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今天我们这堂课不讲别的,就请每位同学都说说,你们见过的猩猩是什么样子的,从左边第一竖排开始,大家轮着来!”
刘老师笑着说。她的脸蛋圆圆的,每次一笑就会在双颊鼓起两个包,好像趁同学们不注意偷偷往嘴里塞了两个李子。
窗外,乌云滚滚,天花板上咝咝作响的管灯,好像要随时放电似的。坐在座位上的呼延云,和班里其他同学一样,扭着脑袋,看着教室最后一排的段新迎,此时此刻,这个一头自来卷,嘴巴外凸得厉害的“借读生”,正佝偻着脊背站着,他的脑袋垂得很低,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面,目光呆滞而无神,像一只不小心钻进笼子里并意识到无路可逃的小老鼠。
其实,从段新迎来到这个班集体,呼延云就从来没有关注过他。一般来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的小学里,一个学生的名字前面假如被冠之以“借读生”这一定语,那么基本上他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一种是被周围辱蔑的目光激怒,靠着一双拳头打成班里的“霸王”,一种是完全无视周围辱蔑的目光,发奋学习成为“学霸”,第三种——也是最多的一种,则是在周围辱蔑的目光里自惭形秽,主动把自己压缩成草履虫一级的低端生物。
毫无疑问,段新迎就是第三种。
呼延云隐约记得段新迎是上礼拜或者上学期转进班里来的,班主任刘老师甚至都没有按照习惯向全班同学介绍一下这位新同学,就把个子矮小的他塞进了最后一排,最后一排是一个班级的流放地,任何一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都是自生自灭型的,这一点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在呼延云的记忆之中,班里从来就不存在段新迎这么个同学,墙报上不会出现他的名字,老师提问绝对不会叫他,集体活动他肯定是被摒弃在外的,甚至连课间追跑打闹都“追打”不到他的身上。
所以,今天,当班主任刘老师叫着“段新迎”的名字让他起立时,呼延云对这个名字以及叫这个名字的同学,感到既陌生又有点熟悉,一如十几年后在看到林香茗的《在押罪犯行为剖析鉴定书》中出现他的名字时,感觉到的那样。
事情缘起于“红五月”歌咏比赛,学校要求每个班必须一个不落地让所有学生都参加,因此那些看上去衣衫不洁、个人卫生情况也欠佳的“借读生”才得以在舞台上一展歌喉。然而呼延云所在的班集体第一次排练时,唱了没几句,弹钢琴的音乐老师就皱着眉头停止了弹奏:“这是谁啊?跑调那么厉害?”没人承认,继续排练,两句之后,音乐老师又喊停了,并迅速地将站在前排左手第一个的段新迎揪了出来:“你这同学,怎么跑调还唱那么大声?”
有的同学不怀好意地“嚯嚯嚯嚯”笑了起来。
反复练习了几次也纠正不过来,音乐老师也有主意,干脆让他站到歌唱队伍的最后一排,而且只许张嘴不许出声。但正式比赛时还是出事了。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是现场气氛过于炽热的缘故,刚刚唱了没几句,一声非常大的跑调的歌声从最后一排像兔子一样蹿了出来,惹得全校师生笑成了一团,当然,结果是,这个班只拿到了“荣誉奖”。
比赛结束后,甚至还没有等同学们卸妆,班主任刘老师就把大家都叫回了教室。
她让演唱时站在最后一排的同学都站了起来,逐个问是哪个唱了那句跑调的歌,一致的回答都指向了段新迎。
“好,你们都坐下——段新迎你不要动,你来说说,为什么你要唱那句歌呢?排练的时候,不是老师叮嘱了,让你光张嘴不出声吗?”刘老师温和地问。
段新迎嚅嗫了半天,才低声说:“不是我唱的……”
“不是你唱的?”刘老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是谁唱的?你指出来,我们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可是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段新迎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教室里,一时间死一样沉寂,不但没有人吭声,就连稍微动一下就吱呀乱响的课桌椅也都噤若寒蝉,白炽灯的灯光仿佛是瞎子的眼睫毛,打在四十多张小脸上,每一张都浮泛出病恹恹的淡绿色,下半部刷着绿漆的白色围墙上,一列小脑袋像省略号一样贴在上面,无话可说。
“段新迎,段新迎。”刘老师叫两声,亲切得仿佛不忍打扰一个熟睡的孩子,但是当段新迎依旧无动于衷时,她陡然提高了音量,“段新迎,段新迎!”
