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雨水像老天爷的白胡子,不停地撕扯着,已是傍晚时分,还是一点都没有停歇的意思,“哗哗哗”的落雨声,将来往车辆的车轮滚动声、撑着伞踏水而行的脚步声、放学的孩子们顶着书包追逐的欢笑声,都掩盖、发酵,重新酿成一片湿润的喧哗。
坐在咖啡馆里向外望去,巨大的玻璃窗隔断了落雨的室外和无雨的室内,有如横亘于虚幻和现实之间的幕布。只可惜这幕布被打湿了,反而将两个世界的光与影交织起来:无数雨滴扑打在窗户上,正如那些在十字路口彷徨的行人,先是迟疑地蜿蜒着,一旦遇上同类,就交汇在一起,变成重重的一滴,迅速向下滑行,一直坠落到窗底,然后,更多的雨水又前赴后继地扑上窗户,迟疑,交汇,滑行,坠落……仿佛是反复上演着同一个剧本似的。咖啡馆里幽幽回荡的手嶌葵的《雨》,简直就是为此情、此景配的背景音乐。
“等了一夏天,都九月了,才总算等到这场雨,看这阵势,暑气一下子就得被杀尽喽。”
说话的是夏祝辉,他坐在铁艺椅子上,懒洋洋地四仰八叉着,可这毕竟不是沙发,所以这个姿势总是让他的屁股出溜到椅子边缘,快要掉下时,他又赶紧往上坐回一点。
“那俩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别饿着我儿子。”坐他对面的姚代鹏翘着鹰钩鼻,看了看老婆凸起老高的肚皮,“要不咱们先点些吃的?”
“你儿子没他爹那么没出息!”他老婆白了他一眼,“你自己想吃东西就直说,别拿儿子当招牌打。”
“得,得!”姚代鹏举手投降,“不过,我真的好饿啊,老板娘,给我上碗豆汁儿行不?”
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掩口一笑:“对不起啊姚队,我这儿是咖啡店,不是护国寺小吃店。再说了,呼延先生已经说了他请客,我可不敢没得到他的同意就给您上餐点。”
“给这个家伙来一份零食拼盘吧。”呼延云嘟囔着,然后望向姚代鹏的老婆,“嫂子要吃点什么吗?”
“不急不急,其实我今天没什么事,主要是老姚说你请客,我早就是你的铁杆儿粉丝,所以央求他来一起见见你。天天坐在家里养胎,一个人,闷也闷死了。”
呼延云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
姚代鹏皱起了眉头:“什么一个人!肚子里的儿子不是人啊?天天嚷嚷闷,等孩子生出来,忙得你哭都没有时间。”
“哟,老姚有经验啊,是不是跟哪个女人在外面生过一个?嫂子你惨了,将来说不定还得跟大房争家产。”夏祝辉“哈哈哈”地坏笑起来,姚代鹏顺手拿了包白砂糖,隔着桌子朝他砸去,这个家伙本来就出溜到椅子边了,往后一躲,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惹得其他人笑成一片。
“躲了半天暗器,最后自己摔了个大屁墩儿。”夏祝辉捂着屁股站了起来,“你们说我这霉倒的,有没有点于文洋的意思?”
呼延云先是一愣,继而怅惘地望着窗外。
街灯亮了。
那些在街灯下穿梭的雨丝,仿佛是在不停地擦拭着渐沉的暮色。
大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都有些沉默。
“听说过子母雷么?”呼延云问。
“好像老电影《地雷战》里演过吧,在浅层埋一个母雷,深处埋一个子雷,母雷的下方牵着子雷的引线,小鬼子起出母雷,子雷跟着爆炸。”姚代鹏说。
呼延云点了点头:“世界上最难防备的诡计,大概就是,第一个诡计其实不过是第二个诡计的诱饵。”
“是啊!”夏祝辉回忆起一个月前的那一幕,心有余悸,“那天,阳台的纸糊地板一被戳破,段新迎他老爸推着轮椅撞击于文洋失败,我就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谁知那只是为了诱骗于文洋走上三层阳台的诱饵。而且,下楼之后,羊驼还是有所警惕的,把三层的阳台检查得更仔细,谁又能想到,五层的房间阳台地面也是纸糊的,房间里早已准备好了轮椅,老爷子爬上去,坐着轮椅,从两层高砸下,后来我们把于文洋从轮椅下扒拉出来时,都压成一堆渣了——虽然他本来就是个人渣。”
“思维的定势。”呼延云说,“躲过第一次危险,不会想到马上会有第二次危险,即便想到了,也会潜意识中认为第二次危险会与第一次危险采用同一模式,绝没想到,躲过了地上的祸,躲不过天上的祸。”
“于文洋不是说老天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么,他真以为老天爷瞎了眼!”夏祝辉愤愤地说,“话说回来,老姚你当初也未免太轻信他了。直到前几天抓住了那个流氓头子张东生,他又供出来徐桐,才知道‘红单’竟也是于文洋下的——呼延你那次目睹徐桐在宠物医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就是他下完‘红单’找于文洋汇报——为了掩盖那个什么自助会的坏账,他们竟然要对你下黑手!”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实学生,谁知居然坏成那样,这下自助会也完蛋了……”
听姚代鹏口吻黯然,夏祝辉又安慰起他来:“一码归一码,于文洋遭报应,是他自己作孽,反倒有助于自助会净化自身,更好地给受欺凌的学生提供救助,你说对不对?”
