1
看到案发现场时,上杉博史觉得这起案件可能相当棘手。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如果非说不可,就是凶手的好运。
六月十日晚上八点左右,小传马町的一栋公寓中发现了一具女尸,是死者的朋友发现的。
死亡时间据推断应该不超过两个小时,而且发现尸体的人说,她原本与死者约好晚上七点在死者家中见面。如果计划未变,她应该会在案发现场,或者可能目击到凶手。说凶手好运,正是因为这一点。
搜查本部设在分管案发地的日本桥警察局。上杉在那里见到了最早赶到现场的刑警加贺,此人刚从练马警察局调过来。
上杉听过几次这个名字。据说加贺靠敏锐的洞察力完美地侦破过多起凶杀案,而且曾在剑术方面称霸日本。
的确,加贺结实的身体上还残留着冠军的影子,但他那种满不在乎的表情却看不出一点敏锐的样子。上杉不喜欢他T恤配短袖衬衫的随意打扮。
“你总是这么穿?”自我介绍后,上杉问道。
“也不总是,但基本如此。最近太热了。”加贺朗声答道。
上杉心想,这可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他曾经听说练马警察局的加贺有着非凡的头脑和猎犬般的眼睛,如今见到本人后倍感失望。他的头脑和眼睛都丢到哪里了?或许是传闻太夸张了。仔细想想,如果他真的那么优秀,早就调到警视厅去了。
关于死者三井峰子,很多事马上便调查清楚了。她从事翻译工作,半年前离婚并开始独居。发现尸体的人也从事翻译工作。
发现尸体的第二天,上杉奉组长之命,与一个年轻同事一起去找死者的前夫清濑直弘。
听到三井峰子的死讯,清濑直弘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一脸茫然,机械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露出悲伤的表情。问话的间隙,他还忽然嘟囔道:“是吗……那家伙……为什么……为什么会……”
他好像终于醒过神来,接受了现实。从他的反应中看不出任何表演的成分。
他非常配合,但上杉却没得到任何线索。这也难怪,他和前妻已半年多没见了。关于他的不在场证明,他说案发时自己正在银座和客户吃饭。这一点很快便得到证实。
接下来,上杉他们又见了死者的儿子清濑弘毅,一个小剧团的演员。
对于母亲被杀的原因,清濑弘毅也没有任何线索。他和母亲已经两年没有联系。他对父母离婚一事也持无所谓的态度,甚至不清楚他们离婚的原因。
“现在中年人离婚也不稀罕,随他们去吧。”清濑弘毅满不在乎地说道。
上杉再次认识到,所谓的孩子,终究只是这样的生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凭一己之力长大的,很快便会忘记父母曾给予的保护。据说清濑弘毅从大学退学当了演员,但正因为他当时是个大学生,才有闲工夫沉迷于演戏。
看到清濑弘毅,上杉觉得这个人还没有长大。他的父母还必须严加监管,以防他走上歪门邪道。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成熟,和年龄没有关系,需要父母的判断。这种判断对孩子的人生来说十分必要,而且只有父母能那么做。
他们又调查了清濑弘毅,发现他和一个叫青山亚美的女服务员同居。房子是女方租的,他只是蹭住。
果然不出所料,上杉心中嘲笑。根本就不是独立生活,只是换了保护人而已。上杉心想,自己如果是直弘,生拉硬拽也要把弘毅带回家。
和他们一样,其他侦查员也陷入泥潭。有目击者说在当天下午五点半左右看到保险推销员从死者房间走出。由于推销员的供词有疑点,大家还认为凶手就是他,结果他很快提供了不在场证明。至于不在场证明是如何确认的,上杉不得而知。
调查会议每天都开,但连嫌疑人都找不到。死者三井峰子的交友圈并不广,平常来往的仅限于几个非常要好的朋友。而且了解三井峰子的人都断言,她不可能招致别人的怨恨,也找不到什么人会因她的死亡而得到好处。但从现场情况判断,凶手的目的明显不是强奸或抢劫。
唯一的进展是,几个被认为不可解的谜团都已有了答案。例如现场的人形烧中为何有芥末,为何厨房里有新厨剪却又买了一把新的。只是在开会时,上司仅仅说“这些和案件无关”,至于是谁通过什么方式调查清楚的,上杉并不知道。
案发后第六天,终于发现了可以称为线索的东西——三井峰子的手机在案发前留下了一个来自公用电话的来电记录。警方查明,她是在离家二百米远的一家西饼店里接到了这个电话,店员听到了对话的一部分。
“喂……啊,什么啊。为什么用公用电话……哎呀,那可真糟。啊,稍等。”
据说当时的对话大体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三井峰子没用敬语,因此对方肯定是她的家人、亲戚、朋友或者晚辈。
打来电话的人不一定是凶手,但很可能和案件有关。他们开始重新调查三井峰子的社会关系,彻查她学生时代和做家庭主妇时的朋友,查找有没有人联系过她。
上杉也参加了调查。他只对一点感到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查到她去过西饼店呢?会议对此未作任何说明。
这次的调查真奇怪,他呆呆地想道。
2
西饼店店员的证词让调查有了起色,但警方没有从三井峰子的亲戚和老朋友那里得到任何有利的信息。这时,他们新发现了一个事实,据说三井峰子跟离婚时的委托律师商量过财产分割事宜。正式的财产分割已经结束,但三井峰子希望重新跟前夫交涉。她好像终于体会到一个女人独自生活的艰辛。
但若没有任何理由,很难再度进行交涉。三井峰子很可能开始考虑,如果能证明直弘在离婚前就有外遇,便可以要求他支付精神赔偿金。但三井峰子始终只把这件事当作假设的前提跟律师商量,所以那个姓高町的女律师也并未积极地把详情告知警方。
他们马上对清濑直弘进行了调查,一个疑似他女友的人浮出水面。清濑离婚后立刻聘用了一个叫宫本祐理的女人当秘书,公司里有传言说她可能是社长的女友。
如果两人的关系在直弘离婚前便已开始,三井峰子或许能拿到精神赔偿金。和案件有关的利害关系终于得以查明。
清濑直弘有不在场证明,但如今登录黑网站买凶杀人已不鲜见。调查宫本祐理和清濑直弘关系的工作落到了上杉头上。
“你找这个人查一下。”组长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岸田要作”和一个地址。
“岸田……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是全权负责清濑直弘公司税务的税务师,和清濑有近三十年的交情。向直弘公司的员工问起宫本祐理,大家都说,岸田最清楚社长的私生活。”
“我记得在三井峰子手机的已拨电话记录里有岸田事务所的电话,是吧?”
