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捕捉以形出现的亡灵,使用的是和平常不同的别处的眼睛,和视力没有关系。能不能看见‘灵’,那要看我们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了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纯粹状态”。
——绫辻行人《钟表馆幽灵》
别说蕾蓉没想到,就连须叔本人也没想到。
很显然,他被蕾蓉在电话里对第一座凶宅的案情分析惊呆了,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不过,有一点他做得很好,那就是从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一个可以用感叹号做后缀的词汇,比如“啊”、“真的么”、“怎么会这样”,哪怕是听到杨某其实是被王某所杀,也不过“哦”了一声……要知道,现在的男人已经很少能做到不用女人的口吻来表达惊诧了。
这大概正是此人城府之深的表现吧。
“可是——”当蕾蓉讲完之后,他用一种抻得很长的腔调说,“你还是没有找出杀死王某的凶手啊?”
确实,刘思缈在刚才和她通话时,最终只推理出那个房东不是杀死王某的凶手,但真凶究竟是谁,刘思缈表示手上掌握的案件信息太少,无能为力。“不过,你可以抱怨时间太短之类的,让他做一些让步,将游戏规则改成‘不求找到真凶,但求找到真相’,假如他同意,客观上也就证明他这场‘游戏’的真实目的并不是杀害唐小糖。”刘思缈建议道。
这是个非常隐晦的试探,蕾蓉暗暗佩服刘思缈的心计,当即表示同意。
所以,蕾蓉对须叔说:“你只给了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在一无人证、二无物证的情况下,在一个已经被你清洁过的凶宅里,给你找到了这么多答案,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须叔那边沉默了片刻,冷冰冰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好吧,这是一次试水,不过,下次你就没这么走运了……”
“等一下。”蕾蓉悬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喜欢玩儿拼图游戏吗?”
“什么?”
“我问你喜欢不喜欢玩儿拼图游戏。”蕾蓉说,“一千片那种的,我只给你十片甚至更少,在没有参照图的前提下,要求你在极短的时间里,不仅把拼图完成后的样子描述出来,还要把另外九百九十块拼图的模样逐一讲清楚,你觉得这合理吗?”
“你想说什么?”须叔冷笑道。
“我这边的案情概要,也是从警方内部资料库里调出来的,跟你手里掌握的一模一样,你应该清楚那不过是一千片拼图中的十片。”蕾蓉说,“我希望改变一下游戏的规则,不要让我找出真凶是谁,只要我能说出符合逻辑的真相即可——你清洁过的凶宅,你应该很容易判断出我说的是否合理。”
“成交。”须叔爽快地答应了,令蕾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可就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面,我同意的原因可不是不敢、不想或不能杀死唐小糖,而是我觉得,游戏的高潮还没有来到,我不想在第一关就GAMEOVER。”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听好,第二座凶宅地址的提示,就在主卧地板中间的那一堆砂砾之中。这次,我依然给你一个半小时的时间,10点半我打电话给你,希望你告诉我第二座凶宅里发生过的命案的真相。”
“等一下。”蕾蓉说,“假如遇到什么突发情况,我想主动和你联系,怎么办?”
须叔又是一声冷笑:“怎么?想要我布置一条能让你们顺藤摸瓜的线?”
“不是的。”蕾蓉沉着地说,“只是以防万一——毕竟今天晚上少不了万一。”
须叔给了她一个云端通讯系统的账号,然后挂断了电话。
蕾蓉一边给刘思缈打电话,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致。从二层这间卧室朝南的窗户往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假山上的一座凉亭,深红色的柱子和墨绿色的琉璃瓦顶,看上去活像是一个放大版的中式骨灰盒。沿着假山的石阶一直往下,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掩映在两排道柏之间,直通向一座小花园——准确地说是一座小花台。五十平米的棕红色防腐木搭建起的台子上,白色的铁艺花架轮廓起了一个矩形的半开放式空间,一棵棵葫芦秧渔网袜似的将这空间半遮半掩,借着花架上镶嵌的欧式小马灯,可以看到正中心的双层花池里种满了茉莉、松果菊、花叶石楠和藤本月季,活像早市的菜摊似的挤得满满当当,在夜色中都萎靡不振地耷拉着脑袋,作为花台背景的陶土色外壁前,三个黑色陶罐分别镶嵌在三个高低错落的石柱上,叮叮淙淙地循环着流水……有个有点驼背的老人正弯着腰在花台上挑拣着,把枯萎的花朵和杂草拔下,扔到脚边的一个藤条编的筐子里。
“这么晚了,他还在忙着园艺?这个管家真是古怪啊。”她轻声嘀咕了一句,继而又想起,从自己下午来到枫之墅到现在,数都数不完的各种怪事。
纷乱如麻的思绪,唯有用纸笔才能梳理清晰。
这么想着,蕾蓉从挎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坐在书案前,将刘捷给她的枫之墅平面图摆在面前,一边对照着查看,一边在雪白的纸上划拉起她内心的疑问来。
第一个问题:除了那幅油画,陈一新在修建枫之墅的过程中,还给赵洪波下了哪些“巫蛊”?
下午,蕾蓉和侯继峰沿着水泥路一直登上山顶,再沿着雕刻有细腻花纹的外墙向右走上一段路,终于站在了枫之墅的大门前。
从河对面望过来的时候,因为有围墙围着,看不大仔细。现在,隔着一道黑色的、顶部装饰有镂金花冠的铁艺栅栏门,可以清楚地一览别墅的全貌:浅灰色的别墅一共三层,第一层是一个挑空穹顶的大厅,雕刻着天使的拱形外廊既显得奢华,又为大厅做了很妙的掩映;二层是一排规规矩矩的屋子,都开着式样一致的长窗,只在一层大厅的上方开了一个以罗马柱为护栏的弧形阳台;三层的东西两肩位置,屋子的模样与造型完全与二层相仿,但在中心部分则别出心裁地镶嵌了一面巨大的、以十字隔开的圆窗,并覆盖了一个帽子似的坡顶——整座建筑用一种绝对突出轴心的对称,充分满足着主人掌控一切、监管一切、拥有一切的威权心态。
只可惜,铅灰色的天空黯然无光,给这座威风凛凛的别墅蒙上了一层纳粹式的阴沉。
蕾蓉按下了门铃。很快,从拱形外廊跑过来一个人,打开了大门。蕾蓉一看认得,正是上午在会议室里对须叔点头哈腰的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罗谦。罗谦见到蕾蓉先是一愣,然后笑嘻嘻地上前与她握手:“我是来接——”
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士,怎么突然造访我的别墅啊?”
蕾蓉回过头,看见了一个体型“土肥圆”的家伙:光秃秃的头顶寸草不生,嘴巴大得出奇,稍微一咧就能到达耳根,薄薄的嘴唇遮不住歪七扭八的一口烂牙,塌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双眯眯小眼从镜片后面放射出贪婪而下流的光芒。他右手握着一把黄铜包头的黑檀木手杖,手腕上挂着一串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佛珠,手指上还套着一枚碧绿得能挤出水儿的翡翠戒指,与这奢豪相得益彰的,是一截黑毛丛生的小腹,撑开浅粉色衬衫的下摆露了出来。
这个人应该就是陈一新,伸出右手要与蕾蓉相握。
“您好,我姓蕾。”蕾蓉说着,手却并不肯伸出去,“冒昧打扰陈总了,我是——”说着她看了一眼罗谦。路上刘捷曾经告诉过她,警方在枫之墅安插了一个人,专门负责与她对接,并在向陈一新介绍时给她改头换面一个全新的身份,刚才罗谦跑过来,她以为罗谦就是这个对接的人,应该由他向陈一新引荐,谁知罗谦一脸茫然……
糟糕!蕾蓉心想,搞错了,罗谦不是接头的人!
蕾蓉到底是蕾蓉,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沉得住气,只一秒钟的工夫,她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身份:“我是从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又一指侯继峰:“这是我的学生。”
别说罗谦吃了一惊,就连侍卫在蕾蓉身边的侯继峰也是一愣,眼睛里流露出“大姐你这谎话编得真快”的崇敬之情。
陈一新神情一变,上上下下把蕾蓉打量了一番,看她那雍容的气度,还真有点大郭先生的意思:“失敬,失敬,今晚的聚会,我并没有邀请阁下啊?”
“职业习惯而已。”蕾蓉笑道,“我是来省城旅游的,听说了枫之墅的大名,特地来看看这宅子究竟凶在何处,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致人非命。”
陈一新咧开大嘴笑道:“蕾小姐快人快语,那就别在这儿站着了,请进请进。”说着将蕾蓉让进大门,然后对罗谦说:“你去叫汤米来,既然来了一位大郭先生,正好一起商量一下别墅改建的问题。”然后又对蕾蓉说:“欢迎您来我的别墅做客,晚上还有丰盛的晚宴,还望您不吝赐教。”
这意思摆明了是在说:我不收你参观别墅的门票和餐费,你也别管我要咨询费。
蕾蓉有点儿想笑,忍住了。
这时,一个穿着立领的休闲西装,皮肤略黑的中年男人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的头发打着厚厚一层油,锃亮得让人想起刚刚端上桌的松鼠桂鱼,手总在不由自主地校正一枚蓝宝石胸针,全不管那枚可怜的胸针是否歪斜。陈一新向蕾蓉介绍道:“这位就是枫之墅的设计者,汤米,国内最有名的别墅设计师,当初我请他出山为我的前任老板——也是这座别墅的前任主人设计这座别墅时,可没少花钱……现在我买下了这栋别墅,让他从头到尾把这别墅给我改头换面,省得里面的各种孤魂野鬼作祟,嘿,他不同意,非说这别墅是座吉宅,妈的照你这么说,吉宅还能发生两次凶杀案一共死了六个人?!今天好了,有大郭先生在,烦请你给指点指点,看看从内到外怎么调整调整,把那些凶灵该镇的镇,该驱的驱。汤米,你先给蕾小姐介绍介绍这栋别墅的情况吧。”
汤米看了蕾蓉一眼,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坦白地说,我不知道你想听哪个部分,换句话说,你的职业是不是只对死过人的屋子感兴趣?”
“贝聿铭说,最初是我们创造了建筑,而后是建筑改造了我们。”蕾蓉微笑道,“如果说谋杀是对人最彻底的一次改造,那么对于你设计建造的这栋别墅而言,既然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我就不是只对单一房间感兴趣,而是对整体都很感兴趣。”
汤米愣住了。
陈一新哈哈大笑了起来,罗谦也忍不住笑了。
“既然这样,我就从整体上做一介绍,看看你能不能找出这座别墅的问题出在哪里。”汤米说话时,腔调跟他的名字一样,有点半中不洋的油腻感,一边说一边指着别墅比比划划的,脸上写满了僵硬的傲慢,“一座好的别墅,重要的是能够体现两个词,‘至臻’和‘非凡’,当初设计时我就秉承这样的理念,我要将它建造成一栋体现欧洲新古典主义精神的、真正至臻非凡的建筑,所以在设计和选料上都精益求精。围墙采用深红色、呈亚光质感的定制式高级劈开砖;中心广场上的多重喷泉体现出了叠影水景的设计理念;别墅主体的石材选用的是德国莱姆石,运用无缝对接的工艺来建构,看到外墙上那些细腻的花纹了么?可都是手工雕琢的,绝对体现出法兰西的贵族身份。屋顶和架构部分,参照的是凡尔赛宫的御固处理,采用欧式壁柱来均衡支撑力,尤其那个坡顶,使用的是和卢浮宫同样珍贵的屋顶瓦——法国特立陶瓦构筑的。为了体现出一种皇家望族的威仪大气,我将室内挑空的穹顶从原定的8米提高至10米,正如查尔斯-摩尔说的那样‘高大应该是一切别墅的主题’!”
“那要看别墅里住多少人了。”蕾蓉插了一句,“《黄帝宅经》中提到必须杜绝的‘五虚’之中,‘宅大人少’可是第一虚啊!”
这是把上午从须叔那里听来的现学现卖,没想到陈一新在一旁频频点头,原本目光中的一丝怀疑,淡了许多。
汤米瞪了蕾蓉一眼,带领着一众人等登上汉白玉石阶,向别墅内走去。
经过拱形外廊时,本来就阴暗的天光被留在了身后,一阵寒气忽然撩过身体,接着,耳畔听到某个非常辽远而又空旷的地方传来的笑声……那笑声疯狂而凄惨,像是电影里的冤魂因为复仇有望而发出的狂笑。
蕾蓉一惊,四下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也许,只是一阵凉风吹到某个风洞中形成的声响吧。
那个寒冷的夜晚,砍伤女仆的赵洪波,是不是就坐在这里,望着仆倒在庭院的女仆,望着她后肩上微微颤抖的菜刀,望着一地的鲜血,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呢?
他们走入客厅,入眼便是从莲花浮雕的巨大穹顶上吊下的一座千钵万盏的水晶灯,在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投射出令人目眩的金碧辉煌。一体化的麻质壁纸让视线所及之处,居然有绵柔的舒适感。双弧形楼梯直通二楼,黑金柚木的扶手好像把背景墙上那面巨大的油画,用岁月熏染的丝带挽了起来。蕾蓉走到油画前,细细地端详着:浅蓝色的天空下,一座墙壁斑驳的屋子和它那土黄色的巨大屋脊,遮挡住了远方的田野,两棵枯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戳向黑洞洞的窗口,好像扎进喉咙的一排鱼刺。
那边,汤米也没管蕾蓉在不在听,自顾自地继续给众人吹嘘他的别墅采用了多么高档的材质,为了生态和环保,还安装了中央新风系统、中央除尘系统、地源热泵、恒温恒湿系统等等……正说得来劲,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嘎嘎嘎的大笑声:“老汤,你咋把舞伴给丢啦?”
蕾蓉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绘有阿拉蕾的白色帽衫、身材略胖的女子站在门口,圆乎乎的脸盘上,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哎呀呀,这不是苏大记者吗?”陈一新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欢迎,欢迎,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啊,一看最近就在减肥呢吧?瘦了,瘦了。”然后拉着苏姓女子过来给蕾蓉介绍:“这位是我们省城日报社政法新闻部的首席记者苏皖锦,我们都叫她苏苏。苏苏,这位是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姓蕾——”
苏苏一把抓住蕾蓉的手:“蕾老师,我是苏苏,就是我给您打的电话,邀请您来省城的,没想到您直接来这边了。”
侯继峰不禁一惊,但蕾蓉面色如常,微笑着与苏苏握了握手:“听出来了,你这一嘴爽口萝卜似的东北腔。抱歉,没跟你打招呼就先过来了。”
陈一新张大了嘴巴:“怎么,你们认识?”