姚代鹏点了点头:“老夏,当时段新迎他爸被赶到楼道后,往上面的楼层爬,你们都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吗?”
“嗐!我们就觉得老爷子力气真大,没有脚,居然生靠两条胳膊,扒着栏杆一层台阶一层台阶地往上爬。我们想问他要干吗去,巩柱拦着我们说让老爷子上楼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吧。旁边那两个九门的保镖,因为有死守段家门口的任务,也不敢挪开。所以后来山崩似的一声响,我们竟都没有想到是老爷子的壮举!”
姚代鹏叹了口气:“只可惜,老爷子很快就在医院去世了……”
“说句不该说的话,这样也好,不然他也脱不了法律的惩治,毕竟他那是杀人啊!”夏祝辉叹息道。
“小时候看一部二战的纪录片,结尾,当苏联红军攻克柏林的时候,有这么句解说词,印象深刻——‘想要终结魔鬼的宫殿,需要更多的人殒身不恤’。”呼延云的口吻变得沉重,“你们知道吗,当羊驼用步话机讲了几句,就有更多九门的保镖迅速涌上楼来时,我才意识到,谋杀于文洋这一连串行动的幕后策划者,比我们所有人,都对于家的势力与实力有着更加冷静和清醒的认识。”
“话说,你一直说的那个幕后策划者,到底是谁?”夏祝辉说,“感觉他很强大的样子。”
“岂止强大,简直是我前所未遇的强劲对手!”呼延云说。
“哇!这么高的评价!”姚代鹏的老婆忍不住说。
呼延云苦笑了一下:“好比对弈,一开始我以为我稳操胜券,后来发现他比我棋高一筹。于是我集中精力专心一搏,谁知越发被动,最后才明白整个棋局是他早就布置好的,每一步他都算计到了,事态的发展几乎无不在他的运筹之内。我越努力就越掉进他设下的陷阱,最后还是输给了他。”
“这个人到底是谁啊?”姚代鹏瞪圆了眼睛。
“这个人就是——刘新宇!”呼延云扬起了手臂,“老刘,这里。”
刚刚走进咖啡馆的刘新宇把滴水的雨伞收好,放进门口的伞架里,走了过来,在呼延云的身边坐下。
这时,老板娘举着托盘过来,把咖啡、奶杯和一些小点心摆上桌。
“不会吧,说是请吃晚饭,难道就管水饱?”刘新宇故意拉长了脸。
呼延云笑道:“急什么,再等一会儿饿不死你啊。”
“老刘你别打岔。”夏祝辉说,“我们正听呼延云揪出那个幕后策划者呢。”
“这个幕后策划者,很容易猜到,但又几乎无人能猜到——你们别觉得我自相矛盾。你们听说过视觉盲区吧,那么这个策划者从一开始把自己巧妙地藏身在了所有人思维的盲区里。”呼延云说,“其实,介入事件没多久,我就意识到段新迎的身后藏着一个高手。不管用砂糖伪装炸药,还是在监视角度最好的对面楼里事先安装窃听器,都不是老段那个家伙想得出来的。尤其是他拿着一把仿真枪逼我走进监视屋之后的表现,更让我确信,基本上都是有人给他写好了剧本和台词,他在我面前不过是照演罢了。”
停了一停,他接着说:“那么这个策划者是谁?我觉得他必须符合如下四个条件,第一,他要了解段明媚死亡的真相,或者具有了解这一事件真相的资质;第二,他要有非常强的正义感,或者对于文洋的行径充满痛恨;第三,他要具备超强的头脑,尤其对人的内心,有深刻入骨的剖析,有精准绝伦的估测;第四,他应该是事件发生后,自然而又必然地出现,扮演一个重要或不重要、起眼或不起眼的角色的人,从而在一旁近距离观察事态,并微妙地推动事态发展。”
听者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开始用这四个条件套那些我怀疑的人,一一排查。”呼延云说,“比如你老夏,具备条件一二和四,但是恕我直言,条件三你差了点儿;再比如姚队,虽然看上去你从来没有介入段明媚死亡案件,但你是警察,想调这一案件的档案查阅,很容易,所以条件一二四你都具备,也是在条件三上有所缺憾……”
“你就直说我俩缺心眼儿不就得了。”夏祝辉又四仰八叉地赖在椅子上。
呼延云一笑:“不光你俩,还有巩柱,也是具备了一二四,但是缺少三。另外我也怀疑过张昊,他具备一和四,三么,我说不好,我毕竟不大了解他。但做律师的有个好脑筋是一定的,不过,张昊很爱财,于家是他的金主,我想段新迎三辈子的积蓄都比不上于家聘他一年的律师费,所以缺少条件二。”
他一边往咖啡里加牛奶和糖,一边继续说:“于是,我将质疑的目光对准了一个最最可疑的家伙——老刘。”
“哇,连好朋友你都要怀疑,你太过分了吧!”夏祝辉一激动,差点又摔个屁墩儿。
刘新宇笑了笑,无所谓的样子。
呼延云也是一笑:“毫无疑问,老刘具备所有的条件,他可能在老段出狱后接触过老段,了解了段明媚的死亡真相,他外冷内热,有很强的正义感,他的头脑绝对好使,看人看问题都入木三分,他也确实在整个事件中一直在我身边,做我的助手,具备所有迷惑我和推动事态发展的天然优势。”
“这么说来,还真的就是刘新宇这个家伙!”夏祝辉说着,装模作样地去掏手铐。
呼延云摇了摇头:“可惜……不是。”
“不是?”
