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林菀跪在一起的小丫鬟,全身一直在颤抖,听到太子一声“滚”时,更是怕得全身抽搐。
太子从来都不是怜香惜玉的男人,他看也不看林菀主仆可怜的样子,走下步辇,匆匆进了寿康宫。
林菀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磕磕哒哒的声音,让她既心烦又害怕,她怕别人听到她恐惧的声音,她甚至不知道,这件事过后,她该怎么办。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着花琉璃说这种话。嫉妒、自卑还是恨?
时不时有人从她面前经过,有宫女、有太监,还有太医院的大夫。每个人来去匆匆,无人多看她一眼,但她知道,这些人已经在心中把她从头看到脚。她不敢想象,这件事被父亲知道后,他会用何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她。母亲肯定又是满脸的苦涩与无奈,用哽咽的声音述说父亲的不容易,家里的不容易,她与父亲幼年时的困苦,父亲打拼到现在付出的努力。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麻木地盯着青石路,宫里的东西,样样都讲究,就连石板上都雕刻着吉祥的图案。她盯着这些图案,脑子里涌出无数想法,但又觉得什么都没想。
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帮她,谁能做她的后盾。
地板真凉,跪着膝盖真疼。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一双绣着四爪龙纹的鞋子停在她面前,林菀怔怔地抬头,看到了英王的脸。
“祖母不爱罚人,御医已经去给福寿郡主诊脉了。”英王叹口气,“你先起来,去林妃娘娘那里休息。”
“王爷……”林菀被几个英王身后的宫女太监扶了起来,她看着神情冷淡的英王,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是不喜欢她的英王,注意到跪在宫门口的她。
“母妃性子直,你现在若是回临翠宫,不太合适。”英王眉头不再看林菀,“林妃是你姑母,你们多年没见,想必有很多的话想说。小陈子,送林小姐去林妃宫里。”
林菀嘴唇动了动,她想问英王,她会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可是她不敢问出口。
“日后你好自为之。”英王的目光望进她的双眼,“本王是个粗人,林小姐与本王的婚事,只怕不太合适。”
“王爷这话,是嫌弃臣女吗?”林菀听到她脑子里有声音在狂吼,怒叫,但她神情却异常平静,只是唇角抖得有些厉害,“王爷说这种话,有没有考虑过臣女?”
“林小姐,我是王爷,是当今天子的皇长子。”英王神情怪异地看着林菀,“我为什么要为别人考虑那么多?”
林菀身子一个踉跄。
“林小姐,这里是京城,是皇家。”英王把手背在身后,“没人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来维护别人的自尊。”
说完,他大步走进了寿康宫。
“林小姐。”名为小陈子的随侍太监笑着上前作揖道,“奴婢送您回林妃娘娘的寝宫。”
看着眼前这个面带笑容的太监,林菀恶从胆边生,伸手推了他一把:“滚开,我是朝臣之女,就算犯了错,也没有你这种狗奴才嘲笑的份!”
“林小姐说得是。”小陈子面上仍旧陪着笑,“林大人是受万民敬仰的好官,奴婢只是一个阉奴,岂敢对林小姐不敬。”
林菀猛地怔住,无数情绪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她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英王赶到内殿的时候,御医已经请完了脉,花琉璃斜靠在椅子上,巴掌大的脸颊上,还有着没有褪去的苍白。
见花琉璃准备起身行礼,英王连忙免了她的礼,转身朝太后与太子行礼:“祖母,孙儿是来向您跟福寿郡主的赔罪的。”
“她是你未婚妻,又不是你王妃,用不着你来赔罪。”太后余怒未消,看也不看坐在旁边的贤妃一眼,“更何况她能不能成为英王妃,还不一定呢。”
贤妃神情微变,却不敢说什么。
“皇祖母,孙儿今日来,也想说这件事。”英王不顾殿内还有御医跟其他人在,开口道,“孙儿与林小姐性格不合,无缘成为夫妻,还请皇祖母明鉴。”
“昊儿,你在说什么?!”贤妃忍不住道,“这是你父皇订下的婚事,岂能说改就改。”
“贤妃,我们祖孙说话,你不要插嘴。”太后瞥了眼贤妃,“日后你跟你孙子说话,儿媳妇老插嘴,你能乐意?”
