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祝辉挂断电话,望着呼延云和刘新宇,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啊,怎么可能找得到他,现在咱们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呼延云一边用手指嘎吱嘎吱地挤压着睛明穴,一边喃喃自语,“这个时候他已经彻底脱离了我们的视线,等待新的时机,着手下一步的谋杀,绝不会无缘无故自投罗网的!”
“呼延,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刘新宇有些困惑。
呼延云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是啊,你得把真相告诉我们,我们才知道怎么办啊。”夏祝辉有些不满,“你说让我找段新迎,我电话打了一圈,能打招呼的兄弟都招呼了,就是不见他踪影,林处那边肯定也在抓紧找他。迄今为止,最后见过他的人就是倒霉催的姚代鹏……话说老段到底是怎么点的火啊?”
“说不容易,也真不容易,说容易,简直容易得1+1。”呼延云苦笑了一下道,“刚才我们已经研究清楚了那个奖杯底座藏的引燃物,那么在这个基础上,不妨深究一句,底座一直没有着火的原因是什么?”
夏祝辉低着头琢磨,刘新宇也没有说话。
“所有的纵火,需要两个条件——引燃物和引燃方式。如果引燃物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一定出在引燃方式上!”呼延云对夏祝辉说,“那天我上了段新迎的当,以为他要用炸药炸死于文洋,急急忙忙地跑到红都郡的门房,打听于文洋有没有走出小区时,有一个园林工人正在喝水,告诉我说他修树的时候,得防着砸到路人,所以边修剪边看着下面,结果看到于文洋离开了小区。老夏你记得不记得,昨天咱俩一起去那个小区,先走到了红都郡的南边,就在于文洋家的窗户下面,你指着他家给我看,那个一脸痤疮的保镖过来干涉,然后我问他,如果有人爬上树去,朝窗户里面射击怎么办——”
“那个痤疮说没有任何人能携带武器爬上那棵树嘛。”夏祝辉一脸想起来就恶心的表情,“然后你指着树坑周围一些还没扫净的残枝,将了他一军——”
夏祝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圆了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说那个园林工人是段新迎的同伙?”
“不是。”呼延云摇了摇头,“痤疮说他核实过园林工人的身份。”
夏祝辉又糊涂了:“那是……”
呼延云说:“那个园林工人不是段新迎的同伙,但确实是他,不知不觉地做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引燃了于文洋家的大火。”
“什么事情?”在谜底揭晓前,夏祝辉的声音不禁有一点发颤。
“本职工作。”呼延云平静而清晰地说,“他修剪了于家窗户前的那棵树。”
刘新宇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好像把一枚硕大的药丸生生吞了下去。
“不错,这个诡计的设计者,在设计那个化学可燃底座,以及利用凸透镜聚焦阳光的纵火方式上,都可以说是别具匠心,唯独在‘锁定点燃时间’这个看似最难的问题上,却用了最简便易行的方法。”呼延云说,“现在我们再来重复一下刚才那句话:奖杯底座内藏的引燃物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一定出在引燃方式上。可是,今年6月份日照开始增强了,奖杯底座为什么还是没有燃烧呢?答案很简单——太阳光根本没照在那个心形的凸透镜上面。”
“啊?”夏祝辉愣住了。
“还不明白?”呼延云解释道,“只要天气晴朗,北半球的阳光上午都是照射在朝南房间的东墙,到正午转移到房间的正南,下午则形成所谓‘西晒’——夏天和冬天的主要区别在于:阳光的入射角度不一样,而这个入射角度以及太阳光光轴的位置,只要学过三角函数就可以很容易地计算出来。于文洋家窗前的那棵大树,恰好处于夏天上午太阳光的光轴上,枝繁叶茂的大树好像一把遮阳伞,挡住了于家东墙靠近窗户的部分。尤其是书柜三层,被探出压向高压线的一部分枝叶挡得严严实实。而昨天是区市政环境绿化维护中心每年固定统一修剪公共场所树木的日子,主要是剪去那些可能压到高压电线的枝叶,以防引起火灾。园林工人一剪子下去,太阳光立刻形成对于家书柜的直射,经过十个月挥发,燃点已经很低的硝化棉,受到凸透镜的聚光,火灾倒计时就正式开始了。”
“可是,探向高压线的枝叶只是很少的一些吧,加上去年的7月份剪过,一年的时间,能长得那么快吗?”
