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不如牙,牙不如甲。”
——法医口头禅
“那是……什么啊?”
望着漂浮在刷牙缸上的东西,唐小糖有点儿困惑。
从床上爬起,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洗手间,拿起牙刷,往上面挤牙膏……全过程都没有看到它,直到水龙头里冒出的水哗啦啦灌进刷牙缸,它才慢慢地浮了上来。
她抬起头,细长的窗户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有一点浮肿,还有一点发亮,好像溺死者的肺部。
不知不觉,自己的鼻腔也有了呛水般的酸痛感,她赶紧低下头,重新审视着那个依旧漂浮在刷牙缸上的东西。
一动不动,又仿佛在微微颤动,像是死的,又像是没有死透的活物,可什么样的活物能是这样的颜色呢:半透明的一片,白中带着几许肉色,好像是一块削掉的脚皮,怪恶心的。
她睁圆了眼睛仔细看了看。
突然——
突然她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她打了个寒战,倒退了半步,后腰磕在淋浴室的玻璃门框上,发出了“哐啷”一声。
居然有回音。
陡然间,她心中的恐惧放大了数百倍!
是的,洗手间也好,洗手间外面的房间也罢,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个可怕的东西。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可怕的诅咒瞬间出现在脑海,每个字都像用锤子铛铛铛地敲在她的视网膜上,她承受不住了,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我已经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你为什么还是追着我?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是无辜的,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慢慢地坐倒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缺氧透不过气来似的,一时间她竟搞不清自己所处的到底是洗手间还是已经钉上盖板并缓缓下沉的棺材。很久很久,世界像被埋在泥土深处一般毫无声息,直到中水管道里传来一阵腹泻般哗啦啦的声音,她才庆幸而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仍是人间。
她睁开眼,一种求生的欲望,让她想要逃出去,可她就是挪不动身子,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是她的,而是一滩随时可以拖出去宰割的肉。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在隆裕商厦的电梯里,她还是特地挑了一个观光直梯上去的,以免幽闭恐惧症的发作,但是电梯上行到四层时,女装部的营业员把一个人体模特挂在了挂钩上,让她刹那间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曾经租住的屋子,回到了那个阴森可怕的深夜……
我得,我得想想办法。
她摸了摸睡衣的裤兜。
还好,还好,起床时,习惯性地把手机带在了身上。
她拿出手机,狠狠用食指戳了几下屏幕,打开了通讯录,找到“蕾蓉”的名字,立刻摁下了旁边那个通话的绿色标识。
蕾蓉是中国的首席女法医,兼任国内唯一一家民营法医鉴定中心的负责人。此前,唐小糖曾经在该鉴定中心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蕾蓉对她非常的照顾,也给过她很多业务上的指导和帮助,可惜自从那件事之后,她就彻底离开了鉴定中心,离开了温柔、善良、体贴的“蕾蓉姐”。
嘟,嘟,嘟,嘟,嘟……话筒里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女音。
她绝望了。
垂下的头发像黑纱一样覆盖在了肩膀上。
那个东西,还在刷牙缸上漂浮着。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虽然铃声设定是日本动画片《LoveLive!》的主题歌,但在这死寂的洗手间里,听起来却像重金属摇滚一般震耳欲聋。
她拿起手机一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接听了。
“姐,蕾蓉姐……”说了几个字就泪流满面,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电话的另一边,传来蕾蓉非常沉稳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一个巨大的海绵靠垫,让唐小糖立刻感到了温暖和可靠:“小唐,出什么事了?”
“姐姐,我很害怕,我的屋子里有非常非常可怕的东西。”
话筒里,蕾蓉的声音丝毫没有因为“非常非常可怕”这几个字而产生变化,平稳得好像在风和日丽的北海划船,唯一的波澜也仅仅是好奇而已:“什么东西啊?”
“一枚指甲!”唐小糖带着哭腔,“人类的指甲!”
话筒里,稍微沉默了一下,大约也就是点个顿号的时间,蕾蓉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唐,你是住在前两天微信上告诉我的那个地址,还是朋友家?”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唐小糖说,虽然来省城半年多了,但她大部分时间就躲在租住的屋子里上网看日漫,如果不是为了吃饭,几乎足不出户。
“好,那么我看看时间,现在是早晨8点整,嗯,一般来说,咱们法医鉴定中心也是这个时间上班吧?”
“对的,你一般来得还要早一点……”
“很好,离开这么久了,考勤时间没忘,看来你还是有机会重新回来工作的。”蕾蓉轻轻一笑,“我们就当是在正常的工作时间开始正常的工作,好吗?”
唐小糖有点没听懂,她把瘫软的身体坐直了一点:“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就像以前一样,接到了警方的尸检申请,但是由于死者疑似被肢解,在犯罪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更多的尸骸,只有一片指甲,没办法,你应该知道,刑警们每次都希望尸体是用顺丰发来的,但不幸的是凶手更喜欢EMS。”
唐小糖不禁破涕一笑,扶着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她定了定神,嗯,权当是在法医鉴定中心,那里见到的可怕的东西,岂止一片指甲啊。
可是,有时候,一片指甲比一具尸体还要可怕。
可怕的不是整体,而是想象空间可以无限扩大的片段。
她又一次转过脸去。
“小唐,离开鉴定中心这么久了,你真的没有想过要回来吗?”蕾蓉在电话里突然说。
唐小糖一愣,想了一想,低声说:“怎么没有想过,我很想你。”
“那就好,我看看你除了考勤时间,还记得多少法医业务。”蕾蓉说,“考题么,就用那片指甲好了,一片指甲足够还原整个死者了。”
“好……好的。”唐小糖把目光对准了漂浮在刷牙缸水面上的指甲,开始像以前那样,对证物做第一眼描述,“首先,这片指甲——”
“不合格哦。”话筒里的声音略带责备,“一个法医在犯罪现场,首先对受检检材要做的是什么?”
一个法医在犯罪现场首先对受检检材要做的是什么?
哦,对了,是鉴别是否为“原发检材”,也就是说,首先要弄清楚,这个检材不是勘查的刑警留下的。刑事勘查学表明,导致犯罪现场和相关证据被破坏的原因主要有四种:气候、罪犯、受害人家属和案情第一发现人(在中国可能还要加上“围观群众”),但很多时候,一个没有受过严格的现场保护训练的警察比这些加在一起的破坏程度都更加严重,尸体是犯罪现场的“第一证据”,所以也不能逃脱这个“规律”。因此,蕾蓉要求,凡是警方送来的任何检材,都要先鉴定是否为原发检材,如果不是原发检材或原发检材受到污染,必须记录在案,这对后面的尸检工作乃至案件的侦破,意义极其重大。唐小糖迄今都记得有一次她和同事高大伦在检查一具尸体时,发现死者嘴角落有一点烟灰,琢磨了半天这是不是连环杀手留下的什么“签名”,等到得知这是一个刑警在现场控制不住烟瘾的结果时,他们俩的肺差点气炸了。
那么,蕾蓉的意思是……我明白了。
唐小糖非常严肃和认真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十个手指,然后对着手机说:“姐姐,可以确认,这枚指甲不是我自己的。”
“很好,开始描述吧,注意观察检材的规范程序和用具。”
对于小型检材进行提取或观察,规范的做法是用镊子,但是鉴于办案环境的特殊性,当工作人员没有带镊子的时候,最好的替代品是筷子,这一点是除中国和韩国等少数国家以外的法医们完全不能操作的,筷子的材质又以金属为上佳,因为日常生活中最易消毒,不会对检材造成二次污染,实在不行也可以用竹筷,木筷和塑料筷子最差。但是筷子都在厨房,眼下,洗手间外面的世界,对于唐小糖而言,太大,太可怕了,她只好用两把牙刷的牙刷柄做筷子,半闭着眼睛将那枚指甲夹了出来,放在一张干净的面巾纸上。
面巾纸很快将指甲上的水分吸收了,一小片水渍中间躺着那么个看上去依旧像是死皮一般恶心的东西。
不过,说到底,指甲就是一种“死皮”。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指甲是指端表皮角质化的产物,主要成分是角蛋白,其结构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由下到上分别是甲根、甲盖和甲游离缘——上学时有个长得像南海鳄神的老师介绍甲游离缘,一句话差点让她一口水喷出来,“就是你们能啃到的那个部分”。有经验的法医有句口头禅叫“发不如牙,牙不如甲”,就是说一绺头发能提供的个人识别信息不如一颗牙齿,而一颗牙齿又不如一片指甲。一绺头发,大致能提供死者的年龄和用药情况;一颗牙齿,除非死者在口腔医院建立了牙齿健康档案,否则至多能看出死者的年龄、是否患有一些疾病以及有无烟瘾,而指甲能提供的信息要丰富得多。就算是提取DNA,指甲也占有相当的优势,头发的DNA信息全部集中在发根的毛囊部位,从这个角度讲,理发师剪断的头发毛干部分,提取DNA信息的可能性为零。指甲则不一样,甲根和甲盖由含有毛细血管、淋巴管和神经的甲床提供营养,所以进行DNA检验非常容易,就算是甲游离缘这种缺乏营养、细胞高度角化、降解还特别快的地方,只要提取方法适当,STR的分型效果(根据基因片段的重复序列区分个体的检测)甚至堪比血液样本。
“指甲的截断方式是什么?”蕾蓉很久没有听到唐小糖说话,主动问道。
唐小糖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她看了看甲根部分的撕裂伤,果断地说:“暴力扯断,从甲盖上的痕迹,我推断是用钳子夹住之后硬拔下来的。”
“指甲主人的性别呢?”
唐小糖把目光聚焦到指甲上,一边看一边说:“这枚指甲宽高比不是很明显,比较薄,表面较光滑,有淡淡的粉色,应该是长期上指甲油的结果。甲纹纵嵴较少、较低、较平滑,我认为是女性的指甲。”
指甲表面主要由纵向贯穿于整个甲体的纹线组成,纹线略微隆起,就是甲纹纵嵴。
“很好,指甲主人的年龄呢?”
唐小糖有点犹豫。
通过指甲判断一个人的年龄,最准确的办法是通过指甲的厚度,因为人的指甲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厚,比如30岁以下的人,指甲厚度一般在0.5~0.6微米,而60岁以上会增加到0.7微米,但是这通过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蕾蓉好像在电话的那一端觉察到了唐小糖的心思:“忘记布莱尔系数了?”
路易-布莱尔是盲文的发明者,他制作的字符表用6个凸起的点位将英文字母进行表达,有的凸起点位只有一个(如A),有的凸起点位则多达5个(如Q)。“布莱尔系数”则是法医学的表述,就是说通过指甲上的点状隆起的多少来判断所属人的年龄,一般来说,布莱尔系数低的指甲,所属人比较年轻,反之则年龄较大。
但是这个光靠看是不行的。
必须用手指的指端抚摸来感觉。
“姐姐,我不敢……”她的声音好像是从针管里挤压出来的,“我不敢摸,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一片指甲,我发誓我昨晚睡觉之前刷牙时还没有见到它。”
“小唐,你听我说。”蕾蓉的声音依旧平缓,“人这辈子从生下起就是一个不断遭遇怪事的过程,而且所谓成长也无非就是把古怪当成常态的一个脱敏反应而已,比如在刷牙缸里发现一枚不知从哪里来的指甲,这丝毫不比在婚礼上承诺和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过一辈子更加奇怪,所以请你专心一点,我们在工作。”
这番话居然让唐小糖内心的恐惧感稀释了许多,她喘了口气,伸出手,捻起那片指甲,闭上眼睛,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摩挲着,那么扁平的东西,她却觉得好像在摩挲一颗刚刚挖出的眼珠子一般,很久很久,才找到了把二维变成三维的感觉。
“布莱尔系数很低。”唐小糖说,“年龄在三十岁以下。”
“接下来是这个人的身高。”
听起来仿佛不可思议,一片指甲能推论出一个人的身高?但答案是肯定的,一个人的食指长度(即沿食指纵轴,测量食指第三指节褶纹下缘至指尖的长度)与身高的平均系数为24,故其计算公式为“食指长度全长×24=身高”;中指长度(即沿中指纵轴,测量中指第三指节褶纹下缘至指尖的长度)与身高的平均系数为21,故其计算公式为“中指长度全长×21=身高”,而通常指甲的长度约占手指末节的3/5,手指末节占整根手指的1/3,所以通过一枚完整的指甲推算出一个人的身高,比起在12306网站上猜验证码订火车票容易多了。
唯一的难度是搞清楚这枚指甲是属于哪根手指的。一般来说,小指和拇指的指甲很容易辨认和排除,而无名指的指甲由于对称性极好,也容易鉴别,比较麻烦的是食指和中指,这两根手指的指甲有“斜坡特征”,即右手指甲会由右向左形成下倾斜,左手反之,但是它俩本身大小相仿,如果没有指头做“参照系”,则极难辨别。
眼前这枚指甲有明显的“斜坡特征”,应该是从右手的食指或中指上扯下的。
“蕾蓉姐,我估算其身高在1.65米到1.70米之间。”唐小糖说。
“职业呢?”