“那是!蕾老师虽然低调,在京城,可是上流社会最吃香的大郭先生。”苏苏又喜滋滋地对蕾蓉说,“您千万别客气,本来我就是想请您参观一下枫之墅的,看看有什么异样,这俩月出了好多事,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这大企业家陈总不信邪,专门买下这栋别墅,已经找新的特种清洁工清洗了一遍,还请我们本地的大郭先生——名叫须叔的来驱了凶,明天开工重新装修,特地请我做个报道,我一想,陈总和咱平日里关系杠杠的,这回咱也不能白来一趟是不是?干脆就把您从北京请了来,帮着看看这别墅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拆补的地方。”
蕾蓉这时已经心知肚明,苏苏正是刘捷介绍的那条“内线”,本来她应该先于自己来到这里,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耽搁了。
苏苏像是一团火,本来客厅里冷冰冰的气氛,随着她的走动,变得活跃了许多,她照着汤米的胸口擂了一拳,故意打歪了他的胸针;当罗谦上前说“我特地去门口接您结果没接到”时,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疼得罗谦直叫唤,然后大喊“老吴,给我拿杯水来,渴死我了”,姓吴的老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给她端了一杯白开水,又突然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苏苏一口气喝光了水,把玻璃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摘下黄色双肩包,径直向沙发扔了过去——
“哎哟!”只听沙发上传来了一声惨叫。
“哎呀妈呀!”苏苏吓了一跳,“那上边有人啊?这沙发背对着我,我也没看见啊……”
接着,他们看到一个瘦得麻秆一般的人,从沙发上慢慢地坐了起来,他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上毫无血色,仿佛刚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一具僵尸。
客厅里的气温,瞬时间又降到了零度以下。
第二个问题:全体遇害的特种清洁工们到底发现了什么“致命的秘密”?
管家老吴把蕾蓉带到二层的客房里,蕾蓉知道现在还不到和他深谈的火候,所以只微笑着点头致谢,老吴一言不发地关上门走了。
蕾蓉转过身,走到一张罩有蜡染青花布单的靠背椅上坐下,看着这间客房:米色软包背景墙令整个居室显得又雅致又舒适,深灰色的方格地毯仿佛能够吸音一般,令屋子显得格外静谧,而铺着鹅绒被的大床让神经一直紧绷着的她,不禁产生浓浓的慵懒感,甚至有一些睡意了。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她说了一声“请进”,只见侯继峰走了进来。
“姐姐。”侯继峰用一个手持窃听器探测仪在屋内仔仔细细探测了一番,然后冲着蕾蓉摇摇头,依旧压低了声音说,“搞定了,您放心,那个家伙用热脸贴警方的冷屁股都唯恐不及呢,何况他对陈一新恨得要死,巴不得他被抓起来枪毙,才不会坏我们的事情。”
侯继峰说的是罗谦,因为上午在屠宰厂见过一面,他知道蕾蓉的真实身份,蕾蓉担心他向陈一新泄密,所以特地向他发出警告。
蕾蓉点了点头:“你住在哪个房间?”
“隔壁。”侯继峰说,“今天夜里我不睡觉,您这边有任何动静,我都会马上赶过来的。”
“辛苦了。”蕾蓉说,“我看陈一新对咱们俩的身份依然心存疑虑,所以言谈举止还是要加小心。”
“嗯嗯……对了,刚刚又来了一位熟人。”
“谁?”
“也是上午参加会议的,那个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赵隆。”
“他怎么也来了?”
“他说他和罗谦、汤米一样,也是赵洪波遇害那天晚上的在场者之一。”侯继峰说,“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他也是个懂事的。”他看出蕾蓉的神情略显疲惫,便说了一句“您休息一下”,便退了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蕾蓉站起身拉开窗帘,从朝南的窗户正好可以望见枫之墅的后花园,但她无心观赏园林美景,坐回在靠背椅上,打开临别前刘捷送她的那个文件袋,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枫之墅连续发生的两起案件的相关材料。关于赵洪波案件的部分,蕾蓉草草地浏览了一遍,见与刘捷介绍的大同小异,也就没有细看,而把阅读的重点放在了特种清洁工全体遇害案的材料上。
也许是从早晨到现在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也许是屋子里过于安静,也许是窗外的天色一直昏昏沉沉,也许是从花园飘来的清香使人沉醉,不知不觉间,蕾蓉竟然睡着了……
恍惚间,她梦见了许许多多的片段:屠宰厂锈迹斑斑的铁钩子、长满了浓密胡须的嘴唇、墙壁上被砸开的巨大缺口、一间间破败的砖瓦房,有如原始人废弃了的穴居……它们死一样的沉寂,又于沉寂中不易察觉地颤动着,渐渐地漂浮了起来,仿佛是泡在水里的一枚又一枚完全从手指剥脱的、带着血丝的指甲……
突然,一切都消失了,唯有一张脸孔,像旧式电脑的屏保一般不停地扭曲变形。
蕾蓉竭尽全力想看清他是谁,终于发现他很像很像刘捷,他似乎在拼命地叫自己的名字,嘴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似乎是在警告自己:危险近在咫尺!
蕾蓉猛地惊醒,发现一只手正在试图悄悄地抽走她捏在指间的那一摞材料。
她一巴掌打开那只手,将材料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中,抬眼看时,竟是苏苏。
苏苏也吓了一跳,胖乎乎的脸上挤出有点尴尬的笑容:“对不起……我看你睡着了,想帮你把这些材料收好,然后给你盖个被子。”
果然,她的另外一只手里拎着一床薄被。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蕾蓉歉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来,“今天忙了一天,有点累,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苏苏还是一个劲儿地表达着歉意:“怪我,怪我,本来我跟刘副厅长约好,应该一点左右赶到这里,提前接应你一下的,谁知报社开一个紧急会议,不让请假,手机又出了问题,短信微信都发不出去,电话更是打不通,跟刘副厅长死活联系不上,开完会我打了个车往这儿赶,路上又遇到一起车祸,不知道死的是什么重要人物,好多警察围着,把路都给封上了,没办法,我只好绕路,结果就迟到了,等听到陈一新介绍你是大郭先生时,我可真的是大吃一惊呢,不过看那样子你已经被他们完全接纳了,我也就不好‘拆穿’啦!”
“不过,你的反应也蛮快的,陈一新本来对我的身份有点怀疑,一听说是你把我请来的,所有的怀疑似乎立刻消失了。”
苏苏摇摇头:“你可不要小看陈一新那个人,别看他长得像一只又肥又蠢的土拨鼠,其实可是一条毒蛇。”
蕾蓉“嗯”了一声,又有点好奇地问:“你原来计划给我编排的身份是什么?”
“嗨,刘副厅长说你是个法医,那么我就打算说你是医生——精神科医生,我请来给赵怜之看病的。”
“赵怜之……就是躺在沙发上被你的书包砸中的那个瘦子?”
“对啊,他一声叫唤真把我吓坏了,就他那小塑料体格,我真怕我那一口袋书把他给砸扁了,然后这倒霉别墅又添一条人命。”
“怎么来别墅住一晚上还带一口袋书啊?”
“我是个推理小说爱好者,只要外出,身上不装几本就觉得心虚得慌,尤其来这死过一大堆人的凶宅,晚上睡觉前读一本《黑暗馆不死传说》或《斜屋犯罪》,那可太带劲了!”苏苏有点兴奋地说,“推理小说里的凶杀案写得再可怕,也不如现实生活中的案子恐怖血腥啊!”
“这么说来,你采访过枫之墅发生的两起命案喽?”
“赵洪波被杀那一起我没有采访,当时我在外地出差。”苏苏说,“但是凶宅清洁工全体遇害的案子,我可是省厅批准的唯一一个进入现场采访的记者。”
“好。”蕾蓉指了指旁边的另外一把靠背椅,请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道,“那你给我讲一讲采访的情况吧。”
苏苏道:“其实,特种清洁工在枫之墅全体遇难的事情刚一发生,整个省城都传开了,而且越传越邪乎,有的说是赵洪波的鬼魂发了狂,见到活人就杀,有的说是当初枫树岭养老院里死的那些老人们的鬼魂一直在作祟,反正就是各种闹鬼,搞得省里压力很大。报社领导就派我去采访一下,希望能报道这个案子的破案经过,以正视听,平息人心。我一当记者的,万金油,长期跑政法口,跟省厅关系又不错,省厅就同意了。我去的时候,已经是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尸体早已经被抬走了,但白色粉笔勾勒出的尸形、大片大片拖曳的血迹,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尤其一个掼碎在墙上的花瓶,一把被劈成两截的墩布,能够想象在屠杀发生的一刻,清洁工们有过怎样惨烈的殊死搏斗……”
从走进枫之墅开始,蕾蓉一直集中精力伪装自己的身份,直到现在,直到此时此刻,听了苏苏的讲述,她才想起,这栋别墅是一座巨大的凶宅,而也正因为此,一股凉气悄然蹿上了后脊。
苏苏继续说道:“死的人多,物证也就多,勘查也就慢。接待我的刑侦队长亲自带我在别墅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走了一圈,给我详细介绍了一遍案情。基本情况就是一共死了六个人,有被刀砍死的,有被绳子勒死的,那个带队的小郭先生——好像名叫徐冉吧,摔在山崖下面,据说被发现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儿,但送到医院后很快也死掉了。”
刹那间,蕾蓉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小郭先生是唯一的幸存者,这是警方高度保密的,苏苏不知道很正常,但是……还是有什么地方,好像遗忘在棉被上的一根针一样,刺痛了她的神经。
猛地!她突然想了起来,就在刚才,陈一新给自己介绍汤米时,曾经无意中说过这么一句话——
“照你这么说,吉宅还能发生两次凶杀案一共死了六个人?!”
当时自己没有在意,现在想来,就不大对劲了,因为枫之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在外人看来,第一起死了赵洪波,第二起死了六个凶宅清洁工,那么死亡数字应该是七个人,而陈一新说的是“六个人”……
也就是说,他知道枫之墅案件中有一个幸存者。
看来,刘捷说陈一新跟警方内部有所勾结,所言不虚!
这时,苏苏继续介绍案情:“现场勘查表明,那个凶手非常残忍,从一开始就是要把所有人灭口。另外,他也非常狡猾,虽然杀了这么多人,但是现场居然没有留下他的指纹,虽然有他的鞋印,但只能根据鞋号估计是男性,而且由于跑动、踮脚和故意擦拭等原因,没有找到太多成串的足印,也就无法根据行走轨迹锁定嫌犯。”
“市局报警电话记录表明,在案发当日傍晚6点左右,110曾经接到来自枫之墅的座机打来的电话,但是接警人员打回去的时候,电话一直无人接听,而枫之墅的一个死者就死在一层客厅的电话边,他是被人从后面用软钢丝勒死的,话筒一直就那么垂落在他的尸体旁边。从死亡顺序来看,除了徐冉以外,他极有可能是所有受害者中第一个遇害的。”
“为什么要除了徐冉以外?”蕾蓉有些不解。
“因为搞不清徐冉是什么时候坠崖的,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那个死者打电话报警应该不是因为发现她坠崖,因为徐冉坠崖的地方并不难以施救,警方却没发现有任何人曾经对她尝试过救援——般来说,发现坠崖肯定要先尝试救援,尝试无效再报警吧?”
“不。”蕾蓉说,“发现坠崖,肯定是先打120急救电话。”
苏苏点了点头:“所以,我更倾向于那个被勒死的人,是发现了枫之墅里的某个犯罪证据,又找不到徐冉,感到这两件事之间有着什么蹊跷而可怕的内在联系,所以才打电话报警。照规矩,凶宅清洁工在工作开始前要将手机关机,交到郭先生手里,直到完工之后再发还,但当时徐冉坠崖了,手机都在她身上,所以只能打座机——结果被躲藏在暗处的凶手发现,将他勒死。”
蕾蓉沉吟了片刻,一边继续翻阅手中的材料,一边对苏苏说:“你继续谈。”
“还有就是死亡地点的分布,除了那个死在电话机旁边的人以外,剩下的四个人都被杀害在这座别墅的二层和三层,而且都是集中在赵洪波的书房附近,也就是你现在住的这座屋子的楼上房间——”
蕾蓉有点吃惊:“什么?我这间屋子的楼上就是赵洪波的书房?”
“对啊。我还想这谁给你安排的房间呢,真够缺德的。”苏苏笑道,“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你大概也知道,赵洪波就死在你天花板上面的那间书房里,当时门窗紧闭,而特种清洁工们的尸体又都分布在书房附近,这不能不让刑警们怀疑,清洁工们发现的犯罪证据,就在书房里面,但是把书房翻了个底儿朝天,结果跟当初勘查赵洪波死亡现场时一样,一无所获,既没有发现门板装有折叠后看不见的暗器,也没有发现地板有微小的倾斜,更没有发现天花板可以升降……”
蕾蓉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咋了?”苏苏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觉得我扯犊子扯得太狠了。”
“没什么,只是在刚才来的路上,我和刘副厅长也说过这种新本格推理小说中才能看到的情节,把他气得七窍生烟。”蕾蓉说。
“虽然新本格小说里的诡计都很扯,但是备不住现实中还有个别傻瓜真的用上。”苏苏说,“他们也不想想,有为了谋杀而建一栋房子的钱,不如随便在过街天桥底下雇俩民工,想宰谁就宰谁。”
“文学和现实有差距是很正常的事情嘛。”蕾蓉扬起手中那份材料,“我看完了。我原来以为也许特种清洁工之中的某个人就是凶手,在和受害者的搏斗中同归于尽,但是看完尸检报告和所附照片上每一位死者的致命伤,这种怀疑可以打消了,除了你说的那个被勒死的人以外,剩下的死者都是被同一把凶刀杀害,一刀致命,这恐怕是专业杀手才能犯下的罪行——难道警方就连一个怀疑的对象都没有吗?”
“有倒是有,但令人难以置信。”苏苏说,“警方在排查附近这一带居民时,两个住在河对面的小区的女孩回忆,出事那天晚上八点左右,有一辆红色歌诗图轿车突然从桥那边开了过来,开得很快,也很疯狂,差点撞到她们——而赵洪波的养子赵怜之开的就是一辆红色歌诗图轿车。警方立刻拘捕了赵怜之,可是,那个人一天到晚跟吸多了海洛因似的,说话颠三倒四,精神上也疯疯癫癫的,死都不承认他那天去过枫之墅。警方也认为他这样的货色绝不是宰人的材料,挨宰还差不多,加上陈一新又出面作保,所以很快就把他给放了……”
“陈一新替他作保?”蕾蓉有些惊讶,“陈一新不是杀死他养父的嫌疑人之一么,怎么他俩还搞到一起去了?”