“对。关于这一点,岸田说三井只是跟他商量确定申报一事。”
“真的只是这样?”
“不清楚。你调查时也顺便问一下。”
“我知道了。”上杉将纸条塞进上衣内兜。
“找个年轻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这点事我自己就行。”上杉说着拿起外套。
当他走出日本桥警察局时,听到身后有人喊“上杉警官”,回头一看,只见加贺正快步追来。
“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岸田税务师事务所,刚才我听到了。”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为什么想去?该不会以为能查到什么可以让你邀功请赏的线索吧?”
加贺微微一笑,说道:“要是那样,我就把功劳让给您。我找岸田税务师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以后再告诉您。我可以去吗?”
“愿意跟就跟着吧。”
岸田事务所位于市谷,紧邻靖国路,在一栋六层建筑的二层,入口处有玻璃,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桌后。上杉向里张望,看见一个年近六十岁的瘦弱男人正在操作电脑。
上杉走进去自我介绍,表明来意。
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他果然就是岸田。他一脸困惑地让上杉和加贺在沙发上落座。
上杉一边看着对方递来的名片,一边询问他和清濑直弘的关系。岸田结结巴巴地回答说,他们的确有着很多年的交情。
“两家人都很熟吗?您和已故的三井峰子女士也很熟?”
岸田闻言摇了摇头。“不,和夫人没那么……我很少去他家。”
“六月三号三井女士给您打过电话吧?她找您有什么事?”
“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
“对不起,请再详细说一遍。”
岸田轻轻地叹了口气。“她问如果委托我们事务所进行确定申报会花多少钱。我说这要看具体收入和开销有多少,但如果委托我们,肯定会尽量控制得最低。”
“还说了什么?”
“只有这些。”
“据您所知,清濑夫妇为什么离婚?”
岸田略加思索,开口说道:“我听说是夫人希望离婚,但具体情况不知道。他们应该已经商量好了,别人不该插嘴。”
“责任是否在清濑先生一方?比如他有外遇。”
岸田瞪大眼睛,连连摇头。“我觉得不会,清濑社长没那个能耐。”
上杉决定切入正题。“有个叫宫本祐理的女人最近好像被聘为社长秘书,是吧?她是什么人?是因有门路才被录用的吗?”
“不,这个,这……”岸田脸上立刻浮现出狼狈的神色,“我只是税务师,对于他们来说终究是个外人,客户的私事一概不管。我只听说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其他不太清楚。”
“认识?是什么关系?”
“我说了我不知道。”岸田不耐烦地摆摆手。
上杉觉得,岸田可能怕说出不该说的话,惹怒清濑直弘。
既然从岸田口中打听不出有用的线索,上杉合上记事本,决定放弃。“百忙之中打扰了,非常抱歉。”他准备起身。
就在这时,加贺说道:“可以再问个问题吗?六月十号晚上您去了哪里?”
岸田一听,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上杉也吃了一惊。虽说调查相关者的不在场证明是惯用套路,但现在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岸田。胡乱确认不在场证明会使对方不快,从而影响随后的调查。
“你们怀疑我?”岸田果然面露愠色。
“您当成例行公事就行。对每个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加贺笑道。
岸田不安地看向上杉,上杉微笑着点点头。
“对不起,例行公事。”
岸田的表情稍显缓和,向里屋走去。回来时,他手中多了个记事本。
“那天离开事务所后,我去了儿子家。”岸田边看记事本边说。
“您儿子家?在哪里?”加贺问道。
“木场,在江东区。”
“您几点离开事务所?”
“应该是六点半以后,具体时间不记得了。”
岸田声称,离开事务所后,他顺便逛了逛书店,到儿子家时已经八点左右。九点多时他离开儿子家,去了位于新桥的一家常去的酒吧,回家时已过午夜十二点。
加贺确认了他儿子的准确住址和酒吧的名字,便结束了谈话。
“你想干什么?”走出大楼后,上杉对加贺说道,“不能在那种局面下确认不在场证明,你这么乱来,让我很为难。”
“但事实证明还是问一下好。岸田在七点到八点之间没有不在场证明。”
“那又怎样?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占多数。关键是根本没有理由怀疑岸田。”
加贺停下脚步,凝视着车水马龙的靖国路。“您认识清濑弘毅吗?他是死者的独生子。”
“案发第二天我就去找他了。”上杉答道,“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
加贺耸了耸肩。“您真严厉。”
“我一见那种毛头小子就生气。明明自己什么都干不成,还装成熟。当父母的也不好,教育方式不当,他才会变成那样。父母生怕孩子嫌自己啰唆,孩子才变得任性妄为。”上杉一口气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他咳嗽一声,问道:“那个傻儿子怎么了?”
“我问了他死者的说话方式,例如对什么人用敬语,对什么人不用。”
上杉这才反应过来,加贺是想寻找用公用电话拨打三井峰子手机的人。上杉对此也感到好奇。“然后呢?”
“他说和一般人没区别。要是比较熟悉,即便对方比自己年长也很随便,如果不熟,即便是对年轻人也用敬语。”
“这相当于没问嘛。”
“于是我试着这么问:请告诉我三井峰子女士跟谁说话时不用敬语,想到多少就说多少。他们已经将近两年没见面,他忘了不少,但还是努力想起了几个名字。其中——”加贺煞有介事地停顿了一下,“其中有岸田税务师的名字。”
“啊?”上杉瞪大了眼睛,“真的?”