三十岁以下,身高在1.65米,长期上指甲油的女性,可以选择的职业范围实在太多了……唐小糖正要习惯性地向蕾蓉求援,忽然想起什么,定睛向那枚指甲的前端看去,看到了浅浅的一层月牙黄。
女性香烟一般“熏力”较小,即便是长期吸烟,也很难出现这种颜色。
“蕾蓉姐,我在指甲上看到了月牙黄,她长期抽烟,香烟又比较劣质,结合她的身高,我怀疑这是一个经常出入低端娱乐场所的女性。”
“非常好!”蕾蓉称赞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请市局的林凤冲科长给你们做培训的时候,他讲过:舞女或坐台小姐如果违反了黑道上的规矩,比如私吞了客人给的钱,或者在干净的场子里卖K粉或摇头丸,就会受到‘拔指甲’的惩罚。”
“记得,记得!”也许是回忆起了在法医鉴定中心的日子,唐小糖的口吻轻松了许多,“有一个案子,就是因为咱们发现了碎尸的指甲被拔掉,才协助警方捕获了真凶——个混黑帮的坏蛋。”
蕾蓉微笑道:“下面是最关键的环节了,我们来分析一下,这枚指甲的路径,就是它是怎么到你的房间里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早晨起来到洗手间刷牙,拧开水龙头,往刷牙缸里灌水,然后它就浮了上来。”
“昨晚你睡前刷过牙吗?”
“当然啦。”
“那时刷牙缸里没有这枚指甲?”
“绝对没有,不然我漱口肯定能感觉到的……”
“有没有可能,那枚指甲原本在你的被褥上,你起床穿衣服时,挂在袖口,然后掉落到刷牙缸里呢?”
“姐姐,你知道我多么爱干净的,我的被褥每天都要清理。”
“好吧,如果排除是你自己携带那枚指甲,无意中将其掉落刷牙缸里的可能。那么,这枚指甲大约有三种路径能进到你的刷牙缸里。”蕾蓉说,“首先,因为什么原因,指甲挂在牙膏的底部,当你挤牙膏时,掉了下来。”
“牙膏是我新买的,昨晚才打开的包装盒。”
“第二种,指甲卡在水龙头的水管内部,今早被水冲了出来。”
“这个也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这个水龙头加装了一个净水过滤嘴,出水口是非常细密的网眼。”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蕾蓉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唐小糖的心里一颤,她其实清楚地猜到这最后一种可能是什么,所以才在看见指甲的一开始,那么惊恐万状。
“小唐,你还在洗手间里吗?”
“在……在的。”
“你抬一下头,看看刷牙缸的正上方有什么没有?”
唐小糖抬起头,头顶的几节粗大的管道,有如灰色的巨蟒一样绞缠着,在视线看不到的死角,好像隐藏着什么又阴暗又狞厉的东西。
唐小糖对着手机说:“姐姐,有几根管道……”
“好,接下来,你去外屋搬一张椅子,站到椅子上看一下管道的缝隙,看看有没有血迹——尤其注意喷溅型血迹。”
一个哆嗦,捻在手里的指甲,落到了洗手盆的白色边沿。
不!
唐小糖捂住了嘴,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她明白蕾蓉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那枚指甲之所以会一大清早就在自己的刷牙缸里仰泳,唯一正确的解释,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她不愿承认、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的事情——
“姐姐,我好害怕,这不是真的,我不想再管那枚指甲了,管它是从哪里来的!从一开始就不关我的事,为什么偏偏要选中我?”唐小糖蹲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说,“你不知道我这半年多是怎么捱过来的,有多少个深夜我不敢合眼,总怕屋子里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勒住我的脖子,稍微有个风吹草动我就赶紧搬家,就担心住进不干净的房子,可我还是躲不掉、逃不脱,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姐姐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小唐,你冷静一点。”也许是被唐小糖突然爆发的情绪搞得有点猝不及防,蕾蓉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你现在马上离开洗手间,然后——”
手机像被扼断了喉咙,突然一片死寂。
“蕾蓉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喂?喂?!”唐小糖大喊着,像是在黑暗的井底喊一个刚刚在井沿上消失的人。
头顶那几条巨蟒样的管道,被巨大的恐惧感化为管道样的巨蟒,蜿蜒着滑下,唐小糖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寒气正在逼近,她尖叫一声,手脚并用,爬出了洗手间,来到门厅,拄着膝盖站起身,正准备夺门而出——
楼道里传来拾级而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她的房门外面,脚步声停下了。
谁?
门外的人是谁?
唐小糖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门的圆形把手动了一下……
有人在拧动那个把手!
然后……门慢慢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我的天啊!
一定是早晨起来,我把卧室的垃圾袋打结后,顺手扔在门外的纸盒子里,然后忘记锁门了!
唐小糖坐倒在了地上,她想象着门打开了的时候,那个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杀人并肢解的恶魔,有着一张怎样狰狞的脸孔。
视线里一片模糊。
门,开了——
门口露出了蕾蓉那张沉静而温柔的面庞。
唐小糖扑到了蕾蓉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吓死我了,蕾蓉姐,可把我吓死了!”
蕾蓉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好啦,好啦,没事啦。我昨天来这儿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原打算傍晚坐高铁回北京,后来突然想起你,就决定今早来看看,怕你休息不好,没提前打招呼,刚才都走到楼下了,接到你的电话,可是一进楼道,不知怎么的手机就没信号了。”
唐小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声,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泪花,婴儿肥的腮帮子胖嘟嘟的,好像塞了两个红苹果。
“还好,没怎么瘦,这就对了。”蕾蓉端详着她,微笑道,“天大的事也不能亏了嘴,这才是我们的小唐嘛。”
唐小糖破涕一笑。
蕾蓉走进洗手间,一眼就看见了白色洗手盆边沿的那枚指甲,她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把小镊子,夹起来仔细地观察了片刻,对着倚在门口的唐小糖点点头:“不错,业务没丢,我的判断跟你基本一致。”然后走到外屋,搬了把椅子进来,踩上去观察那几根管道。
管道外面涂的银粉脱落了不少,锈迹斑斑的,没有血迹——那枚指甲的新鲜程度很高,假如是最近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可怖的凶杀案,受害者的指甲被拔下抛到管道上,必然会沾有血迹,不过,如果有人擦拭过的话,用肉眼是看不出血迹的,必须用鲁米诺喷剂喷在可疑部位,假如有天蓝色荧光反应,则可确定该可疑部位存在血液。只是鲁米诺喷剂毕竟不是口红或柔肤水,饶是蕾蓉再爱岗敬业,也不能把那玩意儿随时装在身上,所以她采取了更简单的方法:用手轻轻拂拭了一下管道的间隙,指尖感受到了灰尘的磨砂感。
没人擦拭过。
也就是说,这里不曾存在过血液。
那么,那枚指甲到底是怎么进入唐小糖的刷牙缸里面的?
“这房子你租了多久了?”蕾蓉一边问唐小糖,一边朝她要了个保鲜袋,将指甲放进去,把一张标签纸贴在外面,用碳素笔写上提取物证的时间、地点等。
“一周。”唐小糖哭丧着脸说,“那个二手房公司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给我介绍凶宅,我一下子交了三个月的租金呢,这下子可亏大了。”
蕾蓉拿出手机,连续拨了几个号码,按照提示音的要求,输入自己的警官编号,电话接通了。
她对着话筒,讲了自己所在房屋的位置、门牌号:“你们查询一下,这个房屋最近几个月有没有发生过凶杀案?”
回答说没有。
“那么,你们省厅或市属的法医机构,最近有没有接到过如下特征的尸体或尸块——女性,30岁以下,身高在1.65米到1.70米之间,职业可能为出入娱乐场所的小姐、舞女,右手的食指或中指缺少一枚完整的指甲。”
回答依然是没有。
蕾蓉挂断电话,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唐小糖那张依旧惨白的面庞。
“这个地方你不好再住了。”蕾蓉说,“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咱们去找那个二手房公司,让他们退你租金,不退也行,得给你找一套新房子。”
唐小糖巴不得听到这句话,冲到卧室,把衣服、日用品什么的收了满满一大箱子,然后跟蕾蓉一起出了门,临出门前居然还对着屋子双手合十拜了两拜,然后锁上门,双手提着箱子一步一步向台阶下面走去。
一路上,唐小糖的嘴巴就没合上,不停地跟蕾蓉说自己这半年来的经历:先是在市中心租了一个高档公寓,生活特别的便利,后来不知怎么的听说公寓闹鬼,吓得赶紧搬家,搬到市法院对面的家属楼里去,想着那地界阳气硬,应该没事,住进去才知道,几年前有个住在这里的干部子弟连续拐骗女青年到家中奸杀,她只好又搬家。来到新住所的第一个晚上,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第二天到化工用品店买了瓶发光氨,回到家洒在屋子里,关了灯,只见厨房里一地的荧光,她马上报警,警察来了,一问房东才知道,上一个租户因为坐月子,请个月嫂是农村的,专门买了活公鸡回家宰了,炖汤下奶……
事情闹得这么大,房东把唐小糖轰了出来,她找到二手房公司,租到了现在这个房子。
“你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蕾蓉苦笑道,“亏你还当过法医,地上有血就一定是人血?”
“我是真的慌了神嘛!”唐小糖撅起小嘴,“谁像你啊,天不怕地不怕的。”
刚一走出小区,仿佛开了闸一般,立刻喧闹起来。狭窄的街道上,公交车、私家车、出租车、自行车,拥挤不堪且犬牙交错,鸣笛的鸣笛,按铃的按铃,跟两旁茂密的树木一起,交汇成一片墨绿色的浊流。一家刚刚开业的电器专卖店挂着“热烈庆祝全国运动会在我市举办”的条幅,门口大喇叭反复放着《最近比较烦》,也不知道几个意思。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弯着腰,在地上捡着烂菜叶子和被踩扁的圣女果,显见得是为刚刚结束的早市收拾残骸。几个正在收摊的早点铺子,将各种肮脏的炊具餐具往热气腾腾的锅里塞,仿佛要把省城这糜烂和迷茫的早晨打包带走,明天再上。
二手房公司并不远,就在临街的一条马路边,整个门脸涂成暖黄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卖有机鸡蛋的,门楣上挂着块牌子,上书“圆满地产”四个字,右下角还标示着连锁门店的数字,店门口有很多穿着黑色西装的中介,站成整齐的三排,听最前面的一个长着将军肚的头目训话。不知头目说了什么,他们突然集体鼓了三下掌,齐刷刷喊道:“要!要!要!”把一个遛狗的老头吓了一跳。那头目继续讲话,没说几句,黑西装们又集体鼓掌喊道:“好!好!好!”这之后,他们像泡了水的压缩木耳一样散开,少数进了店里面,绝大多数站在门口,拿着一摞宣传单向来往的路人发放。
蕾蓉带着唐小糖刚刚走进店里,有个中介就笑容可掬地迎上来道:“您好,请问您是要买房还是租房?”
唐小糖说:“我怀疑你们租给我的房子是凶宅,请把租金退给我!”
那中介收敛了笑容,对着里面喊了一句“店长”,刚才在门口训话的将军肚走了过来,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两个女孩的身上摩挲了好几遍,才问什么事情。唐小糖把大致经过说了一遍,那店长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冷笑,最后道:“有枚指甲就是凶宅,那有个避孕套就是窑子了?”
店里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我想你大概没有听明白。”蕾蓉很平静地说,“那是一枚由于暴力撕扯导致脱落的完整指甲,不知为什么掉在了我朋友的刷牙缸里,当然这不能成为断定那房间是凶宅的铁证,但是至少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建议你们最好退还她租金,或者给她重新再找一套房子。”
“不行!”店长摇摇头,“租金早就付给房东了,我们没法再去跟人家要,重新找房子更不可能,不是说我们没有房源,而是我要是答应了你们的要求,等于默认那房子是凶宅,我们公司对外承诺过,所有经手的房子都上追三代,绝对不会租售凶宅。砸我们公司招牌的事儿,办不到。你们要么就继续住,要么就搬走,没别的选择。”
蕾蓉想了一想,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省城的房价远不像北京那么贵,一个一居室,租金一个月也就一千出头,犯不着为这么点儿钱把事情闹大,于是她对唐小糖低声说:“小唐,算了吧,总共三千多块钱的事儿,再说接下来你还不一定在这儿住了呢,干脆咱们不要这钱了,你直接跟我回北京吧。”
唐小糖家境极好,娇生惯养长大的,既任性又胆小,刚刚被那枚指甲吓得不轻,虽然不想白扔三千块钱,但也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太长时间,于是点了点头,拿出房门钥匙递给那个店长说:“这是房子的钥匙,还给你,算我倒霉,房子我不住了,租金我也不要了。”
两个女孩转身正要往外面走,店长突然喊了一声“站住”,绕到她们面前,拦住去路。
“你干吗?”唐小糖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蕾蓉的袖子。
也许是看这两个女孩放弃了讨要租金不想惹事,或者听她们的口音并非本地人,这个店长忽然觉得她们好欺负:“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们出了这个大门,不许在外面胡说八道,说我们介绍给你们的房屋是凶宅,不然别说我不客气。”
“嘿!”唐小糖火了,“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什么还要你来管?”