“我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苏苏压低了声音说,“赵洪波遇害前半年,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突然把赵怜之大骂了一顿,气得赵怜之离家出走了,在那段时间,陈一新收留了赵怜之,给他提供了住处、女人什么的,但是对外严格保密,直到赵洪波发疯砍伤女仆之后,陈一新才让赵怜之回到家里,而赵洪波对此毫不知情。”
“我曾经怀疑,赵洪波遇害那天晚上,本来打算跟赵怜之演一场戏给宾客们看,但却被赵怜之趁机刺杀,听你这么一说,如果陈一新和赵怜之事先就有勾结,那还真被我说中了。”蕾蓉皱紧了眉头,“不过,刘捷否定了我这种想法,因为当门被撞开时,所有人都看到赵洪波身前已经是一地血泊,后来血液检验又表明,那确实是赵洪波自己的伤口流出的鲜血……”
苏苏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叼出一支点上,狠狠嘬了一口:“这什么枫之墅啊,简直就是个谜之墅。”
蕾蓉站在窗边,轻轻地拉开窗帘,望着窗外那正在黯沉下去的花园,以及在花园围栏的尽头,一处长满了野草的山崖。
在山崖的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箱子,搭在一个用工字形截面的不锈钢柱子支撑的架子上。
“那是什么?”蕾蓉问苏苏。
苏苏看了一眼:“那个啊,是把温泉联接入户的抽水系统。”
“这个岛上有温泉?”
“对啊,当初建枫树岭养老院,就是因为这里有温泉的缘故——对了,小郭先生徐冉就是从那个山崖上掉下去的。”
“她去那个山崖边做什么?”
“谁知道啊,人已经死了。”
蕾蓉沉思着:所有的清洁工都死在别墅里面,只有徐冉一个人掉下了山崖,她是到山崖边等什么人的时候,被一双从背后伸出的手推了下去?还是被那个真凶追赶得无路可走而坠崖,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对警方说出真相?抑或是……
“对了。”她的视线缓缓地将别墅以南的小岛环视了一遍之后,突然问道,“这座岛上,我没有看到一棵枫树,为什么得了个枫树岭的名字?”
“过去这座岛上有很多枫树,秋天的时候,隔着河望过去像着了火一样,很多学校组织学生秋游都爱到这里。”苏苏回忆道,“后来养老院出了事,荒了很久,赵洪波买下地皮建别墅的时候,身体不大好,一吹风就偏头疼,有个风水先生跟他说,要想无病无灾,就得离‘风’远一点,于是把所有的枫树都砍掉了,岛外面的老百姓很生气,故意给别墅取名叫‘枫之墅’,叫来叫去的,这座别墅居然真的就叫这个名字了。”
“养老院的事情,刘副厅长跟我说过,他说是一起单纯的事故,肺炎传染和扩散导致的老人们死亡,是真的吗?”
苏苏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将抽了一半的烟在烟灰缸上掐灭:“那件事情,我了解。我那会儿假期到养老院当志愿者,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刚开始还是一两个老人咳嗽,感冒,发烧,没了,后来接连倒下许多人,省卫生厅、民政部都来人了,调查发现,确实是肺炎病菌的传染导致的,不过须叔后来到枫树岭来看了一次,他说养老院从风水学的角度有所‘犯忌’。”
蕾蓉想起上午的会议上,须叔说过的话:“他是不是提到一本名叫《宅谱通言》的书,上面记载了‘枝斜向门,哭泣丧魂;门对空树,咳嗽流注’?。”
“对啊,对啊,他接受我们报社的记者采访时,就是这么说的。”
“可是,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他在受访时说了一堆故弄玄虚的话,搞得记者也五迷三道的,完了写成稿子拿给总编一看,直接毙了,那个记者没办法,又去采访小郭先生徐冉,徐冉倒是解释得通俗易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古人不主张在庭院里种植大树,因为高大的树木势必会影响采光,导致室内阴暗潮湿,还会影响通风,不利于废气、病菌的排除,尤其是屋里有呼吸疾病或传染病患者,那么不仅对患者本人的康复有百弊而无一利,而且对其他居住者也会造成危害。另外,树木越高大,树根延伸得就越长,很可能会破坏房基,给房屋带来倒塌的隐患。”
蕾蓉听得连连点头:“这么说,确实是有道理的。”
“可是须叔得知后,气坏了,大郭先生本来就跟小郭先生不对付,何况这一回徐冉还扮演了魔术破解者的角色,气得须叔放出话来,早晚要给徐冉好看。”
蕾蓉不禁一笑:“据说这座枫之墅是陈一新给赵洪波修建的,是真的吗?”
“没错,早些年,陈一新是省城有名的骗子和奸商,勾结贪官污吏做了许多坏事,这几年国家展开声势浩大的反腐行动,他突然跳到赵洪波的公司里,放低身段,悄无声息,不知怎么的渐渐扶摇直上,东山再起……听说赵洪波有退隐江湖的想法之后,他主动站出来主持修建了枫之墅,还自掏腰包承担了装修的费用,家具和装饰品都是他亲自选购的,说是要报答赵洪波对他的恩情,最后他‘报答’得可真彻底,鸠占鹊巢,把人家的公司都给吞了。”
“家具和装饰品……”蕾蓉慢慢地说,“楼下客厅里挂的那张大幅油画,也是陈一新专门给赵洪波选的吗?”
苏苏茫然地摇了摇头:“那幅画,怎么了?”
蕾蓉正要说话,突然发现对面假山上的凉亭里站着一个人,正往这边看过来,他的目光直勾勾的,搞得蕾蓉有点儿心慌,但仔细看时,他其实望向的是自己楼上那间屋子——赵洪波殒命的书房。
“我想,我该找这个人谈谈了。”蕾蓉喃喃地说。4
第三个问题:枫之墅里的什么东西导致赵洪波从出现幻觉到发疯?
她走到假山下面,抬起头,向凉亭望了一眼,管家老吴看见她,慢慢地沿着石阶走了下来,却并没有走向鹅卵石小路,而是往左一拐,拐进了一个狭窄的山洞里面。
她也走进了山洞。
“怎么样?”老吴低声问道,“拿到东西了吗?”
她摇了摇头。
“他嫌我出的钱不够?”
“不是,我本来联系好了他,昨天下午过去拿东西,但是等我到了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抽屉和保险柜的门都开着,里面的文件和材料都已经被拿走了,一个玻璃杯子还打碎在地上,我害怕极了,赶紧逃了出来……”
老吴的脸上立刻布满了阴云。
“对不起……我尽力了。”说完,她就要慢慢地退出山洞。
“不,你还没有尽力。”老吴用冰冷的口吻说,“你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她咬了咬下嘴唇,好像要把什么话咽下去,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还要怎么还?!没错,如果不是他,我也许还在那个小医院里当护士,可是自从嫁给他之后,他就像一个魔鬼一样统治着这个家,统治着我!从肉体到灵魂,我受尽了他的折磨和摧残,他很早就失去了性能力,所以对我越发的变态,不然我也不会逃离这个家……出事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晚上过来,找我谈离婚手续和财产分配,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我心里对他还存有最后一丝温情,我这段时间所作所为的一切,就是为了那最后一丝温情,我不能再做更多了!”
老吴瞪着她:“无论他活着的时候怎样,可他是被那么残忍地杀害,难道你就一点也不——”
“只有你——”她也瞪圆了眼睛,“只有你才认为他是被陈一新杀害的,还有谁?还有谁跟你一样认为?警察就在现场,门窗紧闭的密室,除了自杀没有第二种解释。老吴,拜托你不要把自己的见解强加给别人,包括你让我去找那个私家侦探收买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老吴打断她的话:“如果东西不存在,那个私家侦探为什么一声不响地不辞而别——甚至有可能是被绑架或杀害?!”
“这一切,一切的一切,统统都是你的臆想,你的猜测,也许那个私家侦探搬家了,也许他是财务有问题跑路了,也许他是被别的调查对象追杀了!”她扬着两只手,“老吴你放过我好吗?你是赵洪波父亲的卫兵,死心塌地地照护了他们父子两代人,而我有我的自由,我不能也不想为赵洪波陪葬!”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出山洞,老吴一声沉重的叹息,让她又止住了脚步。
她站在洞口,望着头顶被岩石剖成两半的明与暗,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我可以向你承诺,假如让我发现了陈一新杀害赵洪波的证据,我一定亲手宰了他!”
说完,她急匆匆地走开了。
老吴抄着手,在山洞里又待了一会儿,然后神情木然地走了出来,沿着鹅卵石小路往前走,突然发现那个从北京来的大郭先生正站在花台上赏花,他想躲开,但是已经太晚了,姓蕾的女孩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您好啊。”
他很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看得出,这个花台有一阵子没人打理了,很多名贵的花草都枯萎了,不过依然可以想象它曾经的繁茂似锦。”蕾蓉笑着说,“这么大的别墅只有您和一个厨娘,恐怕是照顾不过来吧。”
“作为一个管家,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选择做什么。”老吴的回答,谦恭中又带着几许倨傲,“想必您也知道,这半年来,这座别墅出了许多事,人都顾不上了,哪里顾得上花花草草……”
“其实我有点儿搞不太懂。”蕾蓉望着他说,“既然您是前一任主人的管家,为什么陈总还要把您留下?”
“如果您换过房子就会明白,对待上一个家庭留下的家具,新的主人总会视如鸡肋,留还是弃,需要一个时间来抉择。”
“我倒不觉得您像家具,如果让我比喻,我更倾向于把您比喻成一个未死的凶灵。”
此言一出,老吴的眼睛里“噌”地射出两道凶光!
然而蕾蓉却面不改色,翘起的嘴角好像对他的反应早有准备,这反而让老吴慢慢地冷静了下来:“蕾小姐,恐怕您在您的专业才能上过于专注,而忽略了基本的礼貌,尤其对我这样一个已经年过六旬的老人。”
“是么?我倒觉得我的比喻恰到好处。”蕾蓉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腔调,“一个忠心耿耿的管家,守候在一座故主死于非命的别墅里,怀着满腔仇恨、一心要杀死别墅的新主人,为故主报仇……这样的人,只怕比真正的凶灵更加可怕吧?”
“蕾小姐,我是一个遵纪守法、安分守己的人,您说我想杀死陈总,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的,我想您不需要我提醒,诽谤他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吧!”
“好吧,算我看走眼了。”蕾蓉道,“我原本以为,作为一个跟随赵总多年的人,您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杀害而不为他报仇的。”
老吴愣了一愣,然后慢慢地说:“也许您道听途说的消息有误,赵总在自己的书房里关上窗、锁上门以后,用刀自杀的。”
蕾蓉不禁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老吴眯起一双眼睛。
“我是笑您的演技不够好,连我都骗不了,怎么能骗得过陈一新,其实你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而局外人更是看得清楚。就拿赵总之死来说吧,我在别墅里都没有怎么多逛,都能看出陈一新当初建造这座别墅的目的,就是为了置赵总于死地。”
老吴一下子呆住了:“你……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别忘了我是大郭先生。”蕾蓉气定神闲地说,“这座别墅看起来雍容华贵,但边边角角充溢着一股杀气,任何人住进来恐怕都会落得血光之灾,而且,这种杀气并非地理形势造成的,而是建造者有意为之,不说旁的,就一楼客厅里挂的那幅油画,即是明证。”
“那幅画怎么了?”老吴困惑不解。
“那幅画是陈一新帮赵总选择并挂在客厅正中的墙壁上的吧?”
“对啊。”
“您知道那幅画叫什么名字吗?”
老吴摇了摇头:“陈总当时给赵总介绍说,那是一幅欧洲不知名的画家所画的风景画,我们又都不是很懂艺术……”
蕾蓉掏出手机,很快搜索出了那幅画,展示给老吴看:“是这幅画吗?嗯,作者可不是什么欧洲不知名的画家,而是大名鼎鼎的后印象派大师塞尚,而画的名字也别有旨趣。”她手指往上一划,油画的名字显示了出来——
《自缢者的房屋》!
老吴的脸瞬间胀得通红,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焰:“陈一新这个王八蛋!”
“从风水学的角度讲,客厅就是人的一张脸,客厅的主墙犹如脸上的印堂,印堂发青尚且表明人的身体不健康,何况在上面挂一张凶画。”蕾蓉说,“陈一新修建这座别墅的目的,就是想克死赵洪波,这一点毋庸置疑。”
老吴扬起头来:“我冒昧问一句,您到底是谁?”
这回的“您”字,说出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客套,而是带着一种真诚的敬意。
“我是赵总的一位朋友。”蕾蓉低声说,“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调查他蹊跷的死因。”
老吴叹了口气,请蕾蓉在花台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坐在她身边,目光在那些残败的花花草草上流连了很久,才喃喃地说:“荒了,荒了,过去这里有一个园丁专门打理,后来洪波犯了失心疯,一天到晚神神叨叨跟着了魔似的,园丁和好多仆人一样,都走了,这花园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再往后啊……我照顾了他们爷儿俩两代人,本以为这把老骨头还能多伺候洪波些时日,谁知道这个家败得这么快,有道是‘一狼入室,举家皆空’,可是那阵子,谁能看出陈一新是一只豺狼啊!”
“老吴,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我想问的是,赵总遇害的那天晚上,你到底都看到了什么?”
“当时我不在场。”
“啊?”
“我最痛苦的也就是这一点,那天洪波先上楼去,叫陈一新十分钟后去他的书房找他,十分钟都过了,陈一新还是一动不动,我清了清嗓子,提醒他该上去了,他很不痛快地往上走,这时,我发现饭桌上所剩的饭菜不多了,估计洪波和陈一新要谈很久,不能让其他的客人冷了场,于是我就去厨房,安排厨娘再做几道菜,这时听见楼上一声惨叫,然后传来踢打声、叱骂声、惨叫声,我赶紧往楼上跑,等到了书房门口,看见赵怜之跪在洪波的身边,洪波的心口插着一把刀,躺在血泊里,身体还在抽搐……”说着说着,老吴捂住了脸,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假如案发时我在场,也许能当场抓住那个谋杀他的凶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是自杀的,无论如何也不能!”
一直以赵洪波父子最忠诚的仆人而骄傲,却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目击到案件的全过程,而陷入深深的自责,这大概就是刘捷说的,吴管家在警方的调查中“掩饰不住的非常悲痛,但始终不做任何的评价和猜测”的原因吧。
“但是警方在调查中,确实没有发现赵总之死有‘外因’的可能啊,毕竟门窗是紧闭的……”蕾蓉望着老头子那张皱皱巴巴的瘦脸,试探着说,“您不必沮丧和难过,以我的一点浅见,当在一个人的家里找不到要找的人时,或许可以试试在他回家的路上等他。”
“您的意思是——”老吴恍然大悟,“找一下自从洪波搬到这栋别墅之后,逐渐‘发疯’的原因?”
