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时,冬树发现自己正靠墙蹲着,毯子披在背上。全身汗津津的,一摸脖子,满手是汗水。
看来已经天亮,四周分明。他擦了擦脸,脑子一片茫然,一时想不起自己此刻置身何地、状况如何。似乎是在餐厅里,周围没有人。
啊,对了。回来了——记忆终于苏醒。
冬树站起来,身体很沉。想要迈步,却有点走不稳。他离开餐厅,走到大堂。荣美子正在玄关前烧饭,烟雾腾腾。冬树明白,在自己苦斗之时,其他人砌好了一个灶。
“早上好。”冬树在荣美子身后打招呼。
“啊,早上好。缓过来了吗?”她笑着问道。
“好点了。”冬树答道。
“那就好。”
灶的另一头露出太一的脸。“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呢,想你们该不会暴尸荒野吧。”
“不好意思。”
“不过全靠你们,我的孩子也好转了。”荣美子低下头,“非常感谢。”
“哪里,不用道谢。”冬树摆着手,“专务呢?”
“户田先生帮我看着小勇人呢。他抱着小宝宝在那边转悠。”
“哦?是他抱着?”
“听说户田先生有个女儿,去年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所以他有点向往带小孩呢。”
“原来是这样。”
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但冬树再次感觉到各人有自己的人生。他曾相信,各人都有到昨日为止的过去,有今天,有从明日开始的未来。曾相信绝对无误的人生走向为何忽然中断了?即便找不到解决办法,但好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进入楼内,前往休息室。一个披酒店制服上衣的男子摊开两腿坐在沙发上,正在吸烟。他胸前衬衣敞开,完全不像真正的酒店员工。
“喂,”男子先打了招呼,“感觉怎么样?”
“慢慢恢复吧。”冬树答道。
记得是被他救了。两人滑落到地面塌陷处动弹不得,看到他从上面抛下绳索。冬树觉得那简直是奇迹。当时他已经绝望,认为不会有救援了。
后来的事情他就记不清了。与其说是忘我,毋宁说是像梦游患者一般,感觉只是挪动双腿。头脑清楚起来是在到达酒店后。他记得诚哉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你救了我,感激不尽。”
冬树这么一说,男子夹烟卷的手摆了摆。“互相帮忙而已,以后还要麻烦你的,嘿,这就当寒暄啦。”男子说他姓河濑。
“好在有你,我们才能带药回来,我想得病的伙伴也都很感谢你。”
“有药比什么都强。”河濑笑道。
“他是很卖力,可没必要谢他。”一个声音传过来。冬树回头,见身后站着脸色苍白的小峰。“原本没他的话,谁也不会得病,药也不需要。我觉得冬树你也不必谢他。”小峰说着,咳嗽不止,返回自己休息的沙发上。
河濑转过脸抽起烟来,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你别在意,”冬树对他说,“生病嘛,会心情烦躁。”
“没关系。他说的也是事实。”河濑把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子蹍灭,然后站起身走向餐厅。
冬树往休息室里面走,从再次躺下的小峰身边经过。毯子蒙头的明日香正在睡觉。冬树知道是她,是因为脚旁放的那双满是泥浆的长靴很眼熟。他用指尖捏住毯子一角慢慢掀起,明日香的睡脸出现了。紧接着她的眼睛睁开了,眨了又眨,瞪着他。“难以置信,偷看别人的睡脸。”她声音沙哑。
“感觉怎样?”
明日香皱着眉,歪着脖子。“我觉得还发烧,但好一些了。”
“咽喉呢?”
“疼。”她说着,用毯子遮住嘴角,咳了一下。
“今天睡上一整天吧。”
“没错。”
冬树点点头要走开,但明日香“哎”了一声。“我一定要向你道歉。”
“如果是跟去医院的事,不用啦。”
“不是。”
“那,是发病吗?那也是没办法的。不是你的错,也有可能换我病倒。”
明日香使劲晃脑袋。“这事也要道歉,但还有更大的事情。”
冬树一脸疑惑。“怎么了?”
明日香用毯子裹住身体,像猫一样蜷起身,然后说道:“从医院回来途中,我们掉进了路上的裂缝吧。”
“对。那里塌陷了,不小心脚一滑,我们都掉下去了。”
“那时候啊,老实说,我已经绝望了,心想没救了,要死在这里了。”
“……真的?”
“脑子迷糊,身体沉重,脚下一步也迈不动,又掉进那种蚁狮陷阱般的地方,绝对爬不上来了。我心想,完了!”
“明日香……”
“对不起。原先跟你说好,任何情况下都绝不放弃,还曾经逞强说‘危机之后必有机会’,真难为情。”明日香把毯子拉到嘴角,眨眨眼后注视着冬树。
“我也……不能说大话。”他挠挠头,苦笑道,“都说在冬季登山遭遇事故时,人会困得不得了,做什么事情都很烦。那时的我就是那种感觉,多少有听天由命的心情。”
“你也气馁了啊。”
“我们都很危险。”
“像这样迎来新的早晨,真是恍如做梦。活着太好了!”