“他说岸田税务师多次去过他家,所以他曾经听到三井峰子女士跟岸田税务师说话时没用敬语。岸田税务师是清濑直弘先生的学弟,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但刚才我也说了,三井女士只在跟熟人说话时才不用敬语。”
上杉不由得小声说道:“刚才岸田说不怎么去清濑家,还说和死者不怎么熟。”
“可疑吧?”加贺咧着嘴笑了起来。
但上杉撇了撇嘴,看着这个辖区的刑警。“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来了,但是,仅凭这点便怀疑岸田也有点说不过去。他没有杀害三井峰子的动机。”
“或许只是还没找到。”
“算了吧,要是这么说就没完没了了。”上杉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说道,“你要是想立功就去找别的刑警吧,我只是按照上面吩咐的做。我都快退休了。”
加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不知是否接受了上杉的建议。
3
大型拖车隆隆驶过,旁边的超车道上,一辆红色小轿车开始加速,一辆越野车也追了上来。
这时,一辆摩托车出现了,速度很快,转眼便超过了越野车,在拖车和小轿车之间穿行。
看到这一情形,上杉握紧了手中的罐装咖啡。摩托车消失在视线中后,他叹了口气,喝下咖啡。一瞬间,他感到咖啡已经变温了。
他正站在位于银座的采女桥旁,望着桥下。桥下不是河,而是首都高速都心环状线。
他赶在夜总会开门前去了那里,现在正要回去。已经查明宫本祐理曾是夜总会女招待,他便去了她原来工作的地方取证。这是为了查清她和清濑的关系。如果两人现在是恋人,那他们的关系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但很多人的回答都如出一辙。
她们说清濑直弘和宫本祐理之间没什么特殊关系。
“一看就知道了。”一个经验丰富的黑衣女郎说道,“清濑先生关照祐理是事实,但我觉得他并没别的心思,看起来只想在这里跟她说说话。该怎么说呢,简直就像父亲来看女儿一样。”
其他人的回答也大都如此。
上杉心想,可能猜错了。可能仅仅是因为相熟的女招待要辞职,清濑才决定把她招进公司的。要是这样,清濑没理由被三井峰子责难,当然也没有杀她的动机。
当他喝完已经变温的咖啡时,旁边有人说道:“您果然在这里。”
原来是加贺走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杉问道。
“我听同事说的。您要是去银座取证,回来时有可能顺便来这里。”
上杉捏瘪了空罐。“有些人真是无聊。”
既然加贺知道这里,说不定也听说了那件事。上杉开始无法直视加贺的脸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上杉没看加贺。
“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能跟我一起去岸田税务师的儿子家吗?”
“又是岸田。你真够烦的。”
“我觉得应该不是确定申报的事。”
“什么?”
“三井女士给岸田税务师事务所打电话的原因。岸田说是三井女士想找他商量确定申报一事,但我想应该不是。”
“那是什么?”
“三井女士应该是想打听,如果清濑直弘和宫本是情人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所以才给岸田打了电话。”
上杉沉默不语。他觉得加贺说的有道理。想知道前夫有没有婚外情,最快的方式就是向朋友打听,如果是说话连敬语都不用的亲密朋友就更快了。
“你之前为什么没说?”
“我之前觉得岸田税务师可能明知清濑直弘和宫本是情人关系而故意隐瞒,但现已查明事情并非如此。清濑先生和宫本小姐没有任何关系,至少没有男女之情,这件事想必到银座取证的您也应该知道。”
上杉咬牙瞪着加贺说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证据?”
“我会慢慢说的。如果清濑先生和宫本小姐什么关系也没有,岸田税务师就不必隐瞒什么。那么三井女士真的什么都没问吗?这怎么想都不自然。怎么样?您不认为需要调查岸田要作吗?”加贺转向上杉。
上杉哼了一声。“这你得跟我们组长说。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你们一起去立功吧。”
“负责岸田的是您吧?从这里打车到他儿子的公寓只需要十五分钟。”
“可是我——”
上杉还没说完,加贺便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一手扶住打开的车门,一手做出“请”的手势,催促上杉上车。
上杉皱着眉头走了过去。
在车上,上杉听加贺说明岸田的儿子与儿媳的情况。他儿子叫岸田克哉,在一家建筑顾问公司工作,和妻子都是二十九岁,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你既然都调查到这个地步了,接下来一个人也能做啊。我不会不高兴的。”
加贺不答,指着前方说道:“啊,看见了,那栋公寓。”车速也已减慢。
岸田克哉还没回家。妻子玲子说,克哉要陪客户,每天都很晚才回来。
上杉没提案件,只向玲子确认六月十日晚上岸田要作是否来过,得到了八点左右来过的肯定答案。玲子说,岸田白天打来电话,说要跟她商量婆婆三周年忌日的事,晚上会来。上杉又问了岸田当时的情况,玲子回答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她看起来并非经过深思熟虑才这么说的。
上杉再也想不出别的问题,便环视室内,一台大屏幕液晶电视映入眼帘。餐柜里摆着高档酒,沙发上随意地放着几个印有名牌商标的纸袋,连上杉都知道那些牌子。
一个五岁的男孩正在地上玩陀螺。加贺对陀螺表现出兴趣,问玲子是在哪里买的。玲子说是公公十二日晚上带来的。
“真是十二号吗?”
“是的,怎么了?”
加贺说了句“没什么”,眼神中露出此前未有的锐利光芒。
“没什么收获啊。”走出公寓,上杉立刻说道,“他是八点来的,这应该没错。但也不能因此认为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我们特意到这里来究竟有没有意义呢……”
“还不清楚。对了,看了那对夫妻的生活状况之后,您没注意到什么吗?”
“也算不上注意,只觉得他们很奢侈。现在这个时代,有钱人还真有钱。”
“就是这一点。她说她丈夫每晚都要接待客户,很晚才回来。但据我调查,岸田克哉在会计部,和接待客户扯不上关系。”
“你想说什么?”
“不,我也不确定。”加贺说着举起手,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在两人面前停下。
4
第二天傍晚,上杉结束对另一起案件的取证,回到搜查本部时,被组长叫了过去。上杉走近后,组长小心翼翼地环顾周围,从桌子下面取出一个东西。上杉顿时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你果然有印象。”组长抬眼看着他。
那是一个木质陀螺,上面绘有绿色和黄色的同心圆,和岸田克哉的儿子玩的一样。
“为什么这个会……”上杉小声问道。
“好像是加贺在人形町的玩具店发现的。这个陀螺上有陀螺线,加贺希望拿到鉴定科,和勒痕进行比对。”
勒痕是指留在死者脖子上的绳印。
这起案件的凶器还没确定,只知道是一条直径在三毫米到四毫米之间的捻绳,但至今没能从日用品中找到相符的东西。
“加贺让我把陀螺和这个给你。”组长递过一张便条。
看到便条后,上杉更吃惊了。上面用潦草的字体写道:
六月十日傍晚,在人形町玩具店遭窃。加贺。
“关于这个陀螺的情况,他说让我问你。究竟怎么回事?”组长显得非常着急。
上杉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反问道:“鉴定结果怎样?”