段新迎抬起头,看到一张依旧笑意盎然,却已狰狞可怖的脸孔!
“段新迎,我叫你这么多声,你怎么不搭理我啊?哦,你是不是觉得你一个借读生就高人一等啊,这个班里所有的同学都要看你的脸色啊?哎哟喂,你瞧瞧你多么了不起啊,您一嗓子就把全班苦练了半个月的合唱全毁了,同学们,我们大家一起鼓掌感谢段新迎为我们班争到了荣誉奖好不好?”
在刘老师的带领下,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噼里啪啦的掌声。
“好啦,段新迎,我们感谢完你了,你怎么也不说声‘不用谢’?你瞧瞧你多没有礼貌啊,这方面你就不如你妈,你妈为了让你上学,找到校长找到年级组,那个会说话啊,嘴里跟含了两斤蜂蜜似的,笑得跟一朵花似的,我都学不来,我给你们学学啊——”说着刘老师就翘起眉毛咧开大嘴,嗓子眼里发出极其古怪的声音,“刘老师,我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他要不好好学习你该打打该骂骂——哎哟喂,我哪儿敢啊,我哪儿当得起啊?”说后半句的时候刘老师已经恢复了常态,“段新迎,我看你妈挺会做人的啊,怎么你就没学她点儿好呢?而且不是老师说啊,你跟你妈长得可不像,你妈长得还行,你呢,长得有点像小猩猩,你可别误会啊,老师可不是侮辱你啊,你长得就是有点像小猩猩嘛,同学们看像不像?”
“像!”教室里响起齐刷刷的回答,然后是一片爽朗的笑声,除了段新迎,每个人都在笑,呼延云也在笑。
对同学们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刘老师点了点头:“好,今天我们这堂课不讲别的,就请每位同学都说说,你们见过的猩猩是什么样子的,从左边第一竖排开始,大家轮着来!”
坐左边第一列第一个课桌后面的女生唰地站起,声音洪亮:“我去过动物园,动物园里的猩猩可懒了,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的。”接着,坐在她后面的第二个同学站了起来:“猩猩爱吃香蕉。”接着是第三个同学:“我看过《动物世界》里的猩猩,它们爬树爬得挺好的。”
刘老师微笑着看着每一个起立发言的学生,但是,凝滞的嘴角仿佛对大家的回答都不是很满意……
终于,轮到呼延云了。
他站起来的速度更快,胸脯挺得更直,嗓门也更大:“我也去过动物园,看过猩猩,它们都像段新迎一样嘴巴凸凸的!”