“所以,昨天,姚代鹏在火灾后去检查于文洋家窗前那棵树上有无异常时,才发现了几根看似无意地缠在树枝上的风筝线。”呼延云一笑,笑完有些后悔,因为他发现自己这一笑,充满了对设计者的欣赏,“那时我满脑子都是火灾现场,根本就没有想过,树上没有风筝,怎么会有一段风筝线挂着呢?其实,那段风筝线只是将好几根枝丫缠在一起,形成‘小伞叠加变大伞’的效果,让它们在自然成长的过程中,一边形成对高压线的威胁,一边挡住于家书柜的三层。而只要修剪公共场所树木的日子一到,园林工人自然会将树枝和风筝线一起剪断—这个点火时间,不要说估算到周,估算到具体哪天都毫无问题!”
黑暗的房间里,虽然看不清每个人的神色,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些微张的嘴巴和鼓出来的眼珠子,都说明真相是何等震撼。
“我靠!”夏祝辉不禁嘀咕了一句,“老段的那个同伙是怎么设计出这个诡计的?”
“我的推断是,他先化装成园林工人,攀上于家窗口那棵树,观察了于文洋卧室的情况,然后设计出这个诡计。相比姚代鹏提出的把凸透镜挂在树上的引火方法,这个诡计对太阳方位角的测量和计算不需要太精密,也无须根据阳光的移动调试透镜——如果说姚代鹏的方法是‘透镜跟着阳光走’,那么这个诡计可以说是‘太阳移动找透镜’—唯一存在的不确定性就是引燃物的固定。不过,一般来说,大部分人家把奖杯放在一个地方之后,都很少会移动,如果仔细观察一下,甚至可以发现,奖杯的放置八成都是在四层书柜的第三层,这样恰恰处于一个比视线略高的位置,符合人们仰头看荣誉的视觉习惯。”
夏祝辉想着呼延云的话,禁不住喃喃自语:“去年10月,把奖杯颁发给于文洋,等他将奖杯放在书柜三层,再一次装扮成园林工人,根据奖杯位置,牵拉几根树枝压向高压线,顺便挡住阳光,然后就等着来年真的园林工人剪断树枝……”
“错!10月份阳光的照射角度肯定与夏天不同,所以段新迎的同伙一定是在去年7月上树观察于文洋的房间,记录了太阳照射在书柜三层的角度和时间,牵拉好树枝。”呼延云说,“10月份颁发的奖励,三个月前一般就公布获奖名单和结果了。每个协会的奖杯奖状制作都有固定的供货商,他完全可以提前制作好‘有料’的奖杯,到10月份只要提前潜入供货商那里,把于文洋真正的奖杯替换一下就可以了。”
整整一年前,诡计就已经制订出来并加以实施,然后,实施者尽可以大步离去,连背影都不留下一个。
“可是,假如那个奖杯没有放到书柜三层呢?”夏祝辉说,“那不是一切设计都白扯了吗?”
“也不尽然,只要放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即可,无非是引火提前罢了。”呼延云说,“那样一来,考虑到太阳日照的热量,引火的时间会提前一个月,变成‘第一起事件’,看似破坏了我前面说的‘逻辑序列’,其实不然。试想一下,假如第一起事件是‘于宅大火’,无非是两个后果,第一,警方发现有人在去年10月预谋杀害于文洋或者于家的某个人,根本不会怀疑到那时还在监狱的段新迎,所以对段新迎继续实施其他杀人方案影响不大;第二,于家被烧之后可能举家搬离红都郡,但是段新迎有一个月时间找到他们,同样不影响继续实施其杀人方案——换言之,只要方案三(蛋糕房外的下毒)不提前,警方就不会认为于文洋面临‘现在进行时’的死亡威胁,也就不会破坏段新迎的杀人计划。”
“乖乖!”夏祝辉捏了捏太阳穴,“这么强大的逻辑,恐怕诡计的设计者是一个推理者吧?”
影像……突如其来的影像,像针尖一样刺向瞳孔!