“不是。”呼延云很肯定地说,“这还要拜于家那场大火所赐。”
“我不大明白。”夏祝辉说。
呼延云道:“于家那场大火,查清了起火原因和点火方式之后,我就想到一个问题,假如这个策划者这么成功地在一年前就把引火物放进了于文洋的卧室,他是不是在此前必须做一件事——”
这一下连刘新宇都好奇了:“什么事?”
呼延云有点哭笑不得:“他总该去和段新迎商量一下吧!”
所有人的神情都恍然大悟。
“这不是雷锋悄悄帮战友洗衣服补袜子,不让战友知道才好。这是谋杀,是精心策划的一系列谋杀,总不能导演忙了半天,演员演不演都没搞清楚,就开始舞台布景吧!所以,在去年的7月份之前,这个策划者一定与段新迎见过一面!”
姚代鹏的老婆心很细:“有没有可能,段明媚刚刚去世,策划者就找段新迎商议过复仇计划,然后在他出狱一年前开始按计划执行?”
“时间不够。”呼延云摇摇头,“段新迎在入狱前,因为女儿去世悲痛万分,所有的表达都是情绪化的,假如那时他知道于文洋是罪魁祸首,早在于文洋去他家道歉时就把他砍了,更不会突然袭击时先砍高震。之后他马上被捕,此后,所有探视他的人都有记录在案,我去监狱管理局查过,他入狱的三年时间里,根本就没人探视过他——包括他老爸,由于截肢,行动不便,在他被捕后和他从未见过面,连通信都极少,更不可能伪装成园林工人,爬到树上设置‘遮光伞’了。”
姚代鹏皱紧了眉头:“那会是谁呢?”
“我想了又想,把我设置的那四个条件又梳理了一遍,看看哪个条件其实是‘不必要’的。条件一和条件二,必不可少,除非他是职业杀手,不然凭什么帮段新迎?何况职业杀手价码极高,段新迎未必雇得起。条件三,如果把这个条件拿掉,对不起,我难以接受,那等于随便找个脑残——比如拍抗日神剧的导演,把我当羊肉涮。于文洋泉下有知,都要死不瞑目的。”呼延云苦笑道。
“于是,只剩下了条件四。”呼延云喝了一口咖啡,也许是嫌苦,抿了抿嘴唇,“不过我马上觉得这个条件也不能少,如果少了这个条件,等于那个策划者全程置身事外,他根本就没出现在我们周围,也许正在拉斯维加斯豪赌,或者在安大略湖钓鱼,然后在地球的这一边,一系列谋杀就按照他的策划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也未免太荒诞了吧!”
“直到于文洋死的前一天傍晚,我和老夏、老刘在监视屋里仔仔细细地分析案情,把每一起谋杀按照逻辑链条重新罗列、连接起来,寻找其中的因果、承启,我才意识到,也许不是那个策划者做不到,而是我不敢面对真相。”呼延云说,“于是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假如换成是我,在一年前把谋杀的方案都策划好了,详细地告诉了段新迎,然后转身离开,那么,从火锅店的爆燃,到环山邀请赛上的事故,再到蛋糕房外的下毒,宠物医院外的溜车事故,直至于家的大火……这一系列方案还能否顺利实施?结果,答案是,毫无问题!”
围在圆桌边的人都不禁啜了一口咖啡,眼神各有所思。
“删除条件四。这一回,再按照新的条件排查嫌疑人,结果又如何呢?十分惭愧,我还是没有发现策划人,直到老夏的提示——”
夏祝辉一愣:“我?我几时提示你了?”
“你是无意中提示的我。”呼延云说,“当时,你当时慨叹策划者的手段时,曾说出这么一句‘这么强大的逻辑,恐怕诡计的设计者是一个推理者吧’?一下子把我点醒了……他的逻辑如此强大、策划如此精妙——我的介入也一定在他的计划之内!”