刘老师欣喜地看着这个学生:“大家听见没有,呼延云用了一个比喻句,就显得更加生动活泼了。”
于是,再往后的每一个同学都把“猩猩”和“段新迎”联系了起来,并且联系得越来越紧密,恨不得将这两者合二为一:“猩猩的毛儿卷卷的,就像段新迎的头发一样”,“猩猩可脏了,身上还有股味儿,段新迎也有股味儿”,“猩猩叫起来嗷嗷的,唱什么歌都会跑调的……”
段新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所有的话他都听到了,抑或什么都没有听到,好像一个又瞎又聋的老人。
一只黑色的小甲虫,从写字台的这一头爬到那一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倒映着窗外天光的玻璃板,突然像电影结束后的幕布,黯淡了一切色彩,于是铺在玻璃杯下面那块绒布的墨绿色,使晦暗变成了主角和唯一。
呼延云心乱如麻,离开椅子,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暮色仿佛是在有意捉弄他,退潮一般向着窗外隐去。不知不觉,他发现黑暗已打湿了自己的脚面,想去开灯,但一种奇怪的思绪袭上心头。也许那些和往昔有关的人和事,就是荧光表上的分针和时针,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反而能看得清楚一些?不,不应该继续沉湎回忆了。
沿着记忆的河水溯流而上,对即将开展的工作也许不无意义,但那段河水太遥远、太曲折、太多暗礁,河道上空永远黑云密布,没有月亮,更不见星光。他没勇气也没力气一鼓作气走完。此时此刻,他更需要实实在在、脚踏实地的勘查——哪怕这只是逃避回忆的借口。
于是,他决定去红都郡一趟,那个以华贵而著称的小区离这里并不远,骑车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何况,如果段新迎还没有搬家的话,也许还能碰上他——当然,现在还没有到和他见面的时候。
推开房门,沉甸甸的心事,沉甸甸的步履,就这样沿着黑黢黢的楼道,朝楼下走去。
来到一楼,楼梯的尽头宛如孕妇的肚子,忽然开阔了许多,这是传统的老楼放置自行车的地方,现在已经挤得满满登登,呼延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山地车拽了出来,骑上去,像所有的顽童一样用前轮顶开绿色楼门,然后狠劲一蹬,由于一楼两家住户在门口种的绿植过于茂盛,把大门都遮挡住了,所以他“嘭”地冲出来时,耳朵上居然还挂着两片树叶,活像一只懵头懵脑的傻狍子。
“慢一点!”面前一个差点被他撞到的人厉声说,“你这又是要干吗去啊?”
呼延云一看,是老爸回家来了,吓得他赶紧下了车:“我……我有点事儿出去一趟。”
“这都几点了,马上就要吃晚饭了,你又有什么军国大事要办,等着上新闻联播?”老爸揶揄道。
呼延云没有回答,脸色十分难看。
老爸叹了口气,从叹气声中就能听出“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然后一推门走进楼去。呼延云像赶上大赦一般,蹬上车风驰电掣地溜了。
出了小区,过了天桥,沿着阜成路一直往西走,自行车道两旁,青翠欲滴的银杏树和郁郁葱葱的槐树,好像是缝纫时缀错了颜色的两排拉链,一直延展到无尽的远方。正是下班时分,湍急的自行车流水一样从身边滑过,此起彼伏的车铃声仿佛是钢片琴打击出的音乐,在都市上空五线谱般的电线上奏响。
呼延云边慢慢骑车边想起父亲。从童年时代,他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半夜醒来看他还在台灯下沙沙沙地写稿子——这位科技新闻记者靠着惊人的勤奋获得了惊人的成就,也就难怪他对儿子的“懒惰”倍感不满了。更加严重的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儿子的个性为啥那样桀骜不驯,在他看来,一辈子服从组织安排,老老实实埋头工作,就是最正确不过的成功之路。但儿子从小学时代就一直偏科,上课反驳老师的观点,考试不按照标准答案答题,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又因为“思想偏激”和痛殴学生会主席被开除,托门路拉关系给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没到半年,就和领导顶撞愤而离职……一晃二十八岁的年龄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当上中层领导、成为业内精英了,说出来爹妈满脸光,呼延云倒好,房子、车子、女朋友,一个都没有,每天晃来晃去的,不晓得都在做什么,尤其要命的是,经常有各个派出所、分局或刑侦支队的警察登门来找他,有些甚至是浑身是血地提着手枪来的,吓得他妈三天两头肝儿颤:“我说老头子,咱们儿子又犯啥事儿了啊……”