那个时隐时现、一直在和自己捉迷藏的魅影,那个操纵段新迎施展复仇计划的“傀儡师”,那个工于心计、设计诡计像瑞士钟表师校正齿轮一般精致的对手,那个狂妄大胆、将犯罪演绎成尤克里里弹奏出的乐曲一般轻快、欢乐、奇妙、充满异域风情的吉他手,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影像在眼前突然呈现了出来!
恐怕诡计的设计者是一个推理者吧?
推理者……是你?可是……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是你呢?
呼延云的躯体像被不知名的巨手猛地一攥,全身上下冒出了一身冷汗,滚烫的肌肤和彻骨的寒意内外一激,视网膜如黑屏般一灭,牙齿狠狠撞了几下,撞得面颊生疼。
他靠在墙上,痛苦地闭上眼睛,却看见了那个对手的微笑。
“呼延,你是不是还是没休息好?”夏祝辉说,“要不你再躺躺吧。”
“不了!”呼延云使劲摇手,“找不到段新迎,就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白天点火的方法虽巧,但是大白天烧死一个人的成功率很低,所以一定还有后手,一定还有……必须找到他,尽快找到,不然就得取消明天让于文洋登门道歉的事,否则于文洋将面临巨大的危险……”
看着他紧锁眉头,喃喃自语的模样,刘新宇忍不住说:“呼延,你冷静一点。”
然而呼延云像上了发条一样,不住絮叨着:“可是,现在怎么找到段新迎呢?这个时候,他绝对不可能露面的,绝对不可能露面的……”
手机响了。
夏祝辉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接听之后,眼神有点发直。
“怎么了?”刘新宇问。
夏祝辉望着呼延云,憋了半晌才说出一句:“段新迎……露面了。”
呼延云眨巴着小眼睛,像被打了一闷棍,完全反应不过来,他不甘不愿却又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不仅一直在被那个幕后策划者牵着鼻子转圈,而且现在转得晕头转向,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
段新迎的露面非常突然,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每到傍晚,于文洋的妈妈总是习惯牵着阿宾在红都郡小区里散步,碰上其他牵着狗的邻居就聊两句,人和人聊,狗对狗汪,然后挥手自兹去,人狗两依依。今天白天虽然家里过了火,但遛狗的习惯不变。当她沿着青石板路穿过一片竹林时,夜幕已像蜘蛛网似的在所有景致前薄薄地织了一层,就在这时,右边的假山上的一块石头突然滚落下来,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嘴巴有点凸的家伙一直蹲在假山上,现在跳到了她的面前。
于文洋的妈妈吓了一跳,阿宾叫了两声,也蹿进了主人的怀里。
“你……你要干什么?”女人吓得脸都白了。
段新迎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两条耷拉的红舌头一般,沉重而向下,很久,他才费力地撑起眼皮:“你儿子明天就要出国了?”
“你……你要干什么?”女人把狗抱得紧紧的,也许是用力过大的缘故,那只史宾格犬的叫声有点唱劈了嗓子的感觉。
段新迎再一次垂下头颅,下巴贴着胸口,看上去像是用指头一戳就能倒下的死人,然而他粗粗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又抬起头来,有点细的脖子发出了“咔咔”的声音。
不知楼上谁家开了灯,灯光从窗口洒下,恰恰扫到段新迎铅灰色的脸上:依稀可见,一条长长的口涎挂在他的嘴角。
于文洋的妈妈想走,可是巨大的恐惧却像生铁箍住了她的腿脚,挪也挪不动。
段新迎使劲一吸溜,将口涎吸溜了回去,然后再一次撑起眼皮,目光像刚刚打碎的玻璃一样发散而锋利:“你儿子明天就要出国了?”
于文洋的妈妈大叫一声,撒腿就跑,段新迎仿佛被她的叫声惊醒了,扑上来就要掐她的脖子,谁知闪出一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了段新迎,死死地箍住了他的双臂,正是九门安保公司的那个痤疮!
段新迎拼命挣扎,两只脚在地上又蹬又踹,却怎么也挣不脱痤疮那久经训练、钢筋水泥般的胳膊,于是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嘶吼!
