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算凉快些了。真是的,这才六月啊。”
聪子摆好门前的仙贝袋,走进店中。
“奶奶,您刚出院,不能那么忙里忙外的。要是爸爸看到,我会挨骂的。”
“没事,没事。我既然出院了,就不是病人了,不像平常一样干活哪行啊。俗话说,不劳者不得食。菜穗,你也得早点自食其力啊。”
“哎呀,又来了!”菜穗拿起一片蛋黄酱仙贝放进嘴里。
聪子一边捶腰,一边盯着孙女。“你还是这么喜欢仙贝。就算是仙贝店长大的女孩,也没有你这样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吃腻的。”
“可这是新品啊。”
“就算是新品,仙贝还是仙贝啊。我看都看腻了,而且关键是我的牙不行了。”
“这样都还做了五十年仙贝呢。”
“我都说多少次了。我是从三十年前开始做仙贝的,之前一直在做日式点心。都是你爸爸自作主张,改成仙贝店。啊,真怀念那时的羊羹。”
“您不是经常吃羊羹嘛。”
就在菜穗抬高了嗓门时,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微胖男子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您好。”他精神饱满地打了声招呼,点头致意。
“田仓先生,真不好意思,这么热,还让您特意跑一趟。”聪子高声说道。
“哪里的话,这是我的工作,而且傍晚也凉快多了。我白天来过一趟,但您不在。”
“那可真是辛苦您了。我给您倒点冷饮,请进来坐。”聪子招手让他来里面的起居室。
“不,在这里就行了。今天只要给我那个就好。”田仓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四边形。
“诊断证明吧?今天我和这孩子一起去拿了。我说我一个人也没事,可她不听话,偏要跟我去。”聪子脱下拖鞋。
“好了,奶奶,我去拿。”菜穗阻止了聪子,自己走到里面。
“你知道放在哪里吗?”聪子问道。
“知道,是我放的嘛。明明是您不知道放在哪里。”
菜穗说完,聪子好像说了什么。菜穗听到了田仓的笑声。
“菜穗,茶也准备一下。”又响起了聪子的声音。
“我知道。”真烦——菜穗有点生气,小声说道。
当她用餐盘端着一杯冰镇乌龙茶回到店中时,那两人正高兴地聊天。
“您的气色好多了。上次来找您是四天前吧。仅仅过了这么几天,脸色就完全不一样了。”田仓感叹着摇摇头。
“回到家里心情就不一样。反正我就是待不住,但这孩子总不让我乱动。”
“哎呀,您孙女担心您嘛。啊,谢谢。”田仓伸手拿过盛着乌龙茶的玻璃杯。
“奶奶,给。”菜穗把信封交给聪子。
“哦,谢谢。”聪子从信封中取出一份文件,迅速看了一眼,递给田仓,“田仓先生,这就行了吗?”
田仓说了句“我看一下”,接了过去。“您住了两个月院啊,真是够受罪的。”
“要是能把关键的病治好也就罢了,可是完全没好,真糟糕。而且又发现了别的病,为了治那个病住院两个月,真是窝心。”
“这里写着胆管炎。啊,还写着动脉瘤检查呢。”
“动脉瘤是最关键的。本来打算动手术,结果往后拖了。”
“动脉瘤的手术以后还要做?”
“嗯。但我都这把年纪了,与其冒着风险做手术,不如就这样撑着。”
“是啊,这很难啊。”田仓似乎有些为难,因为他说话不能不负责任。
“文件这样就可以吗?”聪子问道。
“对,和前几天我拿到的那份加起来就齐了。我马上去公司办手续,最迟下个月便可以支付住院补贴。”
“还要去公司?真辛苦啊。”
“哪里哪里。那我告辞了。”田仓将文件塞进公文包,又对菜穗笑了笑。“多谢款待。”
“多谢。”菜穗表示感谢。
聪子跟着田仓走了出去,站在店前目送他远去。
两小时后,菜穗的父亲文孝回到家。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领口脏兮兮的,肯定是去找批发商了。
“小传马町好像出事了。”他边脱鞋边说,“那里停着很多警车,不像是交通事故。”
“有案子?”
