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骑云在面粉厂记账本,王天风悄如鬼魅地站在他身后,说了一句:“加班呢?”只这一句话,郭骑云吓得倏地站起来,两腿一碰,一个标准军姿,立正敬礼。
王天风走到桌前低头翻阅账本,和颜悦色道:“加班吗?”
郭骑云局促地回道:“是。”
“你老板给加班费吗?”
“暂时没有。”
“你老板呢?”
“在明公馆吧。”
“那,到底是在,还是不在?”
“不知道!”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于曼丽花枝招展地哼着小曲走进来说道:“郭经理,今天的小麦……”话还没说完,被王天风的出现吓得一怔。
“看见鬼了吗?”王天风转身看着于曼丽,面露深意的微笑问道。
于曼丽立刻立正敬礼。
“生活过得不错啊,有事业,有花有酒有明月,还有什么?你们补充一下。”
郭骑云、于曼丽面面相觑。
“上海站B区的行动组长以渎职罪被押往重庆受审,军事法庭很可能判他死刑。你们这里倒是风调雨顺,一点儿没受影响。”王天风放下手里的账本,绕到椅子上坐下,“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于曼丽紧张地脸色铁青,呼吸急促。
郭骑云心虚道:“您回来主持大局。”
王天风淡淡一笑:“回来送死!”
郭骑云不再说话,低下了头。
黄昏时分,郭骑云开车载着王天风向“德国乡村俱乐部”驶去。于曼丽待王天风和郭骑云走后,急忙拨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焦急之时,明台抱着油画《家园》走进来,于曼丽闻声回头紧张得结巴道:“明,明少,少……疯子来了。”
明台稳住她:“慢点说,慢点说。”
于曼丽稳了稳心神,说道:“‘毒蜂’来了。”
明台立刻把油画框扶正,问:“什么时候?”
“刚才。”
“老师说什么?”
“说回来送死!”
“郭副官呢?”
“跟‘毒蜂’在一起。”
“老师有说什么吗?”
于曼丽稳了一下,说:“‘毒蜂’说,他被派回上海主持工作,他叫郭副官陪他出去一趟。”
“知道去哪吗?”
“德国乡村俱乐部。”
明台立刻转身要走:“我去一趟。”
于曼丽猛地拉住他:“我也去。”
“你看家。”明台把油画交给她,“把油画替我挂在办公室。”
于曼丽惊疑道:“油?油画?明少?”
明台已顾不得回答,说完便转身跑出了面粉厂。
德国乡村俱乐部,阿诚和郭骑云站在包间门口守着,两人之间各自无话。包间内,明楼和王天风面对面而坐,明楼先开口说道:“居然敢来见我!”
王天风也不甘处于下风,回击道:“居然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我跟你说话,是给足你面子!别忘了当年……”
“从来都没忘过,包括你说过的每一句谎言,我记忆犹新。”
明楼气愤地指着王天风,厉声喝道:“现在是你欠我的!”
王天风质疑:“我欠你什么?”
明楼吼道:“你问过我吗?”
王天风也跟着吼了起来:“我为什么要问你!”
“你说为什么!”
“我在执行任务。”
“你带走的是我兄弟!”
“现在在打仗!打仗!每天都在死人!我们都可以死!”王天风用手一指门外的阿诚和郭骑云,“他们也可以死!唯独你兄弟不能死?!”
“你混蛋!”说着,明楼一拳砸了下去,王天风挺了一拳回手还击,郭骑云和阿诚冲进来拉架。阿诚一下挡在两个人中间挨了王天风有力的一拳,说道:“有话好说!”
王天风用手指着明楼:“你兄弟现在害死我了!这笔账怎么算?他炸毁了一船走私香烟、洋酒!他毁掉了一条军界的走私链!是他害死我!”
“徒弟是你自己挑的,学生是你自己教的!你活该!”
郭骑云道:“一人少说一句。”
阿诚拦住郭骑云:“有你说话的份!”
郭骑云不悦地瞟了阿诚一眼:“也没你说话的份!”
“看好你家的‘疯子’。”
“你叫‘毒蛇’别乱咬。”
“要不,你俩打一架?”王天风看着阿诚和郭骑云,又转对明楼说道,“你家的下人总有高人一等的错觉。”
“管好你侄儿。”明楼也不示弱。
王天风笑了笑,说:“我记得阿诚画画儿不错,好像画风总也上不了档次。目光短浅……”
明楼也冷笑一声:“那也比你家侄儿好,只能拍拍三流小明星。搞艺术!哼!”
听着两人的冷嘲热讽,郭骑云实在忍无可忍:“你们能不能有点长官的样?!”一句话出口,众人全都愣住了,气氛一下子静默下来。
倏地,阿诚说道:“我觉得他说得对!”
王天风“嗯”了一声:“我总算找到一点安慰。”
明楼指指阿诚和郭骑云,又和王天风对视着,彼此都很厌恶且又要合作,两个人无奈之下相视而笑,笑得辛酸、笑得通透、笑得难过。
王天风指着明楼,坐回原位:“你出的馊主意,经第二战区最高指挥官批准执行。你,阴谋得逞,我来赴死了。”
“赴死的不止你一个。”
“你什么时候死啊?”
“你打算替我烧埋了?”
