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光镜。”呼延云把这三个字念了一遍,念得很慢,仿佛在咀嚼似的,然后抬起头看着刘新宇问:“到底是一面什么样的镜子?”
“那是一面魔镜。”刘新宇说。
“魔镜”两个字让所有的人一颤。在他们面对着的青塔小区6号楼的409房间,就有一个女人胸口被插了一刀,圆睁着恐惧的双眼死在血泊之中,现场还有一面镜子被打碎,如果她不是被谋杀,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镜子中的魔鬼突破了幻影与现实之间那片薄薄的玻璃屏障,杀死了它见到的第一个人……
“表面上看,这种镜子和其他的铜镜没有什么区别,正面可以用来照容,背面有着纹饰和铭文,但是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将阳光或者直射的平行光照到镜面上时,镜面的反射光,却能在墙上或纸上投射出镜背的纹饰和铭文,活像是一张镜背的照片。”刘新宇说,“我该怎么比喻一下呢,可以这么说:这面镜子在一定意义上把普通的光变成了X光,当然,能透视的仅仅是镜背上的纹饰和铭文。可是你们要知道,那可是我们老祖宗在2000年前的西汉年间就创造出的工艺品!”
“唉!”郭小芬叹了口气,“每次我以为古代中国已经很伟大的时候,总能发现其实她更伟大。”
马笑中十分好奇:“这种透视是怎么做到的呢?”
刘新宇说,“对于透光镜为什么能透光的研究,最早是宋代大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谈到的,他认为工匠在铸造过程中,冷却的时候,没有铭文和纹饰的地方比较薄,于是先冷了下来,有铭文和纹饰的地方比较厚,冷得慢一些,但收缩性较大,因而造成了一定的痕迹,形成了透光效果。
“元代金石学家吾丘衍则有另外一种看法,他认为透光镜的透光原理在于,铸镜时先用精铜做镜体,再用稍微浊点的铜填补铸入镜面,然后将镜面削平,把铅加在上面,正是由于铜的清浊程度不同,放射光线的明暗程度也不一样,于是对着阳光照射时,镜背的铭文和纹饰才会映射在墙上。
“上述两种说法,前一个叫‘铸造说’,后一个叫‘镶嵌说’,是我国古代对透光镜透光原理研究的两种主要观点。
“透光镜神奇的透光作用,也引起了西方学者的关注,他们也想破解这个谜:1832年普林赛泊撰文认为铸镜过程中的型压造成了透光。十年后,英国物理学家布鲁斯特认为透光效果是由于构成铜镜金属的密度不同而造成的。日本在明治初年仿制出了大量的透光镜,英国学者艾尔顿和佩里研究后认为,透光效果是由于镜面曲率差异造成的,有字迹的地方,镜体较厚,镜面相应有所下凹,反射光集中;镜体薄的地方,镜面凸出,反射光比较分散,这样就造成了透光的效果……种种观点,争论不休,让人莫衷一是。”
“那么,到底有没有个定论呢?”郭小芬问。
“有。”刘新宇说,“1961年,周恩来总理到上海博物馆视察工作的时候,对透光镜非常感兴趣,提出应该把其中的光学原理搞明白,有关部门于是组织科学家开展了专题研究,终于获得了成功。
“原来,透光镜的镜体在浇铸冷却的过程中,铜镜内部形成了铸造应力,镜体较薄,凝固得快,镜边较厚,凝固得慢,当镜边凝固时,猛烈收缩,压迫镜体拱起,而镜背由于有纹饰和铭文,因此在凹凸处冷却的收缩率也不相同,这对镜边起着支撑和约束作用,阻碍镜边的收缩。正是这种冷却过程中铜镜内部力量的矛盾作用,造成了青铜镜金属结构的形成,使镜面产生了与镜背纹饰和铭文相对应的微小起伏。这种起伏用肉眼是看不见的,只有通过光程放大之后,反射光的散射程度不一致,才形成明暗不同的亮影——即透光现象。
“此外,工匠在磨镜中的技术也十分关键。铜镜研磨到一定程度,镜体越来越薄了,一旦把手松开,铜镜表面不受压力时,镜体中间薄的部分出现反弹,造成镜缘翘起,镜面突了出来。有纹饰和铭文的部分较厚,刚性大,曲率较小,当镜面受光时,反射光集中,投影较亮;无字处较薄,弯曲度大,反射光发散,投影较暗。也就是说,研磨时的压应力产生弹性形变,使整个镜面放射出与背面花纹相对应的明暗图像——这也是造成透光现象的重要成因。”
马笑中听得目瞪口呆:“两千年前……咱们老祖宗就懂这些?我他妈的现在听着都有好多听不懂的呢!”
