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多荒诞。
陆姩这次分到的是四人间。
进去的第一天,一个短发女人上前拦住了她,轻蔑地问:“犯了什么事?”
“杀人。”陆姩回答得非常自然。
短发女人指指另外两个人,“我们都杀过。”语气稀松平常。
陆姩明白了,这里住的都是凶犯。
除了短发女人,另一个怯生生的,还有一个则沮丧叹气。
这是各人各自的选择,陆姩很镇静,她现在只等魏飞滔的结局了。当天下午,她被带了出去问话。
审问的巡捕是张均能。
他一身制服,清隽挺拔,眉目如玉。见到她,他眼里闪过一抹柔和。
陆姩捕捉到这一瞬,低头弯了弯嘴角。
田仲撞了下张均能,悄声提醒说:“这是审讯室。”后半句没出口的是:请不要和犯人眉来眼去。
“我知道。”张均能调整好状态,在椅子坐下。“陆姩。”这是他第一次以全名称呼她。
她擡起头。
田仲搓了搓左耳:“去年,你来报警的案子由吕恺结案。现在我们发现案情有疑点,将重新彻查此案。请你配合说明。”
“是。”她直直看着张均能,“我需要时间慢慢陈述。”
张均能低下头,握笔的手在纸上点了两下,留下一道浅浅的黑墨。他忽然说:“给她一杯温水。”
田仲起身去外面倒水。
陆姩略略仰头。审讯室,白灰墙,冷调光,无一不透出压抑。她闭了闭眼,听到田仲一声:“给,温水。”
“谢谢。”她双手接过。
“不客气。”田仲无声叹息。想也知道那段惨痛的遭遇是她最大的创伤,他们在这里聆听案情,何尝不是在给她伤口撒盐。
陆姩喝了一小口水。水温刚刚好,润喉而不烫口。“一个陈年旧案,没有证据,你们如何翻案?”
“陆姩。”张均能仍然低着头,那只笔在纸上画了几条横线,“你叙述一下案发经过。”
她看他一眼,目光移到了水杯中:“好。”
她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
当巡捕那么多年,张均能和田仲哪里猜不出案发情况。那些人全都不是善茬,她生理、心理承受的伤痛可想而知。
陆姩说完,放下了杯子。
“好了。”田仲严肃地说,“有问题我们会再来。”
陆姩被戴上手铐,一步一步往里走。
张均能看着她的背影。她身形清瘦,宽大的囚服显得空荡荡的。
“走了。”田仲提醒说。
张均能收回了目光。他明白她想借他的力量替她男朋友报仇。他为她做的,是一个巡捕本该做的。
谈不上利用不利用。
*
陆姩被捕了。
魏飞滔非常痛快,邀请彭安和陈展星过来寻欢作乐。
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女人,甩掉彼此的关系。
魏飞滔让手下去安排,说:“女人嘛,找一个雏,要漂亮的。另外要一个酒量好的,装成傻白甜就行了。”
漂亮的,给陈展星。
傻白甜是彭安的喜好。
这两个女人挑得极好。
酒后的彭安,比较不排斥女人。这时,正有一个美女给他按摩肩背。他似是休息,半躺在沙发。
茶几上的酒,空了半瓶。
陈展星和衣衫不整的红衣女人亲了两下,问:“上哪找的这小美人?”
“嘿嘿,你喜欢就好。”魏飞滔松了松领带,坐下了,“彭安呢,这女人不讨厌吧?”
彭安睁开眼:“还好。”
魏飞滔身边也坐了一个大美人,但他没什么心思:“我有个生意,想托二位帮个忙。”
“什么生意?”陈展星心不在焉地问,他继续亲吻红衣女子的脸。
彭安又闭目养神了:“哦。”
陈展星吻着红衣女子的锁骨。
红衣女子迷蒙地嘤咛一声。
魏飞滔拿起酒杯,碰了碰陈展星的杯子:“这个事吧……”
清脆的玻璃声拉不回陈展星的注意力。他用牙齿咬开红衣女子的肩带,沙哑地说:“像是雏子香。”
魏飞滔重重地把酒杯放下:“女的先出去。”
陈展星擡起头,凤眼细长,勾着酒兴和纵情:“嗯?”
魏飞滔挥手:“有女人在,谈不成事。”
女人们娇滴滴的应声,起身出去。
陈展星问:“这美人不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魏飞滔抹了下脸,“允我五分钟说事。”
陈展星的长臂横在沙发背:“你有什么事?”
魏飞滔低了低嗓子:“我有一批钨砂,要出货。”
彭安:“走私?”
魏飞滔:“你说话就不中听。”
彭安平静:“听说日军到处收购钨砂。你不会卖给日本人吧?”
魏飞滔:“换个说法,我是去赚日本人的钱。”
陈展星:“你爸不是和日本人势不两立吗?”
“他是老古董,脑子转不过弯。能赚钱,我管他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魏飞滔笑,“拜托你俩出面打点打点。”
彭安:“我没本事。”
魏飞滔:“市政府秘书长的私人顾问,你谦虚了。”
彭安推给陈展星:“公董局华人委员的儿子来头更大。”
陈展星:“我不能插手这生意,风险高。”
魏飞滔:“念在我们交情上,支支招。”
彭安继续品酒,一声不响。
陈展星静了片刻:“这样吧,我有一个出货的船运。”
魏飞滔:“真的?”