“我打算放鞭炮庆祝。”
“那你要抓紧时间了,以后没机会了。”
“那可不一定,我喜欢即兴发挥。”
“是啊,我都快忘了,你一贯自以为是,不听命令也风光了两三年。”
“不及你长袖善舞,独领风骚。”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撒起泼来像女人,毫无道理可言。”
“你别指望能力强的人态度好。”王天风左右环顾了一下优雅的环境,“我也不喜欢在这样的场所,人模狗样地装上流社会。你的路数,不适合我。”
“这里很安全。”
“上上下下都是汉奸走狗,当然安全。”
“骂够了没有!”
“没有!”
“我就知道,我们俩不能合作!”
“我原本不想跟你见面,直到你把我徒弟拉下水。”
“到底是谁拉我兄弟下水的?”
“我教他游泳,你却要淹死他。”
“你以为呢!你以为我是铜浇铁铸的吗?!你混蛋!”明楼突然难以自控。
王天风仿佛抓住了明楼的弱点:“不该是这种结局!不能这么做。”
“不如我们换换。”
王天风一愣,心知肚明地讽刺了一句:“你真伟大。”
这一句话却将明楼激怒:“你觉得我没感情吗?我冷血吗?当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山河、我们的尊严被日寇剥夺殆尽的时候,你对一个卧在战壕里随时准备告别这个世界的战士说,你没感情!你对一个出生入死的人说,你冷血!因为什么?因为我牺牲了这一生最珍贵、最珍惜、最最难舍的亲情!牺牲同袍之义,牺牲骨肉亲情,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你还要来一刀一刀挖我的伤疤。你真义气!”
王天风看着激动的明楼,无言以对。
“老子真想一刀一刀刮了你!”
王天风突然沉默了,使得整个房间安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没有人说话,相互对望着。阿诚不动声色地给明楼续茶,郭骑云也慢慢地把王天风的茶杯扶正,擦干净桌上的茶汁。待阿诚也给王天风续完茶后,和郭骑云各自走出了包间。房间里,只剩下明楼和王天风。
“对不起。”王天风先开了口。
“不是你风格。”
“破例一次,”王天风说,“不是为了你。”
“对不起……”明楼也回道。
王天风冷言冷语道:“我没空听你道歉。”
“这句话,不是说给你听的,是为了国之勇士。”
“你做了这个决定,不会后悔吗?”
“跟你一样,我从不后悔。可是,对于家庭,我早就后悔了。”
“这是战争!需要有人冲开一条血路。我无法想象你的感受,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彼此的生死,成功或者失败。”
“只要能把握住时机,我们会有胜算。”明楼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你有什么新的想法?”
“你的计划我看了,我觉得把握性不大。”王天风分析补充道,“要想让日本军部相信这个计划,必须要有果决的牺牲精神,像你拟定的计划,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没什么含金量。不过,你的点子出得好,我呢,重新拟定了一个行动方案……”
“我要知道你执行方案的所有细节。”
“不可能!”
“那我拒绝跟你合作。”
“不需要你合作,你能够自保就成。”
明楼急道:“你别胡来!”
“你不是骂我是疯子吗?我这次疯给你好好看看。你也别太介意,倒是你兄弟,曾经那么信任过你的人,遭到背叛,他会怎么样?会改变吗?”
明楼坚决道:“不会!”
王天风冷笑道:“太自信了!”
明楼瞪视着王天风,一字一顿地说:“他没有不相信我的理由!”
“我真想挖个坑,把你给埋了。”
“我一直在给自己挖坑,不如,我挖大一点,大家一起埋。”
“谢了。”王天风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屑,“这一世做同事就够我倒霉的了,下一世千万不要遇见。”而后又想了想,问道:“你不怕第二战区的‘死间’是一个错误的假设?”
明楼反问:“你怕了?”
“你敢下赌注,我敢跟到底!”
“那就赌一局吧。”
王天风暗忖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赢了,我来做最后决定。你赢了,指挥权归你。”
话音刚落,阿诚突然把门推开,急道:“明台来了。”
王天风和明楼相互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谁叫他来的!”
话音刚落,郭骑云也走了进来:“明少到门口了。”
明台走进俱乐部,向服务生询问之后按照服务生指点的方向走去。明台从过道的一侧走到另一侧,一抬头便看见阿诚和郭骑云站在一个房间门口说话,两个人看到明台都有些诧异,可这诧异总不如明台看到他们两人时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来得惊诧:“你们?认识?”
郭骑云接口道:“认识。”
阿诚否认道:“不认识。”
“刚认识。”郭骑云语气中略带尴尬。
“对,刚刚认识。”阿诚也承认道。
“是明台吗?叫他进来吧。”明楼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低沉有力。
郭骑云替明台打开门,明台看了一眼阿诚和郭骑云,狐疑地走了进去。
明台走进房间,阿诚和郭骑云也紧随其后走了进来。只见明楼和王天风相对坐在桌子的两端,各自面前摆满了一摞摞的筹码,中间对门的位置站着一名服务生正在发牌。王天风抬头看到明台,问道:“这位是?”
