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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第一部 布喜娅玛拉 第六章 8、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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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癸卯年九月,年仅二十八岁的叶赫那拉孟古姐姐,在风雨飘摇中带着满腔的遗憾和不甘,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当晚守灵,努尔哈赤原是要求我回自己原先的屋里去歇息,我挂念皇太极,自然不愿。他派人催了两三次未果,到得寅时二刻,竟带了两名妇人亲自来了。

    昏暗的灵堂后,孟古姐姐安安静静的盛装躺在木榻上,头朝西,脚朝东,头前摆了一盏灯油,屋内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于此。海真跪在灵前,呜呜的悲泣,皇太极全身缟素,跪在一侧,表情木讷。

    努尔哈赤的脚步声沙沙靠近:“跟我回去。”

    我跪在地上摇头,侧目怜惜的看了皇太极一眼,他从白天起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里阴气太重,你身子不大好,不宜守夜,跟我回去,明儿一早我再叫人送你过来。”

    我仍是摇头。

    “不要固执……”说了一半,见我不说话,便对身后二女说道:“你们两个就只会傻站着吗?”

    身后二女躬身上前,在灵前跪下磕了头,而后才有一人对我说:“东哥还是听贝勒爷的话,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们照应。”

    我这才懵懂回转,认出了她俩。

    放眼建州,叶赫部嫁过来联姻的女子倒也不少,但再也找不到比她俩和我血脉最近的人了。

    说话的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她叫叶赫那拉哈宜呼,是我阿玛布斋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孟古姐姐与我的关系上还只是堂姑侄,但哈宜呼与我却是亲姑侄,血缘上更近了一层。跪在她边上是叶赫那拉济兰,是布斋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

    前年努尔哈赤和布扬古定了亲,把寡居在家的哈宜呼嫁给了褚英,去年又把刚满十二岁的济兰嫁给了代善。我对哈宜呼印象不深,壬辰年我回叶赫时,哈宜呼刚好出嫁,之后过年才见过一回。倒是济兰那会儿才两岁,正是粉雕玉琢般好玩的年纪,真想不到一转眼,那个在乳娘怀里奶声奶气喊我姐姐的小丫头,如今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而且……

    木木的心上滑过一阵伤痛,眼泪不觉怔怔落下。

    努尔哈赤见我哭了,眉头皱得更深,伸手一边替我抹泪,一边叹了口气,自嘲的说,“小心哭伤了身子……算了,你就是性子倔,我又如何叫你不要固执。”头顶衣衫嗦嗦声响,我抬起头时,他的一件斗篷已披落我身,“夜里凉,你自己小心。”扭头吩咐葛戴,“好生照看你家主子,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葛戴低声应了。

    我见他起身要走,心里一酸,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愣住,回头:“怎么了?”

    “你能不能留下来?”我涩涩的问,眼睛一酸,泪水禁不住掉得更凶。

    “东哥……”他眸光闪亮。

    “她是你的妻子,你若稍念夫妻之情,便该留下送她最后一程。”

    他缓缓蹲下的身子蓦地一僵,重新直起腰,最后漠然的将衣角从我手里扯走:“小辈守夜即可。”说完,转身离开。

    “格格。”葛戴轻声唤我。

    我抹去脸上的泪水,酸涩道:“没事。早知如此结果,我不过是奢求一问罢了。”

    这句话才说完,忽见对面的皇太极身子晃了晃,竟是慢慢躬起腰,跪伏在了地上。

    我见他肩头颤动,虽然听不见哭声,但也明白他此刻定是在哭,摇摇晃晃的跪爬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他浑身剧颤,偶有哽咽之声,却硬是强撑着没有放声哭号。我反而担心他郁结于心,会更加伤身,忙不迭的嚷:“你哭出来!你哭出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求求你哭出来——”

    他未见得有听见我的话,我却再也掌不住的放声嚎啕。

    哭得喉咙最后哑了声,泪眼朦胧,神思恍惚间忽然听见一个透着愤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要灭了他们!我要他们生不如死——”我心神一懔,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对面跪着的哈宜呼和济兰二人面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坏了。但怀里的少年已然挺直了背脊,冷峻苍白的脸孔上燃烧着强烈的恨意,“我要他们……把欠我的统统还回来!”

    “皇……太极……”

    “东哥!东哥!东哥……”他突然抱住我,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冰冷僵硬的瘦弱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了额涅,我再不能没有你……”

    我搂紧他,心如刀绞,只想搂紧他,用我的体温暖起他那颗受伤的心。

    “不要离开我!不要……”

    “我不离开你!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我会永远永远守着你,绝不离开你!”