刘新宇看着他,笑了笑说:“最近几年,透光镜也被仿制出来了不少,但是真正从收藏角度上讲,最有价值的无疑还是中国古代的铜镜——尤其是西汉的。问题在于西汉透光镜留存下来的实在是太稀少了,整个世界上目前只发现了四面,其中三面被收藏在上海博物馆里,还有就是阿累家的那一面了。阿累家怎么得到这面透光镜的,不得而知,甚至很少有外人见过它,大小、纹饰,完全是个谜,但最令人好奇的是它的铭文。”刘新宇说,“上海博物馆那三面,一面的铭文是‘见日之光,天下大明’,另外两面是‘内清以昭明,光象夫日月不泄’,这都是赞美铜镜照明的常见铭文,据说阿累家的那面,不仅透光质量非常好,而且铭文也与这三面表达的意义不一样。因此令无数收藏家渴慕至极,有人在前些年出价1000万元想收购,阿累的妈妈坚决不允许。阿累去世后,他的妈妈精神失常,樊一帆把他家的藏品卖了不少,但是那面透光镜却全无踪影,据说已经有人提出愿意以2000万元收买,并找到小青,但是小青坚持说,她并没有得到那面透光镜。”
“那就偷偷地绑架她,严刑逼供,她肯定会说的嘛。”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朱志宝突然开了腔。
大家都吃了一惊,目光齐刷刷地瞪着他,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这些人听不懂自己的话才是怪事,然后又甩着胖胖的腮帮子,冲进喷水池享受“淋浴”去了。
“虽然他的话不中听,但是古玩界有些和黑社会勾结的,为了件玩意儿违法犯罪甚至闹出人命的,并不稀罕。”刘新宇指着朱志宝的背影问,“这哥们儿到底什么来历?我是在古玩城里看他傻呵呵的,怕他被人卖了,才指点他两句,就这么认识的——怎么实在得跟面包似的。”
呼延云一笑:“朱门,知道吧。他是朱夫人的宝贝儿子,被他老妈成天圈在家里,所以不是很懂人情世故。”
刘新宇一听,面色顿时有些严肃:“在诸多觊觎透光镜的收藏家中,朱门可是开价最高、表现最强势的一个,似乎志在必得。”
“我想起来了。”郭小芬对呼延云说,“那天朱夫人找你,开价100万元让你帮她找一面镜子,估计就是透光镜吧。”
“应该是。”呼延云点点头,对刘新宇说:“我也有个和朱志宝一样的困惑,既然透光镜就在小青的手中,那么只要给她一定的人身威胁,逼她交出来不就行了?”
刘新宇摇摇头:“问题在于,没人能肯定透光镜就在小青的手中。”
“阿累不是在遗嘱里把透光镜留给小青了吗?”