组长似乎从上杉的紧张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拿起旁边的文件。“绳子的粗细和捻幅都和勒痕完全一致。”
上杉做了个深呼吸,感到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喂,上杉,这到底是——”
组长正要问,上杉伸手制止了他。“加贺在哪里?”
“不知道。他说想再调查一下,出去了。”
“那我跟他谈一下再向您报告。请稍等。”
“什么啊。”组长一脸不悦。
上杉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他看了看表,刚过七点。
加贺回来时已近八点。上杉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走廊。
“到底怎么回事?你哗众取宠没关系,别把我也卷进来。”
加贺轻轻摆脱了上杉的手。“我一个基层刑警再怎么有干劲,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对了,您听说陀螺线的事了吗?”
“听说了。你为什么会注意那个陀螺?”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奇怪,又不是逢年过节,却收到这样的玩具。而且即便要买,也很难找到卖的地方。什么商店会卖这东西呢?我只想到一家。”
“人形町的玩具店?这种事你居然能记得。”
加贺点点头。“自从调到这里,我就每天在街上转悠。哪里有什么样的商店卖什么样的东西,我都了如指掌。”
“警察频繁到商店里去,人家也会感到麻烦吧?”
“所以我才穿便装。”加贺说着轻轻扯了扯身上的T恤。
原来如此。上杉这才明白,加贺看起来这么邋遢,是有他自己的考虑。
“听说被偷了。”
“是在十号傍晚,就在凶杀案发生前。”
“在杀人现场附近的商店街弄到凶器?你觉得可能吗?”
“说不好。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嘛。”
“即便那根绳子跟勒痕一致,也不能断定那就是凶器。”
“我明白。岸田要作的确将那根陀螺线处理掉了。”
上杉不明白加贺的意思,眉头紧蹙。
“岸田虽然送出了陀螺和陀螺线,但陀螺线却并非原装,不是捻绳,而是没有捻过的组绳。他肯定在哪里单独买了绳子,然后配上原来的陀螺。”
“你是说他在行凶后将捻绳处理掉了?”
“应该是那样。”
“也就是说……”上杉略加思考,“如果弄清岸田买组绳的商店,事情就有意思了?”
“对,所以我才去找那家店。”加贺说道。
“找到了吗?”
“或许。”加贺连连点头,“我想再过两三天就能真相大白。”
5
时针指向了六点。这个季节的六点天还没黑,但靖国路上的汽车都已打开车灯。
上杉和其他侦查员一起坐在路边的车上,盯着旁边大楼的入口。岸田的事务所就在那栋楼里。他们已经确定岸田就在里面。大楼还有一个后门,那里也处于监视之下。
他们还没拿到逮捕令,今天只是非强制性地要求他接受侦讯。但上杉知道,逮捕令的下达只是时间问题。
加贺在人形町新发现了大中小三种陀螺,买了一整箱回来。据说这些陀螺不是来自遭窃的玩具店,而是就摆在民间艺术品店门口。陀螺线都是组绳。
“光买陀螺线很难,所以他肯定也买了陀螺,但又不方便去他偷过的商店买,便另找了一家卖木质陀螺的店。”
陀螺分为三种,陀螺线的型号也各不相同。加贺认为,岸田为了确认哪根绳子合适,肯定碰过多个陀螺。
他的见解是正确的。对这些陀螺上的指纹进行鉴定后,警方发现其中几枚同取自岸田名片的指纹一致。
下一步,只要弄明白岸田为何一定要把那个可疑的陀螺送给孙子就可以了。加贺对此也进行了推测。
“岸田要作十号去儿子家时,大概发生了和陀螺有关的事吧。不然,他不会非那么做不可。”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为查清此事,加贺此刻正在岸田克哉家中。他认为应该能从克哉的妻子玲子那里打听到什么。
六点半时,上杉的手机响了。
“我是上杉。”他说道。
“我是加贺,刚从岸田克哉家出来。”
“打听到了?”
“对,跟我想的一样。岸田要作十号就把陀螺放在包里了,是和玩具店被偷的那个一样的陀螺。之后陀螺被他孙子发现了。”
加贺语速很快,但上杉还是明白了。
“原来如此。既然说了要将陀螺送给孙子,就不能反悔了。”
“我已经若无其事地将绳子不一样和岸田的不在场证明没有意义的事告诉了玲子。她可能正在给岸田要作或她丈夫打电话呢。”
“我知道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上杉说完便挂断电话。
大约十分钟后,岸田出现在大楼入口处。他的表情明显很紧张,逐渐变弱的阳光加重了他脸上的阴影。
上杉给同事递了个暗号,下车径直走到岸田面前。
看到有人站在面前,岸田并没立刻作出反应,而是茫然地抬头看着上杉,大概满脑子都在想别的事情。
即便如此,在认出上杉后,他还是惊讶得瞪大眼睛,但并没发出声音。
“岸田先生,”上杉说道,“有些事要问您,能跟我走一趟吗?”