“舍弟明台。”明楼转头对明台介绍道,“这位是王老板,从南京来,想跟新政府做点小买卖,打个招呼。”
明台立即欠身低眉道:“王老板,您好。”
王天风“嗯”了一声,对明楼说道:“你弟弟看上去人不错。”
明楼道:“我们家的孩子,个个安分守法。”
“我看出来了。”
明台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只得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怔怔地看着。
“你弟弟温文尔雅,有几分儒将之风。”王天风赞赏道,“你明家的风水真好。”
明楼一点不客气:“那是,我明家家教严,从来养花养牡丹,养草是兰草。”
“我就惨点,我养花养成刺,养草成野草。没有明先生这样的福气,想起来都觉得懊恼。”王天风话里有话地说着。
明楼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对明台叫道:“明台,你来……”明台错愕地看了看明楼,又用余光望了望王天风,不知明楼有何用意。只见明楼站起来,把他按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你来替我打一局。你要赢了,大哥送你一匹马。你要敢输……”明楼不往下说,一挥手让洗牌的服务生出去,自己站到了中间的位置:“我来洗牌。”
王天风说道:“这好像不符合规矩。”
“规矩是我定的,在这里你就得听我的,所有的人都得听我的,明白?”
王天风无奈:“明白。”
明楼坐下来开始洗牌:“说实话,赌博不是我的强项。”他手法娴熟,一副牌洗得漂亮。
王天风堵道:“对,你的强项是洗牌。”
“你说什么?!”阿诚厉声喝道。
明楼举手制止。
王天风浅笑一声:“你不说话,我都忘了还有你这号人物。”
明台终于开口:“我大哥输了吗?”
王天风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道:“也许你大哥诚心想输。”
明台看了一眼台面上的局势,道:“想输就能输,那么输就是赢啰。”
王天风不屑道:“我说你也信,你大哥无论输赢都会找到合适的理由。”
明楼发牌断喝:“少说废话。开战。”
明台正准备摸牌,明楼道:“赌场如战场,别让明家声誉扫地!”
王天风笑起来,拿起桌上的扑克牌看了一眼:“赌场如战场,这话说得对,从来名师出高徒,我看好令弟。”
明楼也是满口的阴阳怪气:“那是,要不怎么说打虎上山亲兄弟,阵前杀敌父子兵呢。”
“有言在先,牌桌之上无父子。”明台道。
王天风一抬头:“我跟你认识吗?”
明台道:“你年纪比我大,我尊重你。”
“令弟真讲礼。”
“礼多人不怪。”
“出牌无悔。”王天风对明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
明台诡笑道:“小心了。”
“这句话该我说。”
明台摸牌,看牌,一张暗牌,黑桃K,明牌翻开,黑桃10。
王天风,暗牌一张方块Q,明牌翻开,方块J:“我说话。”
明台向他示意了个请的手势。
王天风下注,推筹码。
明台照做:“跟。”
明楼发牌。
牌局继续。
王天风手上又得一张红桃Q。
明台手上也拿到一张黑桃J。
“我领先两个回合了,你从没想过盖牌吗?”
“牌局如战局,形势瞬息万变,你知道我底牌有多大?”
“底牌有多大我看不见,不过直觉告诉我,你维持不了多久,打牌靠得是技术,不全是运气。”说完,王天风继续下注。
“不全是运气,也就说,有运气的成分了。”明台继续跟牌,“我赌自己,鸿运当头。”
“令弟的牌风很怪异,横冲直撞,一点没你的风格。”王天风抬眼看了看明楼。
“他原来不这样,从来都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也不知道在学校里跟哪个混蛋学了点自以为是的‘本领’,变得牌风犀利,喜欢以小博大,剑走偏锋!”
王天风笑笑:“那你该谢谢那个混蛋,如果今天令弟赢了。”
最后一圈。
王天风看了眼手上的牌,是福尔豪斯。又盯着明台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说道:“我就不相信!”一把“梭哈”。
明台继续加注。
郭骑云和阿诚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明台手上的牌。
王天风叫道:“亮你的底牌。”
明台翻牌,黑桃同花顺。
王天风看看明台,又看看明楼,夸赞道:“牌洗得好。”
明楼道:“愿赌服输。”
王天风豪气地一笑:“当然。你胃口大,我输得起。”
“明台,你可以走了。”明楼对明台说道。
明台站起来,有礼貌地跟王天风告辞。
王天风对明台,道:“千万别以为你赢了。”
“我知道。”
明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使得整个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明楼疑惑道:“你?知道什么?”
“输赢都在一念之间。”明台回答,“赢了一局,还会有下一局。”
“如果有下一局,你记住了年轻人,你一定要押到底!因为不到最后,你不知道那个洗牌的会给你一张什么样的牌。”王天风说最后一句时将目光从明台身上移到明楼身上。
明楼不说话只是看着。
“我快订婚了。”明台看着王天风,回头望了一眼明楼。终于,正式向王天风发出邀请,明台询问道:“您能来吗?”
“当然,祝你幸福。”
“谢谢。”
说完,明楼用眼神向明台示意出去。明台聪颖,领会其中含义低着头走了出去。走出门口,阿诚又嘱咐了一句:“小少爷,下楼去等,一会一起回家。”
过道上,明台来回徘徊着,心里想着王天风和明楼这不同寻常的会面和奇怪的赌局,他想回去看看或者再打听打听,终究还是不敢。
明台索性不再好奇,下楼去了。
房间内,一切又恢复常态,明楼道:“真没有想到,我们经历了这么多苦难,还要面对背叛。”
“你孤独吗?”王天风问。
明楼语气沉重有力:“不止孤独,是生不如死。”
“每一个藏着秘密的人都会一不小心伤害到自己,或者是伤害到家人,坚持走下去,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毅力。”
“你现在习惯给人上课了?”
“给新兵上课。”
“给逃兵补课。”
“逃得掉吗?”
“逃不掉!”
两人相视一眼,会心而笑。
突然,王天风换了一种语境,关心地问道:“你还好吧?”