蕾蓉点了点头:“我相信陈一新一开始并没有想直接杀害赵总,否则他就犯不着在这栋房子上动那么多心机了,所以您不妨想一想,赵总自从住进来之后,在衣食住行上起了哪些变化,导致他逐渐出现了精神上的不正常情况——从本质上讲,所有心理上的疾患都是物理因素作用或导致的,换言之,一幅画绝不能逼疯一个人,其中一定还有更加恐怖和不可捉摸的手段,这些手段很可能依然藏在枫之墅里,如果我们能发现其中有和陈一新相关联的部分,那么警方一定会重新查封这栋别墅,重新审理赵总和那些清洁工们的死因,这恐怕才是陈一新最害怕和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相信,陈一新之所以这么着急买下这栋别墅,进行改造装修,绝不是对凶宅情有独钟,而是希望毁灭自己的犯罪证据。”
老吴一边点头,一边嘀咕着:“衣食住行……都挺正常的啊,我想想啊,住进来之前小半年吧,陈一新撺掇洪波学什么道家的养生术,‘要想不死,肠中无滓’啥的,每天都只吃素菜,喝什么刮肠茶,早中晚洗澡,叫个什么‘一身清,一身轻’,然后穿着特别宽大的衣服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您看过没,就跟里面那嘉靖皇帝似的……”
“刮肠茶是什么东西?”蕾蓉问道。
“就是把决明子、麻子仁、大黄啥的搁在一起泡茶,洪波过去有点便秘,喝完了这茶泄得痛快,精神也会好一阵子,可是这人要总是泻肚,那肯定伤元气啊,但是不喝的话,便秘会更加严重,所以他越来越依赖这个茶了。”
蕾蓉点点头:“长期服用泻药,肠道蠕动就会形成药物依赖——那么,刮肠茶的原料是哪里来的?陈一新配好了送给赵总的?”
“不是。”老吴摇摇头,“都是我按照老陈给的方子,去药店抓了来给洪波泡水喝的,是不是这三种药配伍在一起就是慢性毒药啊?”
“哪儿有那么玄乎啊,问题不在这刮肠茶里。”蕾蓉想了一想说,“除了赵总之外,其他住进来的人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吗?”
“有。”老吴说,“刚刚搬进别墅那阵子,我们都特别爱过敏,身上动不动就起小红疙瘩,鼻子痒痒,喷嚏不断,而且咽喉也容易肿痛,药盒里的牛黄上清丸没几天就吃光了,赵总毕竟是搞建筑出身,懂行,说是这屋子装修时名贵石材用得过多,有放射性物质和氡气啥的,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挥发干净,为此,陈一新还来道歉,说光考虑奢华忽略了环保,赵总说他进入房地产行业不久,所以也不怪他。”
“类似赵总那种出现幻觉的症状,其他人有吗?”蕾蓉问。
老吴想了一想,然后摇了摇头。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赵总的个人生活起居上。”蕾蓉说,“他住在哪间屋子?”
“他的书房不是三楼最西头朝南的那间屋子吗?隔壁就是洪波的起居室,一个很大的套间,这个套间跟书房有一扇门相通。”
蕾蓉吃了一惊,因为刘捷介绍案情时,没说书房还有一扇门与隔壁的套间相通。所以她在查看枫之墅的平面图时,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那么,赵先生遇害那天晚上,通向隔壁套间的那扇门能打开吗?”
“不能,肯定不能,那扇门当晚是从书房一侧反锁的,锁得严严实实的,根本就打不开。”
“那好吧,我回头上三楼去看看。”蕾蓉站起身,又忽然回过头,“对了,我还是要问一遍刚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我相信陈一新一定知道您对他怀有满腔仇恨,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把您请回来?”
“只是演戏给外人看罢了。”老吴说,“洪波死了,就有传闻说是陈一新做的,后来又有六个特种清洁工不明不白地死在枫之墅里,房地产业界又纷传圆满地产现在在大量囤积凶宅,洗白后高价出售,这些都对陈一新的声誉和生意十分不利。他把我请回来是为了证明他‘襟怀坦白’,与洪波的死无关;在别墅重新装修之前,将亲友们召来开个追思会,倒是洪波的老婆童丽在卖别墅给陈一新时开出的条件,陈一新趁机请来省报记者,借‘追思会’继续作秀扮好人,总之他是婊子也要当,牌坊也要立。”
“这个人还真的蛮有心计的。”蕾蓉一笑,“对了,刚才您说全家除了赵总,没有其他人表现出精神上的病态,这怕不对吧,我看那个赵怜之就不大正常啊。”
“他那是嗑药嗑的!”老吴的脸上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洪波收了这么个败家玩意儿当养子,也真是家门不幸,从小就是个窝囊废,上中学时学会了嗑药,后来他爸逼着他搬到枫之墅,想帮他把毒瘾戒了,那小子熬得百爪挠心,不知道走了什么途径,居然搞到了毒品,每天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抽,有一天被洪波发现了,要打他,他跑了,直到洪波从疗养院出来,他才回家,跪在地上,跟他老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那时这栋别墅里除了我和一个厨娘、一个女仆,就再也没有别人了,洪波望着这么一空落落的大宅子,成天唉声叹气,见到赵怜之回来还挺高兴的,被害之前那阵子,两个人常常在一起聊天啥的,我虽然不相信那个混球能够改邪归正,但只要洪波觉得好,我也就不忍心再去多嘴了……”
“那么……”蕾蓉小心翼翼地问,“您认为,赵怜之有没有可能跟陈一新联手谋害他的养父呢?”
“一条大鱼,在水里扑腾的时候,谁都不敢靠近它,可一旦它被钓上岸,煮熟了,端上菜桌,那可就一人一筷子……”
蕾蓉点了点头,向老吴告辞,离开了花台,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
就在刚才,她站在卧室的窗边,看见管家老吴正在对面假山上的凉亭里,往楼下赵洪波殒命的书房看过来,便决定下楼去找这个老人谈一谈,谁知快要走到假山附近时,突然发现前面还有一个打扮得很时尚的漂亮女人,左顾右盼的,似乎提防有人跟踪。蕾蓉赶紧躲到一旁,直到她和老吴一起走进了山洞,才蹑手蹑脚地过去,偷听了他们的对话。从对话可以得知,那个女人应该就是童丽,老吴似乎是在让她去私家侦探手里买什么东西,却以失败告终……而老吴言谈中对陈一新的刻骨仇恨,也让蕾蓉决定通过那幅油画为介入点,直接向这位老管家摊牌,也许能获取更多的信息。
一番谈话之后,犹如驱车入雾,困惑没有解开,反而陷入了更多的困惑之中。
抬眼一看,前面是整个花园最南边的栅栏门,推开门便看见这座小岛后面那高高的山崖以及山崖下面的河水,或许是对面凸出的河岸形成一个夹角的缘故,河水流淌得十分湍急。
还有,山崖上那个巨大的白色箱子。
刚才苏苏说,这个箱子是把小岛上的温泉联接入户的抽水系统,不过,也许另外一句话更加值得注意——
“小郭先生徐冉就是从那个山崖上掉下去的。”
蕾蓉绕着白色箱子转了一圈,由于山崖下面的流水声过于喧哗,她不得不把耳朵贴在冰凉的箱体上,才听见里面传出“嗡嗡嗡”的声响。她看了看箱门上那把锁,尤其是锁眼,锁眼里面生了点锈,但并不严重,证明箱子里面的抽水系统正常运转,只需要隔一段时间维护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山崖边,向下面望去,只见在十几米高的下方的草地上有一片茂密的榛莽,如果再仔细定睛观看,可以发现一株从半山腰横生出的小树被从中间折断了,当初徐冉就是从这里摔落时被那株小树挡了一下,才逃过一死的吧……
也许是山崖离河岸太近的缘故,上面的野草都因为湿气缭绕而变得无比光滑,蕾蓉的鞋一歪,整个人突然向山崖下面滑去!
第四个问题:赵洪波遇害的那一刻,陈一新跑到书房隔壁的套间去做什么?
她还没叫出声来,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拉了上来。
饶是惊魂未定,蕾蓉的表情依然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沉静,微笑着对救了她的罗谦说:“谢谢,看你挺瘦的,没想到力气却这么大。”
“这叫干巴劲儿。”罗谦笑嘻嘻地说,“您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发现啥……线索了吗?”
蕾蓉轻轻地摇了摇头,迄今为止,她还拿不准眼前这个人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但罗谦似乎急于表白自己,压低了声音说:“蕾警官,您放心,我绝对是站在政府这一边的,别看我给陈一新鞍前马后,其实对那个家伙恨之入骨,巴不得他早点完蛋,这么说吧,假如刚才差点滑下悬崖的是他,那么我毫不介意再推他一把!所以,您在调查中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说话。”
蕾蓉点了点头:“我听说,赵洪波出事那天的晚宴上,陈一新曾经当众训斥过你?是怎么回事?”
“那个王八蛋!”罗谦气愤地说,“‘凶宅战略’明明是他提出的,非要往我身上安!”
“到底什么是‘凶宅战略’?”
“今年年初,陈一新在公司高层的一个内部会议上提出了一个构想,他说凶宅的购入价都很低,而一间屋子是否是凶宅,关键要看公安局是否有备案和记录,换句话说,即便是一间屋子真的出过命案,只要公安局的记录上没有,那么它就不是凶宅。所以,公司可以大量低价购入凶宅,然后他出面到公安系统去‘疏通’,把这些凶宅的案件记录‘抹掉’,然后再卖的时候,就可以以正常价格卖出了,中间的利润很大……我也是没脑子,迎合了几句,他就让我来写策划案,现在倒好,把整个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了。”
蕾蓉说:“现在警风警纪抓得很严,而且所有案件的存档与记录,不是只有在案发地的派出所、市局、省厅有记录,终端要记入公安部的资料库,我不信以陈一新的能力,真能把整个公安系统收买了!”
“嗨,其实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陈一新是在忽悠,但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还真让我们以为他手眼通天。策划案一出,陈一新审核通过,然后重新拟了个文件,号召中介们大量收购凶宅——‘洗白’那事儿当然只字不提。这一下,各个门店的中介都抢着找凶宅、买凶宅。要知道,二手房市场,中介主要吃的是佣金,但对于类似凶宅这种不易卖的、又并非全无价值的‘鸡肋房’,如果长期无法交易,卖方就有可能选择其他的中介公司,这种情况下,为了保住房源,中介往往会选择一种名叫‘内部贷’的方法——就是由中介跟公司签一个合同,以比商业银行低得多的利息,从公司贷款买下房子,限定期限卖出,卖不出去,中介就会成为公司的债务人,这有点儿像是借钱赌博,不过以现在二手房需求量之大,极少出现砸在手里的情况……不过,令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在凶宅大量购入后,陈一新只字不提‘洗白’的事情,还强行勒令各个门店改变凶宅售价按同等房屋70%的价格销售的行规,变成按照正常售价出售,这一下,那些凶宅根本无人问津,中介们正群情激愤,平日里雁过拔毛的陈一新突然下令:所有‘内部贷’的时限延长两年,利息降得更低,这一下中介们都不闹了,等于圆满地产自己囤了一大批房子。那天晚宴上,陈一新指责我导致大量凶宅变成了‘烂在手里的不动产’——他妈的,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好么!”
蕾蓉沉思了片刻道:“那么,陈一新为什么要这样做?”
“坦白地说,业内议论纷纷,都猜不出陈一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狗尾巴翘得再高,拉出来的也一定是狗屎,陈一新收购凶宅也好,囤积凶宅也罢,一定是为了获取更加巨大的利益。”
他们一边聊,一边往返回枫之墅的路上走,蕾蓉继续问道:“赵洪波死亡的当晚,你是在场人之一,你当时有没有感到什么比较奇怪的地方?”
“老赵被害的时候,我不在场,我那会儿尿急,去洗手间了,正好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就在洗手间里跟他聊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楼上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叱骂声和尖叫声,我赶紧出来直奔三楼,就看见所有人都挤在老赵的书房门口,往里面看,赵洪波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把刀子,地上有一滩血……”
“我注意到你用了‘被害’这个词——难道你不认为赵洪波是自杀的吗?”
“怎么可能?老赵可不是那种给自己一刀的人!而且那天晚宴上他对陈一新说的话,很明显是搞清楚了陈一新为什么要囤积凶宅,准备揭穿他的阴谋,而陈一新恼羞成怒,上楼后捅了他一刀。”
“仅仅是囤积凶宅吗?”蕾蓉回忆了一下刘捷给自己介绍过的案情,“我了解到的情况,赵洪波是不是说掌握了陈一新‘刻意制造凶宅的证据’,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罗谦抬起头,想了一想:“好像老赵确实是这么说的,刻意制造凶宅……什么意思?修改公安局的档案,把好端端的屋子改成发生过命案?他疯了?”
“你刚才说过,陈一新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获取更加巨大的利益。”蕾蓉说,“但是不要忘记,赵洪波可是死在密室里,门窗紧闭,陈一新是怎么杀死他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了。”罗谦不无得意地说,“我可是亲眼看见陈一新通过隔壁套间的那个门进入书房杀了老赵的。”
蕾蓉大吃一惊:“你亲眼看见的?”
“对啊!”罗谦扬着脸说,“我不是到现场晚了一些么,看见所有人都挤在书房门口看里面的情况,我也挤了过去,就在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赵洪波的尸体上的时候,我的余光突然发现,陈一新从隔壁套间里走了出来……”
“怪事!不是说陈一新一开始挤在门口,被濮亮搡了一把,为此陈一新的保镖还跟濮亮大打出手吗?”蕾蓉百思不得其解,“那么你把这个情况向警方反映过吗?”
“怎么没反映?我岂能放过那个王八蛋!不过我不敢明着跟警方说,而是后来偷偷告诉了濮亮,毕竟我还要在陈一新的手下混饭吃。但濮亮告诉我,警方勘查现场表明,套间和书房之间那道门,是从书房里面反锁的,从另一边根本打不开。所以我提供的情况说明不了什么——你说警方是不是故意包庇坏人?!”
蕾蓉皱起了眉头说:“罗谦,我觉得你的逻辑有点问题,据我了解到的情况,赵洪波被杀的时候,陈一新是站在书房外面的,从这时开始直到书房门被撞开,他全程都在众人的视线之内,而书房门撞开之后,赵洪波已经倒在地上,而这段时间赵洪波又是全程都在众人的视线之内的,陈一新就算是溜到套间了,除非他穿了隐身衣,否则也绝无从套间进书房捅了赵洪波一刀而不被众人发现的可能。”
罗谦笑嘻嘻地说:“不是说,陈一新是在餐厅等了十分钟,然后先上的三楼吗?后来大家听到一声惨叫才冲了上去,那一声惨叫是不是赵洪波发出的,谁也不能确定,也许陈一新上楼后,从套间进了书房先杀死了赵洪波,擦掉了指纹啥的证据,然后退出来站在书房门口,让我们都产生他一直站在那儿的错觉,然后大叫一声,引所有人上去……”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是依然突破不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陈一新杀死赵洪波以后,是怎样退出书房,将门窗反锁的。”
罗谦顿时哑然。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枫之墅的主楼下面,抬起头,可以看到三楼最西头那间赵洪波殒命的书房,紧紧关闭的窗户像死人的眼脸。罗谦对蕾蓉说:“我先回自己的屋子了,别让陈一新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不然他该多疑了,有事儿您随时招呼我,要我说,今天这气氛不大对劲,晚上还不定出什么状况呢!”