更多的灯点亮了,仿佛照耀着舞台。
就在这时,段新迎使出全身力气,扑向于文洋的妈妈,双臂被锁住不能动弹的他,居然抻长了脖子,用牙齿去咬那女人。于文洋的妈妈向后一闪,段新迎的牙齿正好咬在了阿宾的后背上,疼得阿宾呜呜呜一顿狂吠!
“疯子!疯子!”于文洋的妈妈尖叫着,“把他送警局关一辈子!”
就这样,段新迎被痤疮送到了红山路派出所,所长孙康下令,把他关进拘留室。
听完夏祝辉的讲述,呼延云皱起了眉头:“不对,不对,很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夏祝辉问。
“前几次谋杀的方式,都可以说是制造意外,尽量减少段新迎的犯罪嫌疑,而这一次,段新迎突然出现,直接下手,攻击对象却又不是于文洋而是他的妈妈,这是为什么?这里面有鬼,一定有鬼!”呼延云在屋子里一面念叨着一面转悠,突然停住脚步,“段新迎被带到派出所时是什么样子?”
“一直耷拉着脑袋,很疲倦、很困乏的样子,不停流口水,又控制不住,像个精神病患者。”夏祝辉把刚才电话里孙康的介绍重复了一遍。
“像个精神病患者,像个精神病患者……”呼延云闭着眼,轻轻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着鼻梁,突然,他睁开了双眼,瞳仁中迸射出惊惧的光芒,“最近咱们这边儿有什么地方闹狂犬病吗?”
“有啊,主要就是昨天晚上姚代鹏受袭击那片儿野地——哎呀!”夏祝辉也明白了过来,“段新迎这小子大半夜的跑那儿溜达去,原来是为了——”
呼延云马上打电话给于文洋:“听我说,你马上找个嘴罩给你们家那条狗戴上,然后抱着狗,找你家附近的防疫站或宠物医院,请医生看一下。对!别问那么多了,快去!”
放下电话,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弯下腰,抱着脑袋,一动不动。
刘新宇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段这个混蛋,居然主动去感染狂犬病,然后攻击于文洋的妈妈。”呼延云抬起头来,痛苦地说,“其实这是个假动作,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那条狗。因为人感染上了狂犬病是自己倒霉,而宠物狗感染上了狂犬病,一家人很可能都被感染。尤其养狗的家庭,不会在意跟宠物嬉闹时形成的小伤口,一旦感染病毒,又没有及时打狂犬疫苗,发病几乎是必死无疑的……”
沉默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像做了一场大梦似的:“收拾一下,撤了吧,这个监视点,没用了。”
说完他又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
刘新宇把望远镜、摄像机、远程窃听装置什么的打包收好,夏祝辉帮他一起收拾,地上一片晃动的影子,像落着毛毛雨的水塘。
收拾完毕,刘新宇和夏祝辉来到门口,喊道:“呼延,走吧。”
呼延云站起身,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在走到大门边时,守在门口的刘新宇“咔嗒”一声拉了一下灯绳。
黑暗像紧身衣一般,瞬间将呼延云裹住,当视线所及不再五彩斑斓时,思维的逻辑立刻像弓箭一般射向唯有黑白的标靶的靶心。
呼延云伫立门口,一动不动,夏祝辉和刘新宇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
“人感染狂犬病毒,病毒在体内好像是有个潜伏期的……就算是老段昨晚被疯狗咬的,现在就发病,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呼延云说,“此外,于文洋家的狗被老段咬了一口,如果传染上狂犬病毒,发病也要一段时间,那时于文洋早就在瑞士了,那么报复的对象岂不成了于跃夫妇?此前段新迎从来没有将报复的目标单独针对他俩啊!”
片刻的沉寂,黑暗中传来了他一声叹息:“难道……”
于文洋抱着阿宾,刚刚走出红都郡的大门,从阴影里走出了一个人,向他走了过来,不远处的痤疮,立刻上前,挡住于文洋。
“没事的。”于文洋摆了摆手。
痤疮回到远处。
来人是花园里中学的学生会主席徐桐,他戴着个眼镜,瘦弱的身体佝偻着,不停地咳嗽。
“病好些了吗?”于文洋问,口气很温和,但是面无表情。
徐桐又使劲咳嗽了两声,然后低下头,小声道:“事儿办砸了,我现在怕得不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听说了。”于文洋说,“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徐桐说:“张东生和他手下那帮兄弟要跑路,让把钱照付,不然他们被抓了就把咱们都抖出去。文洋哥,你要出国了,可不能不管我啊。”
“他们的‘红单’没办成,有什么脸要钱?”