多亏蕾蓉一次又一次来家里解释:“呼延是在帮助警方办案,你们别瞎想。”
尽管如此,“帮警察办案”毕竟不是正经职业,虽然挣到委托费也够养活自己,但是呼延云知道父亲一直对自己很失望,很失望……
而他,也从来不肯向父亲解释什么,每次面对父亲的质问和嘲讽,他就沉默和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直行,右拐,左拐,再直行,粗糙的车轮像擀面杖一样,将暮色摊碾得越来越大,偶尔响起压碎了砂石的喀拉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目光扫过身旁二十年不变的景物:轻工业学院、市财政局、老煤厂、市幼儿师范学校、工运学院……犹如一个个顿号,把时光连接成了断断续续而又永难磨灭的固体。
前方,增光路的南边是花园里中学,有着他再也不想回忆的中学时代。路北边有一片非常稀疏的白皮松林,15岁那年的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有着他同样再也不想回忆的十分钟……
半条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亡命徒一般。
血,许许多多的血,顺着受伤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疯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红,仿佛是愤怒的青春在沸腾……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之后,自己和父亲的心结就再也没有解开。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心底最深最痛的地方,一旦遇到机会,越是忍不住要扯开伤口看一看、闻一闻,仿佛能从中体味到什么新鲜的味道。此时此刻呼延云就下了车,把车支好,走进了不远处的一个路边摊,要了一碗馄饨,然后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在暮色中连轮廓都不再清晰的学校,又时不时偏过头看看那片稀疏的白皮松林。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教学楼的大多数窗口依然灯火通明,呼延云知道,那是学生们在上晚自习或各种补习班;而对面的白皮松林里,也有四五个红色的小圆点在一亮一灭地闪烁,那是本校或附近中学的流氓学生聚集在一起抽烟,等着一会儿的狩猎——呼延云也知道。
一般来说,流氓学生们聚集在校门外面通常有五种目的,一种是“码架”,这个不用多解释,就是自己这伙人吃了亏,而导致吃亏的“原因”就是学校里面的某个人或者某群人,那么好,就等着放学后红白相见了;第二种是“等人”,就是等着学校里面的同伙出来,然后聚集到一起到另外的学校或什么乱七八糟的场所寻衅滋事;第三种是“插花”,意思是团伙中某个人看上了这所学校的某个漂亮女学生,等着人家出来,约饭甚至约炮,如果对方毫无兴趣,就跟着她一直走到家不停地说下流话,直到对方叱骂再一拥而上动手动脚,当然,如果这女生已经是团伙成员或成员的马子,那就不是插花而是“护花”了;第四种是“打食儿”,哥儿几个腰包空了,想搞点儿钱花花,就在校门口等着,看哪个学生穿戴得好,就上去“借钱”,一般来说弄个百八十块是小意思;还有最后一种叫“解痒”,这种最是可怕,一群流氓无所事事,“手痒痒了”,看放学出来的哪个学生比较孱弱好欺负,就把他领到偏僻的角落,一顿暴打,然后扒光,把过程拍摄下来,以后缺钱用的时候,再去敲诈勒索,这种情况往往以受害学生精神崩溃甚至自杀告终……
今天傍晚,聚集在白皮松林里面的这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烟头的光芒闪烁着,偶尔能映照出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然而在麻木和枯裂的程度上,却异乎寻常地雷同,活像是秋收以后乡村公路边的一截截秸秆,于是,他们抽出的烟雾仿佛不是从嘴巴或鼻孔里冒出来的,而是一颗颗眼珠子在燃烧……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变,也不会改变,那一次血腥的爆发,只能说是动脉瘤的破裂,然后康复如常。
正在浮想联翩时,馄饨端上来了,尝了一口,呼延云竟有些惊喜,还是那么筋道和鲜美,还是放那么多的紫菜和虾皮,这个馄饨摊已经开了有十年了吧,要知道在中国能保持十年不变的,除了林志颖的脸蛋就是立邦漆了。大学放暑假时,他和林香茗中午找不到饭辙,经常到这里来两碗馄饨、两笼包子解饿,迄今他还记得有一天下着大暴雨,他俩骑着自行车,不打伞地冲到这里吃馄饨,以至于老板娘一边埋怨他俩“也不怕生病”一边特地在馄饨汤里多撒了点姜末……虽然被淋成了落汤鸡,但是那天的馄饨,真是好吃得一辈子都忘不掉啊!
