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已死去。
彭安差点被嘴里的一口茶呛到,他推了推眼镜。一个轻微的动作盖住了他眼神的变化。他放下茶杯,讪讪地起身:“陆小姐。”
“过来。”陆姩招手,跟召唤小狗似的。
陈展星和张均能还是看着彭安。
彭安在原地站了三秒,过去了,他弓着背:“陆小姐有什么事?”
“来帮忙。”陆姩说完,进去厨房。
“我不会做饭,要不——”彭安正要建议把陈展星当免费劳力。
陆姩扫过来一记冷眼:“又没有要你做饭。”
“那我是去?”
“洗碗。”她擡起下巴,指指刚刚搬出来的餐具,“这里有一堆多年不曾使用的锅盆瓢碗,你都洗了。”
“这么多……我一个人……”彭安觉得自己要和陆姩撇开关系了,万一她再来调戏他,他可能一时失控,真的把她解决掉。后果不堪设想。
她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肩膀立即垮掉。
她又要拍。
他立即说:“我来洗碗,我来洗碗。”
“这还差不多,我让你干活你就干,不要跟我讲废话。”她凶巴巴的。
彭安一脸委屈。
陆姩拿起一把菜刀,手腕轻巧,菜刀在她手里转了两圈。
照过来的刀光亮晶夺目。他不敢吭声了,低头洗碗。
“洗碗也是一种锻炼。”陆姩又训话了,“你瞧瞧你,连背都直不起来。你没见陈展星恨不得拔高到天上去的样子,你就不能学着点。”
“你跟他的关系不是不好吗?”
“你也知道我跟他关系不好。”她举着菜刀,指指点点。
刀尖几乎横到彭安的鼻尖,他哆嗦:“你注意……注意……刀……”
她收起刀,更凶了:“你知不知道他这人干过多少肮脏事?你还不悬崖勒马?”
“我……我又没干。”
“你现在能守身如玉,将来呢?说不定你去强抢良家少女了。”
彭安:“……”她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明明是她想要强抢他这一个良家少年。
“你在他的熏陶之下,早晚要同流合污。”陆姩一把将菜刀插进木垫板上,寒光四射,“知道你弟弟为什么死吗?因为跟了陈展星,干了龌龊事。你哪天做了坏事,就变得和你弟弟一样丑。”
“我跟我弟弟是双胞胎,要丑,也是一起的吧……”
“他五官扭曲,歪瓜裂枣一个。”
“……”双胞胎的弟弟是歪瓜裂枣的话,那当哥哥的美不到哪里去。
陆姩却下了结论:“总而言之,你比他好看一万倍。”
彭安的脑海里冒出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话,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一念头。
陆姩切菜、炒菜,她忙了有多久,彭安就洗了多久的碗,洗得一干二净,不知冲了多少遍水。
陆姩铲起菜:“好了,叫张巡捕坐着吃饭。”
“是。”终于得到了离开厨房的命令,彭安出去,“张巡捕,吃饭了。”
至于陈展星,不用招呼,他自己会坐到餐桌旁。
同时,彭安注意到,他刚刚沏好的那两杯上等的武夷山大红袍,又成了两杯冷茶。
张均能笑着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彭安:“可能只剩下端菜。”
张均能:“那我就去端菜吧。”
留在沙发上的陈展星摆出一幅阴阳怪气的姿态:“几样菜?”