“诸位可以想想,我介入的最大意义是什么?换言之,假如没有我,这起案件会在哪里止步?”呼延云说,“答案显而易见,假如没有我,于文洋在逃脱了大火、堪破了段新迎和欣欣合演的‘双簧戏’之后,就没事了,第二天就坐上飞机出国了。恰恰是由于我查清段明媚死因之后,提出他必须去段新迎家登门道歉和赔偿,才使得他落入陷阱、命丧黄泉!试想,如果不是我拿自己在推理界的影响力施压,而是巩柱以药瓶为要挟,让于文洋去段家,于文洋会去吗?当然不会!所以,我的介入本身,也一定是策划者策划内的‘一环’。”
“那么,一切都明了了,找出这个策划者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搞清——我是怎么介入这个案件中的!”呼延云讲到这里,咖啡店门口传来“叮咚”一声,大家一看,是段新迎来了。
一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嘴巴凸得更厉害了,但是目光变得平静了,尽管眉眼间依然流露出淡淡的悲伤。
他把雨伞收好,放在门口的伞架里,走了过来,跟每个人都点了点头,然后挨着刘新宇坐下,神情有点拘谨。
呼延云扬了扬手,叫老板娘过来点了餐,然后问段新迎:“家里的事情忙完了没有?”
段新迎点点头:“多亏了老刘帮衬着,忙前忙后的,我爸的丧事才算办利落,没想到郊区一块墓地也要那么多钱,穷人可真是活不成,也死不起了……”
不约而同地,一声长长的叹息。
“呼延你接着说吧。”刘新宇道。
呼延云“嗯”了一声,续道:“于是我从头开始想,当初张昊登门来找我,我为什么会马上接下这案子?案情古怪?不对,比这古怪的案子多了,我不会因为好奇就轻易接手。案子跟老同学有关?不对,我是接下案子之后才意识到段新迎的身份的。一份对段新迎‘极度凶险,出狱后极可能再次犯罪,并完全无法预知犯罪手段’的鉴定?嗯,确实很有吸引力,还一度牵着我走向了错误的方向,可是,试问哪个刑事犯罪分子不是极度凶险的?哪个的犯罪手段可以提前预知?所以,正确答案应该是——做出这份鉴定的人,才是我介入此案的真正原因!”
齐刷刷地,所有目光都望向了段新迎。
段新迎沉默不语。
呼延云说:“老段,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谋杀者和被害人已经同归于尽,从法律的角度讲,此案已结。在座的所有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名誉起誓,今天你所讲述的,我们只当成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中牵涉的任何人,都绝对不会再受到追究,就像我在电话里向你请求的,一个月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是我平生所从未遭遇的惨败,那位导致我惨败的幕后高手,理应由你代为谢幕。”
咖啡馆里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
“去年6月,一个傍晚,我正在牢房里呆呆地坐着,狱警来提我,让我跟他走进一间审讯室里,然后他关上门,走了。”
段新迎把目光挪向窗外,开始了缓慢而平静的讲述。
雨点扑簌簌地敲打在早已泪流满面的窗户上。
“审讯室里坐着一位年轻人,身着便衣,非常英俊。我现在还记得他的面庞总是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芒,让人温暖,让人踏实。他站起身主动和我握手,自我介绍说是行为科学专家,姓林,搞得我手忙脚乱的。他让我不要紧张,请我坐好,然后拿出一份监狱方面提供的报告,上面说我入狱两年了,整体表现还好,但有时会突然变得神经质,不是痛哭,就是和狱友打架,发起疯来简直能把人吃了……小林说他来的目的就是想做一份心理问卷,了解一下我为什么会这样。
“于是,我把我女儿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我告诉他只要我想起女儿的死,就想把自己和身边的一切撕碎!说着说着,我哭了起来,小林不像好多人那样,皱起眉头故作同情,他的表情始终特别平静,只是不时低头翻阅手中的牛皮纸档案夹,好像是在对照我说的和文件记录的,有什么区别。等我说完了,他讲了一句话,把我惊呆了——
(夏祝辉插话:“他说什么?”)
“他说,你女儿的死恐怕不是高震造成的。
“我当时就蒙了,于文洋来我家时,亲口告诉我,是高震抢了我女儿的药瓶,放在遥控车上,操纵着乱跑,我女儿拼命追赶导致哮喘发作,药瓶又找不到了,我女儿才……怎么这个小林说不是高震造成的呢?可是他真的好厉害啊,指着档案夹里的材料——其中有一份是我女儿死亡现场的勘查报告,一一指出疑点,听得我一身冷汗!不由自主的,我给他跪下了,求他帮我女儿找回公道,他没有搀我起来,反而用很冷淡的口吻说,你是孩子的父亲,只有你自己才能替她找回公道。
(夏祝辉一拍大腿:“这话牛逼!”)
“然后,他走了,一个礼拜没有露面,那一个礼拜过得啊,我就像活在地狱里,整天整天不吃饭,整夜整夜不睡觉,我根本吃不下,根本睡不着!监狱领导还来给我做思想工作,有问题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映,不要闹绝食……就在这时,小林又来了,他与我的那次会面,我这辈子——不,下辈子也忘不了!