岸田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浑圆。因为脸颊太瘦,他整张脸看起来就像骷髅。很快,他有气无力地垂下头,一言不发,双腿发软。
6
二十七年前,大学时代的师兄清濑直弘联系上我,说他想开一家保洁公司,希望我能帮忙。当时我刚开了一家税务师事务所,工作很少,因此二话没说便答应下来。我知道清濑的人品和能力,相信他不会太失败。
结果,他的事业取得了巨大成功,远超我的想象。我没想到那是一个有那么大需求量的行业。公司在眨眼之间变大了。
我想那应该是清濑结婚后不久,他决定再开一家公司,专门处理保洁公司的税务,并让妻子峰子当社长,给她发薪水,还为此给她开了一个银行账户。账户虽然名义上是峰子的,但实际由我管理。储备这些资金是为了不时之需。
二十年过去了,我和清濑夫妇关系很好。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就是他们夫妻俩的关系。您也知道,他们离婚了。我不太清楚具体原因。离婚后,清濑便请宫本祐理当秘书,但我想至少她们离婚并不是因为宫本的出现。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以后再说。
两人没有对簿公堂,而是选择协议离婚。峰子请了律师,要求依法分割财产。他们对两人名下的银行账户进行了公证,当然我也在场,但并没多说话。
峰子得到了应得的部分。清濑的账户中没有用途不明的支出,峰子也同意了分割方案。就这样,离婚事宜顺利解决,我也认为不会再有问题。
但到了这个月,峰子联系了我,说有件事想见面确认,还让我不要告诉清濑。当时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事。
我们在东京站旁的咖啡馆见了面。峰子看起来比离婚前更加年轻。我看她生活得很充实,也就放心了。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峰子便进入正题,是关于宫本祐理的事。她听说宫本当了社长秘书,还是清濑的恋人,想确认是否属实。我刚才说他们离婚并不是因为宫本祐理,就是因为峰子的这番话。离婚时,峰子甚至不知道有宫本其人。
我回答说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宫本原来是清濑中意的女招待,不太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清濑从未跟我说过。
峰子说,宫本祐理即便是清濑的女朋友也没关系,她只想知道两人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由此察觉了她的目的。如果两人果真是在他们离婚前便开始交往,她就打算向清濑索要精神赔偿金。我回答说,我连清濑和宫本祐理是什么关系都不知道,即便他们是恋人,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于是峰子问是否可通过账户收支情况查明此事。她认为,如果宫本是清濑的情人,清濑肯定给过她钱,或者给她买过贵重的礼物。
账户的收支情况在两人签离婚协议时就已调查过。我一说起这一点,峰子又怀疑清濑随便立了个名目,把公司的钱转入了情人的账户。的确,身为社长,清濑能够这么做。但我否定了她的猜测。如果清濑那么做,姑且不说别人,起码我会知道。我对峰子说,有我把关,请相信我。
但峰子并不同意我的说法,甚至说我是清濑的朋友,可能会包庇他。她坚持要看公司的账本,而且似乎已经打算另请税务师或会计师进行调查。
那时我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事态开始朝不好的方向发展。
然后,峰子说出了我最担心的事。她提起了二十年前创立的那家子公司,想查那个账户的现状。在签离婚协议时,那个账户作为实质上的公司资产被排除在外。
我拼命装出平静的样子,心里却非常紧张,因为我不想让人知道那家子公司的情况。
从多年前起,我便开始未经社长峰子许可擅自从她的账户里取钱。不仅如此,我还利用清濑全权委托我负责子公司的会计事务之便,暗地操作,使得远高于税务师报酬的钱流向我的事务所,金额大概多达三千万。
我将这些钱都用来还债。税务师事务所的经营状况不好,我还因赌博欠了不少钱。我想在清濑尚未发现时还回去,但直到今天都没能还上。
我们约好一周后在同一家店见面,便就此分开。但这件事让我一直寝食难安。我请她先不要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可如果我一直放手不管,她肯定会开始行动,或许会请律师直接跟清濑交涉。清濑肯定不在乎,反正他没做亏心事,可以任人调查,但我就完了。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日子却一天天过去。一周后,我与峰子如约见面。她非常着急,让我感觉如果什么都不做,她现在就可能会去找清濑。我焦躁起来,脱口说出在两三天内会给她一份报告。实际上我根本毫无头绪。
我彻夜未眠,第二天仍一直在想应该怎样对付峰子,然而什么都做不了,时间却比平时流逝得更快。
我也不知道脑子里何时有了那种想法,只是清晰地记得,傍晚离开事务所时,我已下定决心。证据就是我往儿子家打了电话,告诉儿媳我会在八点左右过去,这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对,那个邪恶的想法就是让峰子死。
我夹着公文包朝小传马町出发。上次见面时,我问了峰子的住址。
坐地铁时,我发现了一件事,于是在人形町站下了车。我发现自己还没有杀人方案。力气大的人或许能徒手将人掐死,但我完全没有自信,也不认为现场会有适合当凶器的物品。
我想找件刀具,便开始在人形町转悠。人形町有各种各样的商店,不久我便在一家商店门前停下脚步。那是一家叫刻剪刀的刀具专营店,是创办于江户时代的老店,陈列柜上摆放着手工制造的菜刀、剪子和镊子等物品。
我被那些物品的气势压倒了。尤其在看到像是由两把切生肉的刀组合而成的大型裁切剪时,我不由得向后退去。
我觉得自己用不了刀具。这不是切肉或鱼,如果无法立刻致死,她便有可能逃掉。即便很顺利,血也可能溅到我身上,事后凶器也很难处理。况且如果在这种地方买刀,警方在调查时肯定会发现。
如果不用刀具,那用什么当凶器呢?如果既能不让她出声,身上又不会溅到血,就只有绞杀了。我决定找绳子。我戴着领带,却不能使用。我觉得领带的纤维会留在勒痕上成为物证。
绳子哪里都有卖,但当我走进便利店要买塑料绳时又犹豫起来。店里有监视摄像头,如果警察查到凶器是塑料绳,肯定会到这家店来,于是我没去拿绳子。另外,我还在意绳子的长度。用于行凶的绳子顶多也就几十厘米,剩下的绳子该如何处理呢?
