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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第二部 扎鲁特 第二章 3、鸣镝

所属书籍: 独步天下

    婚礼紧锣密鼓的在筹备,随着婚期的接近,我不免开始有些心浮气燥起来。估算着日子,建州方面也

    早该收到消息才对,可是……为何迟迟按兵不动?

    夏始,当蝉声鸣响在耳边时,布尔杭古忽然收到叶赫递来的书信——那林布禄病逝。布尔杭古原为送

    婚使者,这时接了噩耗,竟是匆匆忙忙的弃我而去,将我一个人丢在了乌拉城。好在布占泰倒也并不性急

    ,每日至房中探望,颇为循规蹈矩,并无过分的逾礼之举。大概他是想给我留个好印象,毕竟我已是他嘴

    边的一块肥肉,早晚都会被他吞下肚,也不争在这一时。

    于是,我索性以婚使不在为借口,提出暂延婚期。布占泰倒也是个爽快人,立马答应等布尔杭古处理

    完族内丧事,再行婚礼。

    我总算得以稍微舒了口气。

    六月,天气转热,这一日布占泰未曾莅临,直到傍晚也未见他来例行报到,我不由感到有些奇怪,但

    这个念头一会儿也就丢开了。他不来也好,最好是永远都不要来。

    草草用罢晚膳,我躲在葫芦藤架底下纳凉,连小丫头嬷嬷一并遣开,不许她们跟着,免得看着心烦。

    竹藤躺椅上极为凉爽,吹了会儿晚风,凉凉的,身上已不见汗意,眼皮困倦的打着架。

    这时门外急匆匆的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倏然睁眼,恰好瞅见门口走马灯似的闯进一大帮人来。

    “就是她!”为首的一名贵妇伸出莲花指愤慨一点,长长的指尖毫无分差的指中了我。

    我依稀觉得她有点面善,可惜没工夫让我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贵妇身后如恶狼般扑出三四名体

    型彪悍的嬷嬷。我才惊呼一声,嘴里便被塞进了一颗圆滚滚的硬物,然后一长条布将我的嘴给封了起来,

    手脚被她们粗暴的强按在地上,反绑于身后,照样是用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啪!”一记耳光清脆响亮的落在我右侧脸颊上。

    事出突然,惊骇之余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强睁着酸涩的眼睛,奋力挣扎,然而在意识到一切不过

    是自己徒劳,白白的消耗体力后,我由最初的惊慌惧怕逐渐冷静下来。

    目光一一掠过这些人。

    那位出手打我的贵妇人,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眉宇间透着熟捻的味道,像是在哪里见过……一瞥眼

    ,我又瞧见在她身后另外还站了两位同样是主子打扮的女子,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相貌与之前的那位

    极为相象,貌似是姐妹;另一个却只十七八岁,模样秀气斯文,脸上挂着紧张怯然的表情,正举足无措的

    绞着手帕子……

    身子猛地一震,陡然明白过来!

    “唔!”我挣扎,眼睛死死的盯住那名躲在最后的女子。

    “姐姐……”许是被我盯得发怵,她脸色雪白,闭着眼往后退缩。

    贵妇人略略弯下腰,修长的眉毛微微挑起:“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我暗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这三个人啊……兴许我一时猜不出她们两姐妹的身份,但是,她……四

    格格穆库什,我如何能不记得?

    出嫁时不过十一岁,转眼过了六年,她已脱去身上的稚气,但是骨子里渗透的文秀之气却是没办法全

    然改变的。

    既然认出了穆库什,那么她们两位也就不难猜了——舒尔哈齐的女儿,额实泰和娥恩哲姐妹——动手

    打我的正是娥恩哲。

    “你倒也是聪明人,只可惜长了这么一张狐媚子的脸孔……”她叫嬷嬷们拖我起来,我扭着肩膀,很

    配合的跳着站直身子。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腕子上很痛,这绳结打得太紧,这副细皮嫩肉消受不起,怕不

    是已经磨破皮,勒进肉里出血了。

    额实泰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来,却任由着妹妹胡闹,想必她心里其实也是赞同的。倒是穆库什,

    小脸惨白,浑身发颤,好似此刻正在受难吃苦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我冷冷一笑,都说女人善妒,但是妒火烧到这份上了,怕是最终难免会引火烧身,自身难逃。我很想

    劝慰她几句,可惜嘴里塞着东西,舌尖都没处着落,更何谈开口?