“应该是,警察都来了。”
“这一带也不安宁了。”在厨房尝着酱汤的聪子说道,“人增加得太快,都是因为公寓建得太多了。”
文孝什么也没说,打开电视,调到转播夜场棒球赛的频道。菜穗专心摆着餐具。公寓增加,新居民增加,坏人也就增加了——这几乎成了聪子的口头禅。
在上川家,只有三个人到齐才能开饭,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因为文孝外出,今天的晚饭比平常晚。
直到不久前还是菜穗准备晚饭,但从一周前开始便换成聪子了,一切又回到了她住院前的样子。
菜穗的母亲在她上小学之前便因交通事故去世了。菜穗当时还小,但打击和悲痛至今还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幸亏家里开店,白天父亲总能待在身边,祖母也在一起,菜穗才得以摆脱单亲家庭的孩子固有的孤独感。她渴望母爱,但祖母精心准备的饭菜总能温暖她的内心。郊游的时候,别的孩子看到菜穗的便当,都羡慕不已。
正因如此,今年四月得知祖母差点病危时,菜穗刹那间脸色煞白。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赶到医院时,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淌。
正如聪子对保险推销员田仓所言,聪子原本是为动脉瘤手术而住院的。然而,就在手术前几天,她忽然开始不明原因地发高烧,有时甚至陷入昏迷。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才清醒过来,菜穗见状又哭了起来。
后来医生告诉她,发烧是由胆管炎引起的。菜穗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依赖、撒娇的对象已是一个有病在身的老人。
聪子出院时,菜穗握住祖母的手说道:“以后我来照顾奶奶。您之前对我的好,我都要回报给您。”
聪子闻言感动得大哭起来。
但遗憾的是,这种感人的场面并没持续太久。聪子原本就感动得快,冷静得也快。一开始她还有心情看着笨手笨脚的孙女做家务,但渐渐就变得急躁,开始插手。她要强好胜又性急,不会考虑照顾别人颜面,说话时也不会考虑如何不伤害对方。更糟的是,菜穗在这一点上像极了聪子。她对聪子说:“既然您那么多牢骚,干脆自己干好了。”于是没过多久,家里的情形便恢复到聪子住院前的样子。
只有文孝比较高兴。在菜穗负责伙食期间,他瘦了五公斤。自从聪子重新掌勺,他眼看着又恢复了体形。
“对了,闺女,你在美容学校里好好学习了吗?”
“当然啦。今天不是休息嘛,所以我才在家里。”
“那就好。”
“菜穗啊,能当上美容师吗?”
“当然能。”菜穗瞪了奶奶一眼。但她实在不能说自己因为奶奶旷了好几次课。
“既然要干就好好干,早点自力更生,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文孝说道,“俗话说得好……”
“不劳者不得食,对吧?我知道。”菜穗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2
菜穗从今年四月开始到美容学校学习。入学后,当她正准备努力学习时,聪子得病了。她因此落下了很多课程,最近才终于赶上。当美容师是她从小的梦想,上高中时也从未想过考大学。
她也知道家里的经营状况不太好,现在的收入勉强够维持生计。但聪子会愈加衰老,文孝的身体也不可能一直这么好。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一旦形势转坏,只有靠自己努力赚钱养家。她想早点长大成人,自力更生。
美容学校的课上到四点。菜穗四点二十分坐上地铁,在都营新宿线的滨町站下车,走过明治座和清洲桥大道,朝人形町走去。对面走过几个穿着衬衫的男人,脱下来的西装上衣搭在肩上。今天的确很热。
从这里到都营浅草线人形町站之间有一条叫甘酒横丁的商业街,仙贝店“咸甜味”——菜穗的家——就在这条街上。
就算恭维,这条街也算不上最前沿的商业街。服装店里挂的都是中老年女装,中午时分路上都是用牙签剔牙的上班族。这条街的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保存着传统的江户风情。在发现这一点之前,菜穗一直认为任何地方都有卖三味线和箱笼的。