“那帮人要是讲理就不当流氓了……文洋哥,自助会从社会各界募集的钱,咱这两年偷偷摸摸可花了不少,现在亏空得厉害。当初是为了不让姓姚的继续查账,影响到你出国,才下了这笔红单的。这倒好,现在还得从自助会的账里往外抠钱喂这帮流氓,不然也不至于……”
于文洋冷冷地扫了徐桐一眼,吓得他立刻不敢再说下去了。
“两个人用WiFi,让我一个人扛流量?你不是也一心想接干事长的位置,我才把活儿派个你么?”于文洋恶狠狠地说,看徐桐耷拉下了脑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姓姚的虽然没死,可是据说也得躺床上一个月才能起来,这红单要说没办成,也算起了点儿作用。我平安出国了,忘不了你的功劳,下一届干事长稳稳让你来当!”
徐桐抬起头:“那眼下这笔钱可怎么办?要是红单的账不给结了,就算那帮流氓跑路了,跑之前也非打死我不可!”
“你也知道,我家昨天刚刚着了火,各种证件都烧了,一时半会儿我出不了国了,咱们兄弟有难同当,你耐心在家等着,别乱说话,我想办法给你凑钱去。”
得了于文洋这话,徐桐的神气才放松了些,闲扯几句,转过身慢慢离去。
于文洋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阿宾耳朵上的长毛,然后对着远处的痤疮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往前走,来到了欣欣所在的那家宠物医院。
已是晚上8点多了,宠物医院只门厅亮着一盏灯,透过挂着各种史努比小饰件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下班总是很晚的欣欣正在低着头,用一个白色的喷水壶和百洁布清洗给宠物美容用的椭圆形工作台。
“叮咚”一声,他们推开门走了进去。
“呀,你怎么来了?”欣欣看到于文洋很惊讶,“不是说明天才走吗?我已经跟老板请了假去送你。”
于文洋把段新迎咬了阿宾一口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说:“麻烦你看看阿宾的伤口,应该怎么处理。”
欣欣翻开阿宾伤口部位的毛,看了看之后,对阿宾说:“伤口比较深,阿宾忍着疼,我给你处理一下。”然后将阿宾抱到里间,放在手术台上,用皮带将它的手脚束缚住,拿消毒水给它冲洗了冲洗伤口,涂抹了一些药,疼得阿宾嗷嗷地叫了好几声,想挣扎却又起不来,瞪着欣欣,目光凶狠。
于文洋和痤疮走进里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
伤口处理完毕,欣欣对于文洋说:“今年开春的时候,我给阿宾打过六合一疫苗,应该不碍事的。现在冲洗了,又涂了药,过几天就会好的。不过,我怕它伤口疼,休息不好,反而闹别的病,给它打一针含有轻微安眠成分的营养液吧。”
于文洋点了点头。
痤疮望了他一眼。
欣欣掀开门帘,走进了药剂间。
宠物医院里静静的,陆续打开的里间和药剂间的灯,把地面和墙壁照得一片惨白,也将其他屋子映衬得更加黑暗。
阿宾趴在手术台上,从鼻腔里发出一种呼噜呼噜的不安的声音,想叫又不敢叫似的。
片刻,欣欣拿着一管已经注入营养液的针管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针头朝上,轻推注射器,把里面的空气连同一些药水挤出去。
她走到阿宾身边,准备给阿宾注射。
“等一下。”
一直坐着的于文洋站了起来。
灯下,他那浓重的眉毛、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微凸的颧部,都好像立体折纸一般,不仅僵硬得不真实,而且还在脸庞的其他位置投射出巨大的投影,看上去仿佛是把这些部分用刀片过之后,任由肉皮悬挂,裸露出白森森的眉骨、鼻骨和颧骨。
欣欣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这针营养液,就别给阿宾打了。”于文洋说,“你给自己注射吧!”
