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从来没有存在过。
陆姩听见远处传来几辆车的发动机响,寂静夜里如庞大浪潮。
大队人马来了。
随即,一束光从左厢房的大门窜出来,速度快,飞得像只鸟。
男人的眼睛追着那一束光,直接朝那开枪。枪响,中弹的却是他。他叫了一声,手里的枪支落地。
左厢房有道黑影席卷而来。
陆姩竟觉那人身姿矫健。
他说:“陆小姐,走。”
无需多言,二人默契十足,她跟着他出侧门,上了车。她问:“我们这次又去哪里?”
“先离开这里再说。“听彭安的意思,可能这一次没有后路。
追兵紧咬,“乒乒乓乓”的动静全是子弹和汽车金属皮的碰撞。
彭安将油门踩到底:“陆小姐,抓紧。”
陆姩大力地抓住把手。
彭安:“陆小姐,趴下。”
她没有半秒的犹豫,立即伏低身子。
她不知怎的,在这样亡命的一刻还有心思去观察彭安。
他娴熟地操纵着方向盘,侧脸干净硬朗,他认真时,冷静得如铁铸。
她并不是错怪彭安……有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前方露出一家刚刚宰猪的猪肉铺,卸货车停在路边。
眼见将要撞上,陆姩也不发声。
彭安把车子急急地驶出一条弧线,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嘎嘎的声响。他又迅速地后退,倒车进窄巷。
巷道两旁高墙夹峙,月光照射而下,巷子幽暗,只剩车子尾灯发出微弱的光。满地的狼藉,车子噼噼啪啪的,一路撞击、碾压,穿过窄巷。
陆姩像在坐船,身子由于惯性,转了一个大弯。
车子摆正九十度,呼啸而去。
*
车子飞驰,陆姩仿佛也要飞起来,她怀疑轮胎能不能经得起这样的跑速。
周围不知什么地方,全是泥,车胎碾过石头,碾过泥土,颠簸起伏。
一条路上只有这一辆车,甚至可以说这一大片的野地只有他们两个人。车子行驶的这一段不能说是路,这是彭安开辟出来的一条道。
车子停在野草堆。
彭安才有空问一问:“陆小姐,你怎么样?”
“你开车来这里,说明我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没有布店,没有住宅,真是亡命天涯。
“陆小姐不必沮丧。”
“我没有怪你,是我自己一时大意,没想到香港之行是这么大的麻烦。”早知云门要在香港树立势力,和鹰记斗,和八风堂斗,她就不该来香港,直接在上海等着陈展星的结局就行。
如今吃力不讨好,她好像被编排进了陈展星的阵营。
彭安和陈展星是一路人,他开枪、驾车,全程冷静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这不是懦弱的彭安。
比起逃亡,好像这才是应该沮丧的。
陆姩:“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彭安:“我们乔装一下,去住旅馆。”
陆姩:“我以为我们从此要露宿野外。”
彭安:“深山不比鹰记安全。可能蛇鼠满地,甚至还有豺狼虎豹。”
车尾箱有两个木箱子,彭安开其中一个。
里面装了几件衣服,假发,帽子,以及一片假胡须。
彭安:“我们在这里换装,开车下山。车很方便,但太张扬。这辆车已经暴露了,以后只能步行。”
陆姩点头:“比我想象中的日子要舒适。”
彭安:“我们扮演什么身份?”
她笑着反问:“你觉得我们什么身份最合适?”
彭安:“兄妹?”