有家商店门口摆着木质陀螺和拨浪鼓,那是手工艺品店“童梦屋”。菜穗从门前走过时,店里有人招呼道:“回来啦?”是系着围裙的菅原美咲。美咲在这家店打工,比菜穗大一岁。两人最近成了朋友。
“美容学校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
“是吗,加油哦。”
“谢谢。”菜穗微一抬手。
过了童梦屋,第三家就是咸甜味。店门口站着三个男人,其中两人西装革履,另一人则便装打扮,穿着T恤和花格短袖衬衫。
很少有男人在咸甜味门口驻足。菜穗心想反正不会是顾客,便走了过去。但当她去开玻璃门时,穿短袖衬衫的男人也往店里走去,两人差点撞上。男人马上后退一步。
“对不起,请。”男人伸出手,做了一个礼让的动作。他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不,您先请。这里是我家。”
男子闻言点了点头。“哦,那正好。”他说着走了进去。
店里的文孝看了看菜穗和那个男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他说了一声“欢迎光临”,但男人歉然一笑,摆摆手。
“对不起,我不是来买仙贝的,我是日本桥警察局的警察。”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拿出警察手册,打开出示身份证明栏。
据菜穗所知,家里从未来过警察。她看了一眼警察手册,上面写着“加贺恭一郎”。
菜穗又推测了一下他的年龄。他应该年过三十,但难以准确判断。
“昨天有一个姓田仓的人来过吗?新都生命的田仓慎一。”加贺说出一个令人意外的名字。
“啊,来过……不,光临过敝店。”菜穗答道。
“当时你在店里?”
“是。我和奶……祖母在。”
加贺点点头。“关于这件事,警视厅的人想问问你们。我可以把他们叫进来吗?”
警视厅!菜穗心下一惊。“这……”她看了一眼父亲。
“那倒是没关系,只是,出什么事了吗?”文孝问道。
“只是有件事需要确认,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
“哦……那请吧。对了,是不是应该把我妈也叫来?”
“就是这位小姐的奶奶吧?”加贺看了看菜穗,“如果可以,就太感谢了。”
文孝说了一声“明白”,往里面走去。
加贺把等在外面的两个男人叫了进来。他们表情严肃。菜穗完全猜不出他们的年龄,总之是中年大叔:中年大叔的发型,中年大叔的打扮,脸庞很大,小腹凸出。二人分别做了自我介绍,但菜穗并未记住。
聪子跟着文孝走了出来。年长的刑警开始提问。
“听说这个人昨天来过,没错吧?”他边拿出照片边问。照片上的田仓显得老实本分。
“没错。”菜穗和聪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是几点来的?”刑警继续询问。
“几点?”聪子看看菜穗,“我记得是六点或六点半左右。”
“有可能是在六点半之前吗?”刑警问道。
“啊,有可能。”菜穗把手举到嘴边,“反正那时天还没黑。”
“现在这个季节,到七点天都不会黑。”刑警说道,“总之无法确定时间,是吧?”
“这几点几分实在没办法……”聪子有些缺乏自信。
“田仓先生来这里有什么事?”
“他为了给我办住院补贴的手续,需要诊断证明,我在那时交给了他。”
“他在这里待了几分钟?”
“这个嘛……”聪子略加思索,“大概十分钟吧。”
菜穗也有同感,所以没说话。她边点头边观察加贺,他正在看陈列柜中的仙贝,似乎对这番对话不感兴趣。
“那他说没说从这里离开后要去哪里?”刑警继续问道。
“他说要去公司给我办手续。”
“哦。”刑警点点头,“当时田仓先生是什么样子?”
“您指什么?”
“有没有什么地方和平常不一样?”
“好像没有。”
聪子看着菜穗,征求她的意见。
“西装的颜色不一样。”菜穗对刑警说,“以前是褐色,昨天是灰色。因为昨天的那身西装比较适合他,我记得很清楚。”
“我不是说服装,我是说有没有显得慌张或很着急之类的。”
“那倒没有。”
对于菜穗的回答,刑警好像有点不满,但随即又打起精神,露出笑脸。
“总之,你不记得他来这里的准确时间,有可能是六点前,也可能是六点后,应该是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这么说没错吧?”
“嗯,或许。”菜穗和聪子对视一眼,说道。
“明白了。百忙之中多有打扰。”
“那个,田仓先生怎么了?”