欣欣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于文洋朝她走近了一步,“你现在就把这针营养液给自己注射进去。”
“文洋你疯了?你在说什么啊?”
“嘘嘘嘘……”于文洋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如果真是含有微量安眠药的营养液,你不是只会香甜地睡一觉吗?何必这么紧张?来吧,宝贝儿,对准自己胳膊上的血管打一针,然后睡一觉,你太累了,太累了,为了给你女儿复仇,这三年我估计你没睡过一个好觉吧?”
一瞬间!
一把给宠物做手术用的解剖刀,寒光凛凛地戳向于文洋心窝!
然而痤疮反应更快,他飞身上前攥住欣欣的手腕,一个反拧,将欣欣的右腕“咔吧”一声拧断,疼得欣欣一声惨叫,单腿跪在地上,额头上的汗珠子雨点般密密地出了一层,尽管如此,那把解剖刀竟没有脱手。
痤疮使劲掰她的手,就是拿不下那把刀,最后索性用手掌裹住她的手,用力一捏再一搓,伴随着欣欣的惨叫和掌骨指骨“喀啦啦啦”粉碎的声音,刀子才“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阿宾狂叫着,于文洋看了它一眼,阴寒的目光,竟吓得它闭了嘴,“呜呜呜”地伏在了手术台上。
于文洋走上前来,抓住欣欣的头发使劲往后一拽,让她那张疼得变形的脸蛋朝向自己。
“我没猜错的话,那针管里的液体是狂犬病毒吧?今年开春你给阿宾打的根本不是疫苗,而是等着你老公今天演完那场戏,再来一场夫唱妇随的混合双打吧?”于文洋笑嘻嘻的,“你前几天提示我西边最近闹野狗,咬伤了其他家养的狗,会传染狂犬病毒,随后段新迎就去有疯狗的地方溜达,装出一副感染了狂犬病毒的样子,伺机咬阿宾一口。这么晚了,我们只能带阿宾找你治伤,你趁机给它注射大剂量的狂犬病毒,一针下去,它立刻发病,今晚把我们家挨个咬上一口。大半夜的打预防针都找不着地方,最后全家死光光,这就是你们的计划,对吗?”
欣欣瞪着他,满眼都是红色的血丝。
“真委屈你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直跟我周旋。还别说,我玩了那么多女人,你还真是别有一番味道。可惜啊可惜,上次你拒绝我带你一起去瑞士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你说你比我大好几岁,‘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孩子’?一般来说,未婚女孩应该说‘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结婚’吧?就算是未婚妈妈也很少会提示别人自己可能‘有孩子’。潜意识的流露无形中暴露了你可能已婚,引起了我的怀疑,让我的朋友(他指了指痤疮)去查,虽然你费尽心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可还是被我们查到了——你就是死去的那个小女孩的妈妈!哇哦,都说生孩子早恢复得快,你看看你这张面皮,还真像个雏儿呢!”
“你这个畜生,人渣!”欣欣昂着头颅,愤怒地叱骂着,“你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恨不得吃你的肉!”
“伟大的母亲,值得敬佩。”于文洋拍了拍巴掌,笑着说,“你的女儿确实死得挺惨的。她在我们小区门口跳绳呢,那个药瓶子从兜里掉了出来,我捡到了,她跟我要,眨巴着大眼睛。我那天心情不好,看她那可怜样儿觉得挺开心的。你不能理解我们这种人的开心,什么高档的烟没抽过?什么昂贵的酒没喝过?什么豪华的车没开过?什么漂亮的女人没玩过?都玩腻了,最后发现,还是命最好玩儿,可是总不能玩自己的命吧,只好玩你们这些不值钱的命了……我拿着药瓶往前走,她跟着我进了小区,到了地下自行车库,我把药瓶搁在遥控车上,跟高震遥控着那车来回跑。她拼命地追啊,追啊,我呢,看她追不上了就把车速放慢一点,看她快追上了就把车速调快一点儿,她一边追一边哭,好玩死了!终于,我看她跑不动了,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我还没玩儿够呢,怎么办?我想干脆把药瓶打碎了,看她怎么办,我使劲朝墙上一扔,扔高了,啪啦啦啦,居然砸在铝皮横槽上,下不来了。你女儿一看,爬到墙边,扒着墙皮往上够啊够的,像条癞皮狗一样,怎么都够不着。然后她就发病了,呼哧呼哧喘得啊,喘得脸都紫了,两只手不停地抠着自己的胸口。她还不认命,还他妈跟傻逼似的求我‘大哥哥你救救我吧’。哎呀我到今天都忘不了她那样子,她求我的样子好下贱好下贱啊。‘大哥哥你救救我吧’‘大哥哥你救救我吧’。大哥哥看你死不知道看得多开心啊!”