在冬树听来,明日香的话是发自心底的。他内心深处涌起暖意。“荣美子女士在做早饭,多吸收营养,尽早康复。”他说着走开了。
美保也躺着。发烧时通红的脸蛋现在已经恢复到浅粉色,鼻息也很均匀。正像荣美子说的,照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就会康复。
冬树感到欣喜:幸亏不顾一切去取药了。但明快的心情在往里面走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菜菜美正双膝着地,探着山西的脉搏。她面色凝重,让人不敢轻易搭话。山西不断小声咳嗽,一咳身体就痉挛似的抽动。
诚哉坐在稍微离开的地方,神色严峻。
“山西先生情况不好吗?”冬树问道。
诚哉吐出一口粗气。“高烧不退。因为咳嗽不止,体力消耗很大。”
“吃药了吧?”
“已经跟流感无关了。菜菜美小姐说,恐怕是患了肺炎。”
“肺炎……”
“已经让菜菜美小姐尽量治疗了,但最后还是要看他本人的体力。”
“那么糟糕吗?”冬树歪着脸,“是当时让他躺在地上不好吧?”
“恐怕跟那个没有关系,而且也别多想过去的事了。你去一下荣美子那里,弄些热水放在山西先生旁边,稍微提高一点湿度也好。”
“明白。”
玄关前,荣美子正往几个碗碟里盛意大利面。太一已经吃开了,给病人做的粥也好了。
冬树往锅里装了热水,返回诚哉处。“早饭做好了,去吃吧。我来看护山西先生。”
诚哉起身,望向菜菜美。“走吧,菜菜美小姐。能吃的时候就得吃。”
“是啊。”她说着离开了山西,表情闷闷不乐。
二人离开后,冬树在山西身旁坐下。山西难受地皱着眉头,不时咳嗽一下。他还在发烧,脸色却蜡白。嘴角似乎已经糜烂,像是痰的东西黏在唇边,已经干了。
尽管腿负了伤,但在患上流感前,山西其实很有精神。他的一些话时而给大家鼓劲,时而让大家改变认识。尤其是冬树,他忘不了山西提议让妻子安乐死。当时山西要作出痛苦的决断,却分寸不乱,淡淡说出想法,结果所有人都接受了他的提议。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在那种局面下比谁都冷静。冬树再次觉得不能失去这个人。有长久生活经验的人具备相应的生活智慧。那是对活下来有用的智慧。
冬树打起瞌睡来。把他从浅睡拉回来的是一个奇特的声音,它发自山西嘴里,但明显不同于此前的咳嗽。山西周期性地动动脖子,相应地发出喘息声,脸色苍白。
冬树慌忙站起来,冲出休息室。在大堂里,诚哉与菜菜美正对坐着吃意大利面。
“怎么了?”诚哉问道。
“山西先生样子很怪。”
菜菜美无言地放下盘子,走向休息室。
山西嘴巴半张,几乎不再动弹。菜菜美坐在他身旁,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睛。菜菜美摸了摸他的脉搏,表情黯然。“变弱了……”
菜菜美开始做心脏按摩,背影显示出迄今没有的紧迫感。
“换一下手吧。”诚哉说着接替了她,“你摸脉搏。”
不知何时,太一和荣美子也来到了冬树身后。明日香也欠起身,担心地看着。
在众人注视下,诚哉竭力做着心脏按摩,同时呼唤山西的名字。菜菜美拉起他的手腕,算着脉搏。不久,菜菜美看向诚哉。诚哉停下了动作。
菜菜美摇摇头,放下了山西的手。诚哉见了,猛地垂下了头。
冬树醒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不愿意相信。跟重要之人的永别就这样不期而至,是他没有料到的。
“哇……”荣美子哭喊起来,蹲在地上。太一站着开始抽泣,脸很快就湿漉漉了。在他后面,明日香把脸埋在沙发里。
酒店中庭有泥土的部分似乎种过花草,当然现在已经不成样子。冬树和太一二人用铁锹挖起来。因为浸了水,土很软。挖到一米深也没有花多少时间。
诚哉和菜菜美运来用毯子包裹的山西的遗体,小心放入穴中。“埋土吧。”诚哉说道。
众人轮流用两把铁锹埋土。美保不在,但明日香和小峰要求参加。二人埋土后没有走开。
冬树把铁锹递给了河濑。
“我做合适吗?”河濑问道。
“当然。”诚哉答道,“你也参加吧。”
河濑接过铁锹,小峰把头扭向一边。
最后由冬树和太一堆上剩下的土。荣美子在上面放上花,是装饰酒店的假花。太一则插上一根木棍,是山西不时当拐杖使用的木棍。
诚哉双手合十。众人见状也都纷纷效仿。
“这是最后一次。”致意完毕,诚哉说道,“并非出于本意的死亡就此结束。绝对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