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地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沙发上起来了。像往常一样做柔软体操、俯卧撑、仰卧起坐。做完之后,我正在毯子上躺着,调整气息,突然,树理的脸出现在我上方。
“早。”
“早。还没有睡?”
“我饿了。”
“等一下,我现在去做早饭。”我起身走进了厨房。
早餐的菜单是吐司、水煮蛋和蔬菜汁。煮咖啡有点儿麻烦。
咬着吐司,我开了电脑,检查电子邮件。新邮件只有两封,两封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由于“汽车公园”项目的失败,我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但我不会认输,一定会再回来。
感到背后有人,我回头一看,树理正在看电脑屏幕。
“怎么了?”我问道。
“爸爸已经看到那个了吗?”她犹豫着问。
“要确认一下吗?”
“嗯。”
我双击了电脑上浏览器的图标,链接CPT车主俱乐部的主页,去看留言板。
和昨晚我看的时候相比,上面多了两条内容,但都不是葛城胜俊的回复。
“还没回复。”说着我关了浏览器。
“他还没看到吧?”
“应该不是,特意在自家的书房里设置传真,就是预想到会有紧急事情。早上起来,首先会去看有没有传真。现在一定是看着勒索信,想着应该怎么办吧。”
我看着表。刚过早上八点。
离开电脑,把剩下的吐司、煎蛋和蔬菜汁一并吞下。
“现在开始推测你父亲会做些什么。首先,他会和警方联系。作为那样地位的人,肯定有关系好的警察朋友吧。警视厅的绑架专案的人员应该在一小时后到你家。在这期间,你父亲应该给公司打电话,说今日因为有私事不去公司,没有极紧急的事情,不要给家里打电话。然后,打电话告诉帮佣,今天不用来了。夫人和另一个女儿,今天会被要求禁止外出。嗯,差不多就这样吧。”
“那和银行的联系呢?”
“你是说赎金吗?这还太早,要和警方商量之后吧。这可是世界大公司的葛城胜俊,三亿元的赎金怎么都能解决,他早就心里有数了。看在他的面子上,银行无论多少,都会给他。”
我去洗澡间快速地冲了个凉,边刮着胡子边想着以后的事情。反正葛城胜俊会在那个主页先回复,应该是同意交易之类的内容。但这件事情我想不会就这样结束的,他要先提出条件,确认女儿的安全之类的。对此我该怎么回应?
刷了牙之后回到房间,树理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新闻节目。
“要去公司吗?”
“这么说,我看起来是个上班族喽。”
“那这段时间,我干什么好呢?”
“我虽然想说随你怎么样都可以,但要太随意也会有麻烦。首先,不要离开这个房间,这是大原则。另外,门铃响了不要管。不能打电话、也不能接电话。如能遵守这些,在这里想干什么都可以。”
“肚子会饿哦。”
“有速冻的炒饭,食品柜里有真空食品和罐头。不好意思,今天请就这样将就一下吧。你也可以喝葡萄酒或啤酒,但不能过量。要是喝醉了,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就麻烦了。”
“去便利店也不行吗?”
“请想想我们要做什么,这可不是简单地玩捉迷藏!”说起这个,我举起我的食指,“修正,不是我们要做什么,而是我们正在做什么。游戏已经开始了,无法后退!”
她用我熟悉的锐利目光回视我。看到她的这副表情,我放心了。
离开公寓之后,我像往常一样去搭地铁。看到玻璃上反射的自己,我觉得很满意。怎么看都是一个要去上班的男人的脸,看不出是一个计划绑架、勒索别人的人。穿着阿玛尼的套装上班的绑匪,这个世界上有吗?
我觉得犯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特别是要钱的犯罪,和工作一样。不过,上班工作是想办法钻公司的漏洞,而犯罪则必须挖空心思钻警方的漏洞。至于勒索,和交易并无区别。想到这个,真是比和一个顽固客户交手简单快乐得多了。
虽然跟树理说已经不能回头了,但我心里并不这么想。要是一想到危险,她肯定想立刻撤退。让树理封口不是难事,对她来说,是希望隐藏假绑架的。万一被识破了,也不觉得恐惧。她只要说是被骗才搭上这个绑架游戏的就行了。她会说这是我提出的想法,但也没有证据。整件事情最重要的一点是,葛城胜俊会害怕把这样的真相公之于众。
当然,我现在也没有后退的意思。迄今为止,我从未在挑战中失败过。就算这个游戏,我也一定会轻松过关。
公司里只有大量无聊的杂事儿等着我。用人气少女歌手主演的电影和同名的电游打包促销,我不认为这样的工作需要一个大男人来做这么无聊的策划。在会议期间,我想了想拿到赎金的方式,这个有趣多了。
回到座位之后,我又上了网。看了那个主页,葛城胜俊还没有回复。
大概还在和警方商量吧。我对自己没有设定回复期限有点儿后悔,这样一来,对方就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如何应付了。
“看什么呢?”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在明白这是谁之前,我刷地关闭了屏幕上的窗口,回头一看,杉本正站在我身后。这之前,他难道已经在看到我在看什么了吗?