明楼叹了口气,坦白道:“不好,一直都不好,我就盼着有朝一日谁把我出卖了,把我拉出水面,让我光明正大地站出来,站到刑场上告诉天下人,我,明楼,是一个抗日分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你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了?”王天风截道,“你别做梦了。”
明楼不说话。
“为什么选明台做‘死’棋?”王天风问。
“难道选你?”明楼反问。
“为什么不能选我?凭你的智慧,你一样可以出色地完成任务。”
“我们可以死,别人也都可以死,唯独我兄弟不能死?”
王天风叹了口气:“是我害了这孩子,早该料到了。”
“这个计划很重要,事关第二战区千千万万战士们的生命,你的认可才能让我放心,毕竟你是执行人。”
“你放心吧,我会换个地方待着,我一直相信你的决断力。”
阿诚看看手表,催促道:“大哥,该走了。”
王天风道:“走吧,别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明台的订婚晚宴真的会参加吗?”
“当然,我要祝他幸福!哪怕幸福很短暂,那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我希望他幸福美满。”
“晚宴前,别露面了。”
王天风点点头。
“走了。”
王天风叫住他:“明楼!”说着,向明楼伸出手来。
明楼伸手握住他的手。
王天风道:“抗战必胜!”
明楼道:“抗战必胜!”
二人情知这是最后一次活着相见了,彼此拥抱。
同时,阿诚和郭骑云也互敬军礼,异口同声道:“抗战必胜!”
明楼转身离去,阿诚相随。
明楼穿上外套,走出房间,阿诚紧随其后。王天风和郭骑云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开。
夜晚,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明台担心王天风的安全,不由自主地回头望着俱乐部的方向,但隔着窗户,总是看不清楚。
静默了许久的车里,终于传来明楼的声音,淡淡地说道:“牌打得不错。”
明台转回头看着明楼,摸不透他的意图,只好不答腔,也不再回头张望。
阿诚开车一路飞驰,车轮底卷起泥沙和几片零散落叶。
一款别致典雅、晶莹剔透的钻石袖扣捏在明台的手上,正对着穿衣镜佩戴袖扣。阿诚在门口催明台动作快一点,不停地催促着订婚舞会就要开始了。
明台穿着白色衬衣,套着黑色的小西服,显得华贵儒雅,他站在穿衣镜前面,镜子里宛如绽放出绚烂的朝霞。
“快点,我的小少爷。”阿诚道,“客人都到了,你再不下去,大姐该着急了。”
“知道了。”明台梳了头发,就要走。突然他想起什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手表匣子,里面金光璀璨地放置着十几款名表,明台偏一眼看见王天风送给自己的那块瑞士表,他眼一热,想也不想,就把那块表从表匣子里给拎出来,戴在手腕上,来回看看。
阿诚索性伸手过来要拎明台的衣领了。
明台头一低,掠过阿诚的手,倏地穿过阿诚的手臂,人已经站在了门外。
阿诚摇摇头。
明台耸耸肩。
两人相视一笑下了楼。
阿香在楼下看见明台,张着嘴喊:“小少爷,你好帅。”
明台微笑着娴雅地转过身来望着楼下。
大厅里,光线充足,花团锦簇。所有的明氏亲族和宾客们都纷纷回头看向明台,大家微笑致意,有喊七堂哥的、有喊明三少的、有喊小堂弟的,依次不均的声音,高低回旋在明亮的大厅。
明台有礼貌地应着声,有风范地走下扶梯,阿诚随侍在侧。
明镜仪态华贵地站在大厅中间,向亲戚朋友们致敬。她向明台招手,明台很听话地站到明镜旁边,陪着她跟一众太太、小姐们寒暄。可眼睛却四处张望着,寻觅着他的未婚妻。
有人在喊:“程小姐来了。”
众人闻声,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只见程锦云一身白色晚礼服,精致的流苏刺绣披肩,高贵典雅地出现在明台眼前。
明公馆里一片热闹气氛,黎叔却只能独自守在阁楼里,在“全家福”的相框下摆放一张程锦云和明台的订婚照片。他还特意买了一束玫瑰花放在明台的订婚照旁边,自言自语道:“儿子,祝你幸福!”
天近黄昏,晚霞绚烂。明楼一身黑色礼服和明堂站在明公馆草坪的喷水池边谈着话。
“你是不是跟汪家那个疯丫头还有来往?”明堂问。
明楼道:“工作上的来往。”
“汪家的丫头不能要,甭说她是仇家的孩子,就算她是世家闺女,她现在干的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说到此处,明堂突然住口看看明楼,疑道:“你没干丧良心的事吧?”
“大哥,我就是替周佛海先生看看文件,打理打理经济事务,看看股价,给政府算个经济预算,你别想偏了。”
明堂摇摇头:“你水深,我看不透。”
阿诚走过来,给明楼和明堂送上红酒。明堂忽然换了话题,问道:“听说,你把面粉厂送给明台了?”
明楼点头:“这孩子被家姐给宠坏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心气高,出手不高。我能怎么办?我给他一家面粉厂,先让他试试水……学着自食其力。”明楼喝了一口酒,不经意地说道,“听说最近你经营的铁矿产量剧增?你不打算继续卖香水了?”