“我倒真想你这小嘴儿长在我身上呢。”店长一脸淫笑地说,“出门打听打听,‘圆满地产’可是省城最大的房地产中介公司,要是你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传到我耳朵里,到时候别怪哥哥我做出什么既不中看又不中听的事儿来啊。”
唐小糖骂了一句“臭流氓”!一把将他推开,拉着蕾蓉就冲出大门,谁知那店长喊了一句“拦住她们”!在门口发宣传单的那些黑西装们,呼啦一声像苍蝇似的围拢了过来,往两个女孩身上又是靠又是蹭的,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蕾蓉和唐小糖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一辆黑色的丰田普拉多像犀牛一样愣冲冲地开到路边停下,从车上跳下来一胖一瘦两个人,胖子身穿深灰色的西便服,肉颠颠地一溜小跑过了来,一边跑一边喊:“蕾处,是蕾处吗?”
蕾蓉虽然担任法医鉴定中心主任,但在北京市公安局是正处级的警官,所以警局外面的人喜欢叫她“蕾主任”,而警局内部大家还是喜欢叫她“蕾处”。
蕾蓉抬眼一看,非常高兴:“刘厅吗?是我!”
胖子叫刘捷,是省公安厅主抓刑侦工作的副厅长,此人四十多岁,面相虽然很随和,但对刑事犯罪分子下手极狠,黑道上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笑面虎”。以前来北京接受培训时,刘捷听过蕾蓉的课,此后,办案中遇到什么法医方面的难题,刘捷就直接向远在千里之外的蕾蓉求助,蕾蓉也尽力帮忙,一来二去熟络了起来。
刘捷到了近前,一把握住蕾蓉的手:“太好了!真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
“圆满地产”的一众人等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有个愣头青上来就问:“你他妈干吗的?”
刘捷愣了一下,指着这人问蕾蓉:“这……哪庙的?”
蕾蓉一时也说不清楚,她是真心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所以淡淡一笑说:“闹了点小误会,没事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刘捷说:“走,咱们车上聊去。”
那愣头青毫无眼力见,上前一步继续挡着路,凶巴巴地对蕾蓉说:“我们店长跟你们说的话,你们记住没有!”
“记住了,你放心吧,我们不会乱说的。”蕾蓉一边应承,一边拉着刘捷和唐小糖走开。
直到这时,蕾蓉才注意到,跟刘捷一起下车的人,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他长得又瘦又小,塌肩膀长胳膊,好像一只猴子。
唐小糖咽不下这口恶气,上车后,蕾蓉给大家一介绍,她立刻嚷嚷起来:“刘厅,刚才那家中介公司跟我们耍流氓,你管不管?”然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刘捷听完,对蕾蓉说:“你放心,这口恶气,我一定帮你出!”
蕾蓉一笑:“你还没说呢,怎么找到我的?”
“你忘啦,你那手机是在中控系统里备过案的,你走到哪儿GPS都能显示出来。”刘捷说,“你在全国法医系统里可是高级警官,你一打省厅的电话查询,我们这儿立刻就通报给省公安系统的全部厅以上干部,老葛还以为你是巡视组派下来暗访的,吓得屎尿横流……”他一边笑一边眯起眼睛看着蕾蓉。
蕾蓉笑道:“我是来参加朋友婚礼的,本来昨天就要回北京,但是想起小唐,今早就特地来看看她,谁知道摊上这么个乱子——你找我什么事?”
“说起来,这事儿还跟小唐有点关系。”刘捷说。
“我?”唐小糖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别误会。”刘捷朝她一笑,继续对蕾蓉说,“我先问一下,小唐住那屋子,真的发生过命案吗?需要不需要我派人仔细勘查一下。”
蕾蓉想了想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毕竟一枚指甲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主要是小唐先前在北京的一个室友,上吊死在屋子里,搞得小唐杯弓蛇影,总以为住到哪里都会碰上凶宅……对了,这个还是拿到省法医鉴定中心留样吧,万一哪天需要呢。”说着,便把装着那枚指甲的保鲜袋交给了刘捷。
刘捷收好,口吻沉重地说:“我要找你的这事儿,就跟凶宅有关。”
小唐打了个寒战。
蕾蓉望着刘捷道:“不是吧,你这个老刑侦,也相信这些?”
“蕾处,你还真别嫌我迷信,你能告诉我,你理解的凶宅是什么意思吗?”
蕾蓉想了想,说:“就是发生过凶杀案的住宅。”
“不全对。”刘捷摇了摇脑袋。
“不全对?”
“不全对!”刘捷说,“比如,一座房屋,此前发生过刑事案件,死了人,但是你并不知道,住了进去,并且安全无恙地住了很多年,那么这个房屋算是凶宅吗?”
蕾蓉愣住了,片刻之后,忽然笑了:“刘厅,我真没想到,你什么时候也深刻起来了。那你说什么才是凶宅?”
刘捷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要我说,一座房屋发生过凶杀案之后,当再有人住进去的时候,再一次发生了非常可怕或诡异的事情——比如有恶灵作祟,甚至出现了新的凶杀案,那座房屋才能算得上是凶宅!”
也许是路上有个坑洼之处,普拉多恰恰在这时“哐当”一声,陷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袭上了蕾蓉的心头。她转过目光,看向前方,车子的前窗展示出的风景令她不安起来:阴郁的天幕下,刚才还是城市的街道,这会儿突然像被刀子剜过一般空旷,路面有许多碎石头子儿,轮胎压过去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道路两旁十分荒凉,不要说楼房了,就连平房都残破不堪,偶尔冒出一间,个顶个都像藏着碎尸似的,其余地方不是一地瓦砾就是黄土成堆——很明显,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市的边缘。
一两个孩子,一两条狗,此外就全无生机。
这是要去哪儿?
蕾蓉用余光看着刘捷,他那胖乎乎的侧脸瞬间变得异常陌生:是的,我们认识,他曾是我的学生,跟我都是从事公安工作的同志,但是我们真的有多么熟悉么?这些年九成九的联系不都是通过手机或互联网吗?联系的内容不外乎被害人死因不明,希望我给予指导和建议,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他之间的业务往来,跟远程手术的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开膛生者、一个解剖死者,我完全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性格和怪癖,开枪击毙犯人后的心理评级为几级……不错,他是省厅的副厅长,可是在一个人的官衔比淘宝认证还不可靠的年代,这丝毫不能说明什么……
该死!我怎么如此轻易就上了这辆车!
车内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不是具体的、有形的,但确实存在于车厢之内,每个人都沉默着,等待着,不肯轻举妄动,仿佛是在煤气泄漏的现场,谁也不敢擦一下打火机的齿轮……
轮胎滚动的轰隆声,也因为这沉默而异乎寻常地响。车身忽然晃动起来,摇摇摆摆,筛面似的。蕾蓉向窗外望去,只见车子开上了一条简直不能称之为道路的土路,荒野的深处有一座用砖墙围起的院子,破败的墙上涂着不知什么标语,字迹像干涸的血迹一般枯红。
车子离院子越来越近,终于开进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门口站着一个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的老头,望着他们傻乐着,一张豁牙的嘴张得老大。
“至少,得想办法让小唐逃走。”蕾蓉想着,额头上沁出汗珠来。
就在这时,车停下了,刘捷打开车门下了车,猴子还坐在驾驶座位上,等两个女孩下车后,把车开到停车位去。
如果现在挟持那只猴子,让他把车开走,也许是个最好的机会!
蕾蓉刚刚想到这里,猴子转过脸来,呲着牙冲她俩一笑,仿佛在说“赶紧下车,不要耍花样”。
唐小糖没心没肺地跳下了车,还对着蕾蓉喊:“姐姐,你快点下来啊。”
没办法了。
蕾蓉苦笑了一下,走下了车。
双脚踏上土地的一刻,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长期从事法医工作,她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这是大量肢解尸体而又任其暴露在露天环境下,腐败细菌、丽蝇和蛆虫共同作用,才会洋溢出的臭烘烘的血腥气,气味本身并不新鲜,却又因为累积太多、陈旧太久,反而显得异常刺鼻。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实习时走访商洛市商州区杨峪河镇,在特大变态杀人魔龙治民埋有48具尸体的自家院子,虽然距离案件已经过去了快20年,但这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依然清晰可闻。
刘捷伸手一引,做了个颇有点夸张的“请”的姿势,脸上笑得很不自然。
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了。
蕾蓉这么想着,踏过无人修剪而野草疯长的院落,走进了一栋看上去能装得下几架飞机的砖砌库房,里面漆黑一片,只听得见大群苍蝇扇动翅膀的嗡嗡声。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眼前的景象又未免触目惊心:暗褐色的墙壁和地面上散布着血迹和动物脂肪,一排排金属输送带,像死神的回转火锅一样井然有序地陈列着,上面挂的铁钩子虽然早已锈迹斑斑,看上去却仍然令人产生生理上的疼痛,下面的血液排送管道里,仿佛依旧有什么黏稠的东西在汩汩流淌……
蕾蓉很快就断定,这是一家废弃已久的屠宰厂的操作车间。
刘捷到底想要干什么?到底想要把我怎样?他刚才说了半天凶宅,倘若每种生命在惨死后都会化为凶灵,那么恐怕再也没有比屠宰厂更大的凶宅了,难道他带我来到这里是想搞一场行为艺术秀?那可真是不折不扣的黑色幽默了。
走过屠宰厂的这个庞大的操作车间,又穿过消毒车间和分拣车间,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关得紧紧的门,门口站着两个穿深蓝色西便服的小伙子。
“请交出手机。”一个小伙子对蕾蓉说。
蕾蓉转过头对刘捷说:“抱歉,请给我一个理由。”
刘捷马上将自己的两部手机都交给那个小伙子,然后对蕾蓉说:“蕾处,见谅啊,开了这道门,里面将要召开的是一个需要保密的会议,连我也要交出手机的,没人能例外。”
那小伙子又追了一句:“如果身上有任何录音装置,也请一并交出。”
此言一出,蕾蓉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假如真的是要加害她和唐小糖,就不会在乎什么录音不录音,既然在乎,无非是担心她们离开后会将录音传出去。
她摇摇头说:“我没有带任何录音装置。”
“那么,请让我搜查一下好吗?”小伙子说。
刘捷连忙打圆场道:“这个不用了,蕾处是我特别邀请的客人,她是临时来参加这个会的。”接着他又对蕾蓉说:“蕾处,有个事情,恐怕你还得行行方便,这位小唐姑娘,就别进去了,到旁边那个屋子等您一会儿好吗?”
唐小糖一听,有点不大高兴,但她知道公安工作最讲纪律,既然是保密,那就没什么商量余地,她拉着蕾蓉的胳膊说:“那我在外边等会儿,完事你赶紧出来哈……对了,你带那个没有?”
她的脸有点红。
都说挎包是女人的第二闺房,不许他人随便闯,但唐小糖过去就跟蕾蓉赖赖唧唧的,说翻包就翻包,所以蕾蓉一笑,把挎包递给她说:“里层有一小包,你自己拿就是,注意别喝凉水。”
唐小糖找出一包卫生巾,将挎包还给蕾蓉,问清楚厕所在哪儿,一溜烟跑了。
刘捷上前推开那扇门,蕾蓉看了他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景象让蕾蓉吃了一惊。
与外面完全不同的是,这里非常干净,实木地板打着亮可鉴人的蜡,四白落地的墙上一滴污渍都没有,正中间一张长条形的柚木会议桌,围着桌子坐着十几个人,一俱神情凝重。虽然天花板上的两盏吸顶灯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但由于这屋子一扇窗户都没有,所以无论家具还是与会者,都浮泛着一层惨白的光芒,就连他们的影子都像抽光了血一样干巴巴的。
见刘捷来了,每个人站起来打招呼。他径直绕到最里头,拉过一张椅子,请蕾蓉落座,然后在她身边坐下,问对面一个长得像耗子般瘦削而精明的家伙:“秦局,都到齐了吗?”
“除了须叔,都到了。”秦局欠了欠屁股说。
“这会就是给他开的,他不来算怎么回事……”刘捷嘟囔了一句,手指在桌子边沿磕了两下,果断地说,“不管他,先开会!”