“你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网站吗?”他又问。
“没什么,不过是打发时间。”要是让他知道是什么网站就麻烦了。
“我正想收集偶像电影的资料。”
“啊,以栗原优美为游戏角色的电影案子吧。”
“是啊。”
“这很辛苦啊。”
杉本脸上的表情令我有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他应该还在想着,我们两人的立场完全转换了。
看来,他并没看到我在看什么内容。
“今天不是和日星有会面吗?”我问他。
“嗯,原本有的,但刚刚突然接到紧急取消的电话。”
“日星取消了?”
“是。好像是葛城先生今天有事。”
“葛城先生?”
“我觉得副社长不出席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这次策划案没有他也无法顺利进行。”说到这,他似乎觉得在我面前讲了多余的话,说了声“Bye”,杉本转身走了。
我用食指敲着桌子。接到绑匪的勒索信,就连葛城胜俊也会感到狼狈吧。现在应该在家里,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吧。
中午,我离开公司,在附近的咖啡店吃了午餐。之后,喝着咖啡,继续思索着拿赎金的手段。
三亿日元,数目相当可观。如果是现金,用包来装的话,一个大包也很难装下。就算能装下,运送起来也很费事。
绑匪之所以被抓,往往是因为没有深谋远虑地想到拿赎金的方法。另一方面,对警方来说,这个瞬间是抓住绑匪的绝佳时机。他们应该设想了很多状况,布下天罗地网。
喝完咖啡,我回到了办公室。公司内的气氛不知怎么,一下子变了。特别是一部分工作人员,动作慌慌张张的。我拉住身旁的后辈问怎么了。
“哎呀,这可是件大事呢。日星汽车的副社长来了!”
“葛城先生吗?到这里来?为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刚才突然来了电话,因此负责新车活动的同事们都很紧张。”
“哦……”
我也有点儿慌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虽说是情人的孩子,但是,自己的女儿被绑架了,他难道还有心思出来工作吗?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情,葛城胜俊还没有看到勒索信。认为这个出身不好的女儿随便住在外面罢了。
勒索信到他那里了吗?还是到了之后,他还没有看?如果是后者就没有问题,要是前者可就头疼了,我必须查出没有送到的原因。
我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给自己的公寓打电话。我想向树理确认葛城家的传真是不是有问题。电话铃响了三次之后我才想起来,我跟树理说过不让她接电话。
没有办法,我只好又一次开机,上网,链接CPT车主俱乐部,看留言板。
就在一瞬间,我差点儿“啊”的一声叫出来,我看到了以下内容:
购买意愿(Julie)[1]
大家好,我叫Julie。这次有人问我要不要买CPT,我想买。但是,这需要大量的钱,需要一定的时间。我想听听详细的合约内容。
Julie这个网名我认为不是偶然一致。内容也明确表示要进行交易,这应该没错。也就是说,这是来自葛城胜俊的信息。
我正发呆,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小塚。
“社长……”
“抱歉,打断你的工作,”他说,“能来一下吗?葛城先生过来了,他想要你也一起出席。”
我噘着嘴说:“这个时候叫我干什么?我已经是没用的人了,或者说是一个过去时的人。”
小塚神情倦怠地摇了摇手。
“别说话这么酸。实际上,葛城先生说了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情?这又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听说他想看看游戏。”
“游戏?”
“我们公司策划的游戏,挑出十个代表性的作品,听说想听听内容和开发理由。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目的,会不会从中找到一些新车活动的灵感?”
“他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事情?”
“我也这么想。但是,他说要看看,我们也没理由不给他看。”
“那……叫我干什么?”
“挑出来的游戏有一个是你负责策划的,希望能听到相应的说明。”
“这么回事儿啊。”
算了算了,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这真是让人搞不懂的葛城胜俊。在网上留言板回复,应该是看过勒索信了。这世上真有女儿被绑架还能和平时一样工作的父亲?莫非他不知道勒索是不是真的,照着指示回答,权当恶作剧?还是说因为这点事情就惊慌失措,觉得太滑稽了?