欣欣的嗓子眼里发出一种只有绝望的母狼才会发出的嘶吼。
于文洋站了起来,刚才这一长串的话,虽然说得他兴奋异常,满面红光,但是也口干舌燥,一边转着脖子,一边咽着唾沫。
“怎么办?”痤疮问于文洋,“把这个女人送到派出所去吧!”
于文洋点了点头:“你把她那把刀子捡起来,带上,一起送到派出所去,这可是重要的物证。”
痤疮弯下腰,把刀子捡起,然后往上一拽欣欣,把她拽了起来。
“那把刀……好像有点不对。”于文洋突然皱起眉头,“给我看看。”
痤疮有点纳闷,把刀子向他一递。
于文洋一笑,左手扣住他的手腕,右手突然猛地一推他的手,那把解剖刀“扑哧”一声刺进了欣欣的心脏!
这一回,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几近麻木的欣欣,只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就倒下了。
痤疮惊呆了。
“总不能留她到派出所胡说八道吧。”于文洋口吻阴冷,“刀柄上是你和她的指纹,针管上只有她的指纹,到时候就说是她想给阿宾打狂犬病毒针,被我们识破了,突然拿刀袭击我,你在阻挡的过程中失手杀了她,顶多算个防卫过当,我爸爸给你找最好的律师,刑期会比兔子尾巴还短,出来后当我爸爸公司的安保部部长——你没得选择。”
痤疮点了点头。
于文洋拿出手机,拨打了110,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他立刻换了一副惊慌失措的腔调,一边“哐哐哐”地踢打着周围的柜子和椅子,一边哭腔喊着“:救命……救命啊,快来救救我啊,我……我在红都郡附近的宠物之家,有人要杀我,她疯了,真的疯了!快来啊,快来救救我啊!”
挂断电话,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五官都拧了形,灯光透过白森森的牙齿照进红通通的口腔,可以看到舌头和扁桃腺正一起狂抖不已。
欣欣躺在地上,嘴角挂着一弯蜿蜒的鲜血,还在汩汩地流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是里面已经没有一丝光泽……
拘留室的门开了,呼延云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派出所民警。
一盏整夜不关的灯泡从天花板向下释放出黄幽幽的光芒。
最里侧的一张木板床上,段新迎面朝墙躺着,看上去好像一卷破破烂烂的芦席。
“好,今天我们这堂课不讲别的,就请每位同学都说说,你们见过的猩猩是什么样子的,从左边第一竖排开始,大家轮着来!”