罗谦刚刚走出几步,蕾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等一下。”
他停住脚步,回过身。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蕾蓉说,“上午开会时,为什么一开始好多人——包括那个区治安办主任和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赵隆,都对徐三拗关于凶宅的话嗤之以鼻,甚至大加鞭挞,但须叔一进屋,一个个的立刻都噤若寒蝉?”
“这您还不明白?他们都有把柄在须叔手里攥着嘛。”罗谦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凶宅这东西,说是不吉利,但却是个穷人富人都喜欢的物件,穷人要买房,好地段房价贵,买不起,咋办?买凶宅能便宜得多;富人嘛,买了凶宅,自己不住,出租收租金,租房子的人跟买房子的人不一样,很少打听屋子的来历,所以大房东当得稳稳的。上午开会的那些人,除了徐三拗,哪个不是裤袋子里叮当响的主儿,别看一个个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真到买卖凶宅的时候,都请须叔驱过凶!”
“原来是这样……”想起了飘浮在刷牙缸中的那片指甲,想起了唐小糖毅然决然地离去的背影,蕾蓉心里的一根弦不禁再一次绷紧,“罗谦,据你了解,须叔跟陈一新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赵洪波死了以后,为了把枫之墅卖掉,他老婆童丽委托管家老吴,找到本市特种清洁工小组打扫屋子,还特地延请了小郭先生来驱凶,结果你也知道,接下来枫之墅第二次成了凶宅,童丽正发愁可咋办,陈一新提出购买,价格虽然压得很低,但还是很快成交。等枫之墅的业主换人之后,陈一新请的就是须叔来驱凶,而须叔还特地带上了自己新组建的特种清洁工小组,你就知道陈一新和须叔是什么关系了吧?”
蕾蓉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望着罗谦道:“从你这番话中,我听不出须叔和陈一新有什么特殊关系,只是为了打扫出过人命的凶宅,必须延请驱凶师和特种清洁工,而小郭先生和上一组特种清洁工已经罹难,陈一新只剩下须叔这个必选项而已。”
罗谦讪讪地笑了。
“罗谦。”蕾蓉的神情格外严肃,“请你搞清楚,我是在向你了解涉及多人死亡的两起案件的相关案情,如果你再油腔滑调,把一些自己主观臆测的东西拿出来耍宝,那么将来需要你对你的证词承担后果时,我也希望你有勇气跟现在一样言之凿凿。”
罗谦有点惊惶:“您千万不要误解,我这不是在全力配合您工作么……老实说,陈一新那个人一肚子阴谋诡计,须叔您也见到了,一副不阴不阳、装神弄鬼的做派,他们俩之间到底是个啥关系,谁也说不准。不过,陈一新指挥手下大量购买凶宅,哪一座他不得请须叔和特种清洁工出马?这里面的猫腻,可就多了去啦,那可真是越往深了想,越是深不见底。”
第五个问题:胡岳真的是九门安保公司的保镖吗?或者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
回到自己的居室,蕾蓉重新将赵洪波命案的相关资料拿了出来,找到勘查记录,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确实提了一句:套间和书房之间有道门,是从书房里面反锁的。大概刘捷跟自己一样,觉得从时间上来看,陈一新进套间时,书房里的赵洪波已经在众人的视线以内,不可能从那道门进去杀人,所以根本没有重视。而根据目击者的问讯记录,当时站在门口的几个人都没提此事……
当濮亮和胡岳发生打斗时,楼道里有赵隆、汤米和一个女仆,后来罗谦赶了来,再往后是管家老吴。
难道只有罗谦一个人看到陈一新走出套间了吗?
她觉得有点口渴,沏了一杯茶,坐在靠背椅上,望着茶氛出了一会儿神,茶氛好像一层又一层的薄纱,每揭去一层,屋子里的光线就暗了一些,正当她进入一种黄昏时特有的虚无境界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她醒了过来。
她走到门前,却有些犹豫,假如门外是某个对自己不利的家伙,侯继峰能及时从隔壁赶过来吗?
门外的人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犹豫,低声说:“是我,赵隆,上午和你见过面的。”
他来找我做什么?
一边想一边取下了挂锁,将门打开,赵隆立刻走了进来,并反手将门关上。
一张国字脸上,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赵隆的神情像屋子里的光线一样阴郁:“蕾小姐,我是自首来了。”
听他话里无一丝好气,蕾蓉一惊,但她极沉得住气:“赵教授何出此言,您请坐。”说完伸手一让。
赵隆气呼呼地在椅子上坐定:“蕾小姐,我和你今天是初次见面吧,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为什么要调查我?难道说我是杀死赵洪波和那几个清洁工的凶手么?我承认,我是买过两套凶宅,请须叔驱了凶,然后租出去挣点儿房租,这年头儿光靠死工资,不捞外快,哪个科学家能养活一家老小?我没有从科研经费里挖一勺就算对得起国家了,我一不靠偷二不靠抢,不过是当个房东,我犯了哪条王法?!”
蕾蓉才明白,罗谦和自己聊完,就跑到赵隆那里打小报告去了,不知道怎么添油加醋,竟搞得赵隆勃然大怒。
蕾蓉坐下,轻轻地啜了一口茶,然后慢慢地说:“赵教授,既然您已经知道,我也就无需相瞒了,我从北京来到省城,就是要对赵洪波遇害案重新展开调查,而您那天晚上的表现确实有些疑点。”
赵隆一下子急了眼:“你一个公安人员,说话可要负责任!我那天晚上的表现哪点可疑了?老赵上楼,我一直在楼下;他的书房被撞开时,我在楼道里……很多人都看到了,可以给我做证!”
“可是有人说,看到你进了隔壁的套间,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谁说的?”赵隆用指头尖“吭吭吭”地戳着茶几,“进套间的明明是陈一新,怎么成了我?!”
“你亲眼看见的?”
“那还能有假!那个警察和陈一新的保镖打起来了,大家都怕被误伤,能往哪儿躲就往哪儿躲,陈一新往后倒退着撞进了赵洪波的套房里,虽然一眨巴眼的事儿,但我还是看见了。”
蕾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那警方调查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讲?”
赵隆一下子愣住了。
“看来传说你和陈一新有所勾结,并不是空穴来风。”蕾蓉翘起二郎腿,“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对他躲进套间一事缄口不言?”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赵隆的气焰一下子降了三分,“我只是觉得陈一新躲进套房的时间很短,只有十几秒,那段时间我们都看见赵洪波倒在书房的地板上死了,他不可能杀死赵洪波。”
“‘你觉得’不代表你有权向警方隐瞒事实。警方在给你做现场目击笔录时,难道没有告诉你,你所看见的每一件事都要如实陈述,否则就是隐匿罪证吗?”蕾蓉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据我了解,每个商品房开工建设前,都要进行环保测评,而竣工后,又必须获得《环保验收行政许可决定书》,才能开始销售,而这些,你这个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都会参与吧,验收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会得到不菲的回报吧,过去,你依托的是省城最大的房地产商赵洪波,而赵洪波走下坡路后,你迅速投靠了陈一新,所以你当然要竭尽全力保护好你的新主,我说得对么?”
赵隆不停地吞咽口水的表情,证明蕾蓉完全说对了。
“你放心,我懒得查你跟赵洪波或陈一新做过什么内幕交易,不过至少在今天晚上,我希望你老老实实地配合我办案,不要再有刚才进门时那样咄咄逼人的言行。一个脑袋上长角的人,智商绝对不会高过一头牛。顺便说一句,我也是科学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国家给我的工资,少到让我需要考虑是否侵吞科研经费才能活下去,事业单位的各种保障,虽然没让我锦衣玉食,但已经足够我把精力投入到我所热爱的事业上了,人贵在知足。就算是不知足也没关系,买凶宅出租挣钱也没问题,但拜托你不要像今天上午在会上一样,当面义愤填膺地骂,背后又卑躬屈膝地舔。”
赵隆目瞪口呆,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蕾蓉冷笑一声:“最后问一句,你有没有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陈一新?”
赵隆摇了摇头。
“出去时帮我把门带上。”说完,蕾蓉就拿起茶几上的材料,继续看了起来。
赵隆喘了几口粗气,迅速退出了屋子,并轻轻地关上了门。
大概极少有人能想到,一向温柔娴静、宽和大度的蕾蓉能讲出刚才那么一番声色俱厉、刺骨剜心的话,事实上蕾蓉不但会讲,而且讲起来比刘思缈还恶毒,但她永远不会因为发泄情绪而讲,纯粹出于某种策略上的考虑。从上午到现在,赵隆的种种言行都表现出他是一个自视极高而又情商极低的人,这样的人,只要捏在掌心里轻重得宜地揉搓,早晚能挤出水儿来,自己刚才小小的试探,竟证实了陈一新曾经躲进套间的事,也是收获。
不过,对那个罗谦要更加小心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最需要提防。
书房,套间……
蕾蓉把茶杯举到唇边,杯子抬得很高,舌头却没有感到水意,才发现已经见底了,她望着那几片纤毫毕现的茶叶,觉得到了沥干水分的时候了。
她站起身,打开房门,阴暗的楼道里空无一人,贴着深灰色螺纹壁纸的墙壁和一扇扇棕色的门,将一切都遮蔽得严严实实,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先往东走,走到楼道中间,顺着唯一的楼梯向上去,厚厚的地毯将一切声音都掩埋住了,整座别墅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蕾蓉一边走,一边想着那几个可怜的凶宅清洁工一个一个遇害的惨况,想着他们在最后时刻发出的呼救声是何等的凄厉,身上的汗毛不禁倒竖了起来。
来到三楼,站定,楼道西头的南侧,就是赵洪波殒命的书房,而倒数第二间,应该就是他日常居住的套间。
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情,蕾蓉沿着楼道向西头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朝野兽的消化道更深入了一点,也许在看清胃容物那一刻,自己也会被胃酸消化……
终于站在了书房门前,这座谜之别墅中的谜之屋里,隐藏着一切凶残一切血腥一切恐怖一切离奇的谜底,甚至可以说,这里是整个凶宅的凶核,而自己,即将打开这一终极凶间,直面那些盘踞不去的凶灵了……
她深呼吸了几口,把手握在了门把手上——
“等一等。”
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精神本来就高度紧张的蕾蓉,不禁一哆嗦,回头看时,只见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眼皮耷拉宛如僵尸般的男人。
自己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一个人!
“你是谁?”蕾蓉的神情镇定,声音却有点发颤。
僵尸般的男人将脸凑近了一些,肥厚的嘴唇吐出四个字:“离开这里。”
蕾蓉纹丝不动:“我是陈总的客人。”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居然没被吓跑,僵尸男的声音更加低沉和凶恶:“我再说最后一遍,离开这里!”
这种恫吓对于蕾蓉而言,反倒让她感到蔑视,她冷笑一声。
令蕾蓉没有想到的是,僵尸男轻轻地龇了一下牙齿,然后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弯成一把打开的铁钳,猛地卡向她的喉咙——
蕾蓉往后一退,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就在这时,从侧面“呼”地闪过一道黑影,横劈一掌,斩向僵尸男的手腕!僵尸男一瞬间露出了跟蕾蓉刚才一样“没想到有人跟踪而我竟毫无察觉”的震惊表情,但他的反应极其迅速,将手一缩,令攻击者的掌刀落了空,同时将腰一拧,身子钻进攻击者门户大开的胸前,猛地用右肘撞向对方胸口,不料攻击者两条前臂一竖,不仅挡住了他的攻击,而且顺势将他的肘关节拿住,双手一错,僵尸男像陀螺似的被他原地一盘,尚未站定,攻击者就飞起一脚,狠狠踹向他的小腹,僵尸男不但没有退缩,再次迎上,用后脚踢向攻击者的小腿,只听“咔”的一声,攻击者大叫一声,坐倒在地,僵尸男又抬脚要踩向他的心口时,突然整个身子僵住了——
攻击者的手中多了一柄手枪。
“NP22型手枪,好东西。”僵尸男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不过,这玩意儿好像只有警方才能配备吧。”
“知道就好!”侯继峰疼得脸色煞白,但吐出的字却格外清晰:“蕾女士是北京市公安局专门为特种清洁工小组配备的驱凶专家,我是省厅派来保卫她的安全的。”
“这么说,咱们是同行喽,我负责保护这座别墅的主人以及这里的安全,以为你们是偷东西的贼,所以闹出一场误会,见谅。”僵尸男的狞笑分毫不减,“不过,你们的住所好像是在二楼,三楼是这里主人的私密空间,还是请你们离开的好。”
蕾蓉搀起侯继峰,慢慢地朝楼下走去,一直带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扶他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撩起他的裤腿,发现他的小腿正面一片青紫。
蕾蓉赶紧用凉水投了毛巾,给他的伤口做冷敷。
“那个家伙不是个保镖。”侯继峰突然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蕾蓉有些惊讶。
“我说,那个名叫胡岳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个保镖。”侯继峰低声说,“你看过一部老电影《中南海保镖》吗?李连杰演的保镖和邹兆龙演的杀手,在搏击中前者重在防守,而后者重在进攻。在激烈的格斗中,所有人都会暴露出‘本门功夫’,刚才我和那个家伙交手之中,他的防守都是用攻击动作完成的,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保镖,而是杀手!”
第六个问题:那把枪是怎么回事?
晚饭是七点整开始的,就在一楼西侧的餐厅内。
餐厅与大厅之间以一道开有不规则圆孔的玻璃门相隔。走进去,与客厅的富贵奢华不同,餐厅虽然也很宽大,但天花板并没有挑高,不仅如此,青色的锈石地面、墨绿色黑板漆墙面和灰色乳胶漆顶面,使这里的整体色调偏暗,与客厅表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气质,而复古的烛台式吊灯、原木的餐椅和靠背椅,仿根雕造型的吧台以及整面都是用红砖打底的嵌入式酒柜,都让这里有一种粗放质朴的美国乡村格调。
“这里回头要打掉,重新装修。”
蕾蓉正站在南边的窗前往花园里张望,身后突然传来了汤米的声音,回头看时,只见他又在校正那枚别在胸口的蓝宝石胸针。
“我觉得这里还好啊,除了跟客厅的格调不搭以外,其他的地方都叫人很放松。”蕾蓉说。
“建筑的要点就在于内部风格的统一。”汤米一副内行教训外行的口吻,“听说过范斯沃斯住宅么,为了保证钢和玻璃构筑出的晶莹剔透的意境,建筑师连挂窗帘的轨道都没有预留。”
“但是也有莫弗西斯的建筑啊,在一座楼梯不安装扶手的至简主义房屋里,墙面正中心的佛龛位置却安装了一个精美的盥洗台,刻意追求房屋内部的断裂感;还有解构主义的代表‘莫比乌斯别墅’,通过绵延不绝的玻璃幕墙,在同一座建筑内构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蕾蓉笑着说,“坦白地说,我一点都不赞同你上午说的,一座好的别墅重在体现‘至臻’和‘非凡’,只要是住宅,最重要的就是舒适,其他都在其次。也许对于你们男人而言,屋子就像西装、皮鞋和手表,必须展现和炫耀自己的成功,而对于女人而言,走进一座屋子,最要紧的是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居心地’。”
汤米大吃一惊:“你……你读过中村好文先生的书?”