    于是只得冷眼看着她们几个摆弄,众嬷嬷们将我高高抬起,无不留情的扔到一张长条案几上朝天平躺。我因为身子底下硌着手,又疼又不舒服,才稍稍动了动,娥恩哲张口就是一句:“掌嘴!”

    啪啪两声,我脸颊火辣辣的烧了起来,感觉耳根子烫得像是肿了起来。嬷嬷们板着脸,肃然退开,紧

    接着一阵丁零当啷的铃响,我稍稍抬头一瞄,头皮猛地一阵发麻,

    三四个脸罩面具的萨满围住我不住的念念有词,我整个脑袋像是要炸开般疼。萨满……又是萨满!我

    最反感和厌恶的就是这些个诈诈唬唬、神神道道的巫师!

    哗啦——一盆不知道是何物的液体泼在我身上,我恶心的想吐,这股味又骚又臭。天哪,她们该不会

    拿屎尿来泼我吧?我就算是个借尸还魂的二十一世纪女鬼,也不必如此待我啊!

    心里憋火,我愤怒的挣扎,如果眼神当真能够变成利剑,杀死人的话,那么这些个女萨满已然被我秒

    杀。

    “噗——”女萨满拿嘴凑近我的脸,喷了一口水雾,我闭了闭眼,液体渗进了眼睛,火辣辣的疼,眨

    了眨眼,眼泪便痛楚的流了下来。

    “姐姐……我怕!”穆库什害怕的低叫,“别……别再折磨她了……她好可怜。姐姐……咱们饶过她

    吧……”

    “如何能饶?”娥恩哲冷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如此的狰狞恐怖,“非得逼她现出原形不可。”

    “不错!”一直未曾开口的额实泰忽然说道,“妹妹不可被她装可怜的外表给再骗了去。要知道为了

    她,已经死了多少爷们?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建州,当年可是你亲眼所见的,你大哥二哥为了她手足相残

    ,险些争得头破血流……如今你大哥领命辅佐政务,想必阿牟其已是决心要将建州交到他手里了。所以,

    单单为了你大哥今后的前途着想,也该趁早灭了此妖女才是。”

    她根本就是顶了个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可笑至极的烂理由在煽动蛊惑人心,也只有像穆库什那样毫无

    心机的的小女生才会上她的当。

    看着穆库什由原先的犹疑逐步转变为坚定,脸上慢慢的露出壮士断腕般的决然神情,我心里一寒,幡

    然醒悟,今日她们三个只怕不单单是想借着萨满来驱除妖邪,她们怕是要将我这个妖女彻底驱除干净才肯

    安心罢手了。

    我并非怕死啊,只是自知时机不对,就怕自己死不了,却被她们摧残得缺胳膊少腿,最后落得个半死

    不活的凄惨下场。

    “唔——”我拼命挣扎,双脚用力一蹬,整个人侧翻了个身,从案几上跌了下来,直撞得胸口生疼。

    “妖女!”娥恩哲怒叱一声,玉手挥处,那三名铁塔似的嬷嬷又冲了上来,强行按住我的手脚。

    我当真是欲哭无泪,只听额实泰阴鸷的冷笑:“还是直截了当送她走罢,也免了她痛苦。”

    “也好。”娥恩哲沉声,“去取柴火来!”

    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难道……她们想放火烧了我?

    该死的!这个院子里的奴才都死哪去了?不敢吱声,好歹也出去个人通报一声,找个救兵来啊。

    正在绝望的当口,忽听门口喘吁吁的有人大叫:“不得了,福晋……大阿哥来了……”

    大阿哥!大阿哥……哪个大阿哥?我求生心切,哪管得什么大阿哥小阿哥,只需看到娥恩哲她们三个

    面色大变就知道这个谁谁谁的必定会是我的救星。

    趁着嬷嬷们失神的空隙,我翻身在地上顺着门口打起滚来,不管了!逃得一点是一点……

    果然没滚几圈,便听额实泰一声尖叫:“抓住她!”