“没什么,现在还在调查。”刑警向加贺递个眼色,加贺也向菜穗他们点头致谢。
三个男人走出去后,文孝忽然说了一句:“该不会是和发生在小传马町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吧?”
“什么?”菜穗问道。
“你不读报吗?”文孝皱起眉头,“剃头师傅也要读报,读报很重要。”
“我不是剃头师傅。”菜穗边喊边把鞋脱掉。见矮桌上放着一张报纸,她迅速打开看了起来。
文孝说的那起案件的报道登在社会版上。一个独居的四十五岁女人在家中被人勒死,房间里没有搏斗的痕迹,因此凶手很可能是被害人的熟人。日本桥警察局和警视厅将案件定性为他杀,正在调查。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凶杀案。”
“田仓先生不可能和案子有什么牵连。那人怎么看都是个正直的江户人,最不喜欢歪门邪道。”聪子走到旁边,瞅了一眼报纸。
“可听刚才那几个警察的问话方式,好像是在调查田仓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他们该不是在怀疑他吧?”
“怎么会呢。要真是那样也没关系,反正我们能证明他昨天来过,会还他清白的。”
“但他们一个劲问他来这里的时间,应该很重要。”
“你们不记得准确时间了?”文孝从店里探出头来。
“我只记得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具体时间就记不得了。”
“真拿你们没办法。”
“可您也不是整天看着表吧。”
见菜穗气鼓鼓的,文孝缩回脑袋。
“真让人担心。希望警察能早点消除对田仓先生的怀疑。”聪子皱起了眉头。
晚饭后,菜穗去关店里的自动门。当门关到一半时,她发现一个男人站在门前,立刻条件反射地按下停止按钮。
男人弯下腰,探过头来。是加贺。看到菜穗,他微微一笑,说道:“对不起,耽误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啊,可以。需要叫我爸他们吗?”
“不,你一个人就行了。我只想确认一下。”
“什么事?”
“关于田仓先生的着装,你说他是穿正装来的?”
“对,他穿的是灰色正装,上次来的时候是褐色的。”
加贺咧着嘴摆摆手,说道:“什么颜色没有关系。当时他穿没穿西装上衣?”
“穿了。”
“果然是这样。你说他的正装很合身,我就觉得可能如此。”
“这有什么关系吗?”
“啊,现在还不清楚。总之多谢了。”加贺说完,在柜台上拿了一份仙贝,将六百三十元递给菜穗,“我要这个。”
“谢谢。”
“那么,晚安。”加贺和进来时一样弯腰从自动门下钻了出去。
菜穗愣了一会儿,走近自动门。在按下关门按钮前,她弓身往外看了看。
几个看起来刚下班的上班族正好从门前经过,可能要找个地方去喝一杯。街灯下的人行道前方,已经看不到加贺的身影。
3
第二天依然很热,气温在午前就开始反常地上升,高气压好像驻扎了下来。像往常一样从滨町下车的菜穗,刚从地铁站走出便已浑身是汗。
文孝正在店门口搭遮阳棚。看见女儿,他小声说了一句:“回来啦。”
“我回来了。喂,爸,今天警察没来啊?”
“没来咱家,但还在这一带转悠。”文孝小声说道。
“他们在干什么?”
“我碰巧听到的,好像还是在调查田仓先生,到处打听那天有没有人看到他。他来咱家的时间好像非常重要。”
“这么说光靠我们的证词还不够?”
“是啊。”文孝走进店中。
菜穗环视四周。刑警们现在是否也在某处走访?
她漫无目的地看了一眼斜前方的咖啡馆,吃了一惊。虽然隔着玻璃窗,她依然清楚地看到店中有一张熟悉的脸。对方也发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菜穗穿过马路进入咖啡馆,走近面向道路的那张桌子。
“您在监视什么?”她低头看着加贺。
“没监视什么。你先坐下来吧。”加贺举手招呼服务员,“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
“别客气。”加贺递过菜单。
“那我要香蕉汁。”她对服务员说完坐了下来。“您在监视我家?”
加贺笑了。“你这小姑娘真够难缠的。我不都说了吗?我没有监视。”
“那您在干什么?”
“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喝冰咖啡。换句话说,就是在偷懒。”加贺没用吸管,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你们怀疑田仓先生跟小传马町的杀人案有关吗?”