“怪就怪在这里。”刘新宇叹了口气,“阿累那天叫我去,就是让我作为证人,在那份遗嘱上签的字。但是阿累去世后,律师公布的遗嘱,并不是我签字的那一份,而是一份由佣人小萌作为证人签字的遗嘱,上面除了留给阿累妈妈100万元养老,其余所有财产都划归樊一帆名下,一个字也没提到小青。这样一份遗嘱,很明显是完全有利于樊一帆的,我怀疑是伪造的,虽然上面也有阿累的签字,但是模仿一个人签名并不是很难。当时,我马上向律师提出抗议,说明曾经有一份我签字作证的遗嘱,阿累的财产并不是这样分配的,但是律师让我拿出那份遗嘱来证明,我却拿不出,因为阿累并没有告诉我,他把我签字作证的遗嘱放在了哪里……”
“怎么会呢?”呼延云很不解,“既然立了遗嘱,他总要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然后把地方告诉你啊。”
刘新宇苦笑了一下:“你想不到最后那段日子,阿累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去他家的那天,他的手脚动一动都很困难了,说话时连声音都是含混的,唯有一双眼睛还在转动,但放射出的只是绝望的光芒,让我都不忍正视。据说立下那份遗嘱之后,他自己慢慢来望月园溜达了一圈,樊一帆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立刻赶到叠翠小区,逼问阿累到望月园干什么了,阿累说只是散散步,樊一帆还是不放心,干脆搬到叠翠小区,日夜守着他,除了小萌和他妈妈,谁也不许接近阿累一步,外出、打电话、发短信、上网,都绝对禁止,活像是在看守着一个病入膏肓的犯人,直到看着他咽气才放心……”
“我靠!”马笑中低声咒骂了一句,“这樊一帆也太他妈的操蛋了!那阿累也是一傻货,干吗立遗嘱的时候还要留给她100万元?要是我,高档礼盒封存自产大便一坨,送给丫吃屎去!”
刘新宇说:“这是因为,阿累直到最后依然对樊一帆存有一份感情,总觉得她活得很真实,不过是受了杨薇的教唆才变坏的……”
呼延云盯着他:“什么叫活得很真实?我不大懂。”
“呼延你忘了?”刘新宇说,“当年上学的时候,你受这样的诟病还少吗?大家都抽烟,你不抽,你就是虚伪,他们就是真实;大家都爆粗口,你很少说脏字,你就是虚伪,他们就是真实;大家都可以脱了裤子就性交,你要在有了爱情之后才有性爱,你就是虚伪,他们就是真实;大家都把书撕了当手纸,你还要埋头阅读,你就是虚伪,他们就是真实;大家都觉得浑浑噩噩才洒脱,你却宁愿痛苦也要独立思考,你就是虚伪,他们就是真实……”
呼延云冷笑一声:“换言之——有人性就是虚伪,有兽性才真实。”
刘新宇点了点头:“尤其是阿累,他在那样一个书香门第中长大,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凡事都束缚自己的言行,活得不免有些压抑,所以樊一帆的放荡,疯狂地玩乐,在他看来反而是一种率真的表现,自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愚蠢。”呼延云把手插进裤兜,后背靠在月亮公公的石刻上,慢慢地低声说,“不过……我也曾像他一样愚蠢过。”
他的声音有些伤痛,仿佛揭开了创可贴,暴露出还未愈合的伤口,郭小芬看着他,他的侧影被晚霞的余晖镶上了一层古铜色的边,像是一把已经封存在阁楼中很久很久的大提琴。
刘新宇沉默片刻,接着说:“阿累去世后,有无数的人找樊一帆想高价购买那面透光镜,但是樊一帆却坚持说在阿累的财产中根本就没有发现什么透光镜,我看她也不像是装的,因为要是真有她早就拿出来卖了。后来小萌说,阿累把透光镜留给小青了,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去找小青,小青坚决否认。反过头来问小萌,小萌说她只是听阿累生前和他妈妈说起过这么个想法,并没有亲眼看到阿累把透光镜交到小青手里,就这样,那面透光镜的下落成了一个谜。”
谜……
郭小芬抬起头,青塔小区6号楼,如同一根畸形的手指笔直地戳向天空,在暮色中活像是悬浮在标本瓶里。她想:假如那天晚上不是张伟去的叠翠小区,而是我参加了那个聚会,然后和蔻子他们一起到这望月园里玩游戏,我能勘破整个事件的真相吗?恐怕也很难,这个案子的证据太少、案情又太诡异了,充满了解不开的谜团。
那么,他呢?