“他说他勘查过我女儿的死亡现场,虽然没找到什么证据,但是在矩形铝皮横槽上发现类似我女儿的药瓶击打过的痕迹,结合我女儿临死前的位置、留在墙上的掌纹,以及于文洋的足迹,怀疑害死我女儿的是于文洋。他又找到保安巩柱,没聊几句,巩柱就把真相告诉他了,还承认那个有于文洋和我女儿指纹的药瓶就在自己手里。他又去我家查清了我父亲截肢的原因,原来于文洋在送给我父亲的鞋里塞了一双掺有铁砂的鞋垫,糖尿病患者脚部本来就不敏感,特别容易因磨损而感染、溃烂,我不在家,他没人陪着看病,就这么没了一双脚……
“我听完,不禁痛哭失声,小林也不说话,等我哭得差不多了,问我下一步想怎么办,我说我心乱得不行,不知道该咋办。小林说,我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是他向巩柱要来药瓶,帮我向司法机关提起针对于文洋的刑事诉讼。不过,我国《刑法》第17条明确规定,‘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已满14周岁不满18周岁的未成年人犯罪,应当从轻或减轻处罚。’——也就是说,导致我女儿死亡时未满16岁的于文洋,在没有铁证证明他的行为是‘故意’的前提下,根本不用负刑事责任,就算要负,也会从轻或减轻处罚!
“我听完气得破口大骂!骂完了又是一场痛哭,小林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看我还在流泪,站起身说‘原来你只会哭’,然后向审讯室的外面走去。我一下子火了,抹了一把泪水问,第二个选择是什么?!他回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亲手替你的女儿讨回公道!
“复仇的火焰,一下子在我的胸口燃烧起来,我恨不得马上冲出监狱去杀了于文洋!但是小林说,你现在还在服刑,必须忍耐和等待,等你出狱后再说,而且,于家的势力和实力都极大,复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说大不了我跟他同归于尽,他摇摇头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应轻言牺牲。接着,他把他的策划给我详细地讲了一遍,我听得目瞪口呆!他说,他的目的是,既惩罚于文洋,又让我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因此不能采用直接的谋杀方式,而要制造‘意外’,但意外就是意外,比不得直接谋杀来得‘高效’,只能通过大量、多次追求‘概率’。他仔细分析了于文洋的心理特点——狡猾、敏感、多疑、自恋,当谋杀的威胁在次数和量级上逐渐增加时,普通人都会感受到巨大压力,而于文洋这种人的应激反应更剧烈。一开始,他会集中全部精力和聪明才智与死神周旋,时间一长,高度紧张的精神必然疲惫,导致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变得狂躁、神经质,就像罗网里越挣扎捆缚得越紧的野兽,从而犯下大错……所以,要在短时间内多次制造杀机,但是多次行动也会增加我暴露的风险。总之,前几次可以放手进行,一旦发现自己已经暴露,就要抓住机会,利用‘暴露’引诱于文洋踏入最后的陷阱。”
(姚代鹏插话:“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时也不明白。”段新迎说,“我问他什么是‘最后的陷阱’,他讲出了把阳台地面掏空,拿纸糊上,然后利用巩柱手中的药瓶诱惑于文洋走上阳台,掉下去摔在有毒钉板上的计策。我觉得很妙,可是他说,这个计策的难点在于——怎样让于文洋到我家里来。于文洋发现我谋杀他的企图,怎么会登门寻死呢?就算巩柱拿那个药瓶要挟,他一个保安,威慑力度很小,恐怕没什么用,我一听也傻眼了。他沉思了片刻,说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呼延云问:“谁?”)
“小林昂起头,看着天花板,良久,说出了‘呼延云’三个字。我说那是我的老同学啊,他点点头说,只要按照他的计划执行,就不可能被抓住把柄,警方依法办事,没有证据,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在这种情况下,于家肯定会雇用私家侦探来监视我,而雇用的对象百分之百是呼延云,因为于家样样都求‘顶级’。我说,难道你的意思是,不把咱们谋划的方案提前告诉呼延云?让他蒙在鼓里?他点点头说,呼延云原则性很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有人被杀而不管——哪怕这人是个千刀万剐的恶棍,所以还是不把真相对他和盘托出为妙。我说,万一呼延云堪破了你的计策咋办?他笑了笑说,如果是连环杀人案,推理者还能通过行为模式推测出凶手下一次谋杀的时间、地点和方法,但是咱们方案的前面两次,于家顶多是当成‘意外’,第三次如果失败,他们才会意识到这不是‘意外’,延请呼延云,那时估计用溜车夹死于文洋的计划也差不多施行了,接下来的纵火,根本就是一年前布置的,他怎么堪破?又能堪破什么?我说那阳台的诡计呢?他说那时恐怕你早已经暴露了,你一定要想方设法让自己‘被捕’,但又不要做得太刻意,你一旦‘进去了’,呼延云必然会放松警惕,放心地让于文洋去你家——这就是所谓的利用‘暴露’引诱于文洋踏入最后的陷阱。
“我还是犹豫,说我和你有过节,把上学时白皮松林那档子事儿讲了一遍,小林说没关系,‘呼延云这个人虽然高傲、脾气坏,却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和正直的人。他介入你的案子之后,一定会主动寻找你女儿的死因,而对他来说,搞清真相只是分分钟的事情。之后,以他的性情和古板,也不能把于文洋怎样,顶多还是老一套,叫他登门道歉和赔偿——只要于文洋进了你的家门,就不能再让他活着出去’!