就在这时,呼延云忽然发现,学校门口处,三三两两的学生开始往外走了……现在的中学生,面相老成也就罢了,怎么一个个的身材那么臃肿难看,走起路来跟排队似的慵懒缓慢,活像是要装在面口袋里等着过磅似的。
白皮松林里,烟头闪烁的光芒毫无改变,这就排除了码架和插花,要知道青春期的年龄,面对这两件事,正片放映前都要做足广告。
走出校门的学生越来越少,其中有些从衣着或骑的自行车上,一看即知家境很好,却并没有让白皮松林里有所动静。这样看来,“打食儿”基本上也可以排除,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了,“等人”或“解痒”。
千万不要是“解痒”,呼延云暗暗祈祷,因为那对一个中学生的身心会形成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害,这种伤害有可能伴随他终生……
很不幸的是,他所担心的可能正是要发生的。
当教学楼的灯光逐渐熄灭净尽,可以感受到师生们差不多走光了的时候,一个身材矮小的、远远看上去显得有点病弱的男同学走出了校门,呼延云敏锐地发现,白皮松林里的烟头几乎是齐刷刷地向地面坠落,旋即被踩灭了,然后,这伙人蹬上靠在树干上的自行车,尾随着那个男同学向西而去。
瞬间,28岁的血管里,喷涌起了18岁的热血!呼延云把嘴一抹,将馄饨钱塞给伙计,跳上山地车就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学生遭遇我们遭遇过的……
这附近的路,呼延云再熟悉不过,跟着那群人拐进了紫玉饭店对面的一个小区。那个小区呈扁平状,一字排开几栋砖结构的六层板楼,南边隔着一堵墙就是工商大学的操场,北边则是多年来无人问津的一大片野地,长满了马齿苋、灰灰菜、荨麻和苍耳,此刻,这些野生植物被菟丝子绞缠出扑鼻的苦香,释放在灰蒙蒙的夜空中。
呼延云把山地车靠在一堵墙的后面,然后穿过两座楼之间的一道铁门——这道门是小区的“南入口”——贴着楼根一点点向东摸了过去,从居民楼的窗户里,传来新闻联播开始时的雄壮音乐,老人的咳嗽和孩子戏谑的笑声,以及刷碗时的叮当作响,凭借从窗户里投射出的尿片般的灯光,他辨识出黑黢黢的自行车棚外临时停了很多自行车,很明显,流氓们已经将那个看上去病弱的男同学挟持到了里面,那里相对封闭,即便动起手来,传出惨叫声,街坊四邻也未必有人见义勇为,毕竟,在中学附近生活的人们,偶尔听见学生的惨叫,就像机场生活区的人们听见头顶传来发动机的轰鸣一般平常。
呼延云踮起脚尖走到自行车棚门口。从门缝往外流泻出的光芒漆黄而凄惶,他鼓足勇气往里看去,他知道他会看到什么:一群豺狼围绕着一只惊恐万状的兔子,狞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顾兔子的苦苦告饶,拳打脚踢扇耳光,抓着他的头发把脑袋往墙上撞,在他倒地不起后,用鞋跟狠狠跺他的私处,最后,在他一声比一声微弱的惨叫声中,饶有兴致地用烟头在他的脸上戳烫,让惨叫声重新高亢起来——
然而,竟然不是!
令呼延云十分震惊的是,那群流氓围在看上去病弱的学生身边,不但没有威逼和殴打他的意思,反而都凝神听他说话,那感觉好像一群野猫被老鼠降服了似的,尤其车棚顶上垂下的一盏熏得又黑又黄的灯泡,摇摇荡荡的光晕仿佛是在加重这一幕的虚幻感和不真实感……
他们本来就把音量放得很低,加之呼延云的心中惊诧莫名,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将他们的对话——准确说是那个病弱学生的话——听得断断续续,不明就里:“看清他的照片,记住他的长相,千万不要搞错……要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我会找准时机,给你们打电话,然后再下手……”
正听得专心,他的肩膀突然被人用力地拍了一下!
不好!
呼延云心头一凛。他转过头,发现身后是一双年轻而狠毒的眼睛,在右眼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疤!这分明是流氓团伙中的一员,也许是在附近放哨,也许是找个角落解完小手回来,总之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窃听!