从便利店出来后,我继续在街上走,寻找可用的绳子。绸缎庄里有很多种绳子,但像我这样的人到那种店里专门买绳子会令人生疑,店员肯定会记住我。我也看了卖领带和皮带的店,但始终没能下定决心。我觉得不管在哪里买什么,都会被店员记住。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陀螺。我没看店名,只看到一个玩具店前摆着很多木质玩具,其中就有陀螺。
幸亏周围没人,店里好像也没人。我迅速将陀螺放进西装口袋,随即离开那里。活了这么大年纪,我还从未偷过东西,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走到离玩具店很远的地方,我解下陀螺线,将陀螺放进提包。陀螺线很结实,非常适合绞杀。我把线放进口袋,走进一个电话亭。我不用手机,自然是因为害怕峰子手机的来电记录里会留下我的号码。
峰子很快就接了电话。她见我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有点奇怪,我便谎称我的手机坏了。她当时在外面,但表示已经快到家了。
我说有些事要向她报告,问现在是否可以去她家。她说八点与人有约,如果我们此前能够说完就没问题。我说我就在她家附近,应该花不了太长时间。
那时大概刚过七点。我唯恐别人看见,小心翼翼地来到她门前,按响门铃。当时我已从口袋里拿出绳子,藏在右手里。
峰子毫无防备地让我进了房间。房间里没有别人。
在峰子转身的瞬间,我从后面用绳子套住她的脖子,在后脖颈处交叉勒紧。
峰子大概惊呆了,没有反抗。十几秒后,她的四肢才开始剧烈挣扎。她使出浑身力气摇晃身体,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想她恐怕发不出声音吧。
不久她便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我尽量不看她,将绳子从她脖子上取下,然后从门缝里看了看外面,确认没人后走了出来,用手绢擦掉了门把手和门铃上的指纹。
我走到昭和大道上,打车去了我儿子家,大概八点前就到了。本来想商量我妻子三周年忌的事,但我心不在焉,只跟儿媳胡乱聊了些家常。
不料,五岁的孙子看到了我提包里的陀螺。儿媳问我为什么有这东西,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得说是熟人送的,但陀螺线忘在事务所了。当时绳子就在我裤兜里,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拿杀过人的绳子给孙子玩。于是我说下次连陀螺线一起带来,暂时要回了陀螺。我想另配根陀螺线。
离开儿子家后,我去了新桥,在常去的酒吧喝了一点威士忌。其实遗体在这时已被发现,这种不在场证明根本没作用。但我不知道这一点,只想尽量不一个人待着。我在深夜回到家,烧掉了绳子。
第二天,凶杀案的消息传到了我的事务所。那天我实在没心情去找陀螺线,一整天都战战兢兢,觉得警察很快便会拿着逮捕令将我抓走。
第一次跟警察接触是在十二号。警察打来电话,因为峰子手机的通话记录上有我事务所的电话号码。警察说如果方便,希望我能告诉他峰子找我有什么事。
我谎称是为了确定申报事宜。峰子离婚后打算成为译者,靠稿酬生活,今后确定申报应该是必要的。听了我的回答,打电话的警察没有怀疑。
取得了警察的信任,我放下心来,傍晚便去找陀螺线,却完全不知道哪里有卖的。虽然我只想要一根绳子,但只能重新买一个陀螺,于是又去了人形町。我不知道除了这个地方外,还有哪里会卖这种传统陀螺。
但我不敢去偷过陀螺的那家店。我在商店街上走着,很快发现了一家民间艺术品店的门口摆着木质陀螺,有大中小三种。我一个个拿在手里,在脑中跟偷来的那个陀螺比较大小,买了最小的陀螺。走出商店后,我在去往车站的路上解下陀螺线,用纸将陀螺包起来,扔进了便利店的垃圾箱。我去了儿子家,将前几天买的陀螺和刚买的陀螺线一起送给了孙子。所有的掩饰就这样完成了。
但警察还是怀疑我了,而且程度似乎一天深似一天。得知刑警去了我儿子家时,我心中充满恐慌,觉得警察马上就要来抓我了。
此后我又听说一个姓加贺的刑警拿来了我送给孙子的那个陀螺的原装陀螺线,便意识到自己已无处可逃。
我在深深地忏悔,自己的确对不起峰子。我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我本应承认自己的贪污行为,补偿过失。但为了保全自己的生活,我夺去了一个无辜的人宝贵的生命。我甘愿接受任何处罚。
7
岸田要作的供词没有太大可疑之处。根据他的供述,警方在现场及周边进行了场景再现,一切都很自然可行。同时,通过调查清濑直弘的子公司的财务记录,发现用途不明的支出至少有三千万元,而且名义社长清濑峰子的账户也被取走了近两千万。清濑直弘完全没有发现岸田要作侵吞公款,三十年来,他一直非常信任这个税务师朋友。
人们原本觉得会陷入泥潭的小传马町凶杀案终于告破,在现场直接指挥的管理官和组长的脸上都浮现出满意的表情。
但并非所有供词内容都已取证。凶手表示侵吞公款是为了偿还因税务师事务所经营不佳和赌博而欠下的外债,但警方发现事务所的经营并未恶化。另外,警方向了解凶手的人打听——比如清濑直弘,却没人知道他沉迷赌博。
可关于这一点,不管问多少次,凶手总是坚称事务所的经营表面上并没恶化,是因为自己掩饰得好,而且赌博也瞒着大家。
警方高层认为这样就够了。凶手已经招供,这就满足了起诉的条件,即便他私吞的钱用途不明也无大碍。
岸田最初招供时是由上杉负责,但随后他便开始刻意与案件调查保持距离。他原本就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一切都是那个辖区刑警安排好的。可如果公开说明,搜查一科会颜面无光,因此他尽量避开搜查本部。
梅雨季节到了,绵绵细雨淅淅沥沥。上杉正打着伞走在甘酒横丁,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加贺。
他按下通话键,问他有什么事。
“您在哪儿?”
“在外面散步呢。”
“如果在人形町附近,能麻烦您陪我去个地方吗?”
“这次又干什么?”他回答完才意识到,这回答相当于承认自己在人形町。
“详细情况见面后再说,我在人形町车站的十字路口等您。”加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上杉一到那里,加贺就夸张地挥起手来。他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到浅草桥。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敬请期待吧。”加贺意味深长地说道。
即将抵达时,上杉猜出了目的地。他来过这里,是清濑弘毅所在剧团的排练场。
“为什么来这里?”
“这个嘛,先请进去再说。”加贺催促道。
在狭小的排练场上,演员们正在排练。两人刚一进去,几个人的目光就聚集在他们身上。加贺微笑着点头致意后,大家似乎都失去了兴趣,把目光转向舞台。
加贺将两把折叠椅并排放在一起,示意上杉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下了。
排练还在继续。从舞台布置和小道具配置看,好像已临近正式演出。
演出的幕间,工作人员迅速变换舞台的布景。大概因为有时间限制,他们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两人这才知道,参加排练的不仅仅是演员。
上杉认出其中一人正是清濑弘毅。他头上包着毛巾,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准备道具。他穿着运动背心,裸露的肩膀上都是汗水,泛着油光。
“那家伙不参加演出吗?”上杉小声说道。
加贺将食指贴在嘴唇上。
这出话剧以古代英国为舞台,登场人物不多,主人公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两人逐渐看明白了,主人公过去是位名侦探,此时正一边回忆过去的案件,一边回忆人生。
他们一直看到话剧结束。他们虽是从中间开始看的,倒也乐在其中,印象深刻的地方也不少。
“不错啊。”加贺说。
上杉也答道:“还行吧。”但实际上,他心中的评价还要更高一些。
上杉感到好奇,清濑弘毅到最后都没出场。难道他彻底成了幕后人员?