(呼延云苦笑了一下。)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怎么知道自己何时暴露了呢?他说监视你的最佳位置,就是你家对面那座楼正对着的窗口。那是个空置房,房主在奥地利,最近几年都不会回来,他已经潜入那里安装了窃听器,在行动开始后,我就可以遥控启动窃听器的开关,了解监视者的动向。另外他已把我家楼下那间房子租了下来,房租交了一年。我出狱后,要利用在狱中学到的裱糊手艺,抓紧‘更换’阳台地板,但是为了迷惑监视者,可以在阳台上铺设一层可拆卸的木板,让我爸每天按时上去晒太阳,等到于文洋来家里时,把木板拆掉即可。还有,呼延一旦找到我女儿的真正死因,一定会去问巩柱有无药瓶,他已经和巩柱打好招呼,在适当的时候,出示那个药瓶,并利用它,引于文洋上钩!
“我又担心,假如于文洋同意登门道歉,警方和于家雇的安保人员肯定会提前检查,万一登上阳台,纸糊地板不就露馅了?小林细细地给我分析,任何人登门道歉,都是在屋子里进行,所以阳台不会是检查的重点。届时只要坚持不打开次卧的门锁,就一定会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次卧上。为防万一,还可以让我爸坐在阳台门前换药,阳台和主卧隔着玻璃窗,看一眼里面没藏着人,或用仪器测测没有爆炸物和燃烧品,也就行了。而于文洋到来之后,巩柱一旦指出药瓶放在阳台,安保人员这时再想登上阳台,于文洋也不会同意的,因为那时他疑神疑鬼的,怕节外生枝,有人再抢到那个药瓶要挟自己,所以一定会坚持亲自登上阳台去拿药瓶的……
(姚代鹏点点头:“这是把人性看透了。”)
“听完这些,我才明白,一切一切,我想到的,没想到的,小林都已经筹算得滴水不漏!我说,呼延云现在名气很大,而且据说从来不给权贵好脸,你怎么能保证他会接受于家的委托?他淡淡一笑说‘我会给你开一个心理鉴定,落款上有我的名字,呼延云看到了,一定会介入此案,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最后叮嘱我,在那份心理鉴定上,他会把我写得十分凶恶和邪恶,这会极大地干扰呼延云理性的思辨力,做出各种误判。与此同时,他也要求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磨炼心性,变得坚忍、刚强,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最终的目标。我说我从小性格懦弱,胆小怕事,不知道行不行——他拦住我的话头,盯着我的眼睛说‘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等于失去了一切!你已经失去了一切,你还怕什么’?!
“他站起身,说正在应对本市一起针对女性的特大连环杀人案,得赶紧走了。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他沉默了片刻,说他自己小时候常被坏孩子欺负,那时最怕有一天被小流氓们杀死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我女儿的死,让他想到了他自己……‘法律给未成年人犯罪打开了绿灯,可这世上,总要有人来捍卫起码的正义!’
“我望着他坚毅而英俊的面庞,突然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从小我就被人歧视,被人看不起,走上社会也一路磕磕绊绊的,没想到在这么个小小的审讯室里,却感到了二十多年从没感受过的温暖和诚挚,临走时我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说等我出狱后咱们再见……就在这时,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了很奇怪的笑容,现在回忆起来,他笑得好像有点勉强,有点凄恻,但是他还是握住我的手说,一定!
“可是,等我出狱了,却再也没见过他。回到家的那天,我从父亲那里收到一封信,他说是小林在一年前写给我的。我哆哆嗦嗦地打开一看,信很简单,说如果我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出狱了,一定要尽快按照预定的计划展开行动……在信的结尾,他向我道歉,说他因为个人的原因,不能亲自帮我实施整个计划了,但是他预祝我成功,并叮嘱我在女儿的遗像前烧掉这封信,让女儿明白,她绝不会白白死去!
“信里,没有写一句感人肺腑的话,可是我就是止不住泪水。我把信在女儿的遗像前焚化了,望着火光,我开始了一个父亲的复仇……”
段新迎讲完了,所有围坐在旁边的朋友,都沉默不语。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淅淅沥沥,低吟似的,夜幕已经彻底降临,黑暗笼罩了整个都市,却因为雨的缘故,显得破碎不堪。
这时,老板娘把比萨、薯条、意粉等食物端上餐桌,却无人动刀叉。
还是呼延云先开了腔:“这么说,你和欣欣演出‘双簧戏’,并不是小林的主意?”