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门口传来“咔嚓”一声,显然是大门被关严实了。
秦局开始逐一介绍与会者:街道居委会主任、区治安办主任、派出所所长、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刑事鉴识专家、家政保洁服务专家、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市政法委官员……蕾蓉越听越觉得好奇,因为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一群人凑在一起要开什么内容的会议。
等介绍到她时,秦局不认识,刘捷接过话来:“蕾蓉同志,咱们国家的首席大法医官。”
隔行如隔山,没有人觉得这个头衔有多么了不起,只向蕾蓉点点头,蕾蓉也回之以一笑。
“我是咱们市民政局分管殡葬事务的副局长。”秦局介绍完了,进入正题,“那今天的会议就开始了。在座的连我在内都是公安系统的自家人,就不说客套话了。大家都知道,最近两个月,由于咱们市唯一一支特种清洁工小组不幸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导致大量的刑事犯罪案件现场——主要指凶杀案的室内犯罪现场,无人清理,群众意见很大。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得到了在座各位同志的大力支持与帮助,给街道和群众做了许多工作,这里首先向大家表示感谢。”
所谓“公安系统的自家人”,是指平时在治安保卫工作中与公安机关配合默契、形成固定合作关系的单位和个人,大名鼎鼎的“朝阳群众”其实就是成千上万个这样的“自家人”,当然,今天与会的“自家人”的级别要高得多。
至于“特种清洁工”,也叫“凶宅清洁工”,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职业。蕾蓉由于工作的关系,与他们有过接触,所以了解一些。这个工种的标准全称是“犯罪现场清理工作”,美国叫“CTSDecon”——犯罪与伤亡现场去污洗消。暴力犯罪尤其是凶杀案件发生后,一般遵循如下的处理程序:刑警保护现场和采录目击者证词,刑事勘查人员进行现场勘查、提取物证,法医“收集”尸体证据,并把尸体“打包”,带到法医鉴定中心做进一步尸检,然后是刑事勘查人员确认现场物证都提取完毕,之后现场加封条,不许办案人员之外的任何人进入,留下一名值班警察看守,直到由专案组下令撤销封禁,特种清洁工进入,开始清洁凶案的“残留物”,比如血迹、人体组织、蛆虫或苍蝇、布满弹孔的墙壁和家具等等,直到整个房间不再留下一点儿发生过凶杀案的痕迹为止。
这个工种的工作环境极其恶劣,要求“钢胆铁胃瞎鼻子”,在人们眼里比法医还要“不祥”,所以过去很多年,都是市环卫大队下达行政命令地“派活儿”,派到谁头上谁只能认倒霉。但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随着城市犯罪尤其是恶性刑事犯罪的高发,这个工种不仅越来越被需要,而且对专业化的要求越来越高,所以由公安部门牵头,民政部门配合,从有经验的保洁工作者里优中选优,组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专门针对此类工作的“特种清洁工小组”,每个小组的编制在5~7人左右,待遇优厚,尽管如此也少人问津。像北上广这种大城市,一般有两到三个这样的小组,省城能有一个,已属不易。
但,“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尝试着和市环卫大队和各大家政公司联系,高薪聘请一些保洁人员清理发生过严重暴力犯罪的住宅,很可惜,就算是有个别人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也组不成一个团队。”秦局眉头紧锁道,“我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毕竟两个月前,特种清洁工小组全部罹难一事,在社会上引起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搞得人心惶惶的,这个案子也确实发生得非常恐怖和血腥,导致保洁人员普遍对这一工作表现出抗拒情绪……抱歉,今天的会议主题不是这个,我有点跑题了。下面,我要跟大家汇报的主要是: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我们已经用最快速度,培训出了一个全新的特种清洁工小组,马上就将投入到工作当中!”
屋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像突如其来的风掠过树梢。
“好事啊!”一个坐着都能看出水桶腰、刚才介绍是区治安办主任的老女人大声说,“都哪儿招聘来的啊?”
秦局说:“构成人员的来历嘛,有点复杂,只有一个女的是过去做过保洁工作的,其他的三个人:一个是普通的下岗职工,一个以前做过房地产中介,还有一个是一直没有稳定工作的本科毕业生……”
“这帮人行不行啊?”水桶腰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行不行的也得是他们了,不然哪儿找人去啊!”秦局苦笑道,“有一点大家可以放心,经过我们的集训,他们对清洁犯罪现场的工作,都具备了一定的能力,这一工种的五大业务:清理垃圾、清除痕迹、消除气味、杀虫灭菌、简单装修,除了最后一项,他们都可以说毫无问题。”
“那不就行了!”水桶腰一副‘赶紧散会我还有别的事儿’的样子,“这又不是啥技术含量高的活儿,只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谁都能做得好啊。”
“恐怕不能这么讲吧!”刘捷突然说话了,“苦么,逼到一定份儿上,谁都不怕;可要说死,恐怕没人不怕,毕竟刚刚发生了那起大案子,现在还敢做特种清洁工的,都算得上英雄好汉。”他停了停,把视线投向水桶腰,见她的目光明显收敛了几分,继续道:“大家不要看不起特种清洁工,咱们市现在平均每天发生大约一起室内凶杀案,两个月是多少起,大家算过吗?最少六十起!加上半年来其他还没来得及清洁的凶宅,一百多座发生过命案的住宅就在那里摆着,在同一个楼、同一个小区里住的居民,心里本来就够别扭的了,再没人收拾、没人打扫,他们会怎么想?秦局在这么短的时间,把队伍重新组建起来,我看不错,很不错。”
“刘厅长说得对,说得对!”一个笑起来露出牙龈的瘦子谄媚地说。
蕾蓉记得他好像叫罗谦,是什么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
整个会议室里,刘捷的官衔最大,他一发言,别人自然再不好说什么,也有人脸上露出“你都一锤定音了还找我们做什么”的不屑神情,有个家伙故意呼噜呼噜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声音很大。
就在这时,蕾蓉注意到刘捷和秦局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只是几秒的时间,但刘捷探问的目光,秦局看看手表,又看看大门,继而对着刘捷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连串动作,都让她明白,他们是在不无焦急地等待着那个名叫“须叔”的人。
刘捷皱紧了眉头,右手用大拇指来回搓着食指的指肚,仿佛有件很麻烦的事情,不知道是该马上去做,还是再拖一拖。
秦局等了一等,依然没有等到他明确的指示,便把瘦削的肩膀提了一提道:“大约在一个月前,咱们就在这间屋子里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大家还记得不记得,那次,徐三拗同志提出了一个建议,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坐在近门的一个座位上,看上去有点邋遢的小老头,忙不迭地欠了欠屁股,见秦局的意思并不是叫他起来发言,赶紧又坐回去了。
蕾蓉刚才听秦局介绍时,对“徐三拗”这个独特的名字印象深刻,知道他的身份是一个什么家政保洁服务专家,不过怎么看这老头都像是翻垃圾桶找易拉罐的环卫工人。
“老徐。”秦局说,“你能不能把那天会议上的提议再说一下。”
徐三拗赶紧又站了起来,弯着腰,嘿嘿笑道:“秦局,上次我开会前多整了几盅,所以胡扯了几句,搞得好多领导不高兴,今天就不说了吧……”
秦局示意他坐下道:“让你说你就说,甭那么多话,你不起个头,我后边没法唱了。”
徐三拗没敢坐下,神情还是有点犹豫,本来就满脸的褶子,一挤更跟在沙皮狗的脸上蹭过似的:“好吧……我上次说,老年间,屋子里要是横死过人,想找人来拾掇,那讲究可多了,绝不是光扫扫地、刷刷墙的事儿,那都是表面工夫,去不了邪气。这人死了,魂儿可还在呢,尤其是那受了冤的、死得惨的,本来就怨恨这屋子害得自己丧命,不肯走呢,你光拾掇干净利落了,人家觉得待着舒服了,更不愿意离开了,当然这还算好的,万一你打扫的时候犯到凶位了,比方说这人是被捅死在厕所里边的,怨气大了去了,好在有一面镜子摄着,它动弹不得,你不懂,上来把镜子给摘走扔了——”
“我说老徐,你差不多就行了吧!”水桶腰突然说话了,一脸的正气,“上面一个劲儿地号召向广大人民群众普及科学知识,你倒好,跟国家唱反调是不是?天天宣传封建迷信那一套,再这么下去,你可就站悬崖边儿上了。”
徐三拗慌了神儿,眨巴着小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的腰板一点点弯下去。
“老徐,你继续说。”刘捷有点不耐烦。
然而徐三拗真的是不大敢说下去了:“反正吧,我们过去打扫凶宅前,那一定得请郭先生的——”
“不就是风水先生么,还不是封建迷信。”有个刚才被介绍是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的人嘟囔道。
徐三拗摇摇头:“风水先生是风水先生,郭先生是郭先生,那差别可大了。”
“有什么差别,在我看来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风水先生是看宅子风水的,郭先生是专门驱赶凶宅里的凶灵的,好比说前一个是给新屋子开荒做保洁的,后一个是给旧宅子灭蟑螂杀红蚂蚁的,哪能是一回事?别说风水先生了,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还不一样呢。”
“还不都是怪力乱神那一套!”那个专家十分轻蔑地眯起眼睛。
徐三拗文化水平低,听不懂什么是“怪力乱神”,但知道不是好话,本来弯着的腰一下子挺直了:“你这个人才怪呢,不懂不要瞎评说,老祖宗的东西,就全都是神经病?”
屋子里的人知道他听劈叉了,不禁偷偷一笑。蕾蓉虽然是个科学主义者,但心胸十分开阔,一向觉得科学精神的核心是质疑一切——包括科学本身在内,所以对玄怪的东西,虽然从不相信,却愿意听一听,多一些了解,反正所有未经试验证伪的东西,她都不做彻底的否定。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对徐三拗这个小老头的“拗”劲儿产生了好感,毕竟这年头,容许别人作践自己但不能触犯自己信念的人,越来越少了。
那个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扶了扶眼镜,摊开两只手,呵呵一笑:“老祖宗的东西是不是全都是神经病,我不知道,但是说什么死过人的屋子就是凶宅,那可真是高烧烧糊涂了才能说的昏话,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能相信人死后有什么鬼魂,更不能相信有什么凶灵害人,不然你问问卖二手房的,那发生过命案的屋子,报价难道比正常的屋子低很多吗?”
刚才对着刘捷发出谄媚一笑的那个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罗谦,突然说话了:“赵隆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行内的规矩,凡是凶宅,比正常住宅的售价至少低三成,这叫‘鬼打三分’,好比一万元的房子,发生过命案,那就最多卖七千,卖高了,鬼那三分就要找补在中介人的身上,谁也不敢作这个大死。”
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绝对真理竟然受到挑战,顿时把脸拉长了七尺,对刘捷道:“刘厅长,我想,您今天请我们这么多人来到这儿,不是听反科学讲座的吧,如果是,恕不奉陪了,我还是上次开会那句话,特种清洁工的事儿我支持,趁机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我坚决反对!”说着站起身就往门口走。
他这一走,仿佛是撕开了乐事薯片的包装袋,顿时稀里哗啦好几把椅子在响,更多的人站起来,纷纷说道:“秦局、刘厅长,我也有事,我也先走了”“怎么又搞起风水宅相那一套了,不听为妙”“邹主任,你们那个社区的阅报栏,我看反对伪科学宣传海报还得长期挂着”……
秦局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朝对面的刘捷摊开了手,很明显是表示,自己这个民政局副局长管不了这各路诸侯;刘捷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主抓刑侦工作的他,平时最需要这些基层工作者和各个领域的科学家帮助,纵然是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会议一拍两散伙,他也是有气不敢出,有火不敢发。
看样子,溃坝难补了。
当以那个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为首的一群人蜂拥到门口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留着精致的“圈胡”的人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气温陡然降了几度,蕾蓉觉得身上一冷。
并无寒风涌入,却有寒意逼人。
看样子,来人应该就是秦局和刘捷一直在翘首以盼的“须叔”吧!
一向以看人精准而闻名的蕾蓉,对须叔的第一印象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他的圈胡真的是很精致,围绕着上下嘴唇恰成黑色的一轮,每一根都像是先用梳子再用睫毛刷护理过一般,浓密、卷曲并富有光泽,脸上没有胡须的其他部分十分干净整洁,有点自来卷的黑发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蛮漂亮的小辫,他的上身穿着一件印有安迪-沃霍尔自画像的T恤,外套一件暗灰色的牛仔夹克,下穿咖啡色的休闲西便裤,给人一种非常时尚的文艺男印象。
但是他的那双眼睛,暴露出了他的另一面,与着装不尽一致的一面。他戴着一副似乎度数并不高的紫框眼镜,一双说不上多大也说不上很有神采的眼睛就掩藏于镜片的后面。也许有人会觉得他的目光有些阴沉和晦暗,不够神采奕奕,但是蕾蓉看出,并非如此,这是一个久经世事而异常老练的人才会有的眼睛,岁月的风霜已经将“贼光”磨洗净尽,裹上了一层货真价实的包浆。也正是因了这包浆的目光,蕾蓉断定他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以上。
很奇怪的是,那溃坝而出的洪流遇到他,仿佛是撞上了一座山,戛然而止。
所有要离场而去的人,都怔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好像作弊的学生被老师发现了似的。
刘捷遇到救兵似的,忍不住扬起手喊道:“须叔,你来啦!”