加贺表情微变,环顾四周后说道:“拜托小点声好不好?”
“您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用最大的音量再说一遍。”
加贺叹了口气,把手指伸进微长的头发。“他是嫌疑人之一。凶案发生当天,田仓先生去过死者家。我们在死者房间里发现了保险公司的宣传册和他的名片。他本人坚称只是去死者家完成保险手续。”
“就因为这一点?”
“作为警察,这么做非常重要。”
服务员端来香蕉汁,菜穗用一根粗粗的吸管喝了一大口。
“田仓先生到我家的时间很重要吗?”她喘了口气,问道。
加贺略一思索,微微点了点头。“据说田仓先生在那天下午五点半左右离开被害人家。当时被害人还活着,因为我们已经确定,被害人此前出去买过东西。”
“哦?她买了什么?”
加贺眨了眨眼,看着菜穗。“这对你很重要?”
“不,我只是有点好奇。那是在被害之前啊。”
“她应该没想到自己会被杀吧,买东西并不奇怪。她买了一把厨剪。你知道有家叫‘刻剪刀’的商店吗?”
“嗯,我知道。”
“我们先不谈那个。据田仓先生说,他离开被害人家后,先去了你家,接着回到位于滨町的公司,将你奶奶申请住院补贴的资料交给了一名女同事,然后就回家了。”
“有什么问题吗?”
“他在回家途中见过一个朋友。根据这个朋友的证言进行推算,田仓先生离开公司应该是在六点四十分左右。但据他的女同事说,六点十分他已离开公司。也就是说,这里有三十分钟的空白。如果有三十分钟,便可以在回家途中顺便去一趟小传马町,作案后再回家。关于这一点,我问了他本人,但他坚称自己离开公司的时间是六点四十分,没有顺便去小传马町,是女同事记错了时间。”
“实际不是这样?”
“我还找到了别的同事,也说六点后在公司里见过田仓先生。作为警察,我不能对这种时间上的出入视而不见。只是,田仓先生和他的女同事的说法有一致的地方,就是从他回到公司到离开公司大概只有十分钟。这样一来,他到达你家的时间变得非常重要。从这里到他供职的新都生命只需不到十分钟。他说从你家离开后直接回到了公司,因此只要弄清楚他离开你家的时间,便可以知道他是否说了谎。”
加贺语速很快,菜穗拼命在脑海中整理他的话。
“所以您才那么关注时间问题。”
“是的。但你和你奶奶都不记得准确时间,所以我就在附近挨家询问,是否在那个时间段见过田仓先生。很遗憾,没人目击他走进仙贝店。我也问了这家店,得到的答案相同。”
“那又怎样呢?”
“这个嘛……”加贺悠闲地靠在椅子上,看着外面的街道,“目前还没发现其他嫌疑人,因此警视厅的那些家伙肯定会揪住田仓先生不放。”
“但我觉得田仓先生是不会杀人的。”
“嗯,凶手被捕后,他的朋友一般都这么说。”
菜穗闻言非常生气。“可他没有动机。”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
“动机这东西,只要本人不说,就没人知道。所以警视厅的那些人也许很快就会问出来的。”
“听起来您好像把一切都交给了别人。”
“哦?”
“您说话的方式让人感觉您在冷眼旁观。”
加贺伸手去拿盛水的玻璃杯。“调查的主角是警视厅的人,我们只是帮手,或者说是向导,只能按照他们的指示行动。”
菜穗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完了,幻想破灭了。我还觉得您和其他警察不同呢。要是这么说,您得待在自己的辖区。”
“我可不能一直待着。说实话,我刚调到这里,对这一带一无所知,因此决定首先观察这条街。这里真有意思,我刚去了钟表店,发现了一个非常罕见的三角柱形时钟,三面都有表盘,以同样的方式运转,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呢?”
“什么啊,您不就是在偷懒嘛。”菜穗急急喝完香蕉汁,将钱放在桌子上。她不想让这个人请客了。
“今天还真热。”加贺看着窗外说道,“你看,那些上班族脱了上衣,卷起袖子,正从人形町往这边走。”
“那又怎么了?”菜穗说得直截了当,她已不想对这个人使用敬语了。
“看,又过来一个。那人也脱了上衣搭在肩上。”
“天气这么热,那样做不很正常吗?”