段新迎点了点头:“我老婆离开我之后,一直在外面胡混,直到听说了女儿的死讯,才赶回来,一看,女儿已经睡在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盒里了,哭得昏天黑地的!那时我已经入狱,她申请探视我,我拒绝了,直到出狱后,她才找到我。我一看她,简直不敢认了,脸色铁青像厉鬼一样,她不停地说要替女儿报仇。我看她意志坚定,才把整个计划告诉了她。她说她已经在红都郡旁边的宠物医院入职,跟于文洋和她妈妈有所接触,让我装成感染了狂犬病,趁着傍晚遛狗时,去咬于家那条狗,于家会抱着狗来宠物医院看病,然后她给狗输入真正的狂犬病毒,让那条疯狗咬死于家一家子!我想起小林叮嘱我的,一旦发现自己暴露,‘一定要想方设法让自己被捕,但又不要做得太刻意’。我觉得只要看准时机,和欣欣演这么一出‘双簧戏’,是个绝妙的计策,于是我同意了。但提醒欣欣要沉着冷静,她说为了给女儿复仇,她什么都能忍耐,什么都能承受,什么都能伪装,‘我甚至已经让于文洋喜欢上我了’,然后狂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毛骨悚然,又十分凄惨……
“欣欣就是那么个女人,喜欢名牌,喜欢享受生活,又不大喜欢工作,不是什么坏人,她也许不是个好妻子,但她是一个好妈妈,这就够了,够了。这阵子我常想,活着的时候,她陪女儿太少,现在可以永远和女儿在一起了,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吧。只是我没有想到,报仇居然那么难,要付出那么大的牺牲……”
停了一停,段新迎接着说:“我爸死后,我找到了他的遗书,上面说,小林曾经把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说希望不用等到于文洋来我家,比如蛋糕房外的下毒和那场大火,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但万一于文洋命大,躲过一劫又一劫,最后来到我家,不可能不抱有高度的警惕,很可能会发现阳台的诡计。我爸问那怎么办,他不肯讲,我老爸对他说,‘孙女死了,儿子坐牢,我截肢后,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好端端一个家,被那个姓于的毁了,他凭什么可以逃脱惩罚?如果你有办法,一定告诉我’。小林这才说,其实我家楼上的房间也被他租下了,预设好了一张轮椅,如果我爸同意,他现在就去把那个房间的阳台地面挖空,裱糊上高度仿真的‘纸地板’,但这个对我要保密,否则我不会同意……我爸说,能把那个人渣砸死是替天行道,哪怕同归于尽也值得,到了下面,孙女一定会像活着的时候,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的!”
听到这里,姚代鹏的老婆在一旁垂下头,忍不住抽泣起来。
姚代鹏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长吁了一口气说:“想要终结魔鬼的宫殿,需要更多的人殒身不恤。”
刘新宇低声说:“我想,老爷子每天到阳台上晒太阳,除了迷惑监视者,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用抓围栏撑起身体的方法锻炼臂力吧!”
段新迎凄恻地一笑:“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呼延,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小林是谁?为什么出狱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到底去了哪里?”
呼延云凝视着他:“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过,他那个人说话算话,既然答应你出狱后再见,那么就一定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段新迎站起身,“那么,我也要说再见了。”
所有人也都站了起来和他告别。
刘新宇一边和他握手一边问:“老段,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家没了,每天晚上回去,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想起以前屋子里的欢笑,就难受得撕心裂肺的,也许我会换一个城市居住吧。”段新迎说着,和夏祝辉也握了握手,然后跟姚代鹏两口子握手告别,姚代鹏低声说:“多保重!”段新迎笑了一笑。
最后轮到呼延云了。
呼延云刚刚伸出手,段新迎走上前,一把将他抱住,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转身走到门口,拿了伞,推门走进了雨夜之中。
呼延云愣住了:他为什么突然给我一个拥抱?难道……难道是因为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我说的那些话?
夏祝辉接了个电话,对呼延云说:“所里有点公事,我先撤了!”
“等等我,一起走吧。”姚代鹏说。
“你们走了,这些咋办?”呼延云指着一桌子的饭菜,“我和刘新宇可吃不动,再说,嫂子还大着肚子呢,你忍心让她和娃娃饿着?”
刘新宇直接叫侍者过来打包。
“这可真是……”姚代鹏讪讪地说,突然想起什么,指着老婆对呼延云说:“对了,一直没有给你介绍,她叫曾蔚茹。”
呼延云一愣,不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可是又觉得有点耳熟。
猛地,大脑的搜索功能锁定了条目:“啊!你就是那位——”
曾蔚茹有点不好意思:“手枪走火,犯了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坐牢那阵子,这个家伙(她用胳膊肘捅了捅姚代鹏)三天两头来看我,我一出狱他就向我求婚,还觍着脸说我坐过牢,嫁不出去。他虽然比我大十几岁,也是在做慈善……”
呼延云边笑边说:“嫂子,你了不起,等你摆满月酒时,我一定敬你一杯!”