背对着大门而坐的秦局也忙不迭地站起身,对须叔道:“你再不来,这些人就都要走了。”
须叔往会议室里面走,门口的人们都赶紧往后退,并像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扳着肩膀,生生摁回了各自的座位上。
徐三拗十分高兴地跑上前来,握住须叔的手道:“我还当今天谁来呢,原来是郭先生,太好了,太好了,我刚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讲清洁凶宅要先驱凶灵的,他们听了一个个的都跟吞了苍蝇似的,拔腿要走。”
须叔用冰冷的目光将屋子里的人环视了一圈,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闪避着眼睛、畏缩着身子。
直到他看到蕾蓉——
先是一愣,继而轻轻地点了点头。
自幼被寄养在亲戚家,初中跟随父母回到故乡苏州,后来又考入中国警官大学,毕业后留学海外,通过刻苦努力的学习,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女法医……复杂的人生经历,令蕾蓉表现出远远超过年龄的成熟。她很清楚,只要两个人相遇,无论是陌生人还是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都存在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控制,而一群人在一起,也一定有一个“控局者”,执掌全局,一言九鼎。蕾蓉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她走到任何地方,因为天生的御姐气质,常常会被大家尊为领袖,但是眼前这个须叔,很明显也是一个天生具有控局欲望的人,而且——他也看出了蕾蓉和自己的相仿之处,所以才颔首致意。
令蕾蓉没有想到的是,须叔竟然走上前来,主动向她伸出手,并将问询的目光投向刘捷。
刘捷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咱们国内最优秀的大法医官——蕾蓉。”
“你好,久仰大名。”须叔对蕾蓉说。
这也是他走进会场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嗓音略细,吐字清晰,十分优雅。
蕾蓉与他握手,矜持地一笑:“郭先生你好。”
须叔一愣。
瞬时间,会议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4
糟糕,看来我说错话了。
蕾蓉心想,但她城府极深,只是平静地微笑着,以这样的姿态面对突如其来的嘲讽。
“蕾蓉姑娘,你有所不知。”须叔解释道,“刚才老徐唤我做‘郭先生’,并非我姓郭,而是宅相风水一学,乃是东晋著名学者郭璞所开创,此后人们便叫我们郭先生了。”
这是蕾蓉闻所未闻的知识,因此她十分好奇:“听徐老伯说,你们好像还分什么小郭先生和大郭先生?这有什么区别吗?莫非一个负责选阳宅,一个帮忙选阴宅?”
须叔摇了摇头:“不是的,虽然很多人认为堪舆师和风水师是一回事,但近些年来在我们行内却形成了细分:为死人选墓地的叫堪舆师,为活人选住地的叫风水师。风水师亦分两种,一种是给盖房子选址,以及对庭植水系、门窗方位、室内装修、物品摆放提出修改意见,从而开运化煞的,这个习惯上依然叫风水先生;另一种是当屋子里先前横死过人,然后新的住户要住进来,为了防止受到凶灵侵扰,专门来驱除或安抚凶灵的,叫做郭先生——小郭先生与大郭先生的区别在于,小郭先生属形法派,大郭先生属理气派。”
蕾蓉听糊涂了:“可是我觉得你好像没有解释明白,只是用一个更冷门的概念诠释了一个比较冷门的概念吧。”
须叔道:“蕾法医还真是刨根问底,中国的风水学流派极多,什么八宅派、五行派、翻卦派、奇门派……但说到底,就是两大派:形法派和理气派,我想想该怎么说让你比较容易明白……你看过《笑傲江湖》吗?”
“当然。”
“华山派剑法分成两大流派:剑宗和气宗,对么?”
“嗯。”
“剑宗主要练剑招习剑法,一心务外,以剑术的技巧求胜;气宗主要在练气功修内力,执意守中,以浑厚的内功制敌。形法派就是剑宗,他们强调从种种外因考察凶宅形成的条件,通过改变凶宅内物品的摆放或装修的格局来达到‘安宅’的目的;而理气派就是气宗,寻找凶宅形成的内因,重在祛除戾气、驱赶凶灵,化凶宅为吉壤。”
“这么说,您一定是大郭先生喽。”
须叔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蕾蓉笑道:“你说剑宗一心务外,气宗执意守中,古人云:务外非君子,守中大丈夫,想必您不会给自己戴上一个‘非君子’的帽子的。”
须叔拱了拱手道:“蕾蓉姑娘果然聪颖过人!清代藏书家丁芮朴在《风水祛惑》中有言:‘风水之术,大抵不出形法、理气两家,唐宋时人,各有宗派授受,不相通用’,千年以来,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形同寇仇,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凶宅清理只能延请一家,绝不可能两家通吃。民国之后,随着所谓现代科学的引入,小郭先生开始吃香,但近年来我们大郭先生却似乎越来越受欢迎了。”
“这是为什么啊?”蕾蓉问道。
“小郭先生嘛,之所以有个‘小’字,是形容他们的技能,无非是些奇技淫巧,小动作、小伎俩而已,怎么能比得过穷究内因、追魂问魄、辨气化煞、鬼神莫测的大郭先生!”说到这里,须叔的每根胡须都扬了起来。
蕾蓉不傻,只是偶尔脱线,说出一些让人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话,这时就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记得,华山派最厉害的风清扬是剑宗的啊?”
须叔一听,五官拧成个“囧”字,很久才压低了嗓子说:“哼……若不是小郭先生无能,也不至于让枫之墅一下子死了那么人!”
“须叔!”
刘捷和秦局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
他们的口吻都急切而恐惧,分明是看到大坝上出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缺口,想堵而又太晚似的。
屋子里的其他人,脸上也都露出惊惶的神色。
蕾蓉敏锐地觉察出,须叔提到的应该就是导致前一个特种清洁工小组“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恐怖事件。
那个事件到底是什么?他们为什么如此的讳莫如深?
蕾蓉明白,当一群人想共同把守一个秘密的时候,最好的突破方法不是公开提问而是私下打听,因为保密需要克制与毅力,而泄密却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本能。所以,她并没有急于抛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而是对着须叔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好吧,我确实对你们这个行业一无所知,可是……恕我直言,你们的业务范畴岂不是很窄,业务量岂不是也很少,有几个人买房会遇到凶宅啊?”
“蕾法医,您错了。”罗谦突然站起身说,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冒失,所以对着周围的人们嘿嘿笑了两声,“刚才刘厅长说了一个数据,不知道您注意到没有,咱们市平均每天发生大约一起室内凶杀案,一年就会造成近400套凶宅——请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单次的‘出场费’是六千元,可哪家买凶宅的也不敢省这笔款项,加上目前咱们这省城,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一共才俩人,小郭先生又……所以,须叔的业务量不是很少,而是忙不过来。”
蕾蓉这才意识到,每年400套凶宅还真的不是一个小数字,记得前一阵子在新闻上看到,北京一家著名的地产公司建立了一个很全面的凶宅数据库,据统计,全北京的凶宅有……有多少套来着?
罗谦说完这一番话,望着须叔,似乎是希望能得到他一两句赞许,但须叔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只好悻悻地坐下了。
“罗老弟说得不错。”须叔直到这时才慢慢地开了口,“自从小郭先生搞砸了以后,我这个大郭先生就忙得四脚朝天,除了驱凶以外,还从刘厅和秦局那里领了一项特殊的任务,本来是想今天和大家汇报一下,谁知由于我的迟到,搞得这么多朋友要不辞而别,实在是抱歉之至!”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忙不迭的声音:“须叔您太客气了”“我们不是不辞而别,只是水喝多了想去方便一下”“哪里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都是朋友”……
须叔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些,径直走到那位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面前,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刚才听见赵隆兄说,您是唯物主义者,不能相信人死后有什么鬼魂,更不能相信有什么凶灵害人,是这样吗?”
赵隆身上再无一丝刚才的傲慢之气,畏缩在椅子上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但还在硬撑着面子:“须叔,你看,我是站在科研工作者的角度表达我作为一个专家的观点……”
须叔扶了扶眼镜,将腰弯得更低了,脸凑得更近了一些:“那么,如果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您又怎么看呢?”
赵隆紧闭嘴唇,下唇使劲往上顶着,不发一语。须叔的影子遮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晦暗无比,一颗脑袋犹如搁在了铡刀上似的。
须叔冷笑一声,挺直了腰道:“赵隆兄不说话,不代表他心里就服气,人嘛,面上的和心上的,本来就难以整齐划一,我不会计较,更不会在意,刚才诸位起身要走时,给我加了一堆头衔,封建迷信、伪科学什么的,偏偏我耳朵好使,隔着门也听了个一清二楚,我深知,这也不是大家的真实想法。不过,作为大郭先生,我还是想跟大家聊聊,我们这个工作到底是不是骗钱玩儿的……”
罗谦刚说了一句“哪儿能啊”,突然发现自己这话插得忒不合适,赶紧闭住了嘴。
“诸位应该听说过《黄帝宅经》吧?这本书是我国古代关于人与建筑环境的经典著作,风水师必须熟读百遍,方能上岗。”须叔一边在会议室里踱着步,一边说,“‘宅’这个字,本意是寄托之所,《黄帝宅经》开篇有云,‘夫宅者,乃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故不可独信命也’——何解?诸位只要注意最后一句即可,人不可独信命也,住宅的事情搞对了,命运都可以逆转,可见其不容小觑。那么,住宅风水真的有那样大的力量吗?当然!古人早就明白,住宅环境与人的健康、气运、甚至生死密切相关。先说选址:《左传》中说‘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意思是住宅临近闹市区,又噪杂、尘土又多,不宜居住;《阳宅撮要》中说‘祭坛、古墓、桥梁、碑坊,一团险杀之气,四周旷野,总无人烟,一片荡气,空山僻屋独家村,一派阴狸之气’,这些都是不适合盖房子居住的地方。再说房屋建设:《黄帝宅经》中提到‘五虚’必须杜绝,‘宅大人少,一虚,宅门大内小,二虚,墙垣不完,三虚,井灶不处,四虚,宅地多屋少、庭院广,五虚’,还有窗户的朝向、客厅与卧室的比例、墙壁颜色,那讲究就更多了,稍有不慎就能引来祸事。还有庭院绿化:《宅谱通言》记载‘枝斜向门,哭泣丧魂;门对空树,咳嗽流注’。枫树岭老人院的连续死亡事件,正好印证了此理。”
蕾蓉听得有趣,她原以为买房子无非就是挑个朝向和楼层,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讲究,虽然须叔所言多是指古代盖平房,但细细想来,确实有理,比如“五虚”,当然也有她不大懂的:庭院的树枝斜向着门就能要命,哪有那么严重……
不过,“枫树岭老人院的连续死亡事件”,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有人会说,风水蕴含着一定的科学道理,还能接受,可是你们这些专门负责驱赶凶宅内凶灵的郭先生,可是彻头彻尾的封建迷信。大错矣!大错矣!《黄帝宅经》开篇说,‘凡人所居,无不在宅。虽只大小不等,阴阳有殊,纵然客居一室之中,亦有善恶。犯者有灾,镇而祸止,犹药病之效也’。此话之意,不难理解:房子的大小不一,阴阳二气亦有差别,但只要里面住了人,就会发生善行或恶举,一旦在房里杀人,便会造成煞气,必须祛煞镇邪,才能使祸害中止。”须叔道,“按照‘气’对居住者的不同作用,古人将‘气’分为‘生气’和‘煞气’,凡是对居住者的身心有益的即是‘生气’,反之,对居住者的身心有害的即是‘煞气’,凶灵说到底就是横死者的冤魂不散,怨气不去而凝伫在室内的一股煞气——”
“越说越他妈不靠谱了。”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充满了鄙视和不屑,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对须叔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所以当这声音发出时,好像有人在某个歌星的粉丝聚会上突然嚷了一句“难道你们都没有发现他跑调吗”,顿时像箭靶子似的招来无数道谴责的目光。
蕾蓉却对这不和谐音产生了兴趣,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的脸上,有一双牛眼睛那么大的眼珠子,满脸横肉像一块块死面疙瘩,鼻子有点红,厚厚的嘴唇遮不住有点外凸的门牙,右耳朵下面有一条很长的刀疤,从耳根歪歪斜斜地一直延伸到衣领子里面,仿佛是把“混不吝”三个字纹在了皮肤上。
刚才听秦局介绍,这个人名叫濮亮,好像是某个派出所的所长,蕾蓉不禁想起自己的好朋友——望月园派出所所长马笑中。马笑中大概是全北京最有名的派出所所长,此人是个矮胖子,嘴巴有点儿歪,浑身上下痞里痞气,一肚子坏水儿、满脑袋馊主意,脑袋上的警帽就没有正着戴过一天,他对刑事犯罪分子下手极狠,对片区内的老百姓却热情厚道得像家里人……眼前这个濮亮,有马笑中那股子狠劲儿,却没有马笑中的圆滑狡诈,显得更“愣”一些。
“你说什么?”须叔站住了,望着濮亮。
濮亮把下巴一扬:“我说——你越说越他妈不靠谱了!”
会议室里,有些人望着须叔的眼神,虽然依旧恭恭敬敬,却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须叔毫不慌乱:“我哪里讲得不靠谱了?愿闻其详。”
濮亮似乎不大明白“愿闻其详”的意思,斜睨着须叔道:“你扯了那么老半天,我书读得少,实话说,听不大懂,反正都是些文言文吧,古人写的东西,每个都是百家姓上的老四——堆理(李)。不过我过去是咱们市刑警大队出身,不敢吹说那几年把所有的凶杀案现场都出遍了,也八九不离十,见过尸体,踏过血泊,捡过残肢,挖过颅骨……什么恐怖吓人的场子没进过?从来就没见过什么凶灵,你当那屋子死了人就立马变平板电视了?个个墙壁里都能爬出贞子来?”