“但现在已经凉快一些了。你看,有人穿着西装过来了。”
菜穗一看,窗外的确有西装笔挺的人走过。
“您到底想说什么?”菜穗不由得着急起来。
“你好好看一下。从右往左,也就是从人形町往滨町走的上班族多数都脱了上衣,而相反,从左往右走的人,上衣都穿得很整齐。”
菜穗转身仔细观察。
有几个上班族从右往左走过。菜穗半张着嘴,发现事实正如加贺所说,在从右往左走的人中,脱掉上衣的非常多。
“真的。”她小声说道,“为什么?是偶然吗?”
“这可不是偶然,应该有原因。”
“您知道原因?”
“算是吧。”加贺咧嘴一笑。
“您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啊?故弄玄虚?”
“我不是想故弄玄虚。跟你说了,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首先,很多上班族路过这条街,他们任职的公司大都在滨町。问题就在这里。现在是五点半,这时候从右往左,也就是从人形町走过来的都是什么人?”
“这个时间当然是……”菜穗又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人走了过来,“应该是回公司吧。”
“正确。他们此前都不在公司,应该是负责外出销售或上门服务之类的业务。相反,从左往右走的人此前都待在公司里。他们一直在开足空调的房间里待着,不像外出的人流那么多汗,甚至还有些冷,因此才穿着西装。到了这个时间,原本就很凉快了。你看看从滨町走过来的人,大部分都上了年纪。他们在公司里地位应该比较高,不需要出门工作,所以到了五点半就可以马上离开公司。”
菜穗边听边观察路人。其中自然也有例外,但菜穗觉得加贺说的很有道理。
“啊……我以前都没想到。我从出生后就一直看着这条街呢。”
“嗯,因为这不是生活必需的知识。”
菜穗点点头,忽然回过神来,盯着加贺问道:“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加贺将手伸向桌上的账单。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田仓先生的着装吗?”
菜穗眨眨眼睛。“那天田仓先生穿得整整齐齐的……”
“他是负责外出事务的,而且他说自己从小传马町的死者家中出来后就去了你家。他走了很多路,却还穿得那么整齐。”
“呃……也有可能是忍着酷暑特意穿的。”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但这里也可能隐藏着三十分钟之谜的真相。”加贺起身走向收银台。
“等等。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即便我想告诉你也不行,因为我还没解开谜团。”加贺说声“再会”,走出了咖啡馆。
4
晚饭时,菜穗将加贺的话告诉了祖母和父亲。过了好一会儿,聪子才理解了那空白的三十分钟的含意。为了说明,菜穗在纸上详细地画出田仓的日程表。“哦,三十分钟,我倒觉得无所谓。”聪子总算明白了,歪了歪脑袋。
“但警察坚持认为,三十分钟足以行凶。”
“这才奇怪呢,首先该想想田仓先生是不是那样的人才对。他不可能做出那么吓人的事。他遵守约定,还能替人着想。现在这种人很少了。我出院的时候,他第一个过来——”
菜穗摆手打断聪子。“大家都知道他是好人,这不用您说,问题是怎样才能消除他的嫌疑。”
“所以我就说,跟警察直说就行了。警察不了解田仓先生,才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
菜穗小声说了一句“这不行”,然后看了一眼父亲。文孝一脸为难,沉默不语。
“爸,您在想什么呢?”
“啊?哦,我在想田仓先生真是那么说的吗?”
“什么?”
“他说自己从小传马町来到咱家,然后又回公司,接着才回家,是吧?”
“加贺先生是那么说的。”
“哦……”文孝似乎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
“不,没什么。”
“那个加贺先生很有男人味啊。”聪子边倒茶边说,“他肯定适合演历史剧,看起来也很聪明。”
“也许吧。我听他讲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菜穗说起路过甘酒横丁的上班族的服装。
“啊……我想都没想过。”聪子感叹道。
“所以加贺先生问起那天田仓先生穿西装的理由,还说可能和空白的三十分钟有关。”
“怎么有关?”