她把目光投向呼延云。
呼延云对刘新宇说:“老刘,小青因为有谋杀杨薇的重大嫌疑,被关押在看守所里,而她的姐姐,生前是我非常好的朋友,所以我已经开始参与到这个案件的调查工作中——”
“呵呵。”刘新宇笑道,“那么,小青被释放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不能这么说。推理之前,没有结论。”呼延云摇了摇头,“总之,有些问题我想向你了解一下。”
“没问题。”刘新宇很轻松地说。
“首先,请你把那天晚上在叠翠小区聚会的情况回忆一下。”
刘新宇便从他接到蔻子的电话,受邀晚上去听郭小芬讲系列命案的侦破故事说起,说到蔻子讲的镜子杀人的故事时,呼延云突然打断道:“老刘,我希望你能最大限度地还原蔻子讲的故事,就是说,能一个字不差才好。”
“这个有点难,我尽量吧。”刘新宇边回忆着边把故事讲了一遍。郭小芬和马笑中刚刚听蔻子讲过,和他讲的一对照,基本上是一样的。
但是呼延云皱紧眉头。
然后,刘新宇说起了自己讲的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镜子杀人”的故事,之后他给大家展示了从呼和浩特带回来的几面铜镜,后来王云舒提议去望月园玩捉迷藏,除了雪儿、阿累的妈妈和孙女士之外,所有的人都去了。“我还特地把那几面铜镜装进包里,背在身上才出的门……”
“老刘。”呼延云打断了他的话,“铜镜很沉吧,玩捉迷藏你怎么还带在身上?”
“倒也不是很沉。”刘新宇淡淡地说,“我只是不想又闹出什么花样而已。”
“花样?”
“对。”刘新宇点点头说,“阿累生前,有一次大家聚会,我带了几面铜镜去,其中一面是唐代的八卦星象镜,结果在大家手里转着看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就找不到了,当时气氛特别尴尬。后来阿累要赔我一面,我不要,他还是坚持把一面也是唐代的八卦十二生肖镜送给了我。那以后,我再参加聚会,都特别小心,不让我的铜镜离开我的视野。”
“嗯。”呼延云说,“你接着讲那天晚上玩捉迷藏的事情吧。”
“好的。”刘新宇一指叠翠小区,渐渐黯淡下去的夜幕,给本来就是绿色的楼体又刷了一层墨绿色的漆,在小区和望月园之间横着的马路两侧,亮起了朦胧的街灯,下班回家的人们行色匆匆,仿佛是航道中一块块随波逐流的木头,他的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一道抛物线,指尖落点到平地喷水池:“然后,我们就一起来到了望月园,开始玩捉迷藏。”
呼延云连续问了刘新宇几个问题:游戏是从几点开始的?多长时间一轮?中间有没有遇到什么异常情况或者听到什么特殊的声音等等。刘新宇有的不知道,但凡能回答出来的,都和王云舒说的差不多。
“听说你第二轮被抓住了?”呼延云笑着问,“你藏哪儿了?”
刘新宇指着望月园北门旁边的儿童乐园说:“你们看,那边不是有旋转木马,蹦床什么的吗?还有一个孙猴子和猪八戒抬轿子的电动摇椅,我就在摇椅上一坐,刚刚下过雨,椅子上有水,害得我裤子全湿了,跟尿了似的。不过我还是坐得很端正,一动也不动,第一轮抓人的武旭根本没有到游乐园这边来,估计来了也以为我是唐僧呢。第二轮王云舒抓人,我还是坐到那里去,她之前看见我裤子湿的地方,猜我应该是坐在那里,公园里可坐的地方不是很多,结果就把我找出来了。”
郭小芬想想他裤子湿透,却依旧稳坐摇椅的泰然模样,不禁莞尔。
“没想到那个笨头笨脑的王云舒还有点脑汁儿。”马笑中说。
“是啊,也真难为她。”
“难为她?”呼延云问,“什么意思?”
“王云舒视力很差,出事那天下午,她把隐形眼镜摘下来做护理,一眨眼就不见了,让大家一起帮忙找的时候,小萌粗手粗脚给踩坏了。害得她只好临时换了一副框架眼镜戴,不但不舒服,看东西也模糊。”刘新宇淡淡一笑,“所以她在抓人的时候一直都是扶着眼镜在找……”
呼延云皱了皱眉头。
“王云舒抓到了我,就带着我一起找其他人。”刘新宇一面说一面游走着,把记忆中每个人藏身的地点指给呼延云等人看:“小萌藏在这个‘科技史话’玻璃钢仿铜浮雕墙的后面,张伟藏在那边露天舞场靠墙的一张台球桌底下,都很快被抓了出来。不过真正很容易就被抓到的是武旭,他破坏了规矩,没有藏在一个地方不动,而是在草坡附近走来走去,简直是生怕别人看不见,王云舒发现了,说他耍赖。武旭平时脾气特别好,那晚却不知怎么和她吵了起来。这一轮结束的时间到了,蔻子回来了,说她在草坡旁边的一个蘑菇灯下看到了小青,可是小青一见她就跑掉了,她觉得很奇怪。王云舒就讽刺说没准小青是跟武旭约会,被你蔻子吓跑了……当时武旭的神色特别难看,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王云舒无意中似乎说出了真相。”
郭小芬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了在看守所里,小青被呼延云问起“去望月园做什么”时,一怔之后的回答——
“我……我是去等一个人。”
难道她真的是在等武旭?