屋子里响起了一阵浅浅的笑声。
“哦。”须叔扶了扶眼镜,“原来你是警察,警察是公差,有道是‘衙门屋顶三尺罡’,凶灵怨气在心,不索命不罢休,索命手段往往惨怖至极,下去之后,多半会在阎罗殿被判苦刑,所以很少和阳世的公门中人纠缠,免得受二茬罪,所以你见不到是很正常的。”
“这么说,古人真的见过喽?”
“真的见过。”
“好啊!”濮亮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那你现在就给我说说古代真有过的那些凶宅,分别发生过什么凶灵害人的事情,先说好了,得有出处,有名有姓,不许是聊斋里边的鬼故事,不许你自己瞎编乱造的,你能马上说得出三处,我立刻就认输!”
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望着须叔,气氛压抑得犹如暴风雨前的莽原。
也许,外面真的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蕾蓉望着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回忆起早晨去唐小糖住处的路上,看到的灰蒙蒙的天空。
须叔望着濮亮,平静的眼神犹如古潭:“凶宅自古有‘四三’之说,意思是分四个种类,作祟的凶灵亦有三种。我便应你所请,以史料类古籍上记载的真实凶宅,给你做一详述,你不妨拿出手机,打开百度,我说一篇,你查一篇,若说错一字,或杜撰一例,算我输。”
濮亮毫不客气,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屏幕老大的手机,摆在桌上,打开了百度网页。
“外人眼中,凶宅不外乎是一种发生过命案的屋子,但我国古代则将其划分为四个种类。”须叔继续踱步,“第一类叫‘官宅凶’,即对所居官员不利,《太平广记》里提到一个叫袁嘉祚的人,出任垣县县丞,谁知那县丞的官宅是个凶宅,‘为者尽死,数任无人居,屋宇摧残,荆棘充塞’。袁嘉祚一向正直清白,‘剪其荆棘,理其墙垣’,压住了凶煞之气。第二类叫‘逆旅凶’,逆旅就是旅店的意思,旅店曾经发生过命案,凶灵怨气太盛,索性对所有来居住的旅客不利。《虞初新志》记载,康熙初年,天津城外有一旅店,有个旅客来住店,恰逢客满,店主说‘其后一室,夜多鬼’,吓走很多客人,所以迄今空置,无人敢住。旅客说我不怕,然后他‘取笔涂赤面,着袍靴,装关公’,夜深人静,炕后突然走出一个长发覆面的少妇喊冤,第二天他拆掉炕砖,发现下面埋有一具女尸,是被先前的屋主杀死的小妾。”
须叔所讲的,屋子里的众人闻所未闻,一时间都听得兴致勃勃,只有濮亮用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又戳又划的。
“第三类最为常见,也就是我们平时一提起‘凶宅’二字,马上能想到的,即‘私宅凶’。家里闯进杀人犯,或者家中起了内讧互相砍杀,又或者自己想不开悬梁自缢,屋子里陈尸一具,宅子内便多了一个凶灵,这房间自然也就成了凶宅——当然病死或其他自然死亡不算。凶宅之可怖,不在于曾经死过人,一间屋子就算死过成百上千的人,倘若没有凶灵作祟,那么也算不得什么凶宅,顶多是个‘准凶宅’,惟有发生新的死亡或伤害事故的,才是标准意义上的凶宅。”
蕾蓉不禁想起,来这里的路上,刘捷也说过和须叔相似的观点,这么说来,至少在对凶宅这个词汇的理解上,刘捷深受须叔的影响。
须叔接着说:“关于‘私宅凶’,历史上的案例实在是多如牛毛,这里我就不举例子了——”
“喂喂!”濮亮突然抬起了有点浮肿的眼皮,“你刚才说的那两个例子,出处虽然不是聊斋,但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史料吧,你既然说‘私宅凶’的例子多,就从可信度更高的史料里拎两个说说吧!”
“私家野史里面的真实,就一定比正史少么?未必吧。不过,权且听你的限定。《朝野佥载》听说过么?唐代学者张鷟写的一本笔记,后来很多内容被《资治通鉴》引用,权威性和可信度是很高的。其中提到,有个名叫郑从简的人,住的屋子总有古怪的事情发生,家中人不是患病就是出意外,于是郑从简请了个巫师,勘查一番,在客厅的地板下面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姓寇的人,被先前的屋主杀死后埋在地下,‘移出改葬,于是遂绝’。”须叔一副见招拆招,不慌不忙的模样,“还有《万历野获编》,沈德符写的笔记,此人博学,擅长考据,《万历野获编》堪称有明一代的百科全书,向为治史者所倚重,他不仅认为‘地理吉凶,时亦有验’,而且在书中记载了多处凶宅,‘信乎形家之说不诬’,其中最有名的一处是史官沈宗伯的住宅,沈宗伯刚住进去时,觉得屋子很宽敞也很整洁,只是有一事甚为奇怪,一到晚上,点起蜡烛,烛光总是很微弱,‘加至十数炬亦然’,黑压压的屋子里怪影憧憧,令人不安,恰好沈宗伯的邻居是沈德符的父亲,其父觉得恐怕是屋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遮挡了光线,便劝他搬家,沈宗伯没有听。‘一日拆炕,则见一少妇尸在焉,宛然如生’,沈宗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搬家,才知道先前屋子里怎么都点不亮灯,乃是凶灵作祟。”
说到这里,须叔看了一眼濮亮,只见他气哼哼地瞪了须叔一眼,显然是这两件事都确凿无误,无可挑剔。
须叔神情如常,继续说道:“第四类凶宅叫——”
仿佛举刀一挥,突然斩断了所有的声音。
须叔站定,昂起头颅,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圆形的吸顶灯,嘴唇蠕动着,像一个坐在枯井里的人仰望着头顶那片触不可及的天空,祈祷着什么,他的神情非常古怪,有点阴郁,有点忧虑,又有点不敢言说的恐惧。
屋子也在刹那间陷入了一种恍惚若梦的气氛之中。
“咋的,断电了?”濮亮冷笑道。
须叔低下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第四类凶宅,因为极其特殊和罕见,这里我暂且不讲。”
第四类凶宅,那又会是什么?蕾蓉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种类的凶宅能被加上“特殊和罕见”这样的头衔,难道凶宅本身,还不够特殊和罕见么?
“我继续来说凶灵的种类。”须叔继续踱步,步子既舒缓又有节奏,虽然是在不大的会议室里,绕着办公桌环行,却仿佛走在一片春天的原野中,怡然自得地吟着诗,“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凶灵既然是人死后的怨气所化,必然就是人形,这可大错特错了。万物皆有灵,灵魂一旦脱离肉体凡胎,因了机缘,也可能附着在万物之上,一旦个中奥妙为心术不良者所勘破,亦可‘制造’凶灵——这也便构成了凶灵的三大种类。”
“首先是器物。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凶灵出窍之后,怨毒之气附着在了一些奇怪的物品上,动物、植物,甚至笛子、酒瓮、门扇,皆能作怪,尤其是当杀人事件是因为劫财,而偏偏杀人犯又在惊慌中逃窜,没有来得及带走财宝时,那凶灵便会像葛朗台一样附着在财物上,做个至死不渝的守财奴。《太平广记》中有一则记载:一个名叫苏遏的穷人,实在是买不起房,就用手中一点银子‘贱价质一凶宅’,谁知住进去之后,屋子里总有一注腥红的影子在墙上摇曳,苏遏听了方士的指点,挖开地面,‘得一铁瓮,开之,得紫金三十斤’,就是凶灵依附于财宝上的实例。”
“要是到了现在,凶灵依附在哪儿?信用卡?银行卡?支付宝还是微信钱包?”濮亮嘲讽道。
须叔却不理会,兀自说道:“其次是致魇,就是人为地制造‘凶灵’。弄个木头人藏在墙窟里,使其夜游宅府,吓人半死,然后说屋子闹鬼……这个多半是为了把昂贵的房屋变成‘凶宅’,然后以低廉的价格买卖,现在多已不用。下面,我着重说一说‘尸骸’。”
也许是“尸骸”二字太过惊悚,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神情一振,蕾蓉也不例外,她本是坐着静听,这时却下意识地将一条胳膊放在了桌子上。
“凶灵并非有形之物,而是无形之煞,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横亡厉鬼,多年沉滞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则为害。’凶灵有个特点叫‘有室则据,见旷则替’。意思是只要在室内被害的,总是要想方设法‘赖’在室内不走;如果是在旷野或郊外遇害,反倒不那么容易作祟,急着找替代了。”须叔说,“那么,有人会问了,凶灵在室内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存在呢?从古代的记述上来看,最多的是依尸而存,说白了就是尸体在哪儿它就依附在哪儿。古人多住平房,室内杀人后,有的干脆就把尸骸埋在地板下面,弃房而去,更多的人如同现在一样,将尸首抛到荒郊野外,不过在杀人过程中,因为难免搏斗的缘故,所以那些残肢、断发、血渍依然会留在室内,这也就导致了凶灵会依肢而存,依发而存,依血而存,换句话说:只要尚有受害者的一点残存的身体信息留在室内,凶灵即不会离去——”
蕾蓉举起了手。
须叔平抬右手,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我是个法医。”蕾蓉站起身道,“从科学的角度讲,我无法认同你关于凶灵存在的说法,因为你刚才所述,皆是前人的记述,从证据的角度讲,都是人证而不是物证,何况是很久以前的人证,其可靠性大打折扣——”
“咦?”专爱加塞的罗谦又说话了,还故意把调门抬得很高,“几千年来的成千上万个古代学者,白纸黑字写下的,也不可靠?”
“不可靠。”蕾蓉说,“对于科学工作者而言,只要缺乏可以重复验证的试验证据,无论什么典籍上记载的什么事情,都存在质疑的必要。不过,由于我也没法证明凶灵就真的不存在,所以我也只能到不认同为止了。但是,关于须叔刚刚的说法,我想提问,按照你的观点,如果犯罪分子杀人之后,将血迹擦洗干净,将尸骸全部挪出室内,这个屋子就不再存在凶灵了吗?”
“很难的。”
“什么?”蕾蓉有点没听懂。
“我是说,很难的。”须叔摘下眼镜,用一块蛇皮样的眼镜布细细地擦拭着镜片,“凶犯杀人后,多半会立刻潜逃,即便挪尸,也很难把残骸一个不少地带出去,总会有点儿什么被遗忘在屋子里,成为凶灵依附的对象,比如被砍断的一截手指,被敲下的一颗牙齿,被削掉的一块头皮——甚至,一片指甲。”
一片指甲!
蕾蓉感到身子一颤,她死死地盯着须叔,眼前却浮现出了另一张面容,那是唐小糖被刷牙缸里的一片指甲吓得面无血色的面容。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宛如汹涌而来的寒流,裹挟了蕾蓉的周身。这个须叔到底是谁?他知道些什么?他和那片指甲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到底策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须叔却已经将眼镜戴上,把自己的目光再一次掩盖在了厚厚的镜片后面。
蕾蓉心乱如麻地坐下了。
“当然,有一种特殊的凶灵,往往不依附于尸体或残骸,不依附于任何实质物,而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那就是我们所说的缢鬼。”须叔说,“缢鬼属厉鬼中的厉鬼,因为其多由怨愤悲苦所致,死状惨酷,《阅微草堂笔记》对缢死之痛苦做过非常形象的描述:‘未绝之项,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焚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形神乃离。’正是因此,缢死者的凶灵往往化作人形物,于自缢的时间浮现,极其恐怖,且对造成其死因者纠缠到底、报复不休。民国郭则沄所著笔记《洞灵小志》里,有好几则详细的记述,如写南宫凶宅,两个少年在吊死过人的染坊里过夜,入夜,‘梁上似有物,谛视乃人形,项挂于梁,攫身往来若打秋千状’;还有榕城小排营凶宅,一个人看书到半夜,忽然‘觉头上有物似弓足形,谛视乃一缢鬼挂梁间,吐舌长盈尺’……”
“我醒了,黑咕隆咚的,就看到脑袋顶上悬着一双脚,我吓坏了,一边叫一边倒退着往后爬,就看见李媛挂在天花板下面,身子直挺挺的,一双凸出的眼睛瞪着我,舌头伸出老长老长……”
唐小糖惊恐万状的哭泣,忽然回响在了蕾蓉的耳际。
半年前那起古怪的自杀事件,给唐小糖带来了莫大的心理创伤,导致她辞去了法医研究所的工作,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并像逃避凶灵一样,不停地搬家——为什么这个须叔所言,处处都像是在影射和提及唐小糖,抑或,纯粹是我想多了?
“哐当”!
一声巨响,把坐在会议室里,沉浸在诡异气氛中的人们吓了一跳,有的跳了起来,有的叫了出来,还有的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心口。仔细看去,却是那个长着水桶腰的区治安办主任不知怎么,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对着须叔双手合十,嘴里哀求着:“求求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蕾蓉看着满屋子人的脸孔,他们的五官都丑恶地扭曲着,望着须叔的眼神既厌恶又畏惧,仿佛在发出和水桶腰一样的哀求。
牛似的庸懦、猪似的笨蠢、兔似的胆怯、羊似的战栗……
需要用全部毅力才能将“这里本来就是屠宰厂,这些人其实是被宰杀的牲畜所投胎”的诡奇念头压下去。
可是怎么也压抑不掉——
怎么也压抑不掉“须叔就是玩弄并宰杀他们的刽子手”的可怖预感!