“还不清楚。”
“他的想法真奇怪。在刑警当中,他应该属于很优秀的吧。”
“这可不好说。”菜穗拿起水杯,“我可没看出他有干劲,而且他还滔滔不绝地跟我这个小姑娘谈论案件,不是很不好吗?”
“因为你问了人家啊。”
“即便被人问到,一般也不会说吧?”菜穗向父亲寻求支持。
“啊?嗯……是啊。”文孝站起身来,“好了,去洗个澡。今天的饭很好吃。”
看着心不在焉的父亲,菜穗心生疑惑。
5
傍晚,文孝走到门前,像往常一样支起遮阳棚。已没有白天那么热了,但仍能感觉到光照一天比一天强。他觉得应该改变商品的摆放方式,迎接酷暑的到来。仙贝中有适合当下酒菜的,也有不适合的。
地上有影子移过,文孝意识到有人站在身后。他正要说“欢迎光临”,又把话咽了回去。那个人他认识,而且让他感到担心。“今天也很热啊。”那个人——加贺向他招呼道。
“是啊。您找我女儿?她还没回来。”
加贺轻轻摆了摆手。“今天有事想问您,能抽出一点时间吗?”
“啊……”文孝看了一眼加贺,发现对方盯着自己,不由得低下头去,“里面请。”他伸手去开玻璃门。
“您母亲呢?”
“母亲?您是说我妈?她在家,要叫她吗?”
“不,要是您母亲在,咱们就出去找个地方说。”加贺说道。
文孝从这个至少比自己小一轮的刑警身上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压力。他确信,这个刑警绝非只是为了随便打听什么而来。
文孝吐了口气,点点头,随即走进店,朝里面喊道:“妈,没睡吧?”
聪子立刻从起居室中走出。“什么事?”
“我出去一下,您看下店。”
“又去玩弹子球?真拿你没办法。”穿着拖鞋的聪子发现了站在儿子身后的人,“啊,是威风的刑警先生。田仓先生的嫌疑已经消除了吧?”
“正在调查。”
“拜托你了。他是个好人,不会杀人的。我保证。”
“我明白了。听说您刚出院,身体怎样?”
“托你的福,回家之后就全好了。要是不冒冒失失地住院就好了。”聪子看了一眼儿子。“文孝,你要跟刑警先生谈话吗?田仓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好好告诉他。”
“真啰唆,我知道——我们走吧。”文孝转向加贺说道。
加贺对聪子说了声“保重”。
“您母亲看起来身体很好,真是比什么都强。”出了店门,加贺说道。
“光是嘴上逞强。”
两人走进仙贝店对面的咖啡店,文孝想起昨晚女儿的话。
他们点了冰咖啡。文孝抽出一支烟,加贺把烟灰缸放在他面前。
“昨天我在这家店跟您女儿聊过。”
“听说了。”
“您果然听说了,那我们聊起来就快了。”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严肃,听说您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也从没注意过那些上班族的服装有什么不同。”
“我这人爱关注细节,所以也注意到了田仓先生的服装。为什么他在外面转了一圈,西装穿得还那么整齐呢?”
服务员端来冰咖啡,文孝点上烟。
“您知道原因了?”
“嗯,大体上。”
“哦……”
“您好像并不惊讶。没兴趣吗?”
“不,那倒没有。”
“啊,当然这件事您可能不想听,因为您已经知道了。”
文孝刚把咖啡杯端到嘴边,闻言又放了下去。“什么意思?”
“田仓先生去您家时,西装为什么那么整齐,答案很简单。他并非在外面转了一圈后再去的。他先回到公司,完成所有工作后才去的您家,所以就算出汗,也不会难受到要脱掉上衣的地步。”
文孝低下了头。
加贺继续说道:“他五点半离开小传马町,六点前到达公司,将上川聪子女士的住院补贴手续拜托给女同事,然后穿上西装去了您家。从您家出来后,他又回到公司,待了一会儿便回家了。这样,他的行动就和所有证词一致,不存在三十分钟的空白。可以认为这三十分钟花在了他从公司去您家的路上以及和上川聪子女士的谈话上。但这样就会产生一个矛盾。要办理住院补贴的手续,需要医院的诊断证明,如果他回公司前没来您家,就不可能办手续。另外我还有一个疑问,如果田仓先生的行动真的如此,他为什么不说实话?”