蕾蓉微笑着点了点头:“猫最喜欢的地方,没准儿凶灵也待着舒服呢,我岂能不仔细研究。”
中村好文是日本著名的住宅设计师,他提出的“所谓住宅,必须是个能够让人的心安稳地、丰富地、融洽地持续住下去的地方”,被认为是与西方后现代派追求离奇、解构、变形截然相反的建筑理念,尤其“居心地”一说,得到业界的广泛认同,所谓“居心地”就是指一个住宅中居、住、坐、卧都最为舒适之处,“猫最喜欢待着的地方即为居心之地”。
因此,汤米对蕾蓉顿时刮目相看:“失敬失敬,没想到大郭先生中也有您这样真正懂建筑的人。”
一句话,让蕾蓉对他做出了新的判断:这是个表面自视甚高,骨子里还算真诚的家伙。她看了看身后,其他的客人还没有来就餐,饭厅里除了他俩,只有管家老吴在往餐桌上摆放餐具,便装作无意地对汤米说:“我搞不太懂你们为什么要重新装修这座别墅,既然清洁工已经处理过了,大郭先生又驱过凶,我今天下午和傍晚走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风水学上的违碍之处,何不保留现状,又省钱,又免得装修出什么别的是非……”
“陈老板的意思,我也只能执行。”汤米苦笑了一下,“当初建造这栋别墅的时候,一砖一草他都要说了算,我这个编剧只能听他那个导演的,剧本被改了无数遍,尤其是装修赵总住的套间和书房,他连我都不让参与,亲自当的监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蕾蓉一愣,然后试探道:“这么说,赵总去世后,警方一定把书房和套间当做勘查重点喽,你这个建筑师也没少吃苦头吧。”
“死了人的屋子和死人住过的屋子,警察肯定要掀个底朝天,不过我倒没吃什么苦头,毕竟我只是目击证人之一,问我我也说不出什么,何况那次也是建好枫之墅后我头一次回来,对什么都陌生得很,要不是赵总请我,我才懒得跟陈一新见面呢!”
刚才还叫陈总,突然改了直呼大名。蕾蓉问道:“怎么,那时你和陈总闹了很大的矛盾么?”
汤米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掩饰道:“嗨,没什么,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蕾蓉一笑,嘴角微翘,眉毛不动,这个笑容就大有深意了,似乎表示理解,似乎又告诉对方:你不说也罢,我已了然于心。
这一笑,反倒让汤米更要澄清了:“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就是别墅装修接近尾声时,卫生间做好防水之后,不是需要洒水试一下么,一个装修工人跟我请示测试的时间,我就统一安排了一天,结果就连赵总那套间的洗手间防水也测了,陈总正好到别墅来,知道后,很是不满,问我为什么没有请示他就测试,然后上楼到套间查看,那个装修工人也是糊涂,把水洒到洗手间地面后,拎着剩下的半桶水不知道放到哪儿合适,居然顺手放到一道门相连的书房了,等陈总上来时,不小心踢到那桶水,连人带桶全滚在地上,气得他对我破口大骂,我也生气了,我虽然是他请来的设计师,但不是他的奴才,从建设到装修一年时间,我受了他365天的鸟气,一时天灵盖上突突冒火苗子,不仅回骂他,还给了他两拳,就这么的拂袖而去,两年没再踏进枫之墅一步。”
“是吗?”蕾蓉有些惊讶,“我看陈总现在对你还不错啊。”
“那是因为我们彼此需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狞厉的笑声,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陈一新带着胡岳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后:“蕾小姐不明白吗,成人之间如果在一起,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撕去外面那层包装纸,实质都是为了满足欲望。”
蕾蓉不置可否地一笑:“成功者的哲学。”
“失败者才讲友谊,成功者只谈利益。”陈一新咧开大嘴笑道,“蕾小姐这一下午,怕不是在看房子有没有问题,而是人有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的人不会盖有问题的房子,而没有问题的房子也不会住有问题的人。”蕾蓉淡淡一笑,“驱凶师在找凶灵,也在找制造凶灵的人。”
“这个我倒闻所未闻,我只知道本市的大郭先生是一位从来不管闲事的人,相反,那位小郭先生特别爱管闲事,结果你也知道了。”
蕾蓉望着陈一新那双狭长的眼睛,不禁想起了动物园里的鳄鱼,是的,这个人脸上一直挂着笑意,但一对眼珠子里放射出的是极其冰冷和残忍的光芒,而且他似乎也并没有想把这种光芒稍加掩饰,只有对自己的恶行无所顾忌并因为自己的恶行志得意满的家伙,才会用如此的目光向所有人表达不可一世的张狂。
不过,蕾蓉一点也没有畏惧这种目光,反而觉得好笑。作为一位资深的法医,每每遇到这类货色,她总喜欢把他们想成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嗯,很可能,在他们临死的一刻,在半张的嘴巴、没合拢的眼皮、尚未松弛的脸部皮肤上依然会保有几许生前的狂妄自大,然而那种感觉丝毫不亚于一坨已经风干了的牛粪,色泽犹在,臭气无存。每个人都会死去,都有可能躺在解剖台上,都会卸下层层叠叠的包裹暴露出生物的本质,而法医又从来不是一个“主要看气质”的职业。
蕾蓉那种略带嘲讽的眼神,让陈一新有点没想到,眼看威胁和恐吓都没起到效果,他换了一副嘴脸:“哈哈,好啦好啦,北京来的大郭先生肯定和我们这小地方的不一样,就喜欢多管一些事情,没关系的,先吃饱了肚子再说,请上座,请上座。”
蕾蓉下午假扮大郭先生的身份,只为了四处调查的时候不至于引起陈一新的怀疑,行事方便,现在除了书房和套间,剩下的地方都查访到了,但说什么今晚也得去书房和套间看看,所以不好和他撕破脸,微笑着点点头,坐了下来,汤米坐在了她的身边。
原木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孝感鸡煲、粉蒸野藕、辣子鳜鱼、干锅手撕笋腊肉、板栗上汤红菜苔等等,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这时,赵隆、罗谦、苏苏和童丽也相继来到饭厅,围着桌子坐下。赵隆还是正襟危坐,只不看蕾蓉;罗谦对每个人点头哈腰,脸上依旧挂着难以捉摸的笑;苏苏嘻嘻哈哈地大声嚷嚷着自己快要饿死了;童丽的脸色惨白,目光有些呆滞。
陈一新环视了一下座位上的人,皱起了眉头:“怜之干吗去了?”
管家老吴说:“我刚才上去叫他下来吃饭,他关着门说在休息,过一会儿下来。”
“休息,别又是过瘾呢吧,算了,不管他了!”陈一新不无轻蔑地说,然后让兀立在身边的胡岳也落座,又亲自去厨房把老吴拉了出来,摁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举起酒杯说:“今天,洪波赵总生前的亲友们算是共聚一堂了,赵夫人一直坚持要在这里开个追思会,其实这人死了,追思不追思的,都是活人的事儿,死人也不知道,也不会领情,尤其赵总生前最后那个状态,对他而言,死了反倒是个解脱,所以我提议,咱们也别一个个的哭丧个脸,都高高兴兴地举起酒杯来,碰个带响儿的,祝愿赵总及早转世投胎,最好不再受这人间轮回之苦!”
这话摆明了是在诅咒赵洪波来世变畜生,但宾客们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装成没听出来,餐厅里响起一片碰杯的声音,只有童丽气得满脸通红。
陈一新夹了一块红油笋尖,其他人也跟着动起了筷子,苏苏呼噜呼噜每样菜都扒拉了几口,然后十分高兴地吧唧着嘴说:“真好吃,老陈,你从哪里找来的厨子,好手艺啊!”
“老吴请来的厨娘。”罗谦忙不迭地插嘴。
陈一新望着老吴嘿嘿一笑:“你这个管家真的是金不换,怎么样,留下来帮我吧,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一仆二主。”
这话很难听。老吴慢慢地站了起来:“我还得盯着上菜呢,你们先吃吧。”说完他又走进厨房去了。
陈一新眯着眼睛,看吴管家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然后转过头问蕾蓉道:“蕾女士,你的那位学生呢,怎么不一起来吃饭?”
“大概您已经知道,小侯他不是我的学生,而是省公安厅派来保护我的警察。”蕾蓉微笑道:“刚才他和你的保镖闹了点儿小误会,一条腿被踢伤了,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小胡,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把警察都踢伤了!”陈一新故作惊讶地扬了一下稀疏的眉毛,“你不怕人家告你袭警啊?!”
“不知者不怪。”蕾蓉说,“其实都是年轻人,过两下招儿也没什么,只是小侯点到即止,没想到胡岳闹着玩儿下死手,其实要是真的较量起来,只怕小侯现在坐在椅子上,也能把胡岳撂倒好几次吧——”
不出蕾蓉所料,胡岳被惹恼了:“蕾小姐,当时在楼道里,那个家伙可是掏了枪的,不然他另外一条腿保不齐我也得废了!”
“枪?什么枪?!”
餐厅的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所有人都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赵怜之正扒着玻璃门往这边看,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怜之,过来吃饭。”陈一新冲他招招手,“不是那把枪,你不用多想。”
“是不是我爸的那把枪找到了?在哪里找到的?”赵怜之往餐厅里迈了一步,又不敢再往前走了,声音里有一点哭腔。
陈一新猛地站了起来,厉声呵斥道:“赵怜之,闭上你的臭嘴,滚回你的房间去!”
“我明白了,那把枪是你拿走了,你想用它打死我,你想杀我灭口!”赵怜之的后背贴在玻璃门上,身体像一滩烂泥似的拧着往下滑,突然,他强撑着站了起来,抬起右臂,指着陈一新说,“是你害死了我爸爸,你想把一切都赖在我的身上,你办不到的,办不到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黑影“刷”地闪到赵怜之近前,用铁钳一样的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吐出红红的舌头,“吭吭”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蕾蓉还没说话,苏苏突然对着陈一新喊道:“老陈,你干吗啊,还嫌枫之墅死的人少?”
陈一新这才对卡住赵怜之脖子的胡岳说:“行了,把那个怂包带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用凉水给他洗个头,让他冷静一下!”
胡岳像拖死狗一样把赵怜之拖走了,死一样寂静的餐厅里,气氛顿时有些奇怪,每个人都沉默着,好像遭遇了停电似的。黑夜初降的窗外,天空中没有一丝乌云,但却充满了密云不雨的气息,苦闷而焦躁。在远处的天际,闪烁着一些令人不安的青色光芒,仿佛有人在地平线的下面磨刀霍霍。
陈一新缓缓地落座,抓了一块纸巾,擦着脑门乃至整个秃头上的汗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胡岳对我很忠诚,最是看不得我受委屈……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有传闻,说我与赵总的死有关,外面的人怎么说,我不怕,不在乎,仇富心态嘛,我懂,可是赵总自杀那天,在场的诸位——除了苏苏和蕾小姐以外,可是清清楚楚看到的,那是个门窗反锁的房间,姓濮的警察一脚踢开大门时,赵总已经倒在地上了,我连门都没进就被姓濮的警察拉着脖领子拽到后边去了,我怎么杀的赵总?总不能用六脉神剑吧,就算是用,也得把门打个洞出来吧!”
这个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所以坐着的人们依然鸦雀无声。
“苏苏,多亏你提醒,不然这屋子真的要发生新的命案了。”陈一新偏过头又对蕾蓉说,“蕾小姐,你下午在枫之墅里里外外转悠了很久,有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戾气啊?”
“我跟汤米刚才聊过,这座别墅气吉形秀,特达端庄,玄关大启,正眼流通,旺位无挡,财位无碍,前院明净少遮蔽,宅后偏宜绿树浓。环绕别墅的河流,当门见腰带,后门对顺弓,正所谓‘水流九曲,一岁九运’。上山之时,我见这别墅建于山顶的坡地,还担心其只有前空而后无靠山,应不了‘坐实朝空,丁财两旺’之说,谁料走了一走,竟发现后院有一座覆满了枫藤的假山,这正是风水学中最佳的‘明山’,前低后嵩嗣有德,所以,此宅实在是一座无论哪个角度看都吉上加吉的吉宅啊!”
一番话说得陈一新眉开眼笑,却令苏苏目瞪口呆。
“那么,为什么我家又连续发生命案呢?”童丽突然说。
这个“我家”让所有的人心中一颤。
蕾蓉把视线转向她,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这个女人极度脆弱、敏感,而又像荨麻疹患者一样拼命搔抓痒处不惜鲜血淋漓的痛苦,于是蕾蓉放低了声音,也放慢了语速说:“物极必反,正所谓五岳镇宅先镇主,过洁之壤无嘉禾,一座宅子,如果吉光普照,反倒可能在最需要照耀吉光的那个人身上,出现莫大的阴影,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灯下黑’,对应这栋别墅,我能想到的,就是赵洪波先生所居住的套间和书房,那里也许有枫之墅何以为凶的真实答案,可惜我进不去啊。”
童丽猛地站了起来,筷子啪啦啦摔在了地上:“陈总,让蕾小姐去看一下套间和书房。”
陈一新眯起狭长的眼睛,嘴角浮起了奸笑:“赵夫人,这里现在是我的家,蕾小姐看或不看哪一间房间,是我说了算的。”
正在这时,蕾蓉的手机响了,居然是唐小糖打来的,她有点激动,自从唐小糖在屠宰厂赌气离去后,蕾蓉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但根本就无人接听,现在她主动打给自己,也许说明这个任性的女孩想通了,她连忙接通,“喂”字还没说出口,话筒里就响起了一个男人略带戏谑的笑声……
第七个问题:赵洪波到底掌握了什么对陈一新不利的关键性证据,那份证据如今又在哪里?
三座凶宅,三次挑战……
那个须叔,是不是疯了?!