    “啊……东哥!”他伸手抱住了我,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眼泪落在我身上,慢慢的打湿了我的肩膀。

    第二日准备入殓。

    一夜未阖眼,皇太极明显憔悴了许多,海真和葛戴亦是,我想我绝对也好不到哪去,但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我和皇太极都没了精力管事,所以屋里的一应调配都由哈宜呼主持,济兰原也给哈宜呼做副手,但是熬了一宿后,大早上刷牙漱口时突然吐了,灌了不少水后缓过了劲,结果用早膳又是吐得整个人都虚脱了。这下哪里还是帮手,简直就是添乱了,哈宜呼回明努尔哈赤后,找人将她送了回去。

    时辰到后,孟古姐姐的尸身被人从窗户口慢慢抬了出去,海真追在身后凄厉的哭号,声嘶力竭,催人泪下。

    女真人的棺木与汉人不同,汉人的棺材是平顶的,女真人的棺材是起脊的,上尖下宽,跟起脊的房屋一样。红土色的棺木,帮子两侧画着山水花纹,云子卷儿,棺头画着云子卷儿和一对仙鹤,棺尾画着莲花祥云。

    瞧这排场,倒也没省钱,该花的银子都花到位了,虽称不上奢靡,却也足够隆而重之了,努尔哈赤对孟古姐姐总算还是念着夫妻情分的。

    孟古姐姐终于被安置进了棺木,入殓合盖的时候,忽听海真厉声哭喊,竟摔开扶着她的两名嬷嬷,冲过来一头撞在棺木上。

    随着那一声沉重的“砰”响,她身子软软滑倒,殷红的血从她额头汩汩冒出。

    我直愣愣的看着,竟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晃动的尽是海真那张惨白如雪的脸孔和一地殷红如砂的鲜血。

    最后,神智混沌,我终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的光线阴沉沉的,窗外的云层压得很厚。我低吟一声,翻动身子。

    “格格,您可吓死奴才了。”

    葛戴守在床边,面无血色的脸上挂着泪痕。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我撑起身子,“我昏了多久?现在几时了?皇太极在哪?”

    “格格,您昏睡一天了,今儿已是第三日,那边正准备出殡呢。”

    我呆了呆,然后急急忙忙下床找鞋。

    “格格!”

    顾不得梳妆,我身上仍旧穿着昨日的素服,于是忙忙的跑出门去,只见呜咽声,乐器声不断从孟古姐姐的屋门前传来。

    我急匆匆的一路小跑,或许是使力太猛,没跑几步,心脏竟有种莫名的窒息感,叫人几乎透不过气来。但一想到此刻正孤独无依的皇太极,我咬了咬牙,顶着头昏目眩的不适,摇摇晃晃的赶过去。

    渐渐的能看见那熟悉的屋脊,高高的墙头上挑着一幅尺宽丈长的红色幡旗,在阴凉的秋风中呼啦啦的四处飞舞。

    将到屋前时,忽见拐角拖拖拉拉跑出一群人来。

    未等我看个清楚,便听一片竭嘶底里的哭声传来:“布喜娅玛拉格格!格格——格格救救奴才啊——”

    定睛细看,却是四个孟古姐姐屋里的小丫头,被一帮侍卫生拉硬拽的强行拖着走。

    我一急,忙喊:“站住!”

    那些侍卫似乎倒也认得我是谁,竟齐刷刷的暂停了脚步,纷纷朝我打千行礼。

    “她们犯了什么过错?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回格格的话,奴才们只是奉命办事,要将这四个丫头抓回去。”

    “奉命?奉谁的命?”

    恰好葛戴这时从身后追了上来,只朝那四个小丫头看了一眼,便立即白了脸色,拉着我着急的说:“格格,这事你千万别管。”

    我一怔,那些侍卫转身拖着那四个哭哭啼啼的丫头走了,我想拦也赶不及,不由气道:“葛戴!”

    葛戴扑嗵跪在地上,哭道:“格格!这事你真的管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看这光景便明白这丫头肯定知道,只是瞒着我不说。

    “格格……”

    “说!”

    “是昨儿个贝勒爷亲自下的口令,命平日在福晋屋里服侍过的一干奴才全部随主殉葬……”

    我头顶似有旋风刮过:“殉葬?”

    “是。一会儿出殡,这四个小丫头是从中挑选出来的,只等萨满法师祭完天地,便要她们当场生焚……”

    这就是殉葬?!

    野蛮的,粗陋的习俗——殉葬?!

    竟然要活活烧死她们!

    “不——”我逼出一个字,摇摇晃晃的往孟古姐姐那屋跑。

    “格格!”葛戴从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腿,“你不能插手干涉……这是萨满法师的指示,这是天神的降谕,你不能拂逆天神……你若是冲撞了法师和天神,就连贝勒爷也救不了你……”

    愚昧的人类!

    都说古代人聪明,真不敢相信他们同时竟也会愚昧无知到如此无可救药!

    什么法师!什么天神!不要开玩笑了!