“这个武旭,到底是做什么的?”呼延云问。
“他啊,就是一个铜镜爱好者,以前买到铜镜,经常去找阿累鉴定。平时沉默寡言,挺木讷的。所以那天在望月园他和王云舒吵架,我们都挺诧异的,不就是一场捉迷藏吗?何至于那么大动肝火。”
他们一起走到了草坡的旁边。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望月园,零零散散地闪亮起了一些路灯或地灯,有的依在树梢上,有的隐在草丛中,色泽都一样地暗红,仿佛是锅炉里即将燃尽的一块块炭。朱志宝看见草坡如同一面宽敞的滑梯,高兴地坐在了边缘上,两条大粗腿一耷拉,手一撑就要往下滑,突然发现草坡上有几个黑色的影子在蠕动着,不禁有些害怕,把两条腿收了起来。
刘新宇见朱志宝要往草坡下面滑,对呼延云说:“那天张伟就是这么滑下去的。第二轮游戏结束后,因为王云舒和武旭争吵,时间耽搁了一会儿,我问大家还玩不玩,不玩就各自回家。这时发现有警车驶进了青塔小区,我们猜测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伟非要下去看看,我们拦他也没拦住……等一下,那是什么?”
他的手,指向草坡上的那几个影子。
马笑中连忙将电筒打开,光柱扫过,照见四个警察正拿着杀虫剂似的喷壶,伏在草坡上一点点喷着什么。
这时,呼延云说话了:“没什么,我安排的。”
“你安排他们做什么了?”马笑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呼延云正要回答,草坡下面有个人爬了上来,是丰奇,先给马笑中敬了个礼,扭头对呼延云说:“您交代的事情,我都办完了,这几个分局刑事鉴识科的同志正在按照您的要求进行检测,也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说着把两张纸双手递上,呼延云接过,走到小青坐过的石墩子前,借着头顶那盏蘑菇灯的灯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子,像猫头鹰一般望着黑黢黢的草坡。
马笑中走了过来,没好气地说:“呼延,你到底搞的什么鬼把戏?”
呼延云轻轻地舒了口气。
“给司马凉打电话,让他把小青带到这里来——现在。”他说。
“小青被带走了!”
红疱把眼睛贴在铁门上的栅栏口,向外观望着,气急败坏地说。
监舍里,秦姐撇着两条白花花的大腿靠墙坐着,旁边有个人在给她扇扇子。她听了红疱的报告,猛一挥手把扇子打停,起身走到门口,将红疱推开,从栅栏口向外望去,黑黢黢的场院里已空无一人。
她想了一下,立刻高喊了两声“报告”。值夜班的大眼袋马上过来了:“什么事?”
她说:“我有重要情况,要向您汇报。”
大眼袋开了铁门,把她放了出来,带到办公室,把门关上,往椅子上一坐,一脸不耐烦地问:“说吧,什么事?”
“我要打个电话。”
大眼袋一拍桌子:“姓秦的,这儿是看守所,可不是你们家!”
“何必生气。”秦姐笑眯眯地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很随便地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您心里很清楚,我不是因为犯事儿了才进来的,而是有事儿非得进来办不可,回头该给您的酬谢一分钱也不会少,所以,咱们彼此还是都行些方便的好。”
大眼袋瞪着她,满脸不情愿地把电话机推在了她的面前。
秦姐一面拨打着,一面问:“小青被带到哪里去了?”