蕾蓉接完电话,在玄关呆呆地站了很久,晚风吹拂着她耳际的秀发,扰得她的思绪一片纷乱。
刚才,当她听到唐小糖的手机里传来须叔的声音时,一种不祥的直觉促使她走出餐厅,来到玄关,这里不仅安静,而且视野开阔,无人可以偷听,接着,她便听到了有生以来最为荒诞的“游戏”。
“今晚,我将带着包括唐小糖在内的特种清洁工们,连续清洁三座凶宅,每清洁一座,你就来勘查一座,然后告诉我在凶宅里发生的命案的真相,如果在我清洁完下一座凶宅前你找不出真相,很抱歉,你将不会再见到活着的唐小糖……”
蕾蓉当时急得一反常态,不禁喊了出来:“已经清洁过的犯罪现场,我怎么勘查?我还能找到什么?何况那么短的时间,我怎么可能破获警方耗时几天甚至数月也不能破获的案子?”
“这个嘛,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须叔冷笑道,“记住,九点,我会给你打电话,到时候如果你不能告诉我第一座凶宅的命案真相,就等着给唐小糖收尸吧!还有,不要搞任何花样,比如追踪手机之类的,没用,也别报警,这是一对一的游戏,犯规就不好玩了。记住,哪怕是辆救火车从附近驶过,让我误会成了警车,我也会马上动手杀掉唐小糖——所以,与其说她的命捏在我的手里,不如说捏在你的手里。今晚,一步都不要错哦,蕾大法医。”
蕾蓉咬了咬牙,没错,今晚,一步都不要错,一步也不能错,既然挑战已经开始,只有正面迎击,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懦弱的女人:“说吧,第一座凶宅的位置在哪里?”
“每一座凶宅的具体位置,也是这场游戏的一部分,要靠你自己去寻找,我只能告诉你,这场游戏从今天早晨就已经开始了,我已经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给你留下了暗号,接下来我还会在每一座清洁后的凶宅里都留下一个暗号,表明下一座凶宅的位置,至于能不能看懂,就看你的本事了。”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蕾蓉心乱如麻,她半天也没有理清思路:唐小糖为什么要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须叔为什么要跟自己玩儿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游戏?最重要的是,如果找不到凶宅里发生的命案的真相,他真的会杀害唐小糖吗?
冷不丁的,她昂起头,看到了悬挂在玄关立柱上方的一座白色小天使石雕,不禁苦笑了一下,自己现在不是也在一座凶宅里,苦苦寻找着两起命案的真相吗?
没时间多想了,必须得赶紧找人帮忙,自己正在枫之墅查案,就算走得开,勘查现场也不是自己的专业,可是这夜幕初降的时分,找谁去啊!
她拿出手机给刘捷打电话,手机关机了,又打省厅其他几个认识的领导的手机,也一概无人接听,她才想起今晚省城要举行全运会的开幕式,这种国家级的赛事,所有举办地公安部门的主要领导和负责同志要全部到场,指挥安保工作,用警方专用频道的步话机联络,手机一律不许使用……
她感到身上有点冷,回到别墅内,走上二楼,进入自己的房间,打开刘捷给的资料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警官或领导的联络方式,突然发现,文件袋的一个夹层里有一张折叠的纸,打开一看,是省警察学院从明天开始举行为期一周的专业授课的特邀专家名单,第一个名字竟赫然写着——
“刘思缈”!
蕾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自己最需要犯罪现场勘查专家的时候,国内顶级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居然马上就要到了,可惜是明天,不过,她隐约记得刘思缈从前和林香茗一起来省城办过案,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那个对林香茗一片痴情的家伙会提前来到省城,寻找那些和他一起走过的记忆。
碰碰运气。
她拨打了刘思缈的手机……
跟刘思缈通完电话,蕾蓉悬着的一颗心依然没有放下,她理解刘思缈对呼延云的厌恶和反感,但是从理性的角度讲,她非常清楚,就算是再优秀的犯罪现场勘查人员,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也很难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物证,而填补表象与真相之间的空白,最好的方法就是推理,因此,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刘思缈孤军奋战,她必须给刘思缈配备一位助手——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于是,蕾蓉又打了呼延云的手机,刚刚把事情的经过一说,呼延云就急了:“你怎么能让思渺一个人去勘查现场?万一那个须叔埋伏好了就是为了等你上门,思渺去了,不是成了你的替死鬼么!”
蕾蓉有点不高兴,但口吻还是很温和:“我这不是实在走不开么,要是走得开我就自己去了。”
蠢货的典型特征就是不知道自己蠢。呼延云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你走不开也不用叫思缈去啊,思缈只身犯险,出点事儿谁负得了责?!”
蕾蓉苦笑了一下:“呼延,我发现你对思缈真的很好……”
“我……我这不是怕将来见到香茗,没法儿跟他交代么。”呼延云支吾道,“先不说这个了,你赶紧找到那个名叫濮亮的警官,跟他把事情大致讲一下,这样等思缈找到小郭先生,锁定第一座凶宅在哪里的时候,能迅速调出案情概要和相关资料,你在转发思缈的同时,也转发我一份。”
话筒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好像翻东西的声音,蕾蓉有点好奇:“呼延你干吗呢?”
然而电话马上就挂断了。
蕾蓉无奈,只好赶紧打电话给濮亮,刚巧濮亮正在值班,十分痛快地答应协助蕾蓉办案,“一切都听你的调遣”——考虑到濮亮和刘思缈不认识,两个人性格又差异极大,为了防止他们在沟通中出现问题,蕾蓉没有给他们建立直接联系:“当务之急,你马上调查一下须叔的根底,他的家庭住址、个人简历、亲友情况、银行账户、有无犯罪记录什么的,我都要!另外,他的联系方式,手机号、微信号、微博地址、电子邮箱什么的,也都要查清楚!”
蕾蓉喘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已经离开餐厅太长时间了,这样容易让陈一新起疑,赶紧向楼下走去,刚刚来到餐厅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童丽的叱骂声:“姓陈的,你明明知道,风水先生让洪波离‘风’远一点,这才把山上所有的枫树都砍了。要不是刚才蕾小姐说,我都不知道,原来爬山虎的大名叫‘枫藤’,而你当初非张罗着要在假山上种爬山虎,你还敢说你没有害洪波的贼心?我再问你,客厅里挂着的那幅画是怎么回事?!”
“什么画?哪幅画?”陈一新还在装糊涂。
“就是挂在客厅正中的那幅《自缢者的房屋》!那可是你亲手挑选并挂上的,还说什么欧洲不知名的画家的作品,欺负我和老赵不懂艺术!”童丽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我不知道你在这座枫之墅上费了多少心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打地基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千方百计地下各种魇镇,不把洪波置于死地决不罢休!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
看来,老吴把今天下午自己说过的话告诉了童丽。
坐在童丽对面的陈一新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把两道眉毛扬成个“八”字,仿佛觉得对方在表演着可笑的滑稽戏:“赵夫人,何必把我说得如此不堪,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什么道德楷模,我也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坏蛋,不过你要说我害死赵洪波,那就请拿出证据来,拿不出我是可以告你诽谤的……另外,难道你就比我高尚多少吗?赵洪波为了唤起自己那点儿所剩无几的性能力,把你这个老婆当AV女星一样,什么招儿花哨玩儿什么,外面的人都以为你是受不了他的手铐皮鞭,可是据我所知,你离开枫之墅到他去世前那段日子,在外面可风流快活得很——是不是啊,赵教授?”
陈一新狞笑着将脑袋偏向赵隆的一瞬间,餐厅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隆本来置身事外一般啜着红酒,刹那间,从脖颈子到脸膛,比杯中的酒还要红。
童丽嚎叫一声,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朝陈一新砸了过去,陈一新一挡,酒杯打落在一旁汤米的脚下,砸了个粉碎!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童丽像发了狂的母狮子一样,咆哮着朝陈一新冲了上来,被苏苏紧紧抱住;“安顿”完赵怜之回来的胡岳,站在了陈一新身前;赵隆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罗谦不知所措地站着,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笑得十分僵硬;汤米用一块纸巾擦他洒了红酒的裤腿;老吴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木然地看着餐厅里的这一幕闹剧,然后突然仰起脸,朝着天花板喃喃地说了什么……
苏苏把童丽一直拖回位于二楼的客房,搀她坐到椅子上,关上门,一边哄一边劝的,童丽捂住脸哭哭啼啼的,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蕾蓉走了进来,她对苏苏努努嘴,意思是让她出去,苏苏离开后,蕾蓉再一次关上门。
童丽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这个女孩,只知道她是从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其他一概不了解。
蕾蓉刚刚和濮亮、思缈通过电话,查清了须叔通过“一枚指甲”所指向的凶宅是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又把案情概要同时发给了刘思缈和呼延云,然后要做的就是等待。作为经常“出一线”的法医,她知道刘思缈面临的工作将是何等的艰巨,因此,她就更不能允许今晚自己在这枫之墅里无所建树。
因此,蕾蓉决定找迄今为止还没有交谈过的童丽聊一聊,尤其在她刚刚受到巨大刺激的情况下,心理防线很容易被攻破。
蕾蓉拖了张椅子,在童丽对面坐下,神情严肃地盯着她,童丽一边拭泪一边有点惊惶地看着这个“大郭先生”,蕾蓉的沉默像一块压在后脖子上的石头,让她感到越来越沉重,就在她快要尖叫起来的时候,蕾蓉突然开了腔。
“如果是你和赵隆合谋杀死了赵洪波,现在承认的话,我还可以算你自首。”
童丽目瞪口呆:“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蕾蓉冷冷地说,“赵洪波遇害那天,你和赵隆都在枫之墅吧,你们两个如果合谋杀害赵洪波,岂不是很容易完成么?”
“你是谁?你凭什么要给我机会?!”童丽一下子怒了,腾地从椅子上跳起,却被面前的一张警官证吓呆住了。
虽然蕾蓉是国内唯一一个独立的法医研究机构的负责人,但考虑到她的学术地位和工作性质,公安部特批保留她的警衔和体制内身份,眼下警官证往童丽面前一亮,顿时起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慑作用。
“我是来查案的,所以你最好把你和赵隆的关系老老实实讲清楚,这里不讲,到其他地方就未必讲得清楚了。”蕾蓉说。
童丽瘫倒在椅子上,慢慢地,两行泪水流下了面颊。
看到童丽不知道自己的警官身份,蕾蓉对她的怀疑反而大大降低,因为如果她真的和赵隆合谋杀害赵洪波,那么知道自己身份的赵隆不可能不把这一事实告诉童丽,以防童丽说漏嘴,既然赵隆没有说,那也就是说赵隆和童丽的关系只是私生活上的不检点,与赵洪波的死无关。
“当初,我只是省人民医院的一个护士,受到流氓病号的调戏,是赵洪波救了我,我很感谢他,他向我求婚,我没有过多考虑就同意了。谁不希望自己嫁个有钱人呢?可是婚后我才发现,他是一个特别自私、冷血、喜欢捉弄别人,喜欢把整个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为了占地皮盖楼房,他很早就和陈一新勾结在一起,组织一群流氓搞强拆,搞得很多人无家可归,就说眼下这栋枫之墅,原来这里有一所敬老院,后来连续病死了几个老人,但是也没到开不下去的地步,洪波就趁机利用媒体炒作这件事,搞得漫天风雨的,养老院关了,很多无家可归的老人就此不知去向,反正洪波也不在乎,他特别喜欢说一句话‘不给别人活路,自己才有活路’……终于,他盖起了枫之墅,却没想到陈一新也不给他活路……”
童丽哽咽了片刻,继续说:“赵洪波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年轻时花天酒地损害了身子,他却偏偏怪我没本事,后来去医院一查,才发现问题在他自己身上,从此,他的脾气变得越发乖戾,夫妻生活方面吃了药也不行,还总弄些变态的招式,我实在受不了了,逃出了枫之墅,一时间走投无路,赵隆是他的好友,过去总来枫之墅做客,跟我关系也不错,我就去投奔他,结果我们就好上了,可是警官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害洪波啊,我承认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但是从没想过要害他的性命……”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蕾蓉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她拭泪,然后问她:“对于赵洪波的死因,你怎么看?”
“他出事那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是跟我商量离婚和财产分配的事宜,等我到的时候,发现客厅明晃晃的,空无一人,楼上传来一些可怕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打架,我有点害怕,就退了出去,想绕到后院看看动静,刚来到南边的窗户根底下,发现假山那里闪过一道影子,正当我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的时候,三楼书房的灯突然亮了,在地面投下了一道狭长的光,正好笼罩在我的身上,我怔了一会儿,看到那个姓濮的警官出现在窗口,恶狠狠地瞪着我,吓得我整个人都麻木了……”
蕾蓉想了想问道:“我很好奇,你和赵洪波既然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他住进枫之墅后渐渐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症状,而你却完全没有……”
童丽苦笑道:“其实自从来到枫之墅后,我和洪波从来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
蕾蓉露出惊讶的表情。
“每次……完事后,他都让我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睡觉,他就喜欢一个人在书房和套间里待着,后来他变得越来越神经兮兮的,睡觉不上床,总喜欢在地板上趴着;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自言自语;半夜三更一个人穿着睡衣,在这别墅里里外外瞎溜达,拿个工兵铲乱挖一气,被人撞见了,就说这儿啊那儿啊有凶灵什么的……吓得我更加不敢接近他了。”
凶灵……
落地灯的光芒,将屋子变成了一张剪纸,残余的、光亮的只剩下很小一块,绝大多数地方则是阴暗的、空虚的,但给人心上的感觉却正相反,有光的地方显得空虚,而阴暗的地方,漆黑一团也好,影影绰绰也罢,反倒潜伏着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仿佛是一个把毒牙和利爪都藏在黑色披风下面的人。
蕾蓉对童丽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许是她的吐字过于清晰,或者声音过于凝重,童丽不禁端正了身子。
“你在枫之墅居住的时间,有没有发现这座别墅里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或者物体,或者说得再明确一点,疑似凶灵或者鬼怪的东西?”
“这座别墅建在这么一个四面环水的小岛上,一到夜里,水汽氤氲,花草树木也都变成歪七扭八的黑影子,确实挺吓人的,不过要说什么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我可真是从来没有见到过,你知道我是做护士的,医院里生老病死见得多了,不信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童丽摇摇头,但是又有些犹豫,“不过,洪波那个着了魔的表现,也真是让我困惑不解,赵隆曾经怀疑是装修材料或水质有问题,有一天白天,趁着洪波不在家,我偷偷请人到家里做过检测,尤其是套间和书房,从墙面到地板,从家具到石材,从卫浴到水质,都检测了,除了名贵石材里面的的放射性物质和氡气还没挥发彻底,没有发现其他环保问题。”
蕾蓉慢慢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请的环保检测人员,是赵隆本人还是他的朋友?”