彭安:“自己数。”
陈展星点点头:“我给她做了好几顿的饭,是时候轮到她报答我了。”
彭安残忍地揭穿:“人家这顿饭也不是为你做的。”
陈展星耸肩:“要是为我做的,恐怕我要先用银针试试毒。”
“你终于有自知之明了。”
陈展星走到彭安的面前:“这个女人对你非同一般。”
彭安发现衬衫沾上了油渍,他随意扯了下衣摆:“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使唤的佣人罢了。”
张均能端菜。
陈展星呢,大摇大摆坐到餐椅。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就该饭来张口。
这是一张长方形的餐桌,陆姩和陈展星各坐在短边。
陆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均能在她旁边落座。
彭安却是挨着陈展星。
如果将这张桌从长边中间画一道线,陆姩和张均能是一组,彭安和陈展星为另一组。
陆姩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彭安这小子至今向着陈展星。
她招呼着:“张巡捕,我随便炒了几个菜,你将就着吃吧。”
张均能客气地说:“麻烦陆小姐了,其实我就算吃碗面也能填饱肚子。”
陈展星嗤笑:“真想吃面就该在她煮饭前说。”
陆姩朝张均能笑笑:“张巡捕,劳烦你帮忙询问案子进展,我更要感谢你。”
陈展星又说:“金律师是在香港有他的律政圈子,你去问金律师,一样能追到案子进展。”
陆姩冷脸:“陈大少爷吃饭时,怎么喜欢吧唧吧唧的?”
陈展星夹了一个大鸡腿,一口咬住,不说话了。
既然提到这一个案子,张均能问:“陆小姐,你被鹰记盯上了?”
彭安听到“鹰记”二字,看向陈展星。
陈展星自顾自吃饭。
陆姩点头:“我暂且不露面。”
既然鹰记是帮派,张均能不免看了看陈展星。
在上海的帮派中,云门是数一数二的,张均能知道云门要迁移。陈大当家坐守上海,但陈展星在香港一待就是几个月,似乎验证了“迁移”的说法。
云门初来乍到,的确是宜躲不宜攻。
饭席上还算是安静。
彭安不喜欢在饭桌说话。
陈展星像是要弥补自己前几顿的辛苦下厨,夹了许多菜,碗里堆成小山一样高。他称得上是大快朵颐。
陆姩时不时瞪一瞪彭安。
见他和自己离得那么远,与陈展星却是那么近,她觉得刚才在厨房的训话还是太温和了。
张均能给陆姩夹了一块鱼肉:“陆小姐,东五山的伙食不太好,你出来之后要多补补身子。”
“谢谢你,张巡捕。”
长方餐桌上,只有这一端的人在说话。
那一边的两个男人埋头吃饭。
四人心思各异,终于吃完了晚饭。
彭安生怕陆姩又要让他边洗碗边听训,他放下碗筷,学着她昨天佯装酒醉的样子,扶了扶额头:“上海到香港的旅程比较奔波,我有些累,先上去休息。”
大弱鸡的神态比起陆姩有过之毫不及。
陈展星一手将彭安的碗筷收了过来:“不如我来洗碗。”
“我冒昧前来,让陆小姐忙了一个晚上,我来洗吧。”张均能清秀的脸上漾着浅浅的笑意,“陆小姐住在我家时,就知道,我在我们家就是负责洗碗的。”
陈展星看过一眼。原来她在上海时住在张家。彭安果然把人托付给了这个巡捕。
陆姩:“张巡捕,我自己来就好。”
张均能:“那就一起吧。”
和张均能一起在厨房忙碌,陆姩说话轻声细语。
张均能问:“陆小姐和陈先生,是不是冰释前嫌了?”
“我的字典里没有‘冰释前嫌’这四个字,冤仇就是冤仇。”
“云门在上海风生水起,不是没有原因的。陈展星身为陈大当家的儿子,并非泛泛之辈。”
陆姩点头:“张巡捕,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心里有数。”
“陆小姐是聪明人。”张均能点到为止。
*
夜幕降临,昏黄的灯映照着绿树,犹如一抹柔和的纱,将花园里的二人照得温暖而安宁。
于是外面驶来的车辆动静尤其明显。
不止有一辆。张均能耳尖,听到几辆车子驶过来。他立即停住,第一反应就是将陆姩护在身后:“有人来了。”
陆姩也听见了,而且看见了。
银色月光照出了几道身影,那是从第一辆车下来的人。之后又有车子停下。
陆姩:“是冲这里来的吗?”