他们走后,呼延云和刘新宇坐了下来,缓缓吃着桌上剩的一点食物,却又不怎么吃得下,没吃两口,就停下来,一起望着窗外的夜色。
雨,正在歇与未歇的间隙。
宽大的玻璃窗上,已经没有新的泪滴了,惟余泪痕。一条条的,好像有人蘸着雨水在上面写下不想被遗忘的往事。
“呼延。”刘新宇忽然说,“你觉得值吗?”
“嗯?”
“段家用三条人命,换了于家一条人命——这值吗?”
“上个月,为了劝说于文洋迷途知返,我回了趟学校。”呼延云声音很轻,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十年了,第一次回去,很多都变了,找不回记忆中的样子了。校门口那一溜玻璃橱窗换成了等离子屏幕,现在要是给谁处分,不用贴通知,直接用高清模式滚动播放。教学楼贴上了瓷砖,活像乡镇税务所的放大版。四百米跑道铺上了橡胶地,踩上去根本没有土地的质感。最可气的是那棵合欢树也被拔了……我站在操场中间,却感觉是站在海边,看脚下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海滩,那些变化的、残存的和记不确切的,都幻化成无数黄澄澄的细沙,而唯一凝固的,竟是十年来没有丝毫消解的伤感……咱们上学时反抗欺凌,流了多少血,多少泪,家长不支持,老师不待见,好像奴隶就该老老实实跪一辈子似的。走上社会之后,我们依然坚持独立思考,不肯同流合污,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磋磨。而当年那些被我们惩戒的痞子流氓,因为‘适应环境’,很多比我们还要吃得开——那么,我们当年的斗争值得么?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说得明白。世间的事,不过‘情之所至’四个字而已,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你还记得白皮松林里连绵不绝的雨么?那天的雨真大啊!落在地上,被我们的鲜血染成一片红色的血河,在我心中一直流淌,流淌……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毫无褪色。那时,拼死一搏的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值得、不值得,只知道我们是人,既然是人,就要捍卫自己的尊严,捍卫这世间最起码的正义!”
刘新宇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又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咖啡厅里低萦的音乐忽然变得清晰而唯一,他们才像从梦中醒来,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咖啡馆里就剩下他们两位客人了,赶紧起身到柜台结账,老板娘笑着说:“我们也正好要打烊了。”
当他们将要走出咖啡馆时,灯灭了。
恍惚间,仿佛突然坐在电影院里,周围是黑暗的,唯有面前宽敞的落地窗如荧屏一般,播放着缓慢的文艺默片:雨后的小街,街灯照耀出的一切,都覆着一层淡淡的水光;那条窄窄的人行道,那盆花瓣洒了一地的海棠,那张空寂的墨绿色长椅,那只好像迷路的小猫,那个还不知道雨停了兀自撑着伞走过的女孩,还有她戴着的耳机以及乳白色的耳机线,一切都宛如绘本中的情境……
结束了,像下过的雨,来来往往,走走停停,都不会再留下什么。
就在这时,呼延云忽然看到:落地窗外,段明媚正望着他,腼腆地笑着,仿佛是来道谢,又像是来道别,轻轻地摇着手,在她的旁边,还站着林香茗,一起望着他笑。
呼延云向前走了两步,影像消失了。
“怎么了?”刘新宇有点奇怪,“你看见什么了?”
呼延云揉了揉有点发酸的鼻子,摇了摇头。
他们推开咖啡馆的门,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他们不约而同做了个深呼吸,仿佛是跋涉了很久,终于望到终点的旅人,然后肩并着肩一起朝家的方向走去。
道旁树的枝丫,散发着麦芽糖一般的苦香,抬起头,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有点点的星光,一闪一闪的,好像忘记坠落的雨滴。
忽然,他们看见,不远处的“快乐儿童用品店”门口,有个人背对着他们站立着。
呼延云和刘新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认出那个人是段新迎。
这么晚了,儿童用品店还在营业,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有些下晚班的妈妈们,正在给孩子挑选衣服,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店门口的音箱循环播放着那首在这个夜晚听起来格外动人的歌:
我的家里有个人很酷,三头六臂刀枪不入,
他的手掌有一点粗,牵着我学会了走路。
谢谢你光顾我的小怪物,你是我写过最美的情书,
纽扣住一个家的幸福,爱着你呀风雨无阻。
段新迎就那么站着,听着,黑夜里,他的背影像生铁一样凝伫。
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
有我在就天不怕地不怕,
宝贝,宝贝,我是你的大树,一生陪你看日出。
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
你就是我的天大和地大,
宝贝,宝贝,时间的手一挥,你是永远的珍贵……
“走吧!”刘新宇轻轻地拉了呼延云一下。
呼延云最后看了一眼段新迎的背影,和刘新宇一起大步向前走去。
直到走出很远很远,他们突然听到,有人在号啕大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