    我已然精疲力竭,湿答答的衣裳滚了一身的泥灰,好不狼狈。头昏脑胀间只觉得有只手触到了我的身上,我想也不想,躬身低头直接拿脑袋撞了过去。

    只听“哎”地一声低呼,有只手撑住了我的脑袋,然后一个戏虐的声音笑说:“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狼狈的抬起头来,然而被那古古怪怪的水雾喷过之后,眼睛疼得实在厉害,只觉得眼前有个男人的

    影子在模糊的晃动。我使劲眨了眨眼,眼里水汪汪的滑下一串泪珠,被泪水一冲,眼前陡然一亮。我这才

    真正看清眼前这人,竟是个面貌清俊的公子哥儿。

    他嘴角略弯,先还带着三分戏虐,三分玩笑,然而在看到我流泪的霎那,脸色慢慢变了,笑容收起,

    神情凛然的侧过头去:“内帏之中岂容你等放肆?即使是奴才犯了过错,打罚即可。为何偏要施以此等肆

    虐施暴行径?你们这些福晋平日讲究的体面和慈悲都到哪去了?”

    额实泰等顿时哑口无声,满院子的奴才跪了一地。

    瞧这光景,不由令我想起褚英来。果然不愧是大阿哥!威严总是不一般,即便是父辈的妻子,在大阿

    哥面前总也矮上一截。

    “你没事吧?”他蹲下身,大概是嫌我身上太脏,略略皱了皱眉,强忍着将我嘴上的布条解开。

    我呸地吐出硬物,那东西圆溜溜的在地上打着转,原来竟是颗硕大的胡桃。他又替我解了手脚的束缚

    ,我揉着手腕脚踝,活动着酸疼发麻的牙关,摇晃着从地上爬起。

    “你是……”

    “多谢大阿哥。”

    “你莫非是……”

    我回眸瞥了他一眼,这个大阿哥有点呆。他既然能到这小院来,难道不知这里头住的是谁么?

    “我是叶赫那拉氏……”

    “你是布喜娅玛拉!”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惊讶的脱口而出。

    我点了点头,不堪疲惫,回头再打量娥恩哲,竟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恨意,额实泰仍是面无表情,倒是

    穆库什像是吓坏了,捂着脸嘤嘤啜泣,伤心不已。

    “布喜娅玛拉格格,为何你……”

    我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径自说:“没什么,福晋们只是跟我闹着玩而已……”

    “不用你这妖女假惺惺的来滥充好人!”娥恩哲恼羞成怒,一张脸扭曲得可怕,眸底尽是仇恨。若有

    可能,她是当真想扑过来,生生咬下我一块肉,以泄私愤吧?

    “大阿哥不必介意。”我淡淡的冲他点点头,揉着酸疼的胳膊,准备回房。

    好好的一个凉夏夜晚,竟被搅得如此乌烟瘴气,我惋叹。

    “布喜娅玛拉格格,请留步。”大阿哥在身后追了过来。我满身狼狈,哪里还有心思跟他多啰嗦,若

    非念在他方才及时出现救了我,我早已撵人。

    “大阿哥请回吧,顺便……麻烦把她们几位也带出去。”回眸最后瞅了眼她们三个,心里忽然一软,

    竟鬼使神差的转了回来,走到她们面前说道:“莫忘了你们都是姓的什么,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里,你们是

    我见过的最差劲的三个!”

    她们三人具是面色大变,都像是活生生被我扇了记耳光似的。过得片刻,穆库什耸动着肩膀,跌坐在

    地上放声嚎啕大哭。

    一晚上洗了三遍澡,却仍是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子异味没有祛除,心里硌得慌,就连最后躺床上,辗转

    反侧也总是半梦半醒的感觉自己一直泡在水里在洗个不停。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被小丫头轻声唤醒,直觉得身体酸乏,懒懒的不想多动弹。可是小丫头却说布占