呼延云迅速判断形势,发现自己的处境糟到极点。虽然自己比身后这个流氓学生大十岁左右,但是对方人高马大,动起手来自己未必能占到上风,更加糟糕的是,自行车棚内外只隔了薄薄一层门板,打斗起来,里面的人势必能听到声响出来帮忙,他太了解这些学生流氓们打架的特点了,管你是谁,不卸掉你胳膊腿儿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再说他们知道自己偷听到了他们不可告人的计划,为了防止阴谋泄露,趁着天黑把自己给“黑了”也未尝可知,这么一想,他一身冷汗都下了来。
正在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流氓学生也许是麻痹大意,低声呵斥了一声“滚”!呼延云一听喜出望外,撒腿就飞奔而去,直到出了小区跨上山地车,一颗狂跳的心才恢复了稍许平静。
接下来该怎么办?通常来说,既然听到一起很可能是策划犯罪的密谋,那他该躲在附近一个角落,等这伙人密谋完毕、分头行动的时候,选择其中一个或一伙跟踪,在发现他们的犯罪证据或他们即将实施犯罪时,报警抓捕之。然而刚才的遇险实在是让他觉得后怕,何况他今天的目的地是红都郡小区,刚才发生的只是随性而为的改道,无论如何不应该偏离主路过远,所以他思忖片刻,决定还是先去红都郡。
这么想着,他蹬起山地车,一路向北骑去,没多久,就看到了那在夜色中依旧显得洋气十足的屋顶。
早几年,本市房价还没有涨到发疯的时候,红都郡的开盘已是每平方米4万元以上了,经过这几年有关部门的有力调控,现已攀至每平方米14万元。也难怪,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这个小区位于西三环边上,一水儿的四层板楼,楼体是钢筋混凝土的,楼面却贴着仿古的红色瓷砖,唯有阳台箍着汉白玉,每扇窗户都又高又长,窗棂两侧的浮雕是插着翅膀的缪斯女神,青铜色的铁艺楼牌号用罗马数字标识,乍看上去仿佛是民国年间的天津小洋楼。
想起张昊说的,于跃是“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个商人”,呼延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红都郡在东西分别开辟了两个门,其中西门是正门,门口有仿照古罗马斗兽场雕凿的十分气派的水池,水质清澈,一望即知是天天更换的。褐色的铁门,门框粗如儿臂,有两个身穿统一制服——制服的皮带扣都亮可逼人的保安在把守,他们威严地盯着每一个穿着不够档次的、往小区里偷窥的人,在铁门的右边还挂着一块“私家宅邸,非请勿入”的牌子,如果想进去,必须刷牌子下面的门禁卡,看这架势,想跟在某个持卡人的后面混进去实在是很困难的事情,就算是快递员和送餐人员也只能在门房外面等候,而且每个人都一脸恭顺,看来是早已熟知并习惯了这个小区的管理之严。
不过,由于西门正对着马路,附近是银行、保险公司和中国移动营业厅什么的,并没有段新迎这种底层人群住的居民楼,所以很明显,这里不应该是段明媚走进的那个门,于是,呼延云调整车把,沿着小区的北侧路,向东门骑了过去。
红都郡小区的北侧路,在本市很有名,原因简单,本市的道路,无论通衢大道还是小巷胡同,一律以笔直平坦著称,唯独这条北侧路,西高东低,形成一个落差很大的斜坡,而这条路上又沿街开了许多欧美范儿十足的服装店、蛋糕房、咖啡馆和首饰屋,人行道上一溜古典风格的烛台式路灯,再配上本市独具特色的浓重雾霾,晚上经过,无论如何都让人想起十九世纪的伦敦。
呼延云边往前骑边观察沿路的小店,特别是那个蛋糕房,很可能就是于文洋差点被一根涂了氰化钾的牙签扎中口腔的地方,位于蛋糕房门口的一盏路灯恰恰坏掉了,光线十分差,这大概也就是罪犯精心挑选这里下手的原因,由此看来,张昊说的事情经过真实不虚——
嘎吱!他猛地勒住车闸,因为他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于文洋。