文孝抬起头来,加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您……全都知道了啊。”文孝说。
加贺开口说道:“我去新大桥医院询问了主治医生,但没问上川聪子女士的真实病情。”
文孝叹了口气,喝了一口冰咖啡,轻轻摇了摇头。“日本桥警察局来了个聪明的刑警啊……”
“主治医生承认写了两份内容不同的诊断证明,一份是真实病情,另一份是假的。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是您要求的。”
“他说得对,是我坚持的。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妈很顽固,说自己能办住院补贴手续,就是不听劝。但办手续需要诊断证明,而诊断证明上的内容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说实话,我真是没办法了。”
“所以您才恳求医生,让他帮您写一份假证明,等您母亲来取的时候交给她?”
文孝点点头。“医生说,医院规定不允许那么做。但那个医生是个好人,违反规定给我写了一份,条件是绝不能交给别人。等我妈回家后,我去医院取了真的诊断证明。”
“您什么时候把真的证明交给了田仓先生?”
“是那天六点前。我到田仓先生的公司附近直接交给了他,他马上帮我办了手续。”
“但田仓先生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找上川聪子女士拿假的诊断证明,于是他在离开公司后便去了您家。”
“真是对不起田仓先生。都是因为我请他做这么奇怪的事情,才让他蒙冤的。本来有很好的不在场证明,却不能告诉警察。其实我一直觉得,即便他全都告诉警察,我也没办法。”
“田仓先生只字未提假证明。”
“说实话,这件事还是他想到的。我把真正的诊断证明交给他时,他跟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也是江户人,会誓死捍卫男人间的约定。”
“田仓先生的确兑现了这个诺言。”
“他真傻,说出来就好了。”
“但您也没说。”
文孝无言以对。他吐了口气,又道:“医生说是胆管癌。”
“癌……是这样啊。”加贺的表情严肃起来。
“医生说她已经经不起手术的折腾,建议在家中静养观察,所以便出院了,但体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也不好说。”文孝做了个深呼吸,“医生说,就算恢复得快,也要半年。”
“我能理解您的想法。”
文孝笑了。“您理解就好,但我绝不想让别人发现。她本人自不必说,菜穗也是。”
加贺点点头,说道:“我明白。”
“比起跟她妈妈,那孩子跟她奶奶更亲。她从小就失去了妈妈,整天跟奶奶撒娇。在她成为称职的美容师之前,我不能跟她说……”文孝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看着加贺说道,“但是,已经无法隐瞒了吧?要证明田仓先生不在场,就得把诊断证明的事说清楚。”
加贺缓缓地摇摇头。“我跟上司商量了,请局长去说服警视厅,一切都已安排好,只需要您的证词。”
“我明白,只要我证明就可以了吧?”
“麻烦您了。”
文孝说了一声“哪里”,摇了摇头。
“小传马町案件的被害人是一个独自生活的女人?”
“对。”
“她的家人呢?”
加贺闻言立刻垂下视线,露出含意复杂的微笑。文孝感觉他在犹豫。
“对不起,调查的事情不能说吧。”
“不,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她最近刚离婚,开始独立生活。她有个儿子,但母子俩几乎都不见面。”
“是吗……”
“也不清楚她为什么来日本桥。对这条街来说,她是一个神秘的新参者。”
文孝闻言不由得瞪大眼睛。“这么说来,跟您一样啊。”
“的确。”
两人笑了起来。
“啊,您女儿。”加贺转头看向街上。
菜穗正在店前摆放仙贝。玻璃门开了,聪子走了出来。两人开始交谈,菜穗嗓门很大。
“要是菜穗知道我见过您,肯定会问这问那。”
“就告诉她,田仓先生的嫌疑已经消除了。”
文孝点点头,站起身来。“加贺先生,您还要在日本桥警察局待一段时间?”
“应该是。”
“那就好。再来买我家的仙贝啊。”
“我会的。”
文孝把冰咖啡的费用放在桌上,走出了咖啡店。几个挽着衬衫袖子的年轻上班族匆匆走过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