贤妃悻悻地想,你们祖孙俩再聊下去,我连儿媳妇都没了,哪还有儿媳妇来插嘴?再说了,我是你儿媳妇吗,我只是你儿子的妾。唯一敢自称你儿媳妇的,现在坟头上的草都被割了很多茬了。
贤妃心里不满,但是她怂,不敢说。她瞥了眼太子,希望平时喜欢没事找事的太子说上两句。可是太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进门到现在,总共都没说上十句话,脸色难看得出奇。
“明昊,你跟皇祖母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太后问英王。
“皇祖母,孙儿想退婚。”英王停顿了一下,“林小姐应该找一个更适合她的夫君。”
“你也应该知道,若是此刻退婚,不仅对林家不好,对你也有影响。”太后道,“林舟在文臣中颇有威望,又得民心,这门婚事若是退了,必然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你可会后悔?”
“百姓虽然会在茶余饭后闲聊,但是过一段时间就忘了。至于其他文官,我的婚事与他们何干,他们若是看不过眼,让自家儿子娶了林家女就行,孙儿又不介意。”
“胡说八道。”太后又气又笑,“这事哀家去跟皇帝说。”
“谢皇祖母。”英王朝太后深深一揖,转身看向花琉璃:“郡主身体可还好?”
“臣女并无大碍。”她犹豫了一下,对英王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若是因为臣女与林小姐之间的小矛盾,影响了殿下与林小姐的婚事,臣女难辞其咎,还请殿下三思而后行……”
“此事与郡主无关。”英王道,“本王与林小姐本就不太合适,即使没有发生郡主的事情,本王也想退了这门婚事,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花琉璃见过英王与林小姐的相处方式,这两个人的感情,确实不太融洽。身为未婚夫妻,还没有她跟太子之间相处得愉快,她跟太子还什么关系都没呢。
看了眼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的太子,花琉璃有些担心,太子的心情看起来有些不好,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被儿子当着外人的面,忤逆了自己的意思,贤妃有些不高兴,她站起身向太后道:“既然郡主已经没有大碍,妾也该告辞了。”
太后点头:“你自去吧。”
英王见母妃匆匆离开,找个理由跟着追了出去。
等外人走了,太后叹气道:“哀家接你进宫来,是想让你玩得开心,没想到竟然惹出这种事。”
“请太后娘娘放心,那些闲言碎语臣女不会放在心上。”花琉璃起身坐到太后旁边,“您这话,是想撵臣女出宫么?”
“哀家哪里舍得,就算把太子撵出去,哀家也舍不得让你走。”太后道,“你就在哀家这里安心住着,谁敢说三道四,哀家替你出气。”
坐在旁边的太子:“……”
太后到底年纪大了,这么一番折腾,身体有些受不住,花琉璃劝了好一会儿,她才安心回寝殿休息。
花琉璃回来的时候,太子还没走。花琉璃与太子已经有了泛舟在湖上吃美食的交情,行事随意自在了许多。
她走到太子面前,伸手在太子面前挥了挥:“殿下,你在想什么?”
“孤在想怎么替你报仇。”太子伸手握住花琉璃晃来晃去的手腕,又飞快地松开,“你是孤请进宫的,别人若是欺负你,就是打孤的脸。孤身为太子,面子这种东西可不能丢。”
“殿下,我们小女儿家的争执,由我自己处理便是。您若是去插手,传出去以后,对您非常不好。”花琉璃知道太子把她当成了自己人,要帮她出气,可这种事传出去,某些御史肯定要跳脚批评太子。
“孤从小就是混世魔王,别人说上几句孤若是能改的话,孤还算什么太子。”太子轻笑一声,“人呢,总是要为自己的说出去的话负责,不然在别人看来,还以为我们皇家承认林菀的说法。”
花琉璃顿时明白过来,太子这是在委婉告诉她皇家的立场与态度。她把桌上的茶端起来,双手呈在太子面前:“正是因为臣女相信殿下,才不愿意让殿下插手此事。臣女自己就能解决的事情,怎能让殿下牵扯其中?不值当,不划算,也没必要。殿下您是何等什么,凭什么要因为一些小人,影响您的声誉。”
“郡主去做,不也影响你的声誉?
“因为臣女也是个记仇有报复心的小人,至于声誉这种东西,臣女不稀罕。”花琉璃把茶杯放到太子手里,“臣女又不娶他们的儿子,随那些人怎么说,跟臣女有什么干系?”
“你不娶他们的儿子,难道要娶他们的女儿?”太子喝了一口茶。
“殿下,臣女喜欢的是儿郎。”花琉璃被太子的话逗笑,“请殿下放心吧,臣女从小到大因为挑嘴,很多东西都不爱吃,也不爱吃亏。”
“孤与郡主一样,不仅不爱自己吃亏,也不想身边重要的人吃亏。”太子把茶盏放下,轻轻抓住花琉璃的一缕头发扯了下:“你先去休息,孤心里有数。”说完,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花琉璃把那缕头发拢了拢,扭头看太子离去的背影。
身边重要的人?