“恐怕是。”张均能备着枪,他的右手已经搭在腰间,“你进去。”
对方大约有十几人,为首的一个擡脚踢了踢花园外的大门。明显是来者不善。
陆姩:“张巡捕,我们都进去躲一躲,对方人太多了。”
对方一人喊话:“杀人凶手就是住在这里?”
陆姩在那天晚上的茶餐厅听过这一把声音,这人是叫……肥强?她说:“是鹰记的人。”
张均能迅速拽过她的手,向你退:“陆小姐,你进去。”
肥强又喊话:“要了我弟兄的命,还拿了我们的东西,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把东西交出来,我放你一马。否则你们全部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张均能拽着陆姩进去。
她急急地说:“张巡捕,你也躲一躲。”
他推她进去,却是关上了门。
紧接着,一声枪响打破了暗夜的宁静。
陆姩心下一惊。
“这里暴露了,不安全。”喊话那么嚣张,陈展星自然听见了,他手上多了一把枪:“你跟着彭安离开。”
她没见过枪林弹雨,她的杀戮都是工于心计。如今这样直截了当一击致命的场面,和心计无关。
换言之,张均能随时可能丧命。
“他们的目标是我。”陆姩说着,要去开门。
陈展星将她扯了过来:“听着,这里暴露了,对方是鹰记□□,他们连道理都不跟你讲。厨房阳台有一道侧门,门外有备用车,你先离开。”
交战声起,传来每一下都像是打在了她的耳尖。
“对方有十几个人,你想凭你和张巡捕两个人去对付吗?”她在东五山抛弃了李黛,愧疚至今,“事情因我而起……”
“时间紧迫,我没空跟你讲述云门逞凶斗狠时的大场面。”陈展星低低地说,“你走了,我们才能无所顾忌。你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不要成为我们的软肋。”
这时,一枚子弹穿透大厅的玻璃,窗边的花瓶骤然碎裂。
陈展星立即关上灯。
陆姩的眼前一片漆黑,同时她被他拥进怀里。
只一秒,他又放开她,承诺说:“这一次,我不会再袖手旁观。”
她怔了一下,听他说过许多话,好像只有这一次才带点真心。
他拉开门要出去,将关门的时候。
她忽然拉住他。
紧接着,原本盯着大门的三人迅速朝这里射击。
陈展星已经来不及退回门里。他可以闪,但如果他一躲,陆姩就成了活靶子。千钧一发之际,他转身扑向她。
陆姩听见,“砰砰砰”的枪响以及他的闷哼几乎是同时响起。
陈展星用脚一勾关上了门,喘气又粗又急。
她的脖子有些僵,转头去看。
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故意在陈展星开门时拉他,给门外的枪手制造射杀的机会。她赌他不会弃她而逃。
她赌赢了。
他中弹了……
楼梯那边有手电筒照过来:“陆小姐。”
不怪彭安这么迟才出现。第一声枪声响起的时候,他正在浴室洗澡。他穿上衣服,再收拾东西才下楼来。
有了光,陆姩见到了陈展星背后迸出的血。他气息由急变慢,越发虚弱。
彭安扶了扶陈展星:“我通知了金律师,支援的人开始出发了。”
“带她走……”陈展星费力去拉她的手。他没什么力气,手指只是在她的手背划了一下。
她的表情藏在阴影里。
他低不可闻地说:“如果我这次侥幸不死,我们的恩怨就……”剩下的话模糊不清,他闭上了眼睛。
她猜到他的意思,如果他这次侥幸不死,恩怨就算了了吧。
彭安手上迅速,简单为陈展星止了血,说:“陆小姐,我们从侧门走。”
陆姩问:“他死了吗?”
彭安答:“暂时没有。”
“张巡捕在外面。”
“他的射击成绩是警校第一。你留在这里,他反而分心。”
张均能恰巧就在窗外:“陆小姐,我能应付,你快走。”
陆姩心一狠,跟着彭安走。走了几步,她回头望。
陈展星无声无息,像是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