陈展星:“我有条件。”
“说,只要别拿我的命就成。”魏飞滔咧嘴一笑。
“要不了你的命。”陈展星坐直了,“我记得,去年五月,你在戏院拍了照片?”
魏飞滔皱起眉:“你要这个干嘛?”
陈展星盯着魏飞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把照片给我。”
魏飞滔的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他忽然发现,久久欺压在他心头的危机感,不止来自陆姩,还来自彭安和陈展星。
彭箴是彭安的亲弟,陈力皓是陈展星的堂弟。陆姩也许是他们的杀弟凶手。
彭安、陈展星和陆姩……有什么内/幕?
“我做事需要告诉你理由吗?”陈展星笑得凉薄。
魏飞滔放松表情:“照片给你没问题。”
他不再问陈展星“为什么”以及“干什么”。他嘴上说朋友,其实和这些人都是利益关系。女人是最无价值的。
魏飞滔:“不过,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留着照片。我玩了个把月,就没兴趣了。照相机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陈展星:“那没得谈。”
魏飞滔:“行行行,我回去给你找。”
彭安:“政府有令,走私即资敌。”
“彭安,别拿法例来恐吓我。有令归有令,谁听话谁去听。魏家近来有债务危机,我没办法,赚钱添补家用。把我家窟窿补上去了,我立即收手。”魏飞滔摊开两手,比了个收的手势。
彭安思索一会:“我也有条件。”
魏飞滔一愣:“你也有?说吧。”
彭安:“先欠着,以后算。”
魏飞滔:“不会要我的命吧?”
彭安:“我要你的命,我有什么利益?”
魏飞滔笑了:“成交。”
陈展星凑到彭安的旁边:“你要谈什么条件?”
彭安:“以后你就知道了。”
陈展星:“连我都瞒着?”
彭安:“当然瞒着你。”
*
没想到,魏飞滔很快把照片送过来了:“我把我家翻了个遍,才把这东西找出来,当初说好的事你不敢反悔。”
他随便用袋子装起照片,还折了其中一张照片。
上面的女人脸被划上一道痕。痕上蔓延出细碎的纹路,仿佛脸颊生出一朵花。
陈展星把照片换到一个平整信封。
魏飞滔:“押运路线呢?”
陈展星:“给你安排了舰船。”
魏飞滔:“成交。”
陈展星拿着信封来到彭安的家。
彭安才发现,这个信封和陆姩给他的一模一样。他看了看陈展星:“你不会也喷上香水了吧?”
陈展星:“这是魏飞滔给的照片。”
“哦。”彭安没兴趣。
偏偏陈展星勾着他的肩,煞有其事:“来看看。”
彭安:“无聊,有什么好看的。”
但陈展星已经拆了信封,还扬在彭安面前。
照片里,最清晰的是陆姩。其他男人只露出半截身子。难怪魏飞滔这么轻易教授照片,他笃定自己没露脸。
彭安面无表情:“我不喜欢胸这么大的。”
“她瘦归瘦,还是很有料的。”陈展星看得仔细。
彭安:“你拿这些照片干什么?”
“你以为呢?”陈展星反问。
“你不行了,需要助兴。”彭安万般同情。
陈展星没回答,将照片给彭安。
彭安拒绝:“我不要。”
“你处理一下照片,遮一遮她的身子,还有,不要把她的身子暴露给其他人。”
“那你还给我看?”烦。
“她本来想勾引你,不介意让你看。”
“……”彭安看着照片里的人。
那些男人都没有露脸,但是彭安认出了彭箴的手掌。
女人一脸绝望,嘴角伤痕累累,明显是被扇过几巴掌。
彭安盖住照片,转头向窗边呼气。
他想去给彭箴鞭尸了。
*
去年的案子,可以说没有物证。张均能只能寻找人证。根据朱东回忆,魏飞滔可能是当事人之一。
田仲:“要不把魏飞滔叫过来问话?”
张均能:“不要打草惊蛇。”
直到那天,张均能收到了一封信。信上有几张照片,女人是楚楚可怜的陆姩,身上被涂了白漆。
周围的三个男人没有露脸,但是,边上的镜子照出了一个侧脸——那是魏飞滔。
田仲:“谁寄来的?”
张均能翻了翻信封:“不知道。”
田仲:“暗中还有人啊。”
张均能:“至少这人帮了陆小姐。”但是有何目的,不得而知了。
两人直接去了魏家。
魏飞滔见到照片,脸色一变。
张均能和田仲交换了一个眼色,问:“魏先生。”
魏飞滔理了下头发,大喇喇坐在沙发:“巡捕有事吗?”
“麻烦你跟我们去一趟巡捕房。田仲笑,“请。”
魏飞滔笑了,去到巡捕房,他还在笑。
田仲悄悄说:“魏家是上海的大生意人,上下打点,少不了的。”
果不其然,魏飞滔坐了不到一个下午,魏家就派人来保了。
魏飞滔大摇大摆地走了。
刚出巡捕房,他就骂:“去他妈的陈展星。”
他这时觉得,陈展星当时把照片放进信封的动作,像是表达郑重。
但是,多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