须叔走到水桶腰的身边,双手伸到她的腋下,只轻轻一提,便将她那肥硕的身躯扶了起来,拖过跌倒的椅子,摆正,让她慢慢坐下,拍拍她的肩膀,用一种温柔得近乎残忍的口吻说:“我不是告诉过你,用我教你的方法,可以从此不再受缢死鬼的纠缠了吗。”然后直起腰,看了看已经在刹那间被他的气势惊得目瞪口呆的濮亮,冷冷一笑:“女士的请求只要夹带了泪水,就必须遵从,何况再讲下去,恐怕就要涉及到我们郭先生的专业秘密了,所以,我的话头就此打住吧。”
说完,他又拖了一把没人坐的椅子,就在水桶腰身边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印有《哭泣的女人》这幅毕加索名画的手帕,递给水桶腰,让她拭泪。
这个人,简直邪恶到了骨子里!
刘捷站了起来,胖大的身子把桌椅推挤得哐啷一阵响:“须叔讲完了,我来补充两句。上次的会议,徐三拗同志提了一个建议,说是在迅速培养一支特种清洁工队伍之余,应该请个郭先生‘配备’在清洁工队伍中,以便及时应对凶宅中出没的凶灵,结果当场被大家批评了一顿。可是等散会后,我和秦局一起商量了一下,觉得老徐的意见不无道理,于是,我们没有征得大家同意——时间太紧了,就先把须叔请了过来,请他今后和特种清洁工队伍一起行动。但是考虑到上级关于政府行为必须公开化、民主化、透明化的要求,如果没有诸位的集体同意,将来上面审核这一行动时,我和秦局就会面临问责,所以,请大家务必对须叔刚才的讲话进行谨慎、细致的思考,然后举手表决。”然后他还特别弯下腰对身边的蕾蓉说:“蕾处,你不必参与投票。”
蕾蓉这才明白今天召开这个会议的用意。前不久她在北京出席了全国治安工作会议,与会的最高领导专门谈到:今后各级公安部门在需要社会力量配合开展的大型治安活动中,必须采取公开、民主、透明的方式,征求各单位负责同志的意见,群策群力,不能搞一言堂,不能搞个人专断,不能唯长官意志,做到民主建设与法治建设比翼齐飞。而刘捷和秦局作为领导,两头都不能犯一点错误。从务实的角度讲,他们延请了须叔这样一个“化外之人”;从政治规矩的角度讲,他们必须使延请须叔这一行为“合法化”。
“好,现在开始投票。”秦局说,“同意须叔今后领导特种清洁工队伍开展工作的,请举手。”
蕾蓉一听,大吃一惊!
刚才刘捷说的,是须叔和特种清洁工一起行动,双方是平等的协作关系,而秦局的说法则是“须叔今后领导特种清洁工队伍开展工作”,等于把双方变成了存在上下级之分的隶属关系。
而须叔这样一个正邪莫测的人,适合领导一支队伍进入发生过凶杀案的犯罪现场进行清洁吗?他在工作过程中会不会利用这一机会达到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蕾蓉想提示一下刘捷,然而在刘捷的脸上,她看到了一丝疲惫,那疲惫很显然是在表示,只要能顺利通过,他不在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于是她忍住了,没有说话。
在座的其他人,也大多流露出和刘捷一样的疲惫,或者是慑服,纷纷举起了手。
只有濮亮没有举手。
“濮亮,你不同意是吗?”刘捷的表情很平静,但声音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烦躁,“说说理由,为什么?刚才须叔引经据典,你拿着手机一阵划拉,发现他说的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吗?”
“没有错误,一点也没有,应该说,我被须叔在凶宅方面的知识量给震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对杀过人的屋子做过这么深入的研究。”濮亮不无嘲讽地说,“不过,我倒是有点同意这位(他用手指了指蕾蓉)姑娘的意见,你说了这么多,没有可靠的证据啊,不能你找一发生过命案的屋子,手指头指着天花板一通划拉,就说凶灵在哪儿,其他人都看不见,由着你忽悠吧?”
“凶灵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煞气。”须叔说,“我不是巫婆神汉,我们的目的是找出凶灵在屋子里依附的物体或存在的方式,用特殊的方式或方法,将之劝离或化解,使其不再对新的居住者构成伤害……这样好吗,你可以跟随清洁工小组一起工作,也许可以看到凶灵存在的证据。”
濮亮把后背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我正事儿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工夫跟你们一起去做大扫除……不过,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有个办法,现场测测你的本事。”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须叔点了点头。
“既然你刚才把自己的本事吹得那么邪乎,好,我来给你说个事儿。”濮亮眯起眼睛说,“大约二十年前,就在这屠宰厂里,发生了一桩非常恐怖的杀人案,有个男职工平时好吃懒做,在第一批下岗潮中上了下岗名单,因为对厂领导极度不满,他拎了把斩骨刀,追着厂领导砍杀,所幸大家跑得快,一个个的全逃掉了,他害怕公安局找到他,又想到自己就算不被抓起来,下岗之后也很难生存,于是就在厂领导的办公室里悬梁自尽了,因为他老婆死得早,家里只留下了一个正在上中学的儿子,很是可怜……那会儿,我刚刚加入公安队伍没多久,这个案子本身又没有多大悬念,领导就让我来全程处理,细的地方就不多说了,反正从头到尾办完这个案子,我都没见到请什么郭先生,那会儿风气正,讲科学嘛,吊死人的屋子打扫了一下,该干吗还干吗。按照须叔你刚才的说法,缢死鬼心里的仇恨最多,赖在屋子里不走,那么你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那缢死鬼的凶灵现在在哪儿呢?我要戴上个红外线眼镜啥的能看到不?”
“唰”地一声,所有人都把头转向了须叔。
须叔想了一想,慢慢地说:“《左传》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意思是鬼魂或凶灵随着岁月的流逝会不断变小,直到消失。《阅微草堂笔记》中也说‘鬼,人之余气也,气以渐而消,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矣’。二十年过去了,什么凶灵也都消散了……”
“哈哈哈哈哈!”濮亮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厚厚的嘴唇向上翻着,“我就知道你会搞这一出,反正说到底八个字——‘查无实据,死无对证’!”
不少人也在暗暗地抿着嘴乐。
“不过。”
须叔轻轻吐出的这两个字,让所有的笑容顿时一敛。
“不过,凶灵虽去,凶宅尚在。一居室也罢,千宫百院也罢,之所以能发生凶杀案,既是人之祸,亦是宅之祟。”他看在座的人似乎有点听不大懂,补充道,“一个城市,上百万套住房,为什么在这一家发生凶杀案,而没有在其他家发生,既有当事人的原因,也有房屋本身的原因,比如装修、布置中出现了一些禁忌,或者恰处凶位,所以,我虽然不能让你看到凶灵,但是能推算出那个自缢者是在这厂子里的哪个房间上吊自杀的。”
连蕾蓉都听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濮亮把桌子一拍:“一言为定,你只要能找出那间吊死人的屋子,我就举双手投赞成票,找不出来,你就走人,别跟特种清洁工那儿瞎搅和,成不?”
须叔点了点头。
屋子里响起了惊讶的窃窃私语声。
濮亮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走到门口,呼啦一下拉开房门:“请吧,我带你去整个屠宰厂,挨个屋子地转一圈。”
“不用了,你告诉我死者的出生年份即可。”
“好像是1965年……没错,是1965年,那人死的时候三十出头嘛。”
“西四命,艮卦,吉位为坐东北向西南,凶位为坐西南向东北……”须叔站起身,两只手在胸前展平,掌心冲上,十指交叠,一边通过调整手指的纵横方向,观察指肚间变幻而成的矩形、菱形或三角形,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杀人不成,反丧己命,这是缺了青龙边或白虎边的‘亡字屋’作祟,正所谓‘巨屋牵小屋,妨客又妨主,一窗向北开,阴气抱阳惹咎灾’——在座哪位了解这屠宰厂的结构?有没有一间屋子是与主厂房相连,位于主厂房的西南,屋子本身的一面墙壁有凸角或缺角,且向北开窗的?”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一只手,举了起来。
“您是?”须叔望向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长着酒糟鼻的男人。
“这位是最后一任肉联厂厂长老张,当初省厅决定把这里开辟成一个隐蔽的会议场所时,他进行了积极的配合。”刘捷介绍道。
张厂长站了起来,长期的酒肉应酬,不仅让他长了一只硕大的酒糟鼻,而且说话时,喉咙里发出一种浑浊的声音,呼噜呼噜像一只患了重病的狗:“虽然我二十年前还没进这个厂子,也是第一次听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上吊自杀的案子,不过,须叔描述的那个房间,我知道在哪儿。”
“在哪儿?”很多个声音不约而同地问道。
张厂长指了指脚下:“就在这里,就是咱们开会的这间屋子,紧挨着主厂房,在西南边儿,大家看我身后这个文件柜,是不是恰好嵌在一个凸角里,过去我们都管这屋子叫‘找不平’,就是因为四面墙中有一面凸出一块,怪里怪气的……”
“我的天啊!”水桶腰的区治安办主任捂住了嘴巴,惊恐地看着灯光照射下惨白的墙壁。
须叔望向濮亮,后者脸色阴沉如铁,目光十分沮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赵隆突然开了腔:“须叔,按照你刚才口里念念有词的,这屋里似乎还少了个朝北的窗户啊。”
这是最后一关了。蕾蓉想。
从须叔走进这个房间开始,就像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般,回答了一个又一个的诘问,挑战了一重又一重的难关,而眼下这个问题,应该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因为显而易见,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
任你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任你有千般能耐、万般本领,也不可能把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变出一个朝北的窗户来!
须叔走到一面墙下,面朝着那堵惨白的墙壁,站定。
良久,他转过身说:“一面看不见窗户的墙壁,就像一间看不见凶灵的房屋,眼睛察觉不到,不代表真的不存在——”
说着,他走到自己坐的那张椅子旁边,弯下腰,拎起椅子腿,突然对准墙壁,猛地砸了上去!
“哐当——咔嚓”!
晴天霹雳似的一声巨响!墙皮和砖块像被炸开一样塌陷或喷溅,墙壁上陡然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从缺口整齐的边缘可以发现,那里原本是一扇窗户,被凿掉重新装修时填充了泡沫砖——狂风夹带着秋天的残枝枯叶黄草寒沙,像万千凶灵一般呼啸着涌入了这个原本密闭的房间,在那些惊诧的呆滞的恐惧的慌乱的疲惫的忧郁的麻木的绝望的脸上掠过,仿佛是要将他们统统凝固成一个个毫无生命的石膏像。
只有两个人站立着,其中一个是蕾蓉,她望着面朝缺口喃喃自语的须叔,看到他那张被天光映照成铁青色的侧脸,看到他蠕动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了三个字。
蕾蓉读懂了那三个字——
“开始了”。
是的,不管开始的是什么,都开始了,就像打开潘多拉盒子一般无可阻遏地开始了……
顺着须叔的视线,蕾蓉望向墙上的豁口,看到了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荒原。
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墙上被开了洞的会议室,面对着汹涌而入的狂风,就连濮亮也在最后一刻接受了须叔领导特种清洁工小组这一事实。
绝大部分人都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土方任务一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屠宰厂。
须叔站在厂房那两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口,给刘捷递了一支烟,并用打火机给他点燃:“刘厅,谢谢您对我工作的支持。”
“哪里话,须叔,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刘捷笑着,眼角漾起了鱼尾纹,“那么,你什么时候开始带队工作?”
“今晚。”
“啊?”刘捷有点没有想到,“这么快?”
“训练了两周,前一阵子又在枫之墅搞了一次实习式清理,还算合格,应该赶紧投入工作之中,就今晚吧,不然拖下去,屋子没臭,人先臭了。”须叔说。
刘捷点了点头:“截至昨晚为止,市局给我报上来的数字是,本市这两个月遗留的、没有进行清理的室内命案现场一共有65套房屋,加上半年来其他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凶宅,本市一共有待清洁凶宅114套,目前都有协警或联防干部驻守,他们的名单、联系方式以及凶宅的具体位置,此前我已经都给你了,你要清理哪一套屋子,跟驻屋人员打个招呼就行,他们会提前撤离,把钥匙留在房门附近,便于你们进入清理。”
须叔“嗯”了一声,转身要走,身后突然有人把他叫住了,回头一看,是蕾蓉。
“蕾法医,您有什么事情吗?”须叔问。
蕾蓉看了他一会儿,用一种冰冷的口吻道:“你的电话,给我留一下。”
须叔说出了11位的电话号码。
蕾蓉拿出手机记下,然后拨打回去,须叔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几声,然而须叔却毫无接听的意思。
“我的手机号码,也请你记住。”蕾蓉说,“凭直觉,我认为我们还会有联系的。”
须叔那张被浓密的胡须遮盖的嘴巴咧了一下,转身走了。
蕾蓉望着他的背影,一种怎么都压抑不住的不安,在她的心中不停地漫漶着,扩散到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她觉得应该立刻扣下这个人,把他拘押起来,才是正确的做法,但是眼下既没有他犯罪的证据,又没有扣留他的道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好像看到一条毒蛇无声地滑过草地,潜入了一所有着很多孩子的学校……
也许,我会为这一刻的犹豫后悔终生。
刘捷看须叔坐上一辆车,渐渐远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守在不远处的猴子走上前来,拿着手机递给他道:“厅长,安全屋刚刚打来电话,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顺景苑附近游走。”
刘捷的神情顿时变得非常紧张,接过手机,没说几句就发了火:“我已经讲过无数遍,徐冉是枫之墅血案的唯一幸存者和目击证人,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她的生命安全!这个任务完不成,我保证把你们肩膀上的花儿一颗不剩地全他妈拔干净!”然后骂了一句脏话,把电话挂断了。
他锁紧了眉头想了半天,对猴子说:“据你所知,特警队有没有什么人,身手和枪法都好,又绝对没有被陈一新那王八蛋渗透过的?”