他正这样想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加贺先生。”是清濑弘毅。
弘毅取下包在头上的毛巾,头发已被汗水打湿。他深深鞠了一躬。“这次真是承蒙您照顾。我母亲也一定会高兴的。”
“哪里,我们只是做了分内的工作,对吧?”
加贺征求上杉的意见,上杉点点头。
“今后会有很多困难,你也要加油啊。”
“是,谢谢。”
“今天没演出啊。”
“是,我暂时不参加演出。”弘毅斩钉截铁地答道,眼神中似乎能看出某种决心。
“是因为那起案子吗?”上杉问。
“是这样。我无法集中精力表演,被导演换了下来。但现在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我还不太成熟,需要不断磨炼。等有了自信,我再站到舞台上。”
上杉觉得弘毅有些自大,但并没感到不快。这个年轻人身上正散发出一种想拼命改变自己的气息。
“我还有工作,再见。”弘毅说完就离开了。
“我们也走吧。”加贺说道。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我见这个少爷吗?”
加贺一脸意外地眨了眨眼。“他看起来像个少爷吗?”
“啊,不。”上杉搓了搓下巴,“他多少变了一些。”
“对吧?”
“怎么回事?”
“以后再向您解释。请再陪我一会儿,不会浪费您太多时间。”
加贺又带上杉去了西饼店。店里有个喝咖啡的地方,两人在那里坐下。这里的蛋糕很有名,上杉却和加贺一样只点了冰咖啡。
“这个店好像是……”
“对,就是三井峰子女士被杀前来过的店。”加贺看了一眼蛋糕柜台,“那个店员记得三井女士接电话时的情景。”
“这家店原来是你查到的啊,怪不得我们上司什么都不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在回答之前,我还有事要告诉您,我会按顺序说。”加贺喝了口冰咖啡,开始讲述。
他从仙贝店的故事讲起,说出入那里的保险推销员有犯罪嫌疑,却出于某一原因不如实道出不在场证明。
然后是料亭,这与三井峰子房间里的芥末人形烧有关。他又说起三井峰子常去的陶瓷器店、认识她的钟表店老板、她的翻译家朋友等。每一件事都和案件本身没有直接关系,但上杉听了却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个辖区的刑警执着于那些谁也不在意的细节,即便和案件无关也决不放过,试图弄清每件事的真相。
加贺终于说到了这家西饼店。让上杉意外的是,这和刚才他们见到的清濑弘毅有关。三井峰子曾误以为这家店一个怀孕的店员是儿子的女友。
“就是她。”加贺将视线投向站在蛋糕柜台后的店员。她的腹部的确已经隆起。
“她以为儿子要有孩子了,所以非常高兴地搬到附近。但她儿子立志要当演员,没有固定工作。她觉得该做点什么,开始考虑向前夫索要精神赔偿金——是这样吗?”上杉问,“怪不得那个少爷变了。”
“他之所以改变,还有其他原因。”
加贺先说出结论,接下来的话让上杉更加吃惊。他说疑似为清濑直弘女友的宫本,其实是他的女儿。
“他们还没公布此事,所以还请保密。”加贺说道。
上杉晃着脑袋说道:“没想到案件背后还有这样的事。要是这样,儿子也该好好干了。他应该体会到了父母的爱。”
“上杉先生,就是这样。”加贺探了探身,“我工作时经常想,残忍的凶杀案发生后,我们不仅要将凶手抓获,还有必要彻查案件发生的原因,否则同样的事可能还会发生。真相中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清濑弘毅就从中学到了,所以才变了。但您不觉得还有人应该改变吗?”
上杉正拿吸管搅动冰咖啡,闻言停下动作,看着加贺。
“你想说什么?”
“您应该知道岸田在隐瞒什么。为什么不想办法让他坦白呢?”
上杉看着自己的手,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因为您能理解岸田的心情吗?您真的觉得这样就行了吗?”
“所以啊,”上杉抬了抬下巴,盯着加贺,“你想说什么?能说得明白些吗?”
“那我就直说了。”加贺严肃起来,目光中带着上杉从没见过的锐利,“只有您才能让凶手松口。请务必问出真相。”
这个人————
他果然知道,上杉心想。加贺明知上杉在三年前做了那么愚蠢的事,还是说出了这番话。
“我已经不想出风头了。”上杉平静地说道,“我是个非常卑劣的人,根本不配当警察。当时我提出辞职,但在别人的劝说下打消了那个念头。可我现在很后悔,觉得当时应该辞职。”
“何不将您悔恨的心情告诉那个人呢?”