她吗?
太子殿下这个人,挺重义气的嘛。
宸阳宫御书房,皇帝正在批阅小山高的奏折,见太子进来,头都懒得抬:“缺银钱使就去找赵三财开朕的私库,朕忙着。”
“父皇。”太子上前行了礼,在一堆奏折中找到林舟的调令,“儿臣不是来要钱的,儿臣是来告状的。”
“谁敢骂你?!”昌隆帝放下御笔,眉头不悦地皱起。他看了眼太子手里的调令,“林舟?”
“没人敢骂儿臣,父皇你误会了。”太子把调令放到昌隆帝面前,“儿子想给林家添堵,您帮帮儿臣呗。”
“怎么回事?”昌隆帝了解自己的儿子,平日里若是有人说他坏话,他最多也就抱怨几句,除非这个官员真正犯了事,不然他不会说这种话。
“林舟可养了个好女儿。”太子把林菀与花琉璃发生的事,跟昌隆帝讲了一遍,“儿臣想,林菀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朝中大事,若不是林舟在家中说了什么,又怎么敢对福寿郡主说这种话?”
“在这些人眼里,朕便是这种容不得能臣,忘恩负义之人吗?!”昌隆帝听完事情经过,气得把林舟的调令扔到一边,“应庭为了抵御外敌,差点死在战场上,这些人不感念他的功绩便罢了,竟整日想着朕厌弃花家!”
昌隆帝既气那些胡乱猜测的人,又心疼花家。花家历代为大晋镇守边疆,甚至有不少人死在了战场上,即使是现在,花应庭的两个儿子都还守在苦寒的青寒州,就为了大晋百姓能安稳的过日子。
人心要坏到何种地步,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朕看某些人,是嫉妒花家立下了这么多功劳,才见不得人家好。”昌隆帝越想越气,他跟花应庭幼时相交,花家当年为了不让先帝废了他这个太子,不知付出了多少,这些恩情他从不宣之于口,却一直记在心底。
现在这些人,却天天盼着他收拾花家?
想得美!
昌隆帝很生气,一生气就想找人麻烦。他虽然是个讲道理的皇帝,但也是有自己小脾气的,所以林舟的调令,就这么压了下来。
又把自己私库的好东西扒拉了一遍,装了几大箱子,让太监总管赵三财亲自送了过去。
谁要是骂花家,他就给花家赏好东西。
他就不信,这些人还会以为他要与花家过不去。
然而人心总是难测的,昌隆帝给花家赏了东西的当天夜里,就有不少官员知道了这个消息。
“花家正是得民心的时候,竟然会有人当着花家人的面,直说花家风光不了多久,真是……唉,林舟怎么会教出这般没有脑子的女儿?”
“也难怪陛下会赏下这么多东西安抚花家,花家三公子刚考中会元,再过不久又是百国宴。若是让国外使臣们知道,花家这样的大功臣,刚回京就受到辱骂,传扬出去咱们整个大晋都没有颜面。”
“林家女的英王妃之位,是保不住咯。”
第二天早朝结束,昌隆帝把太子叫到自己的御书房,让他跟着自己批阅奏折。他是皇帝,儿子未来要做皇帝,不能让他一个人受苦又累。
父子二人相处融洽,虽然看到太子偷懒,昌隆帝就忍不住想骂他,但太子总能在三言两语间消除他的怒火。
“陛下,林妃娘娘求见。”
昌隆帝记得林妃向来是诗书不离手,几乎从不来御书房求见,今天竟然破例了,真是难得。
“宣。”
林妃肤白貌美,是个弱柳般的女人,她进来以后,便规规矩矩给昌隆帝行了个礼:“妾见过陛下。”
昌隆帝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林妃,你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
林妃咬了咬下唇,她偏头看太子一眼,神情有些为难。
太子挑了挑眉,他是个一视同仁的好太子,贤妃来的时候他不避开,林妃来了,他同样也懒得避开。
免得贤妃娘娘知道以后,抱怨他厚此薄彼,影响后妃们的和睦。
“妾是来给陛下赔罪的。”林妃再次福了福身,“妾教导侄女不严,还请陛下恕罪。”
林舟考中状元后不久,便去了其他地方上任,林妃与林菀这个侄女,并没有在私底下相处过。但闹出这种事,她这个做姑母的,不站出来赔罪都不行。
更何况她娘家并无其他亲人,只有林舟这一个哥哥。看在兄长的份上,她也不忍心林菀因为这件事,受到太大的责难。
“你与林家千金并无相处的机会,朕不会因此怪你。”昌隆帝宽慰道,“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好好休息,朕心里有数。”
“陛下,妾与家兄幼年丧父丧母,从小便相依为命。这些年来,家兄膝下唯有一子一女,请陛下看在家兄为官清廉的份上,对林菀从轻发落。”
“小姑娘说话冲动,何来发落不发落一说?”昌隆帝语气淡淡道,“让林舟带回去,好好教养一番,让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将士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莫让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寒了他们的心。”