不——不能这么想。树理不见了是事实,依然没有得到本人的电话,想到被绑架了是当然的。
说不定这是警方的指示。警方代表这样对葛城胜俊说:葛城先生,请您沉着。绑匪现在应该没有对树理小姐出手,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质。要是你表现出狼狈,被媒体发现了会很麻烦。所以,葛城先生,请您像平时一样,像平时一样去公司工作。有什么情况我们给您打电话。家里有夫人在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绑匪不会用电话的——应该是这种情况吧。
我在意的是他来听我们公司策划的游戏说明。为什么呢?是注意到绑匪是公司的人了吗?但这不可能啊。
我在公司接待室东想西想的时候,几下敲门声后,门开了。我们的接待小姐推门走了进来,她身后就是葛城胜俊。
葛城胜俊坐在单人沙发上跷着脚,听着赛博计划公司员工的说明。在他面前放着液晶屏的电脑,那里显示出各个游戏的说明和市场目标。这些当然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东西,而是用了开发提案时的资料进行陈述。电脑旁是连着游戏机的小电视机,实际展现着已经商品化的游戏。游戏机的控制器也放在葛城胜俊面前,他却压根儿没有伸手的意思。
我一边等着一边窥探他的表情。他对每个游戏似乎都没什么兴趣,问的问题都很尖锐:为什么开发这个游戏?你认为卖点在哪里?是否对自己的感觉存疑?——很多这样的问题。在这当中,有无法顺利回答、语无伦次的人。看着他这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看不出葛城胜俊已经意识到自己女儿被绑架了。
终于到我了,我介绍的是“青春面具”为名的游戏。
这可以说是款人生游戏。游戏者从某个游戏人物诞生开始就参与,但什么样的父母是由电脑决定的。游戏者最初选择的是,从父亲、母亲那里得到怎样的遗传基因,决定生男的还是生女的。出生后,幼儿园、小学、中学一路升学,这个时候,学什么、和什么样的朋友玩都必须选择。考虑到将来只选择好好学习的是最简单的想法,会落入陷阱。这个游戏最大的卖点是,所选择的角色面貌,会因为人生经验而在人物的脸上表现出细微的变化。
“这其中是涉及面相学的,”我向葛城胜俊细致说明,“面相能够体现个人的生长环境、人生经历。比如某些特定职业的人的脸,用计算机读取之后平均化,就能描绘出只有这个职业的人才具有的脸。政治家的脸、银行职员的脸、三陪小姐的脸,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但这些面相并不决定命运,而是经历不同决定面相不同。这个游戏的有趣之处在于,积累了不同的人生经验之后,将决定最后有怎样的面相。”
“问题是这不是面相吧?”葛城胜俊开口说道,“根据你的说法,面相不过是结果。这不是说,人是为了得到一张脸才活着的吗?”
“您说的是,因此刚才做了解释。这是有趣的一点,人不是为了得到一张脸才活着——的确如此。但是,人生中,容貌也是很重要的。在各种各种的人生分叉点,容貌影响着人的命运,比如入职面试或者相亲。想成为演员的女孩当中,十几岁就开始接受整容手术的也不少。在这个游戏中,由于经历不同的人生经验而形成的面相,也必须接受几个阶段的挑战。不与人打交道,一味学习的人,脸上会表现出异常神情,这样的人容易让人第一印象不好,在面试或相亲的时候很不利。要对自己的脸负责——这也是很早以前就有的说法。”
“如果选择错误,得不到期望面相的玩家,最后就只能得到挫折吗?”
“真实的人生不也如此吗?不过,这是游戏。我们设置了秘密武器——这就是面具。玩家在这个时候,可以用准备好的面具给主人公戴上。这个面具是拷贝当时面相的,但玩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变形。冷淡的表情,多少能变形到让人看得舒服。但这个面具的使用次数是有限的,也不能一直戴着。最后,玩家必须为了改变主人公的面相而努力。这个游戏的终极目标是抓住幸福。为了得到幸福,需要什么样的面具,玩家也要持续摸索。”
可能我说的话有点儿长,不知道葛城胜俊有没有认真地听,我有些不安。原本现在的他,可能就不是认真听别人说话的状态。
“我不知道会不会好卖,”葛城胜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很深刻的想法。经验形成面相,面相决定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很真实。”
“您过奖了。”
“但是,关键场面戴面具会怎么样呢?这对在人际关系上还很生涩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是很方便的选项。是无论谁,都会有受挫的时候,可以说,很有必要。”
“但这是游戏。”
“就算是游戏,能够承认有力所不及的时候也很重要。”葛城胜俊边说边靠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抬头看着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你对自己的脸负责吗?”
我一时语塞,我不明白他问我这个问题的真正意图。
“我想负责的。”
“这么说,现在是为了得到幸福的面具,还是你真实的面容?”
“这个……您觉得呢?”我不由露出应酬的脸。
葛城胜俊看着我的表情,把目光移向了小塚。
“谢谢,请下一位。”
***
[1]在日文发音中,Julie和树理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