没错,就是他,就是这个几次遭遇毒手都死里逃生的高中生,正在一家宠物医院的门口,怀里抱着一只史宾格犬,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明显是宠物医院医护人员的女子聊着什么。从面容上看,他和三年前那张照片区别不大,黑黝黝的、梳理得格外整齐的头发,从白净的侧脸望过去,粗重的眉毛、笔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和弯得恰到好处的下巴,轮廓比三年前更加鲜明和雅致,仿佛是时间的刻刀雕刻得愈发精细了一些。他穿着宽松的亚麻色衣服,衣领和袖口却扣得紧紧,在约束和放松之间,他把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
呼延云下了车,装成休闲的路人,慢慢地推着车往前走,快到于文洋身边的时候,他刻意放慢了速度,耳朵竖起老高,听他在和那位女子说话的内容。
听来听去,好像是那只黑白相间、仿佛是从默片时代捞出来的史宾格犬最近食欲不佳,为此家人十分担心,女子则安慰他说不用担心,回家把刚刚开给他的药掺在狗粮里面吃,应该很快就能好。
“那就好,这只狗是我妈妈的宠物,掉根毛都能惹得她大动肝火,发起脾气来我家天花板都撑不住呢。”于文洋苦笑,“太感谢你了。”
“别客气。”女子嫣然一笑,转过身把宠物医院的门锁上,看样子是准备下班回家了。
呼延云注意到,于文洋注视着她背影的目光,温柔得好像一只渴望爬上主人膝盖的大猫。
这么看来,这位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子柳眉杏眼、粉面红唇,不仅容貌秀丽,而且身材姣好,加之施了淡妆的缘故,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成熟女人特殊的魅力,而这种魅力恰恰是刚刚进入怀春期的少年最抵抗不住的。
“欣欣姐……”于文洋嚅嗫道,“你晚上吃过了吗,如果还没有,咱们一起吃吧,你给阿宾看病一分钱都没收,我怎么也要感谢你一下。”
看来,阿宾就是那只狗的名字。
然而,欣欣用一个浅浅的微笑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过是几片给阿宾的开胃药,还收什么钱啊,你快点回家吧,不然你妈妈恐怕得连你和阿宾一起担心啦。”
于文洋顿时浮现出无比的遗憾神情,轻叹道:“那好吧,再见……”
欣欣似乎觉得有些不忍:“我今晚真的是有事,改天好吗?”
于文洋黯然的目光顿时一亮:“好,你说什么时候?”
欣欣想了想,刚要张口,突然间瞪圆了双眼,惊叫一声“小心”!
就连呼延云也是才注意到:一辆面包车从斜坡上方溜了下来,悄无声息间,已经以迅猛的速度冲向了站在路边的于文洋和欣欣!
说时迟那时快!于文洋向欣欣猛扑了过去,躲开了擦肩而过的面包车,和她一起倒在了地上!
面包车狠狠地撞在前面的一辆丰田卡罗拉上,“哐”一声巨响,卡罗拉的尾灯被撞了个粉碎,车屁股狗啃了似的瘪下了一大块,警报器嗷嗷嗷地怪叫起来!
如果不是他们俩及时躲开,恐怕已经被活活夹死在两车之间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欣欣惊魂未定地抱着于文洋,连目光都在哆嗦。
她那雪白的小腿被蹭破了一大块皮,疼得她龇牙咧嘴。
一个长着大肚腩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哭丧着脸说:“买包烟的工夫,没锁车,可是我拉手刹了啊!”
几乎是一瞬间,好像从地底冒出的许多人围住了事故现场,一边说着故作关心的废话,一边拿出手机拍照发微信炫耀自己的目击……
斜坡上方忽然传来扭打的声音,很快,一个秃顶的、鹰钩鼻子凹眼眶的中年汉子,拧着一个矮个男人的胳膊走了过来,边走边恶狠狠地说:“做了坏事还想跑?我看你跑得掉!”
矮个子男人想挣扎着脱逃,中年汉子腕子一用劲,疼得他“嘶嘶嘶”地直吐凉气。
呼延云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这俩人他都认得,矮个子男子正是他的昔日同学段新迎,而后面押着他的那个面容狞厉的中年汉子,竟是曾经在学校后山的树林里因为牛毅被杀一案审问过他的警官姚代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