眼前浮现刘老师笑起来鼓成两个包的双颊,还有讲台下那四十多张病恹恹的小脸蛋,都谄媚似的对着刘老师绽放出规格一致的笑容。
快二十年了,一切还是那么清晰,我们每一个人,成年后的每一幕悲剧,其实都可以在童年找到源头。
“对不起,我能跟他单独谈谈吗?”呼延云对身后的那位民警说。
民警大概是得了孙康的指示,点点头退出拘留室,并随手掩上门。
任由这狭小的屋子里静静的,静静的,许久,许久……
许久,呼延云才开口道:“老段,我来,是带给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的前妻王欣刚刚过世了,警方初步勘查结果表明,她意图给于文洋注射狂犬病毒,被于文洋识破,她用刀刺杀于文洋的时候,被于文洋的保镖在搏斗中误杀……”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老段,一切都结束了,也该结束了,该结束了……”呼延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没错,我承认,在那个人的策划下,你动用了这么多的方法去谋杀于文洋,而且迄今为止,我们连同警方,竟没有一点点的证据,证明你和这些谋杀有关。我得说,我很佩服你,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你从小学教室里那个任人欺负的同学,变成了一个沉着、坚毅、刚强、百折不挠的男子汉,可是——可是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呼延云的口吻突然激动了起来:“的确,我现在还不是一个父亲,我可能没法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知道失去亲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可那已经过去三年了,你本来可以找我帮忙,或者循着正常的法律渠道,慢慢讨回一些公道,可是你却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这么多的时间,甚至搭上了你前妻的一条性命,去杀死一个无论势力和背景都比你强大得多的人,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我已经跟于文洋达成了协议,他明天上午会到你家,当面向你父亲道歉,并支付一笔我猜想数目不菲的赔偿金……我知道,再多的金钱也不能与你女儿的生命等价,但我只能做这么多了。”呼延云的声调慢慢地降低、降低,沉重得一如这斗室内的憧憧阴影,“我承认于文洋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但他犯下那一串罪恶的时候还是未成年人,又无法证明他主观恶意,他根本就不需要负任何刑事责任……”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呼延云仰着头,看着那盏灯泡,比起段新迎,他更像是这个拘留室的囚徒“:老段,这一阵子,我脑子里总是出现小时候坐在教室里,刘老师带着我们一起给你起外号、欺负你的场景;我也想起了初中时,我带领同学们一起抗争的事情……你肯定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看不起你。因为你本来是我们之中的一员,后来你害怕了、怯懦了,在那些流氓们的胁迫下,充当了鱼饵的角色,把我们骗到了白皮松林,害得我们差点全军覆没,为此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解不开。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明明是小学时我在刘老师的带领下,先欺凌和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后来只是被迫当了鱼饵,而我是主动当了帮凶……你说得对,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后来我也许扮演过所谓‘正义的化身’,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每扪心自问,我都知道,我所作所为的一切,不是因为我多么勇敢,而是我深知,自己曾经怎样地怯懦……”
段新迎一动不动,就那么面朝着墙躺着。
许久,呼延云用嘶哑的嗓音说“:明天上午,于文洋道歉后,就会去瑞士留学。几年后回来,也许他将成为新一代的楷模,成为万众瞩目的精英,可是……老段,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尽力了。我来到这里,除了告诉你王欣的死讯,还想说,一切都结束了,重新开始吧。开始你自己的生活,毕竟你还年轻,毕竟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把过去的都忘记,痛苦会小一点……”
床板“咯吱”响了一声。呼延云惊讶地看着段新迎从床上慢慢地坐起,走到了他的面前,还不到30岁的他,容颜苍老得像70岁的老人,鬓角居然露出丝丝白发。
他凸起的嘴巴嚅嗫了很久,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话——
“能不能把我女儿的照片还给我?在我的钱包里。”
呼延云一把拉开拘留室的门,对着守在门口的民警说:“你去,把他的钱包拿来!”
民警有点犹豫,呼延云突然大吼道:“快去!”
民警赶紧去拘留者私人物品暂存处拿来了段新迎的钱包。
呼延云把钱包递给段新迎。段新迎伸手接过,他的手很瘦,骨头和关节突兀着,皮肤像松树皮一样布满了皱纹。他用这样一双手打开钱包,抽出了一张照片,然后把钱包还给了那个民警。
照片上,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坐在花丛里甜甜地笑着,眼睛里放射出明媚的光芒。段新迎看着这张照片,嘴唇翕动着,仿佛在对女儿轻轻地说着什么,然后把照片塞进衬衫的兜里,转过身,慢慢地走到床边,重新面朝着墙壁躺下。
呼延云走出拘留室,迎面碰上孙康和夏祝辉。孙康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调几个警察去段新迎家,确保万无一失。不过段新迎本人还是继续关在这里,等明天于文洋上了飞机,马上就释放他。”
呼延云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走出派出所,黑黢黢的胡同里空无一人,他拐了两个弯,终于走不动了,背靠着墙壁,慢慢坐在了地上。他抹了一把脸,满脸都是泪水。
他吞咽了两下,还是没忍住,狠狠地哭了一声,然后又使劲地咳嗽着,竭尽全力压抑住更多的哭声。透过泪光,他向外看着朦朦胧胧的世界,世界如此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