如果是赵隆,就有和童丽勾搭成奸或被陈一新收买,从中作假的可能。
然而童丽摇摇头:“我另外请的一家和赵隆没有任何关系的环保公司。”
看来这个有点情绪化和神经质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傻瓜。
蕾蓉又问了一下赵怜之的情况,童丽对这个名义上的养子十分鄙夷,认为他是一个没用的蠢货,吸毒被赵洪波发现后,遭到了逐出家门的惩罚,但赵洪波从精神病院回家后,精神变得极为颓唐,赵怜之这个时候回到家中,反而令赵洪波格外的开心和信任。
“今天晚宴上,赵怜之对‘枪’这个字表现出强烈反应,而且还提到赵洪波有一支手枪,这是怎么回事?”蕾蓉问。
“洪波确实有一支手枪,防身用的,常年放在他书房的抽屉里,但是他出事后,警方搜查书房时,没有发现那支手枪,就这么失踪了。”童丽说,“我也不知道赵怜之为什么对那支手枪特别敏感,不过他在洪波死后,确实跟陈一新的关系很奇怪,时而亲密无间,时而又大吵大闹。本来,我不想把枫之墅以很低的价格出售,但是按照洪波生前立下的遗嘱,这座别墅我和赵怜之各拥有50%的产权,赵怜之爽快地同意了陈一新开出的低价,我也就只好同意了……”
蕾蓉说:“从赵怜之在餐厅对陈一新喊出的话,不难听出,似乎是他俩合谋害死了赵洪波,而陈一新想把一切都栽赃在赵怜之身上,这个你怎么看?”
“有个情况您大概不了解。”童丽说,“自从洪波死后,赵怜之经常胡言乱语,着了魔似的,加之他又是众所周知的瘾君子,根本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我虽然怀疑过洪波是被谋杀的,但那个门窗反锁的书房,实在让我无可奈何。刚才我骂陈一新,我不后悔,事实证明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但你要我拿出他杀死洪波的证据,我找不出来……”
“证据肯定是有的,就看你找不找了,如果出的价钱足够高,也许那个私家侦探会把关键性的证据卖给你。”
“这不是价钱高低的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想过,无论对方开价多少,我都马上买下,绝不还价——”突然,童丽张大了嘴巴,“天啊……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蕾蓉讳莫如深地一笑,一副“你下多大一盘棋政府都知道”的样子。
童丽叹了口气:“我昨天赶过去,也不知道那个私家侦探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绑架了,总之是人去屋空,什么都没得到。”
“吴管家是怎么知道这个证据的存在的?”
“赵洪波生前,曾经找私家侦探调查过陈一新,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只对老吴提过一句,说‘陈一新在制造凶宅,我找人调查,应该快有结果了’,洪波把大家都召集到枫之墅的那天,我和老吴都认为,他一定是拿到了铁证,想当众拆穿陈一新的阴谋,谁知反而遇害……老吴对洪波像狗一样忠诚,他决心和陈一新‘死磕’到底,他认为既然那份证据在家中没找到,也没落到陈一新的手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找那个私家侦探本人打听清楚。”
“等一下,老吴怎么知道那份证据没有落在陈一新手里?”
“陈一新找他旁敲侧击地问过那份证据的去处,老吴装成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私下里进行调查,总算找到了那个私家侦探,电话联系他交易,谁知我昨天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到……不过,其实就算拿到了,也没有用的。”
“为什么?难道警方对陈一新的犯罪证据会置之不理?”
“一个证据,在谁手里,由谁举报,那分量是大大不一样的。要是洪波还活着,举报上去,他大小也是工商界的名人,警方不敢怠慢,可是现在他死了,省城最大的房地产商是陈一新,这个家伙又一向在官场上广结人脉,就算不能把事情彻底压下去,也不至于搞到自己身败名裂的地步。”
蕾蓉严肃地说:“这几年上面狠抓廉政建设,我相信如果把证据举报上去,不会是你说的那种结果。”
童丽苦笑道:“这可能也正是陈一新急于把那份证据捏在手里的原因吧,反正他心狠手黑,容不下任何威胁到他的事物存在……”
从童丽的房间出来时,蕾蓉拉开门的动作有点猛,把站在门外的苏苏吓了一大跳。
蕾蓉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嗨,我看童丽精神状态不大稳定,怕她对你拳脚相加,所以在门口守着,万一听到啥动静赶紧冲进去。”苏苏笑着说。
蕾蓉一笑。
“说真的,刚才在饭桌上,你评论枫之墅风水的那一席话真的把我给震住了。”苏苏由衷地说,“我一时间还真以为你当过大郭先生呢!”
“传统文化的东西都是相通的,阴阳五行、八字命理之类的,懂一点就能互相攀引。”蕾蓉不愿意跟她讲述自己的过去。
苏苏似懂非懂:“好吧……你调查得咋样了?”
“暂时没发现什么。”
“那咋办?要不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咱俩一起去三楼看看?”
蕾蓉摇摇头:“你今晚还是在这屋看着童丽吧,我怕她想不开,做什么错事。”
“没问题!”苏苏打了了OK的手势,“保证寸步不离!”说完推开门走了进去。
蕾蓉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呆呆地望着投射在桌面上的白色圆斑……谜面是如此之多,谜题是如此之难,而谜底依然无可捉摸。正迷惘间,手机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以为是须叔打来的,接听之后,传来的是濮亮那大大乎乎的声音:“蕾主任,你那边情况咋样?”
为了工作方便,蕾蓉把自己身在枫之墅和刘思缈代替自己去勘查凶宅的事情告诉了濮亮,所以一时间不知道他问的“那边情况”是指哪一边,只能说:“刘警官那边还在勘查,我这边还是没头绪,一直想去赵洪波的书房看看,怕又被那个保镖胡岳给拦住。”
濮亮怒气冲冲地说:“胡岳那个家伙,上次跟我打架,我还没找他算账呢!用不用我去一趟枫之墅,把那王八蛋铐回来?”
“铐胡岳现在毫无意义。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派出所里,千万别乱动,因为须叔留下的任何暗号,都需要徐冉解密,再由你检索资料库,锁定最终的凶宅位置,何况正因为你现任枫树岭派出所所长,所以在案情概要之外,还能提供滨水园小区命案更多的材料和图片,我相信这一晚上,须叔挑选的三座凶宅不可能相距太远,保不齐第二座凶宅还发生在你的辖区内,你留下,我们就算是有了一颗定心丸。”
大概是被蕾蓉刷了存在感,濮亮有些得意洋洋:“好吧,反正枫树岭这一带,最近没少发生人命案。就说滨水园小区吧,死了好几个人,案子怎么都破不了,闹得各种谣言风起,都说这小区盖在一个大坟地上了,惹动了凶灵的怨气,非要杀够和原来坟包子里同样多的人才罢休……好多住户都吓得搬家了,哼,就在半年前他们还团结在一起当钉子户呢——”
蕾蓉打断了他:“我让你调查须叔的个人情况,结果如何?”
濮亮老老实实地承认,调查结果不佳。须叔一向身份神秘,就连徐三拗这样跟他尚算熟络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更别提银行账户、犯罪记录什么的了。通讯方式上,这个人有很多手机号,跟不同的人联系时使用——清洁凶宅时找他的号码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他似乎租用了很多“太空号”,查也查不出,用过就作废。至于微博、微信、电子邮箱什么的,统统没有。
这家伙莫非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蕾蓉看了看手表:“濮亮,你先挂了电话吧,我得等思缈的电话,眼看快要九点了。”
果不其然,刚刚挂上电话,刘思缈就打过来了。
刘思缈对案情的分析,让蕾蓉十分震惊,当然她震惊的不是案件本身,比这更残暴的案件和更离奇的凶手她都见识过,她所震惊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一座已经被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刘思缈居然真的能找出真相:“思缈,太精彩了,太精彩了!每条逻辑链都是严谨的,经得起推敲的!”
相比之下,自己来到枫之墅这大半天,居然一无所获。
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感,突然从心底浮泛。
很快,须叔打电话过来——为了反追踪,他用的又是一个新的手机号码,一番唇枪舌剑之后,须叔总算同意在游戏规则上有所让步,并给出了第二个暗号的位置。
将这一位置转告刘思缈后,蕾蓉坐在书桌前,将刘捷给她的枫之墅平面图摆在面前,一边对照着查看,一边在雪白的纸上划拉起她内心的疑问来。
一共七个问题,好像日本动漫里经常出现的“七大不可思议的怪谈”。
答案在哪里?答案又都分别是什么?
很快,刘思缈的电话打过来了。
“蕾蓉,根据须叔留下的暗号,徐冉已经分析出来了,须叔接下来要清理的犯罪现场应该发生过这样一起案子,单身男人自缢身亡,很可能是性窒息而死。你马上查找一下!”
蕾蓉立刻拨打了濮亮的电话,濮亮一听就嚷嚷道:“这个案子我知道,死的就是刚才我跟你说的那群人的头头儿。”
听他说话着三不着两的,蕾蓉皱起了眉头:“哪群人?什么头头?你把话说明白一点儿。”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吗?滨水园小区分成两个部分,南边的是经济适用房,北边的是商品房,去年开始就风传经济适用房部分要拆掉,盖新楼,原来的住户给补偿金,但因为补偿金太少,住户们不干了,到市委大楼门口静坐、上访啥的,闹得特别凶,领头的是一个叫倪兵的单身汉,因为比较仗义和厚道,得到住户们的拥护,前几个月的一天,他突然上吊自杀了,从现场看,他是对着镜子自撸时,用绳子勒住脖子寻求快感,结果……反正这事儿一出来,那些住户们都觉得灰头土脸的,毕竟一个‘头领’死得这么不堪,真不是件光彩事,很多人就同意搬迁了。”
“这么说,这个案子的案发地点也在滨水园?”
“对啊,你别急,我给你查查哈。”电话里传来一阵鼠标点击的咔哒声,然后说,“查清楚了,凶宅的地址是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02房间。我尽快把案情概要发给你,然后我找找这个案子的照片和材料,也都给你发过去。”
蕾蓉赶紧又给刘思缈打电话,把第二座需要勘查的凶宅告诉了她。
“怎么又是滨水园?”刘思缈说,“假如须叔挑选的三座凶宅都在滨水园的话,我们只要把所有发生在滨水园的案子都调出来,每个屋子安排一个警察,不就能守株待兔了?”
“首先,我不知道须叔会把第三座凶宅指向哪里,万一指向枫之墅也说不定,其次,我跟濮亮通过电话,就连他们派出所的民警大都被调去全运会做安保工作了,剩下仨瓜俩枣的,到了滨水园小区也未必管用啊,而且须叔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到防着这一招?”
“好吧,我马上过去展开勘查,那个家伙有没有说截止时间?我好心里有个数儿。”
“他说是十点半。”
“该死!”刘思缈不禁骂了一句,“只剩下一个小时了!”
“通话结束”的提示闪烁了一下,随后背景光也熄灭了,黑色的手机屏幕照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只是黑黑的一团,看不清眉目,仿佛从斑驳的墙面上凸出的一张脸——
孤独而模糊。
蕾蓉的心,突然被一种孤独而模糊的痛楚攫住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河心小岛上的别墅里,而是坐在漂泊于黑色虚空的一叶扁舟上,没有寄托,没有依靠,无锚可抛,无缆可系。往事像浮尸一样与命运的扁舟并行不悖,漂到前头的就成了未来。假如每个时代都在创造着自己特色的非正常死亡,那么岂不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个褪色的客厅终究都会变成挂满凶灵的凶宅……
手一颤。
手机摔在了地上,由于地毯的缘故,没有声音。
蕾蓉怔怔地看着手机。刚才那些可怕的臆想或幻觉,仿佛就是从里面生发出来的……就算对着解剖台上的尸体,我都没有畏惧过,怎么会畏惧一部手机?她觉得荒诞至极,于是弯下腰捡起手机,快步走出屋子,敲了敲隔壁侯继峰所住房间的门,无人应答。
从门缝下面可以看到,屋子里面黑漆漆的。
那个家伙,小腿都被踢肿了,不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着,干什么去了?
或者……他是不舒服,提前睡觉了?
这么说,我今晚只能一个人去三层的书房查看了?
光想到这一点,浑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黑色的楼道里一片死寂。
蕾蓉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刚把房门反锁上,一回头,乍见书桌前坐着一个人!
吓得一激灵。
“是我,是我!”罗谦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像虾米一样佝偻着身子。
“你怎么进来的?”蕾蓉有点生气。
“我就是来找您的,看您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口,我怕黑咕隆咚的突然跟您打招呼吓着您,就悄悄从您后面走过,到您的房间里等您。”
蕾蓉看着他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孔,冷冷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跟您汇报点儿情况。”罗谦说,“刚才晚宴散了场,我到花园散步,发现陈一新和胡岳正在假山后面商量着什么,我想我是您的眼线啊,踮着脚尖走了过去偷听,只听胡岳说:‘我得手了,可他们失手了,怎么办?’陈一新说:‘没事,看须叔的。’胡岳说:‘我给赵怜之好好洗了一把脸,他应该知道闭上嘴才能保住命了。’陈一新说:‘很好。’胡岳又说:‘还有那个人,知道太多了,不早点解决掉,真的夜长梦多。’陈一新想了半天,说了一句‘做干净些’,胡岳指了指楼上的窗户:‘那种人死了,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陈一新发出一阵怪笑,然后他们就一起回别墅了。”
听完罗谦的话,蕾蓉的眉头紧锁,得手指什么?失手指什么?“看须叔的”又是指什么?似乎是陈一新做了一场赌局,有输有赢,而最大的赌注却下在了须叔的身上,那么,他们把希望寄托在须叔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还有最重要的,陈一新让胡岳‘解决掉’的人到底是谁?难道今晚,在这已经发生过两起命案的枫之墅里,真的会有第三次谋杀吗?
“陈一新住哪个房间?”蕾蓉问道。
“一层,客厅旁边有一个很豪华的套间。”
蕾蓉点了点头:“好吧,辛苦你了,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罗谦退了出去。
蕾蓉望着书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望着那七个无解的问题,然后把头慢慢抬起,看向阴暗的天花板,隔着这一层天花板的书房里,也许隐藏着枫之墅之所以成为凶宅的全部秘密,今晚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去看一看……
“啪嗒!”
极其细切的一声响,却如近在咫尺的惊雷一般,让蕾蓉身子一颤。
声音是从天花板传来的。
书房里面有人?!
也许,我现在上去,就能撞上那个回荡在枫之墅里面的“凶灵”?
她站起身,又坐下了。
或许,是仔细入微的查访让她感到疲惫;或许,是扑面而来且汹涌不断的谜团,让她感到窒息;或许,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扼住了她的脚腕……她终于没有上去。事后她才明白,如果当时她走上三楼,走进赵洪波的书房,也许就能阻止一场惊天血案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