“你哪听来的?”明堂一皱眉。
明楼挑了挑眉:“道听途说。”
音乐声响起,明楼的目光掠过碧绿的草坪,金色的夕阳下,只见一对璧人牵着手飘然而来。
明台和程锦云翩翩起舞,两人优雅合拍的舞姿处处体现着和谐美好、高贵娴雅,令人看得目不暇接。
明台附在程锦云耳畔,问道:“我想问,你对我的爱是诞生在策反前?还是策反进行中?”
程锦云旋转着身姿,转到他的怀抱,说:“我要是你,我就不问那么愚蠢的问题。特别是在这样美好的时刻。”眼眸中透着真诚而明亮,照射到明台的心底。
“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很愚蠢,因为我想求得爱的永恒。”
很快,一曲终了。
明台和程锦云互行一礼。
“永恒不是求来的。”程锦云在花台前摘了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花,亲自插在明台的西装口袋上,“永恒是彼此的信念。”
“你就是我的信念。”
明台定睛望着程锦云,眼波轻柔,承载着对她的深深爱意,把自己的心灵孤掷在万丈霞光底。程锦云的一颗心也随着明台的眼波起伏飘逸,两颗心衔接在一片幸福的云光中。
明镜欢喜地看着两个孩子,心中顿生酸楚,看着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终于成家立业,激动的眼泪含蓄地在眼眶中打转。
“你看他们多恩爱,将来一个打理生意,一个相夫教子,你呀,就等着抱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侄儿。”苏太太说道。
“可不是,我就盼着锦云给我们明家开枝散叶呢。”明镜叹道,“大的那个,我不指望了,还好有明台,我也不算白操半辈子的心。”
苏太太笑了笑:“我在‘万家灯火’订了席,我们吃了饭,去天蟾舞台听戏,马连良的‘搜孤救孤’。”
明镜大喜:“哇,我最爱看的戏。”
话音未落,程锦云端着两杯鸡尾酒走过来:“大姐,这是明台亲手调制的鸡尾酒,他叫我拿给二位姐姐尝尝。”
苏太太接过鸡尾酒,赞叹道:“哇,这酒的颜色真漂亮。”
明镜笑容满面,嗔道:“你也真听他的话,他叫你拿来,你就乖乖地替他拿。”
“这酒叫什么名字?”苏太太喝了一口,问道。
“他说这酒叫‘灰姑娘’。”
明镜和苏太太顿时笑出声来,“你家的孩子也太老实了,由着明台唬弄。”明镜说道。
“你嘴上这样说,要是锦云欺负了明台,你就心疼了。”
程锦云一副老实持重、害羞的面孔,站在两位姐姐跟前,无言再接。
明台走到明楼和明堂的身边,叫了一声“大哥”,明堂和明楼同时应声。
“嗯,准新郎杀气重,一会大哥打牌,坐我旁边。”明堂端详着明台,“我一准赢。”
“听说小妹明轩订婚了?也没见你摆几桌庆贺庆贺。”明楼道。
“有什么好庆贺的,我家明轩跟你家明台一样,是个庶出。好多人家都不肯娶庶出的孩子,现如今这个荣少爷,家里是卖皮货,做医药公司的。明轩是续弦,他肯娶我妹妹,无非就是看中她的无知和青涩。”
“你这话说得偏颇,我要怀疑你动机不纯。”明楼指了指地下,“你家的矿,你妹妹也有份,她不管事,她男人总归要管。你别贪心……”
“要说贪心,你明大少最贪心。你家的产业有三分之二在你的名下,我没说错吧?垂帘听政,那也是替你听政。我这个矿,日本人眼馋,盯得紧,特别是最近,你知道吗?日本人的矿被游击队给炸了。”
明楼惊异:“有这事?我竟然不知道。”
“你一个做经济的,这些事肯定没我消息来得快。日本人那边来跟我谈话,逼着我把一大批生铁‘送’给他们。我够惨的了,三十节车厢的铁啊,只当白送。我啊,再怎么样也比你重情义。做大哥的绝不出位,也不寡情。”
三十节车厢的铁,明台大概知道明楼在想什么。
明楼看着明台,道:“只顾站在这里做什么?你没事可做了?”
明台赶紧往别处去了。
草坪上的灯火辉煌,宾客们都在闲聊和跳舞。明台在人群中看到了王天风,立刻迎了上去。王天风穿着笔挺的西服,明台认得,那是他离开军校时,送给他的。
王天风走近他,道:“恭喜你。”
明台笑道:“谢谢。”
师生二人来到花园的僻静处,王天风直入主题道:“很抱歉,把你从温柔乡中给唤醒了。”
“老师,那天晚上……”明台一脸歉疚,“我没能跟您说上话,您回来是接管上海站行动科的吗?”
王天风惊疑:“你不关心我为什么回上海,而关心我坐什么位置?”
明台尴尬道:“我关心老师。”
“是吗?”王天风看着他手腕上的手表说道,“难怪,还戴了我送你的手表?”