她发现,彭安有一贯的原则,无论是骗她或是不骗,他对她都没有男女幻想。
忆起彭安和陈展星同居的情景,她觉得两个男人不寻常……她盯着彭安的眼神变得诡异。
“陆小姐……”她的目光实在瘆人,彭安不得不退了下。
“如果是兄妹,要分两间房住,但我们分开的话,危险更大。”陆姩说,“夫妻吧。”
夫妻就代表二人要同房,不过她的分析不无道理。比如今天这个晚上,他俩就是分得太开。如果他睡得再沉一点,她可能被掳走了。
彭安轻轻咳嗽:“就夫妻吧。”他很温和。
很多碎片像是有了串联的线。从陈展星的大住宅逃出来那天,彭安很冷静,他在那样仓促的时间里给陈展星做了包扎。
对于现在的困境,杀伐果断的彭安比弱不禁风的那个要有用。
然而,大弱鸡才是陆姩的彭安。
然而……
她庆幸自己没有和彭安撕破脸,他们还假装在同一条船上,所以他才救她。
*
半夜投宿容易引人注目,二人商量等到街市繁华时再走。
陆姩开了窗,坐一会儿,索性又下车。
彭安提醒说:“陆小姐,这里是荒野,你不要走远了。”
她也走不了,茫茫山野,唯有车灯照亮。她靠在车门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上太大太空,她渺小至极,孤零零的。
*
上午,二人在山下弃车。
彭安提了两个箱子。
二人同行,陆姩跟在他身后一直打量。
他长得很高,但在她面前双肩卷缩,拔不起气势。
彭安的一个箱子是装了些日常用品。
至于另一个箱子。
彭安将窗户拉得严实才去开箱。
陆姩见到里面的枪械。
“陆小姐,看鹰记的架势,他们是下得了狠手的。虽然你我在一个房间,但都有落单的时候,你要不要学习开枪?”
“学。”陆姩斩钉截铁。不说她现在被人追杀,就是无冤无仇时,人身处战争年代,多一个保命的技能就多一分生存的几率。
彭安点头:“我教你。”
“你就不怕我学不好,手/枪走火,可能杀了你。”她意有所指。
彭安听出寒意:“陆小姐,莫开玩笑。”
她的眼神相当认真。
他看着她。
她突然牵起笑容:“对,我是开玩笑的。”又是甜甜的声音。
彭安拿起一把半自动手/枪,内置式弹匣,钢木结构比较轻便。
他骨节分明,手指灵巧,枪在他手中仿佛是玩具。
他将弹匣插入插口,以掌按压至底部,直到弹匣锁定,接着拉开滑套,将榫上弹药推入弹匣。
“这时手/枪已经准备好射击,之后握紧手/枪,瞄准目标,扣动扳机。陆小姐,这把枪有七发子弹。你先练习射击,再学装弹。人在紧急的时候,射击才有用。”他卸了子弹,把枪递过去。
陆姩接过,指尖轻轻搭上扳机。
枪口正对着彭安的腰。
他冷汗直冒:“幸好卸了子弹,否则陆小姐这样玩,确实很容易走火。”
她收起枪:“射击的动作很简单,但我不一定瞄得准。”
射击的动作简单吗?当然不。许多从未开过枪的人,无论男的女的,拿到枪的那一刻心里都有恐惧。
不像她,接过枪,像是接过昨天的水果盘,讨论射击的动作和讨论天气一样平静无波。
这样的学生容易教,他不需要给她铺成情绪,直接上动作就行。
“初学者开枪都是乱扫乱射,说到瞄准,呼吸控制和耐心专注是基本条件,保持平稳,避免呼吸不规律或过于深呼吸。呼吸或者吸气时射击,会令手部肌肉产生微小移动,影响准确性。”彭安温和一笑,“陆小姐向来冷静,不用太担心。”
陆姩听在耳中,听出了点“杀人不眨眼”的话外之音。
她手上已有几条人命,难道还怕开枪杀人吗?
“你要训练手指和眼睛的协调。这个没有速成方法,你从今天起做一些按压、张开的动作,让手指更灵活。”彭安屈起手指,又再舒展。指腹饱满,灵活有力。
陆姩见到他掌心的智慧线,又深又长:“你怎么这么懂枪?”
“说起来要感谢陆小姐的训斥。你常常埋怨我身子弱,不禁风。如今打仗了,我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通过辅助来保命。”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
陆姩掂了掂手/枪,突然举起,顶住他的额头。
枪管传递出无尽的冰冷。
彭安畏缩着,小心翼翼地说:“陆小姐,你的动作……非常……非常标准。”
她的笑容变大:“见你刚才玩得好,跟你学的。”
她用手/枪顶了顶他。就像从前她用手指去戳他。
世上仅有的,唯一接纳她所有欢喜的彭安,她的彭安,从此不存在了。
不,从来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