    泰卯时已派人来唤了三次,于是匆匆用了点早膳,不情不愿的往正屋赶了去。

    才到得院门口,忽听“呜”地一道尖锐呼哨声破空拉响,哨声谙哑嘶厉,乍一听像是鬼在哭狼在嚎,

    十分刺耳。

    随着那历经几秒钟的哨声停顿,一声低噎的惨呼随即响起。

    我心里倏地一抖,急急的跨进门槛,却因视觉冲击太过猛烈而僵住。手扶在门框上,慢慢惊愕的滑坐

    在门槛之上。

    院内,布占泰脸色凝重阴冷,左手掌心握着一张巨型铁弓,弓上搭了一枝去掉铁制箭镞的苍头箭。只

    见他扣箭的右手双指略为一松,咻地声,苍头箭夹起一股呜咽的尖哨凌厉的射了出去。

    我心一颤,一个“不”字噎在喉咙里未及喊出,便听惨叫声已然响起。对面两根木桩中间,娥恩哲赤

    裸着雪白的肩背,上身仅着了一件肚兜,双手凄凄惨惨的被吊在木桩上。

    布占泰再次搭箭拉弓,一旁面色惨白的穆库什再也忍受不住,身子微微抽搐,眼一翻竟仰天倒在额实

    泰怀里。额实泰仍是一语不发,然而面容憔悴,与昨日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呜——”带响的苍头箭再次射出。

    光秃秃的箭头戳中娥恩哲白嫩的肌肤,在她背上留下一点鲜红的印记,然后啪嗒落在地上。

    满地的苍头箭羽,娥恩哲的背上已是伤痕累累,圆点的红印带着一丝的血痕遍布肩背。布占泰的箭法

    使得极有技巧,每次都射她不同的部位,让她痛楚难当,却又绝不至于折磨死去。

    我捂住嘴唇,哆嗦着。

    这算什么?巴巴儿的特意找人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就算是在替我报仇了么?他在做什么?以如

    此残忍的手法去折磨一个弱质女流,而这个女人却是他的妻子——虐妻!他到底……算得上是哪门子的男

    人?!

    “咻——啪!”箭羽跌落,可娥恩哲已然不会吭声,她耷拉着脑袋,手腕处被绳索勒得血红,纤细的

    身子在炎热的夏风中如蒲草般轻微漂荡。

    “够了……够了……”好半天,我才找回我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大叫:“够了!”

    布占泰停下手,将铁弓换到右手,轻轻朝左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东哥,这是家事。家有家规……你

    莫插手。”

    额实泰终于动容变色,猛地从斜刺里冲出,跪在布占泰跟前,抱住他的双腿,悲痛欲绝的叫道:“爷!您还不如拿弓弦直接绞死妹妹,爷的右手箭妹妹已然受不了,您若是换成左手,还不如直接赐她一死,

    免了她的活罪吧!”

    “滚开——”布占泰愤怒的抬脚将额实泰踢出老远,“就是你这贱人平时教唆的,你以为我就不会收

    拾你了么?”左手将弓弦拉满,苍头箭直接瞄准她的脑门。

    我吓得全身直冒冷汗。素闻布占泰箭法如神,有个别号称之为“何叱耳”,意思乃是左弓。也就是说

    他不仅能和正常人一般右手挽弓射箭,还能左右开弓,而左手比右手更加灵活有力。

    如果换个现代点的说法,那布占泰九成九是个左撇子。

    “贝勒爷!”穆库什不知何时竟然醒了,醒来却恰好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忍不住尖叫,连滚带爬

    的匍匐过来,“爷!求求您!我们知错了!求您饶了姐姐们这一回吧!爷,您要罚便罚我吧!”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布占泰满腔愠怒。

    我忽然发觉他这不只是单纯的在为了我而发泄怒火,就某种程度而言,他其实是在借着这爱新觉罗家

    的三个女儿在发泄对努尔哈赤,以及建州的强烈不满和愤慨。一如……当年被圈禁于费阿拉城梅园之内,

    这在他心中必然留下深刻阴影,成为伴随他终身最隐晦的伤痛和侮辱。

    他不过是伺机寻了这个古怪的理由得以发泄私愤罢了!

    弓箭从额实泰的额头撤开,忽然箭头一转,竟是“嗖”地下朝昏迷中的娥恩哲射去。当时我已离得娥

    恩哲很近,事发突然,我连想都没想清楚,就任由动作先行于大脑一步,转身抢扑在娥恩哲的背上。

    “啊!”我低低的喊了声,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东哥——”身后的布占泰激动的大叫一声,哗地扔掉弓箭,飞步向我奔来,“东哥!为何如此冲动

    ,要替这贱人挡箭?方才有多危险,你可知道?真真吓死我了!”

    有多危险我是不清楚,然而我却清楚方才那枝苍头箭已然射中了我的肩胛骨,伤处此刻正一阵一阵的

    隐隐抽痛,痛彻心肺。我也只剩下张着嘴吸气的份儿,根本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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