“我,尊重老师。”明台给了一个很漂亮的理由,也讨得王天风的一张笑脸。
果然,王天风笑了。不过,很快就说出一句让明台堵心的话:“于曼丽告诉我,你从来都没戴过我送你的表。很符合你的性格,压箱底就是压箱底。为什么现在偏偏拿出来戴?除非,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没说错吧?”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师的事了?”明台浅笑,其实心虚。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明台就正式成为中共地下党外围工作人员,开始为地下党工作,和程锦云保持单线联系,且没有下线。为此,明台心里却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对不起王天风,虽然他在心底给自己补充了一万个“背叛”的理由,但是,他自己很清楚“背叛”就是“背叛”。
“你做了什么事,你心知肚明。老实说,A区摆渡走私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不过,销毁满船的走私货,就等于在烧钱。战时国家的经济需要大量的钱来支撑。你真是胆大包天。”王天风拍拍明台的肩膀,“像你做事的风格。”
听到他这样讲,明台的心也放下了。
“老师,无凭无据的,您可千万别认定就是我干的。您要认定是我干的,我就一口咬定是您教的。”
“这话听着很悦耳。”王天风笑笑,“能干出这种出格且有种的事的人,一定是我亲手带出来的。”
花园的草坪上,传来阵阵悦耳的音乐声。王天风的面目也变得和蔼和朦胧:“我真的很喜欢这种亲切温暖,富有人情味的家庭聚会。只可叹,我们的生命属于这个国家,而不是单纯的属于自己的家。”
“老师。”明台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
王天风开门见山:“有一件责任重大且艰巨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
明台面色一沉,问道:“什么时候?”
“三天后。”王天风一脸肃然,“有一份重庆第一作战室拟定的第二战区我军最新部署计划的情报,将由你和于曼丽执行传送任务,情报的交接指令在这里。”说着把一个信封交到明楼手上。
明台接过信封直接揣进怀里。
“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迷惑敌人,郭骑云也将在指定地点取得一份与你们相同的假情报,一真一假,亦真亦假,两份情报同时送往第二战区。真情报上我们做了特殊符号的标记,事关重大,第二战区数百万将士的性命就系在你我之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是。”
“行动代号:敲响丧钟。”
明台听了行动代号,心中一紧,心弦一震。他隐约有不祥之感,仿佛铁索织成天网,形成一个巨大的绞索悬吊在黑暗的天空。陷阱已经谋划得当,裂缝在悄悄张开……
“老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说。”
“您和我大哥是老朋友吗?”
“朋友谈不上,赌友吧,我们打赌打了一辈子,就看谁先弄死谁。”王天风忽然笑了笑,“我以为你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明台无言,忽觉今日自己愚蠢了两次。
“明台……”王天风叹了口气,叫道。
“嗯?”
王天风意味深长道:“时间所剩无几,珍惜美好光阴吧。”
明台看着他,这样的王天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不禁在内心细细咀嚼着话中的含义。
阿诚走进明台房间,关上房门。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明台收藏手表的匣子,取出“伯爵”表揣到口袋里,关紧匣子后装作没事人般走出房间。
贺客渐渐离去,明楼在草坪上远望着花园里的人影,阿诚走到他身边,“拿到了?”明楼问。
阿诚从口袋里拿出手表给明楼示意了一下:“将来就靠这块‘伯爵’表来还明台‘清白’。”
明楼微微叹息一声:“行动吧。”
阿诚一愣:“现在?”
明楼望望花园里影影绰绰的人影,道:“丧钟敲响了。”
订婚舞会一结束,明台就立刻回到了房间,关紧房门拆开王天风交给他的那封信。一把钥匙滑落,明台看了一眼钥匙,拿出信笺纸在心里读道:“货在香港银行,12号保险箱。”
一簇红火点燃信笺,火光映在明台的眼眸中燃烧着,快燃尽时才被扔在烟灰缸里。明台看着信纸化为灰烬,伸手倒了半杯水进去,纸灰倾覆在水中。
耳畔响起王天风沉郁的话:“行动代号:敲响丧钟。”他陷入沉默。
阴雨绵绵的小树林,一抷新土被一把锄头翻开,阿诚戴着白色手套,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开松软的泥土,直到一只女人苍白的手露了出来,阿诚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摔碎的“伯爵”表,扔在了女尸的旁边。
一辆监听信号车在武康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转着。朱徽茵坐在车里不厌其烦地监测着武康路上的可疑电波信号。
桂姨手提菜篮子在武康路走着,目光不停地扫视着武康路的门牌号码,脑海里想着那份出租信息的报纸,她模糊地记得是武康路137号。
朱徽茵紧张得满头大汗,双手调试着监听设备的电波频道,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很快记录下一条密电码。
汽车一路行驶着,朱徽茵突然叫停,正好停在武康路24—28号之间。朱徽茵走下车,身后跟着两名特务在武康路上来回地寻找着。
桂姨找到137号,停了下来。
朱徽茵突然停下了脚,站在隔街看着对面的桂姨,朝后退了两步,对身后的两名特务吩咐道:“拍下来。”
特务立即用相机悄悄拍摄了武康路的行人,桂姨也被拍摄其中。
朱徽茵站在汪曼春的办公桌前,汇报着从武康路搜集回来的情报信息:“我们在武康路24—28号附近路段捕捉到了这个可疑电台的讯号,并成功截获一条密码,经侦听小组联合破译,基本确定这是‘毒蜂’曾经使用过的一套密码,情报内容是香港银行,12号,第二区,速递,‘毒蝎’。”
“今天几号?”汪曼春问。
“今天28号,处长。”
汪曼春看着纸上的译文,问道:“这条情报在说什么呢?”
“卑职也是一头雾水。”朱徽茵表现出一副疑惑的神情,“还有,我们在武康路发现有一个可疑的女人在活动,这个女人一直守在武康路137号门口转悠。”说完,把照片交给汪曼春。
汪曼春一眼就认出照片中的女人是桂姨,道:“是她?”