“是,妾明白了。”看到陛下这么平静的模样,林妃心里反而有些害怕。
“朕与太子还有事情要办,你先退下。”昌隆帝抬头看了林妃一眼,“对了,你回去告诉林夫人,老大与林小姐的婚事不合适,朕以为这门亲事还是取消了好。”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林妃面色惨白,她红着眼眶道:“陛下,林菀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知道错了,请您再给她一次机会……”
“既然是孩子,说明她不适合成亲。”昌隆帝语气有些冷淡,“一个孩子,做不得英王妃。”
林妃知道,陛下这是恼了。这件事不仅让陛下对哥哥一家心生不满,恐怕就连她,也受到了牵连。
“陛下。”她跪在昌隆帝面前,轻声啜泣起来。
“起来吧。”昌隆帝叹气,“你不要多想,老四已经快到封爵的年龄了,你这么哭起来,像什么样子。”
封爵?
听到陛下要给儿子封爵,林妃心里大定,看来陛下并没有因为林菀的事情,迁怒她跟儿子。
“妾一时没忍住,让陛下您见笑了。”林妃擦干净眼角,由宫女扶着站起身,“陛下的意思,妾会转告给大嫂。”
太子看着林妃笑中含泪的样子,心下想,还是琉璃比较好看,做什么表情都好看。
林夫人进宫把林菀接了出去,看着沉默不言的女儿,林夫人忍不住叹气:“你父亲今日心情不太好,你回去以后,好好向他赔罪,别再惹他不高兴了。”
林菀没有说话。
“早知道你进宫会惹出这么多事来,当前两日我就不该让你进宫。”林夫人见女儿不说话,便自我谴责起来:“都是我的错,我该提醒你,离那个福寿郡主远一些。他们那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自然是娇气得不行,你跟她起了冲突,吃亏的只能是你。”
“那样的人家?”林菀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激动,“她是那样的人家?父亲原是永州太守,女儿并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处处都比不上别人?!”
林夫人被女儿的爆发吓了一条,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女儿说了什么后,连连抹泪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与你父亲含辛茹苦养育了你,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想。”
听着母亲的哭声,林菀再次沉默起来。
林夫人哭了一路,直到马车停在林家大门口,才擦干眼角,转头继续叮嘱林菀不要再惹父亲生气。
林菀低着头跟在林夫人身后,进门后发现家里安静极了,下人们战战兢兢地站在角落里,父亲坐在正厅,神情看起来十分严肃。
她脚步顿了顿,踟蹰着上前。
然而林舟只是看了她一眼,眼神失望地起身离开,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
林菀看着追着父亲离去的母亲,在冰凉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肚子饿了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哥哥林森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盘糕点。
林菀摇头:“我没胃口。”
“多少吃点。”林森犹豫了一下,“早上有消息传出来说,爹爹的调令,被压在御书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发。”
“父亲现在心情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
林菀冷笑了一声,仍旧没有开口。
“唉。”临翠宫里,贤妃连连叹气,她摸着鬓边的头发,忍不住跟英王抱怨:“本宫早晚被你气出一头的白发。”
“您当初要是同意让福寿郡主做儿子的王妃,儿子现在也不用打光棍了。”英王小声嘀咕道,“这也不能怪我……”
“当初不让福寿郡主做你王妃这件事,你自己也同意了。”贤妃道,“谁能料到,林舟竟然会教出这样的女儿?”
就算陛下对花家有猜忌之心,也不该在这种时候说出来,这不是打陛下的脸么?
“儿啊,我单以为民间的穷汉子娶媳妇不容易,没想到你身为皇子,娶个好媳妇也这么难。”
母子二人齐声叹息。
一个叹儿媳妇。
一个叹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不同意娶花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