大眼袋说:“刚才司马凉过来,提走她的时候,好像说了个地名,叫望什么园……”
话筒那边传来“喂”的一声,秦姐立刻把嘴贴上去,低声说了一句“小青被带到望月园去了”,就挂断了电话,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使劲长吸了一口,把烟狠狠地咽了下去,神情充满了憎恨,像一只眼睁睁看着老鼠逃掉的野猫。
警车一直开进青塔小区的楼后面,在草坡前停下。先跳下来的是司马凉和刑警队的预审员小张,然后,戴着手铐的小青走了下来。
她面色苍白,额头上贴着的白色纱布是看守所医务室的医生给她新换的,看上去像是挂在鸡蛋上的一片蛋壳。她的神情疲惫而绝望,像是马戏团里的一只羊,无论迁移到哪里,都要被残酷的命运赶上危险的钢丝,没有一点逃脱的可能。
马笑中和郭小芬迎上前去,一看到他俩,小青原本冷漠的目光稍稍有了些温度,像一只走失很久终于看到主人的小狗。
“还好吧?”郭小芬轻声问道,小青点了点头,马笑中指着手铐对司马凉说:“给她打开——赶紧的!”
“凭什么?”司马凉冷冰冰地说,“你们说找到了小青不是犯罪嫌疑人的证据,先拿给我看看。”
这时,小青看到了呼延云。他正半蹲在草坡下面,和一个警察说着什么。她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行将就木般的厌倦,像是一个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突然发现眼前的湖泊不过是海市蜃楼——
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在我已经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任何人的时候,唯一想到的“救星”就是这个人,可是他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不但连一根头发丝的温情都没有,反而不断质疑我的清白,他就像……就像一只缘墙而上的壁虎,冷血、丑陋,根本就没有任何真本事,还总是流露出那么一股子狂妄的得意扬扬!
这时,呼延云看到司马凉来了,起身走上前说:“司马队长,这么晚了请你来,目的只有一个,我想证明小青在杨薇遇害的那天晚上,并没有进过青塔小区。”
讨厌的壁虎!装腔作势的壁虎!小青想。
司马凉瞪着一双眼睛,不说话。
“首先,我想我们对下面一个事实能够达成共识:那就是假如小青真的如周宇宙所说,走进了青塔小区,那么她就必然存在一个走出来的过程。因为在命案发生后不久,她的室友就发现她回到了合租的房子里。”呼延云说。
司马凉很勉强地点了点头,像后脖子上有人按着似的。
“好,那么事情就简单了,如果我能证明她逃走的每条路都是‘死路’,完全走不通,那就说明,她根本不可能进过青塔小区,对吗?”
司马凉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能做到吗?”
呼延云一笑:“不难发现,小青逃走的路线,只有三条:第一条,从正门离开,但是值班门卫李夏生证明,发生命案的夜里12点以后,没有人从正门走出小区;第二条,从6号楼南门正对着的小区栅栏门离开,这也不可能,栅栏门紧锁,生锈的钥匙孔证明已经很久没有人打开过。栅栏的间距又很窄,小青虽然苗条,也挤不出去……”
“我说过了——”司马凉的口吻像用凿子扎向一个针眼,“小青是顺着草坡爬到望月园里逃走的,那个叫蔻子的姑娘已经证明,夜里12点刚过,也就是命案发生后不久,她看到小青坐在草坡旁边的石墩上剪指甲。”
呼延云把目光投向草坡。夜色中,它被青塔小区住宅楼北向的一些窗口投射出的灯光映得十分斑驳,像是一块缝缝补补过无数次的旧毛毯。他举起右手,挥了两下。坡顶上的丰奇等人,立刻手持着黑色的皮管子往草坡上喷水,直喷得整个草坡湿淋淋的,像打了发油一样泛着光。
喷完了,呼延云把手向草坡一指:“司马队长,爬爬看,如何?”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甭管装酷还是真酷,司马凉向来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呼延云居然让他去爬草坡,无异于支起一根竹竿请他演猴戏!
司马凉也变了脸色,厉声说:“呼延云,你什么意思?”