猴子摇摇头:“厅长,您也知道,全市的警力几乎全都被调到全运会会场执行安保任务去了,包括特警队在内,何况,特警队的住宅楼还是陈一新帮忙解决的……”
“一个市的公安队伍,竟找不出一个百分之百和姓陈的没关系的!”刘捷咬牙切齿道。
猴子想了想说:“我有一个老上级,原来在一个省当刑警队长,后来因为犯了错误,被调到北京,在一个派出所当基层警员,最近跟着那个派出所所长来咱们市里交流警民共建的经验,他的身手超级棒,尤其擅用自动步枪,有百步穿杨、一枪爆头的本事!而且可以保证跟咱们这边没什么瓜葛,靠得住。”
刘捷若有所悟:“我听说过他,过去在英模表彰会上还见过一面……就请他了,你给枪械库打个招呼,给他配一把95式自动步枪吧,火力大又便携,用起来顺手,然后让他赶紧去顺景苑A座2单元1502,保护徐冉的安全,要快!”
“刘厅!”猴子叫了一声。
刘捷猛地意识到这是个需要高度保密的地址,尴尬地在嘴边竖了一下食指,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看了看身边,只有秦局和蕾蓉,才放下心。他朝秦局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回屠宰厂里面去,把剩下的事情再商量一下。
“站住!”
刘捷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了蕾蓉那一向温和的面容,此时却异常严肃。
“刘厅,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秦局见气氛不对,连忙笑着打圆场:“蕾法医,咱们第一次见面,这眼看就到中午了,我做东,请您和刘厅一起吃个饭吧——”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蕾蓉逼射向自己的两道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被吓得闭上了嘴。
刘捷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带着蕾蓉走进了一个小屋子。
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凳子,桌子横放在中间,很像是一间审讯室。
“关上门,坐下。”蕾蓉对刘捷说。
刘捷面子有点挂不住,一面关门一面嘟囔了一句什么。
“刘厅长,你知道不知道,一位公安系统的厅局级干部,一位主抓一省刑侦工作的高级领导,在办案过程中引入封建迷信的做法,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行为!”
刘捷往椅子上一坐:“蕾处,我请你来帮忙,你现在这副样子,像审犯人似的,算怎么一回事?”
“你到底懂不懂,我这是在帮你,真的有人把你这些做法汇报上去,你要面对的审查会比我这个严重得多!”蕾蓉严肃地说,“现在全国公安、司法系统都在狠抓纪律,树新风、扬正气,你搞这一套是错误的,是逆大趋势而行的行为!”
刘捷一笑:“蕾主任,你在京城待久了,你看到的大趋势,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蕾蓉愣了一下,反驳道:“我不管一样不一样,整个国家在往上走,往前走,谁也不能开倒车,把老百姓往封建迷信那一套里拉!”
“那你刚才为什么没有当场驳倒须叔?”刘捷问道。
蕾蓉一时间哑口无言,她其实也很恼火:自己作为一个科学家,居然没有坚持和须叔面对面地争论下去,但是仔细一想,又不能全怪自己,毕竟她和须叔说到底是两个知识体系培养出来的人。
“好啦好啦。”刘捷用大手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蕾处,我把你当好朋友才跟你说的,须叔是我亲自请来的一尊神,没有他在前面驱凶,特种清洁工们连凶宅的门槛都不敢迈的——说正事吧,蕾处,今天请你来,真的不是为了让你接受凶宅有理的再教育,而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蕾蓉叹了口气:“什么事?”
“你大概也看到满城的全运会标语了,头儿们长脸,苦的可是公安。”刘捷苦笑道,“今晚全运会开幕,省城90%的警力都被调到会场附近执行安保任务,不要说各个分局人去楼空,就连派出所都只剩几个值班的,而我更是必须到场,指挥安保工作,所以有件非常非常棘手的事,只能麻烦你出面了。”
“你说。”蕾蓉道。
刘捷还没张口,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姐,蕾蓉姐,你在哪儿啊?”
蕾蓉打开门,唐小糖一下子钻了进来,嘟噜着嘴说:“蕾蓉姐,你们会议都结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下啊?”
“这不还没来得及吗。”蕾蓉微笑着说,“我跟刘厅再说几句话,马上就完。”然后把门重新关上,对刘捷说:“接着刚才的话,你到底要托我办什么事?”
刘捷慢慢地说:“你能否帮我去造访一座凶宅?”
凶宅?!
怎么又是凶宅!
从早晨接到唐小糖的电话开始,蕾蓉就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由层层叠叠的凶宅组成的血色漩涡,无论怎样挣扎都抽不开身,反倒越陷越深。对此她感到焦虑和不安,然而好奇心产生的强烈魔力,又使她忍不住想向漩涡的最深处一探究竟……不过,她还是觉得,对刘捷的委托,自己需要一个能说服自己接受的理由:“我已经和唐小糖说好了,下午带她回北京,所以恕难从命。”
刘捷站定,凝视着蕾蓉,用一种诚挚到几近哀求的口吻说:“蕾蓉,我实在是没办法。自从枫之墅接连发生特大凶杀案以来,我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先是本市最著名的房地产开发商赵洪波被害,那案子诡异到了极点,大量的目击者看到,他死在门窗反锁的密室里,警方把降龙十八掌都使出第十九招了,就是破不了案。然后整整一队特种清洁工小组去清理现场时,除了一个幸存者,剩下的人全部横尸别墅,光看到那血腥的场景,就得做一辈子噩梦。两个案子都还没破呢,有个我们严重怀疑是犯罪嫌疑人的家伙——就是今天和你发生冲突的那个‘圆满地产’的老总陈一新,买下了枫之墅,请须叔带着重新组建的特种清洁工小组收拾了一番,今晚邀请了不少人在那里举办一个酒会……有个内线跟我说,可以派个优秀的推理者进去,重新勘查一下别墅,看看能不能查出两起凶杀案的真相,这恐怕是破案的最后机会了,否则以陈一新的狡诈,警方很难再找到理由涉足枫之墅,就是剩下什么犯罪证据,也早晚得被他毁掉,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去一趟。”
蕾蓉顿时来了兴致,作为一位法医,她曾经出入过无数个犯罪现场,解剖过数不清的尸体……法医圈有句调侃的话叫“一年鲜,两年面,三年不挪是饭碗,四年熟,五年懒,六年纯粹是尸变”,意思是法医工作很难坚持,如果能坚持一定年份,必有原因,蕾蓉很喜欢最后那句,因为她转眼在法医岗位上已经工作八年了,在这个又脏又累又恶心又恐怖还工资奇低的岗位上,能坚持八年并获得突出成就,那真的是一种对谋杀特有的兴趣和情怀,好吧,就算被人说成是“尸变”也认了。
但她依然在沉默,因为刘捷的话或许触动了她,但还不够,是的,不够,对于蕾蓉这种在专业技能和业界地位上都堪称超一流的人物而言,你不可能在网上打个特价就指望她掏钱买俩锤子手机,必须赠送一张罗永浩专场讲座的门票,而且还得是VIP前排专座。
对此,蕾蓉清楚,刘捷更清楚:“另外,自从枫之墅血案发生之后,市里、省里各种谣言满天飞,都说是凶灵作祟,恶鬼报复,其后,赵洪波开发的一个叫滨水园的小区又连续发生凶杀案,搞得人心惶惶。就说特种清洁工这件事,要不是我们请了须叔,根本没人敢再做,所以,如果你能够查清楚枫之墅连续凶杀案的真相,才是让公众重新相信科学,摒弃凶灵等迷信说法的最好办法啊。”
这个老狐狸!蕾蓉心想,他明明完全不相信须叔那一套,又处处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的谦恭,难怪四十出头就当到副厅长了……不过,不能不承认,他的话击中了自己的心坎,在经过整整一个上午须叔那些奇谈怪论的狂轰滥炸之后,也许没有什么比捍卫科学的尊严,更能激发她亲赴犯罪现场的热情了。
蕾蓉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心里想什么都不挂在脸上,刘捷却想多了:“安全方面你可以放心,我派那个一直跟着我的小伙子陪你一起去,他叫侯继峰,是我的警卫员,别看他瘦得跟麻秆儿似的,论身手之好,在全省警察系统都是数一数二的。”
“可是,我现在对你说的那两个案子依然毫不了解啊。”蕾蓉说,“而且,我很奇怪,省厅、市局那么多人,你为什么不派个得力的干警去枫之墅,非要我这个外人来帮忙呢?”
“啥外人不外人的,天下警察是一家嘛!”刘捷明白蕾蓉已经同意帮忙了,不由得喜上眉梢,“陈一新那个人,你见到就知道了,论奸猾狡诈、为非作歹,他要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这个人发家致富的经历就是一部流氓史,省厅和市局上下,凡是有点头脸的警探就没有不认识他的,也没有他不认识的,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去了……而你去的话,一来他不认识你,二来你长期做法医,身上没有警察的挂相,他未必能识别你的真实身份。咱们等会儿一起走,我送你去枫之墅,路上我把两起凶杀案的前后经过详细讲给你听,然后再给你编造一个合适的身份,让你大摇大摆地走进枫之墅……”
谈得差不多了,蕾蓉和刘捷一起走出小屋子,她突然感到自己刚才开会时喝多了水,这会儿需要方便一下,便把挎包递给唐小糖说:“你帮我拿一下,陪我去趟洗手间吧。”
洗手间比较远,两个女孩肩并肩地往前走,看着唐小糖有些苍白的侧脸,不知为什么,蕾蓉又一次想起了须叔,想起了白色洗手盆边沿的那枚指甲。
心里便是一颤。
必须让这孩子尽快离开此地,否则,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在她的身上发生。
“小唐,我临时接到一个任务,可能暂时回不了北京了,可是把你留在省城,我又实在不放心,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北京,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回京和你会合。”蕾蓉用温和的口吻说。
“我不。”唐小糖把嘴撅得老高。
蕾蓉误解了:“如果不想回北京,你就先回上海吧,自从你上次……出了那件事情以后,你爸爸一直在满世界打听你的下落,一万个不放心的,你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会尽快去找你的。”
唐小糖杏眼圆睁:“姐姐,你是不管我了么?”
“小唐你别误会。”蕾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一方面,她总觉得早晨唐小糖在刷牙缸里看到的那枚指甲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另一方面,她的潜意识中知道自己接下来可能深入险境,无论表面怎样平静,内心依旧是排斥不掉的忐忑和紧张,五味杂陈之下,她竟然罕见地说不出话来。
“蕾蓉姐,我真的好怕好怕,虽然我连自己怕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唐小糖却认为她是被自己问住了,急得抓着她的手一阵摇,说话带着哭腔,“也许我就是害怕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凶宅,我努力了,我用尽办法去摆脱李媛的鬼魂,可是没有用……你知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我只知道跟你在一起才是安全的,你可不能不管我了啊!”
缢死者的凶灵往往化作人形物,于自缢的时间浮现,极其恐怖,且对造成其死因者纠缠到底、报复不休。
蕾蓉慢慢将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背上拿开。她凝视着唐小糖那双泛着水光的大眼睛说:“小唐,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有些问题你害怕也没有用,必须独自去面对,独自去处理,否则你无论逃到哪里,都会遇到凶宅的,因为走不出凶宅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心。”
唐小糖看着蕾蓉,目光从惊讶变得犹疑,从犹疑变得恐惧,从恐惧变得愤怒,从愤怒变得冰冷……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她视作亲人的姐姐,其实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一种遭到背叛和遗弃的感觉,袭上了她那敏感的心头,而这种感觉因为早晨被一枚指甲导致的惊吓,无限放大,放大,终于放大成一片无法谅解的绝望。
她一把将挎包塞给蕾蓉,转过身,飞快地往厂房外面跑去。
“小唐,你回来!”蕾蓉一下子急了,追出了屋子,“你误会我啦,你快点儿给我回来。”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蕾蓉回头一看,是刘捷。
“随她去吧,那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刘捷说。
望着渐去渐远的唐小糖的背影,蕾蓉一阵心悸,险些落下泪来,因为她无比清晰地预感到:这也许是她和唐小糖的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