“汪处长认识这个人?那这个人是不是特高课派去的?她一直在那里活动,我怕打草惊蛇,破坏了我们的放长线钓大鱼。”
汪曼春把照片往桌子上一扔,气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转而一想,问道:“你捕捉到的信号在24—28号地段,如果目标一致,这个人怎么会守着137号观察?”
“汪处你肯定不知道,28号和137号这两家是相对可以看见的。而且,您看这份出租信息,这两家都是在同一张报纸上放租的。我怀疑……”朱徽茵边说着便从文件夹中拿出一份报纸放到汪曼春跟前。
汪曼春看了看报纸上的租房信息,问道:“这两家就是我们要找的‘毒蜂’巢穴?”
朱徽茵点点头:“我们可以直接排除24、26号两家人的嫌疑。”
“不,你去把他们全抓回来。”汪曼春道,“鉴于有人已经打草惊蛇,我们今天立即收网,抓!”
“是,处长。”朱徽茵应着,转而又问道,“不过,我截获的这条密码?”
“你让我好好想想。”
朱徽茵转身走了出去。
待朱徽茵离去后,汪曼春陷入沉思,定睛看着面前的译文,在心里反复推敲着:“一般来说,情报交接都是去一些比较隐秘的地方,像银行这种地方,双方如不见面的话……除非靠保险箱来传递情报。12号,不是行动日期,而是保险箱号码。第二区就是第二战区,速递,就是把第二战区最新情报送到重庆。”想到此处,汪曼春立刻恍然大悟,立刻站起身,拿起外套边往外走边喊道:“行动队……”
“汪处长,行动队的人跟朱徽茵去了武康路。”
“集合所有弟兄,马上去香港银行。要快!”
紧要关头,已经容不得汪曼春耽误一秒钟,这一次她一定要做出些成绩来弥补之前自己犯下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误和无功的局面。
76号西花棚外,哨声急促。
汽车发动声、摩托车轰鸣声,特务们的脚步声一片噪杂。
梁仲春从楼上下来,直冲汪曼春跑过来:“汪处长,香港银行地处法租界,你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抓人,低调点。”
“明白,我会叫兄弟们隐藏在整个银行营业厅,守住前后门,来一个瓮中捉鳖。”说完,汪曼春一挥手,“出发。”
阿诚将76号的行动告诉明楼,“现场布置好了?”明楼问道。
“布置好了,看上去就像被雨水冲出来的一样,我把明台那块摔破的‘伯爵’表扔在了案发现场,就等76号的福尔摩斯们去破案了。”
“朱徽茵那边呢?”
“所有的重要线索全都抛出去了,这些信息会引导汪曼春找到缺失的证据。我们相当于已经把‘毒蝎’出卖了。”
“‘毒蜂’有什么话吗?”
“‘毒蜂’说,如果今天‘毒蝎’被捕,他就照你的方案来。但是,他说如果今天出了岔子,指挥权就归他。”
“我跟‘毒蜂’谈过他的行动方案,他不肯透露任何细节给我,但是我知道,他的方案一定更有效,但是,绝对更致命!就看汪曼春今日能不能‘人赃俱获’了。”
两人心思沉重,互相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只能呆呆地看着钟表。
香港银行门口,汪曼春已经带人将整个银行重重包围,特务们也各就各位紧紧地盯着营业厅里的所有营业员和顾客。
明台一身银行经理的打扮走近香港银行,手上拿着一份应征通知书,见到银行门口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影影绰绰地分散开来,明台直接进入到与银行相邻的证券公司。
穿过证券公司营业厅,明台直接上楼,行至走廊,有职员见来人陌生,问道:“你找谁?”
明台客气道:“我来应聘襄理的职位。”
“在三楼。”
“谢谢。”明台又问,“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前面左拐。”
“谢谢。”
明台径直走去。
天台上,明台目测了一下到对面香港银行天台的距离,放下公文包,舒展四肢,活动了一下,俯冲飞跃到对面天台。
从天台下来,明台转身走进银行办公室走廊,侧身进入结算室。
明台进来,看看桌上的牌子,第二办公桌有“货运”二字,走了过去:“我是航运公司的小王,来取这个月货运代理的结算凭证。”
职员见他陌生,问道:“李襄理呢?一直都是他来取的。”
“李襄理病了,我是他的助理。”
职员没有怀疑,说道:“你稍等。”
“好。”
职员进去查找,明台顺手拿走一套银行职员的外套,又从另一个无人的办公桌上顺手牵羊地拿走一副眼镜,戴上。
职员走出来,早已不见明台踪影,不禁嘟囔了一句:“搞什么?”
身着银行职员制服,戴着眼镜的明台直接从内部员工走廊走进金库,职员见来人陌生,好奇道:“你是?”
明台答道:“我是新来的闵经理的助理张襄理,闵经理叫我来给贵宾室客户开一个新的保险箱。”
“那,您忙着……”职员一听没多加阻拦,走开了。
同在金库办理保险箱业务的特务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明台,明台也注视着他,并主动迎上去,问道:“这位先生,需要帮忙吗?”