    人命关天!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使劲挣开葛戴的束缚,没想力气使得太过竟将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犹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人堆里冲。

    孟古姐姐屋前已站满了人,中间留出一块空地,孟古姐姐的灵柩摆在正中,边上竖了根通天高的索伦木杆。

    三名脸罩面具的萨满法师,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脸,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和其他响器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绕着一堆干柴堆跳耀着。

    柴堆中央是四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的小丫头。

    “住手!”我脑袋一热,直冲了过去,“住手!住手——”

    萨满的舞步被我打断,齐刷刷的扭头向我看来,我目光一触到那些个画得五颜六色的鬼脸面具,心里没来由的一抽,脚下一软,趔趄着向前倒下。

    斜刺里忽然蹿出个人来,在我倒地前稳稳的扶住了我。

    “不能……烧死她们!”我颤抖着说,“这么做实在……太残忍了!不能……”

    皇太极眉心攒紧:“这是上天的指示……”

    “去他的鬼指示!”眼见跟他讲大道理是说不通了,我不由急火攻心,再也顾不得许多,斥责道,“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我叫嚷得很大声,只见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接着眼前一花,一个大萨满在我面前陡然冒了出来,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响,然后跳后两步,左右双臂张开,模拟鹰击长空的姿态,扑腾扑腾地上下跳蹿。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静止,人人屏息观望。

    大萨满围着我跳神舞,另两名萨满法师则在左右敲打神器,鼓点声、摇铃声、念咒声,扰得我脑袋发胀,忍不住怒叱一声:“够了!”

    天色陡然暗下,围观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噫呼。抬头观天,厚厚云层压得很低,雷雨转瞬将至,我不由心里一宽。

    太好了!要下雨了,我看你们还如何放火!

    这时大萨满击响抓鼓,身后两名萨满随即将事先预备好的火把点燃,我刚刚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们……”我挣扎,无奈皇太极将我搂得死死的。

    “请金花火神——”大萨满呜呜的低咽一句,煞有其事的跳了起来,身后两名法师将火把投向柴堆。

    轰地声,事先泼上油汁的干柴一点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惨然尖叫。

    我急疯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无济于事,云层压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点仍是未下,眼见时机已晚,那四个小丫头衣服上都滚着了火苗,她们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低……

    我颓然的垮下,若非皇太极抱紧了我,我想我连一丁点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紧接着,我看到萨满仍在围着火堆念念有词的跳着,心中的怒火不由燃烧起来,直窜脑门,我愤怒的指向他们:“你们——装神弄鬼,不得好死!”

    噼嚓——随着我的一声厉喝,云层里劈下一道惊人的白光,雷电首当其冲的击中那根祭祀中用来所谓能够抵达天界的索伦杆。

    索伦杆被雷电劈得粉碎,两名萨满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条细长的木屑碎片当胸穿过,抽搐了两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烧着了神帽上装饰用的雉羽飘带,惶恐大叫着四处乱蹿,将周围的人群也冲散了。

    “额涅——”皇太极大叫一声,放开我激动的冲向灵柩。

    方才的闪电劈柱溅落的火星将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给烧着了,皇太极冲过去时,被横里冲出的努尔哈赤抱了个正着,他使劲挣扎怒吼,努尔哈赤只是不放。

    “额涅——额涅——”

    “天神降谕——”大萨满颤抖着朝天上跪拜。

    啪地声,云层摩擦着白亮亮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在四周劈下,这里没有避雷针,但凡堆砌得越高的东西便越是先遭了殃,霎那间人群做鸟兽散去,人们抱头尖叫着四处逃命。

    我失神的看着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作一团熊熊大火。

    皇太极仍在疯狂的哭喊,努尔哈赤甩手给了他一巴掌:“皇太极!你冷静点!你额涅染病而亡,本就该遵循祭礼火葬,如今天神降谕,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额涅之福!你原该替她高兴才是。”

    皇太极倏地停止挣扎,呆呆的收住哭声。

    抬头看天,乌云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雳雷光闪个不停,我不由茫然的喃喃自语:“为何还不落雨?”

    话音未落,啪地声,一颗斗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睑上,我痛呼了声,忙低下头揉眼睛。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如何,但耳朵里却清晰的听到雨点声不断噼啪作响的砸落地面。

    “下雨了!”大萨满跪在地上,虽然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瞧不见他的表情如何,却能清楚的听到他言语间的惊惧和害怕之意。

    蓦地,他一个旋身梗着脖子看定我,那张诡异的面具让我心里直发毛,惊悸的感觉到心脏怦怦怦怦的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萨满忽然狂叫一声,连连后退,手指着我颤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湿了我的衣衫。

    “啪!”大萨满的面具掉落在泥泞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张骇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脸孔,他回过身手脚并用的爬到努尔哈赤脚下,大叫:“贝勒爷!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间凡人,顺应天命,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这八个字一经脱口,我脑子轰地声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心头犹如被那滚滚惊雷重重压过。

    为何这般熟悉?我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是在哪里……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浑浑噩噩间,努尔哈赤带着满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双目炯炯的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发光发亮的闪电,要将我硬生生的劈开。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腾空抱起打了个旋儿,朗声高喊,“东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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