上杉拿起咖啡杯轻轻摇晃,杯中的冰块哗啦作响。
“别胡说了。”他小声说道。
8
岸田要作比上杉上次见他时更瘦了。他脸色憔悴,眼窝深陷,隔着衣服都能看出肩膀上的骨头,好像一副骸骨穿上了西装。
他没有正视上杉,也没看其他地方,目光迷离。
“辖区里有个多事的刑警。”上杉开口道,“他说只有我才能完成这个工作,所以我才来这里。但说实话,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你。我没这个自信。请听我讲个故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上杉喝了口茶。
“我今年五十五岁了,结婚已经二十一年。结婚时想马上要孩子,却始终没能如愿。到了第三年,妻子总算怀孕,又过了一年生了个男孩,我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岸田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他的眉毛动了动,看起来在听上杉说话。
“可能因为三十多岁才有了儿子,我非常疼他,就是所谓的溺爱吧。即便在监视嫌疑人时,我也背着同事往家里打电话,想听儿子咿呀学语。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虽然知道这样不对,但我并未感到羞耻,反而觉得自豪。”
岸田又起了变化。他茫然看着桌面的眼神开始有了焦点,似乎想要注视什么。
“我的确疼爱儿子,而且对这点很有自信。但疼爱和重视不一样。所谓重视,是考虑孩子的未来,不断为他做出最好的选择,我却没能那么做。我只是为自己有了一个可以倾注爱的对象而极其高兴。”
上杉又喝了口茶。
“当然,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不会永远那么可爱,有时还会闯祸。这种时候,父亲往往会选择逃避。工作一忙,他们更为自己找到一个体面的借口。我也一样。妻子跟我说起儿子时,我只嫌她啰唆,根本不想跟她一起解决问题。当妻子因此责怪我时,我总会说自己有工作。即便工作不忙,我也总把这句话当武器,将所有麻烦都推给妻子,甚至在听说儿子交了狐朋狗友时,我也并不在意。我乐观地认为,稍微活泼一点的男孩子总有一段时期会这样。实际上,我的乐观只是在自欺欺人。”
岸田抬眼看了看上杉,但四目相对时,他马上垂下了头。
“三年前,在警视厅待命的我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是某个派出所的警察,是我通过一起案子认识的。他抓住了一个不戴安全帽就要开摩托车的少年,听少年说他父亲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上杉,于是给我打电话确认。我询问详情,发现少年的确是我儿子。我很吃惊,且不说安全帽,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有驾照。对方问我怎么办,我跟他说:对不起,这回请放了他吧。”
上杉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将手伸向茶杯,中途又停了下来。茶杯已经空了。
“对方答应了。他并没亲眼看到我儿子驾驶摩托车,因此给出警告后便放了我儿子。我松了口气。儿子刚上高中,要是被学校发现,很可能会被开除。但我的判断酿成了大祸。我当时本该毅然决然地请对方按规定严惩,要是那样,后来也不会……”
上杉有些语塞,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
“当然,我也责备了儿子,但他并不在乎,可能因为我说话没用心吧。一周后,我就受到了惩罚。儿子在首都高速都心环状线上出交通事故死了。据推测,他以一百三十公里的时速在S形弯道上飞奔,撞上了路边的隔离墙。他虽然戴着安全帽,却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身体的东西。当然,他仍没有驾照。摩托车是他向朋友借的,试图不戴安全帽驾驶而被捕时,他要骑的就是这辆车。后来我才知道,儿子还曾向别人炫耀,说他差点被捕,一说老爸是刑警,警官便放了他,所以以后稍微犯点错也没关系。”
上杉挺直上身,低头看向弯着腰的岸田。
“我没能保护做了错事的儿子,而是将他推向更坏的方向。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个不称职的警察。即便被孩子恨,父母也要将孩子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只有父母能这么做。岸田先生,你杀了人,当然要赎罪。但如果你的供词中有谎言,将达不到赎罪的目的,还可能导致新的错误发生。你不这么认为吗?”
岸田开始浑身颤抖,而且越来越剧烈,随后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两眼通红。
“请告诉我实情。”上杉说道。
9
很久没见到这样蓝的天了,万里无云,沥青路面上升腾的热气似乎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到达咖啡馆时,上杉的后背都已湿透。
加贺坐在临街的桌旁,正摊开餐巾纸写着什么。上杉一走近,他立刻面带笑容地说道:“您好。”
“你在数什么?”上杉边在加贺对面坐下边问。他看见餐巾纸上写了几个“正”字。
“我在数穿外套和不穿外套的人。穿的人果然少了。”加贺把餐巾纸揉成一团。
上杉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冰咖啡。
“岸田克哉挪用公款一事已经得到确认。别吃惊,有八千万呢。”
“是吗……”加贺不以为意地说。
岸田要作侵吞清濑夫妇的财产不是为了偿还自己的欠款,而是因为儿子克哉苦苦哀求,才不得不下手。克哉挪用公司的钱,即将被审计部门发现。
“令人吃惊的是,克哉完全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筹钱的。他认为那不过是父亲的事务所赚到的钱,真是天真!顺便说一句,他老婆也不知道丈夫挪用公款,她好像不觉得自己比别人过得奢华。”
加贺沉默不语,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上杉也循他的视线望去,路对面仙贝店的招牌映入眼帘。
冰咖啡端上来了。上杉喝了一大口,看着加贺说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瞄上了岸田的儿子?”
加贺摇了摇头,说道:“我没瞄上他。”
“嗯?你很早就发现他儿子与案件有牵连,所以选择了我,不是吗?”
加贺歪了歪脑袋,表示不明白上杉的意思。
“凭你的眼力,无论搭档是谁都可以,你却选择了我,这是为什么?你知道我儿子的事,所以才认定,即便岸田包庇儿子,我也能让他坦白,不是吗?”
实际结果正是如此。他不得不这么想,这个辖区的警察导演了一切。
加贺露出温和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您太抬举我了。”
“那为什么选择我……”
“理由有两个。”加贺伸出两根手指,“其一,您是负责岸田的。谁负责他,我就跟谁一起行动。其二,我知道您儿子的事,还听说您想辞职。您必须将这段痛苦经历应用到刑警的工作中去。出于这些想法,我选择了您。”加贺真诚地看着上杉。
上杉移开视线,用手指拭去咖啡杯上的水滴。“这等于没说啊。你知道多少我的事情?”
“但我的判断没错,不是吗?”
“怎么说呢……”上杉小声嘟囔道。
我也知道一点你的事——上杉原本想这么说,来这里之前听到的事还回荡在耳边。
加贺曾任职于警视厅搜查一科。在一件凶杀案的审判中,他作为辩方证人出庭,这件事导致他被调到基层的警察局。因为他的行为引起了死者家属的不满,他们怀疑调查人员的个人感情延误了破案。实际上,正是因为他的工作,一桩疑案才得以解决。
还是别说了,上杉心想。加贺肯定没后悔,他就是那样的人。
“岸田马上会被起诉。时间很短,但承蒙照顾。”上杉把咖啡钱放到桌上,站起身来。
“欢迎随时再来,到时我带您逛逛这条街。”
“希望能在凉快一点的时候。”上杉说完,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姑娘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穿着T恤和牛仔裤,头发染成黄色,留着左右不对称的发型。姑娘径直朝加贺走来。
“加贺警官,又在偷懒啊?”
“不是啊,我在巡逻。”
“什么啊,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升不了职。”
“哈哈哈……”加贺笑道,“香蕉汁怎么样?我请客。”
“不用了,我还要琢磨发型设计呢。”
姑娘说了声“回头见”,便走出咖啡馆,横穿马路,进了对面的仙贝店。
“她是那家店老板的女儿。”加贺说,“想当美容师。”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上杉回到加贺面前,说道,“加贺,你到底是什么人物?”
加贺打开放在旁边的扇子,扇着风答道:“我不是什么人物,在这条街上,我只是一个新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