“不,我自己来。”
明台微笑,点了点头。
等了许久不见有动静,汪曼春有些按捺不住,从汽车里走下来,走进银行。
汪曼春等人气势颇大的走进来,让银行职员都有些诧异。
一直守在里面的特务见汪曼春进来,赶紧上前汇报道:“汪处长,您放心,里面已经有人守着了。”
汪曼春点点头,银行大厅服务经理走过来:“请问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
汪曼春冷冷道:“需要你离我们远一点。”
随即,特务粗鲁地推开服务经理。
“里里外外都给我围起来,我就不信,抓不住一个蝎子。”汪曼春冷着一张脸,厉声吩咐道。
明台站在12号保险柜前,还未动手开锁,只听身后有人喊道:“不准动,把手举起来。”闻声转头,只见刚才那名特务手举着枪盯在明台的脑后。
“兄弟,有话好说……”明台说着,倏然转身,双手按住特务持枪的手,嘴上的刀片一吐,正中特务的咽喉。
汪曼春看看手表,感觉不对劲,忙朝金库的方向走去。银行职员见状立刻阻拦道:“您不能进去。”
汪曼春有些不耐烦,拿出派司。
职员仍旧不放行:“这里是法租界,您不能……”
话还没说出口,只听“啪”的一个耳光,扇在了职员脸上。
特务们纷纷拿出枪,职员们尖叫着。
这时,一个职员从里面惊慌失色地跑出来,喊着:“快,快报警,金库死人了。”
汪曼春忽觉不妙,一马当先地冲进金库。
一滩污血,一具尸体躺在金库里,库房门开着。汪曼春意识到了什么,吩咐道:“快,立即封锁银行后门,他走的是内部通道。快!”
明台走上天台,脱下银行职员的制服,再次目测了一下到对面天台的距离,这一次是由低到高的距离。他拿出钢爪,在手中甩了几下向对面用力地甩了过去,钢爪固定在了对面天台的水泥柱上。明台借力纵身一跃,越过天台,平安着陆。收起钢爪拿起公文包,快步向楼梯口走去。
特务们封锁银行出口,法国巡捕也闻声而来,场面一下难以控制。
汪曼春走出银行后门,一路追来都没发现可疑人物,有些沮丧。
“这人到底去哪儿了?总不会插翅飞了吧?”跟随身后的特务自言自语地问道。
汪曼春一愣神,马上反应过来:“兵分两路,一路上天台,一路去银行附近最近的……”一抬头,看见“证券交易所”,汪曼春立刻跑起来:“去证券交易所,务必要抓到他。”
明台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梯,离开证券交易所,矫健的步伐迈出大门口,于曼丽的汽车直接刹住,明台上车,汽车飞奔而去。
汪曼春等人赶到证券交易所门口,眼睁睁看着一辆汽车驶过长街,她意识到了什么,“混蛋!”回头气恼地骂道,“一群蠢货!”
与此同时,武康路上,朱徽茵带领的行动队冲进28号时,也早已人去楼空。特务们开始逐一搜查房间,朱徽茵在床底下发现一盆焚毁的文件纸灰,她细心地从纸灰里找到还没有完全烧透的残片,看着上面残余的半截密码,叹了口气。
除此之外,又发现一叠油印小报,再无其他。
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起,明楼一个激灵,看着声音刺耳的电话,不敢接。直到电话响到第三声,才缓缓接了起来。电话里王天风的声音阴沉:“青出于蓝。”
明楼听了这话,竟有些激动。
“我替补了。”
电话挂断。
阿诚看着明楼的神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道:“明台没事了?”
明楼喃喃自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阿诚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的方案失败了。”明楼叹道,“现在,指挥权归‘毒蜂’了。”
阿诚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汪曼春沮丧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朱徽茵也垂头丧气的模样,不敢进言。
“原本我是可以给你记功的,可是,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捞着。”汪曼春说着,语气中带着疲累。
“虽说没有抓住现行,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找到这两户的房东,查实租住者的身份,尽管有可能用的是假身份,总有一线希望找到这只‘蝎子’。”朱徽茵并不灰心。
汪曼春不说话,脑海里回想着桂姨的话:“我一直都在寻找破案线索。那天阿诚告诉我,明台在油画框底下藏了一份租房合同,我就起了疑心。当时,我没能把那份合同搞到手,但是我的余光隐约看见了武康两个字。我觉得我马上就会有重要发现。”突然,从抽屉里拿出桂姨在武康路137号门口徘徊的照片,阴沉疲惫的脸上卷起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一个吃喝嫖赌俱全的花花公子,有没有可能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蝎子呢?”
“啊?”朱徽茵假装没听明白。
“我问你,一个吃喝嫖赌俱全的花花公子,会是一个抗日分子吗?”
朱徽茵假意恍然道:“如果是伪装的呢?吃喝嫖赌也许只是一个人的假象。”
“说得有道理。找到这份租房合同,就能间接找到这只毒蝎,但是我们缺少证据链,这次运送第二战区情报的任务很艰巨,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任务,我们要设法引诱他们抛头露面,我们不是没希望,我感觉,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汪曼春的脸上渐渐浮现光彩,目光也变得明亮起来,全然没有了起初时的倦态。
明楼和阿诚刚走出办公室,就被刘秘书喊住,报告道:“刚刚76号来电话,他们说,在小树林发现了一具尸体。”
阿诚假意平静:“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刘秘书继续汇报:“说尸体是76号的外勤特务小秦。”
“是吗?”阿诚故作诧异,问道,“好像见过,她失踪很久了吗?”
“失踪有两、三个月了吧,好像尸体是被雨水冲出来的。”
阿诚看看明楼。
明楼脸色凝重。
苍白的尸体,全身被污泥浸染。
汪曼春站在尸体旁边,弯身拾起沾满了泥淖的“伯爵”手表,紧紧地捏了捏,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