呼延云看了他一眼,提脚就往草坡上爬,爬到顶上,冲下面喊:“司马队长,轮到你了。”
司马凉这才确信他不是拿自己开涮,只好伸脚往草坡上蹬,起初还想就这么不伤大雅地蹬上去,但草坡太陡了,喷过水又滑极了,半路他就不得不弯下腰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爬到坡顶,满手都是草枝、泥浆,搓了又搓,问呼延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谜底马上就揭晓。”呼延云说,“不过,麻烦你先下令,解开小青的手铐。”
司马凉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好对下面的预审员小张说:“把小青的手铐打开。”
手铐开了,小青旋转着酸痛的手腕,这时听见呼延云的声音:“小青,爬上来。”
小青冷冷地翻起眼皮白了他一眼,纹丝不动,郭小芬拍拍她的肩膀:“爬上去——用最快的速度!”
小青无奈地点了点头,一个助跑蹿上了草坡,这姑娘身手很敏捷,脚下虽然有些打滑,但是她每次都及时抓住一把草的根部,没有摔倒,这样很快就爬到了坡顶。
“看见没有。”司马凉冷笑道,“她就是这么上来的。”
呼延云从裤兜里拿出一把金黄色的指甲刀和一个证物袋,递给司马凉说:“请你把指甲剪一下,放进证物袋。”然后不管司马凉的神情多么惊诧,又拿出一把指甲刀和一个证物袋,自顾自地咔吧咔吧剪起指甲来,并把指甲放进证物袋里。
司马凉彻底被他弄糊涂了,只好按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呼延云把分别装有自己和司马凉的指甲的证物袋交给丰奇,丰奇冲下草坡,钻进一辆白色的依维柯。司马凉刚刚才注意到它,并想起那是分局刑事鉴识科的一辆改装后的临时证物鉴识车。他看着呼延云,想从这个人的娃娃脸上看出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样,但是呼延云已经坐在了蘑菇灯下面的石墩上,十个指尖相对着架起了帐篷似的手势,目光也在一刹那变得异常幽邃,像是导演在等待着舞台的大幕缓缓拉开——而所有情节已经了然于胸。
没过多久,丰奇从依维柯里出来,手里拿着几张纸,郭小芬和马笑中拦住他,把纸拿过来看了看,马笑中还是不明就里地搔着后脑勺,但郭小芬的目光如同晨雾飘散的一池湖水,越来越清澈和明亮,她抬起头,看着呼延云,嘴角绽开了一缕钦佩的微笑。
“好了,我们下去吧。”呼延云从石墩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下依旧很滑的草坡。司马凉则让小青先下去,他跟在后面。
郭小芬把纸递给呼延云,呼延云心中已经知道答案,所以看也不看地拿在手中,对司马凉说:“司马队长,你可能很惊讶我刚才一系列的举动,其实那不过是一个试验而已。在杨薇命案发生的晚上,下过一阵雨,想必草坡一定是湿漉漉的,所以我要将这片草坡淋湿,恢复到当时的情状。然后,我们三个分别攀爬了上去——此前,我让郭小芬、马笑中和丰奇在草坡干燥的情况下也攀爬过一次,结果是一样的,这么陡峭的草坡,想爬到顶上,光用脚是不行的,必须用手抓住草根,获得一定的上升力量。干燥条件下是这样,淋湿后草坡变得非常光滑,没有手的帮助,就更爬不上去了。”
“那又怎么样?”司马凉盯着呼延云问。
“我在石墩下的草丛里,提取到了几片剪下的指甲,作为样本送分局刑事鉴识科。DNA检测表明,这几片指甲是小青的,而且剪断的时间——根据甲基质细胞增生测试——就在杨薇遇害的那天晚上。”
说着,呼延云把手中的几张纸递给了司马凉:“刚才,你和我都爬上了草坡,并剪下指甲,送到临时证物鉴识车中进行了测试,和小青的指甲样本一对比,出现了一个问题: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咱俩的指甲样本中都有,而小青的指甲样本中没有……”
“什么东西?”司马凉的声音骤然紧张起来。
“叶绿素!”呼延云清晰地说,“绿色植物赖以进行光合作用的、不可缺少的有机化合物。”
“啊!”马笑中大叫一声,神情兴奋得像买彩票中了头奖,“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小青的指甲中没有找到叶绿素,就证明她那天晚上没有用手接触过任何植物,也就是说她根本不可能攀爬过这片草坡!”
小青瞪圆了眼睛,盯着呼延云,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
司马凉张着嘴,上下腭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半天合不上。他定了定神,突然说:“杨薇遇害的案发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证明他在整个犯罪过程中戴着手套,如果小青是戴着手套爬上草坡的,那样她的指甲中当然不会提取到叶绿素!”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呼延云,仿佛是看到排球赛场上的一记重扣!
“所以我让警察们做了鲁米诺测试。”呼延云一笑,犹如月朗之夜的一阵清风,“如果按照你说的,凶手是戴着手套爬上草坡的,那么我们在案发现场已知凶手将凶刀拔出杨薇心脏的过程中,手套上不可能不沾染喷溅出的血液,他戴着这么一副血手套攀爬上草坡,草坡上一定会留下血渍,可是警察们用鲁米诺喷剂喷洒了整个草坪,却没有发现任何荧光反应。”
司马凉说:“这块草坡案发后很可能浇过水,清洗掉了血渍……”
呼延云惊讶地看着他:“司马队长,你不知道吗?鲁米诺能发现被稀释掉12000倍的血迹,单单用水冲洗,是不可能阻止鲁米诺与血红素发生反应的。”
司马凉哑口无言,在他身边的预审员小张还要争辩:“也有可能是小青预先在草坪上的某棵树上绑了绳索,犯案后缘绳爬了上去,手就不用沾草坡了,还有可能是她作案后又换了副手套,爬上草坡的啊……”
呼延云笑着摇摇头:“你这两个猜测的前提,是小青必须准确地预料到今天我的这番推理,所以才爬绳子或换手套,可是假如我一开始就拒绝接受她的委托呢,假如我做不出这番推理呢,那她可要面临死刑的危险。与其冒这么大的险,她爬上草坡后,干吗不赶紧离开,非要等到蔻子看见她,使她成为犯罪嫌疑人,然后兜个大圈子请我来推理才甘心?况且她事先并不知道蔻子他们当晚聚会并来望月园捉迷藏,她坐着剪指甲是女性在等人时常有的行为方式,这些都表明,她遇到蔻子是个偶然,她确实是在等人——天底下哪有杀完人不赶紧离开案发现场,还滞留在附近等人发现的笨蛋?”
司马凉一张瘦脸,僵硬了很久很久,终于吐出两个字——
“放人!”
小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自由了?不用再回那个可怕的看守所遭受虐待甚至死亡的威胁了?
马笑中咧着嘴哈哈大笑,郭小芬高兴地摇晃着她的胳膊,她还是呆呆的,像麻醉药劲儿没过去似的,一双眼睛望着呼延云,眸子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呼延云走过来,冲小青点了点头——神情中既没有夸耀也没有得意,就是礼节性地点点头,白开水似的,然后对郭小芬说:“挺晚的了,你先送她回家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再商量。”
郭小芬拉着小青的手,慢慢地走出青塔小区,小青三步一回头地看着呼延云,像一个孩子看魔术师一般。
司马凉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呼延云,像是要把这个人的相貌刻在视网膜上,终于一转身,带着预审员小张,开着警车走掉了。
马笑中拍着呼延云的后背:“哥们儿,我真的服了你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两人转头一看,原来是朱志宝正在搔着头皮,肥嘟嘟的一张脸红彤彤的,像刚在笼屉上蒸过。呼延云问:“你怎么啦?”
朱志宝在已经红得不能再红的脸上使劲搓了半天,皮都掉了一层,才磕巴出一串话来:“那个小青……小青……”
“小青怎么了?”呼延云问,“你以前见过她?”
“没有没有……”朱志宝摇着手,然后突然就不说话了,两眼放出傻呵呵的光。
“你赶紧回家去,不然你妈妈该不放心了。”呼延云推了他一把,“到家给我打个电话,听见没有?”
见朱志宝迈着沉甸甸的步子慢慢走远,呼延云转身问丰奇:“你去杨薇工作的百利得超市了吗?番茄酱的事情调查了吗?”
丰奇赶忙说:“忘了跟您汇报了。我去百利得查过了,那罐番茄酱确实是杨薇在出事那天下班时拿走的,有记账。”
呼延云皱紧眉头,自言自语:“怪事……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