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陆姩,就此谢幕。
车子歪歪斜斜,差点滑下田埂。
陆姩险险地踩下刹车。只要再往前一厘米,都得翻车。
车轮卡在路边,她不知要如何转方向。
这时,远方传来军车的声音。
陆姩弃车而逃。
东五山靠外的山路没有凶禽猛兽。深山里面据说比较凶险。她沿着蜿蜒山路藏起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有爆炸的声音自东五监狱传来。
天快要黑了。树丫上的猫头鹰收起双翼,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乌鸦盘旋半空,发出粗噶的叫声。
一到夜里,山林非常凶险。路的延伸尽头也是山,那里有几户人家。只是,战争来了,不知那几户人家是不是也逃命走了。
陆姩决定下山去碰碰运气。
她的运气不是特别好,她刚刚站到路上,远处就来了一辆军用摩托。
车上的人……是日军。
陆姩迅速回到山上。她听见有人用日语喊话。
两个日本兵追了过来。
她左转右转。
日本兵追不到人,其中一个开了枪。
子弹擦过她的身边。她震了下,脚下踢中一个石头,跌倒在山地。
语言不通,她没有办法巧言令色,拖延时间。她已经在盘算自己的结局。如果她被抓到,首先要保命。有进一步机会的话,她要拉日本兵陪葬。
林间草有一米高,她匍匐,低着腰。她庆幸天色越来越暗,她的身子完全藏进草丛。
日本兵追不上人,又不知路,只能连连开枪,向着黄昏的山里射击。
到了这个时候,陆姩只能拼运气。她刚才遇到这两人,已经是倒霉。所以……老天不大眷顾她。
日本兵收起枪,拔出腰上的长刀,在草间劈来劈去。两人细细碎碎说着什么,听语调就不是什么好话。
再往里是深山。进去深山的人,从没有出来过。
男朋友走了以后,陆姩的这条命相当于行尸走肉。她想,能杀两个日本兵,就算让她搭上这一条命,也不吃亏。
尖利的刺刀砍着绿草,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日本兵再往前两米,刀尖就要划到陆姩的脸上。
她屏住呼吸。
日军什么德行,她早有耳闻。她做了两个打算,一是把日本兵引入深山。如果计划失败,那就以退为进,先顺从,再反杀。
当机立断。陆姩拔腿就跑,要一鼓作气冲进深山。
日本兵叽里呱啦地叫着。
紧接着,山林响起震荡的枪响。所有的动静在这三秒结束,一切回归平静。
陆姩向前扑了一跤,倒在草丛。膝盖磕到了旁边凸出的硬石块。她顾不上疼痛,站起来又要向前去。
后面传来一声呼唤:“陆小姐。”
她停下。
来人是穿着巡捕制服的张均能。
“张巡捕,你怎么在这里?”陆姩再看,发现两个日本兵倒在草丛,一动不动。
张均能握着枪,眼眸锐利如鹰:“我要去东五山,途经这里,正好见到他们上山,我跟过来看一看。”
“东五山现在很危险,你去做什么?”
就是因为危险,他才来的。“那边怎么样?”
“大家全跑了。典狱长说要转移犯人,但几辆车坐不下那么多人,剩下的只能跑。”陆姩问,“日军是不是杀过来了?”
“大军没到,来的应该是先行队。我一路过来,暂时只见到这两个日本兵。”张均能问,“陆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
天色渐渐淡去。张均能收起枪:“夜里很危险,我们要赶紧下山。”
将要走,陆姩说:“等一等。”她捡起日军的长刀,刺向中弹的二人。
两把长刀分别立在两个日本兵的心口。
她唾骂:“日本鬼子。”
*
陆姩上了张均能的车。
车子急速,路上几乎没有人。直到前方出现一辆车。
东五山的军车就是这样,挂着一块将要发黄的篷布。
陆姩的心跳了一下:“张巡捕,那辆好像是东五山的军车。”
张均能目力惊人:“一直停着不动,可能出了状况。”他踩下油门。
陆姩突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她觉得地上有什么东西,而且有不祥之兆。
车子近了,照出平坦的路面。军车下躺了些穿着囚服的人。
陆姩:“张巡捕,停车。”
张均能减了车速:“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埋伏,我们尽快离开比较好。”
“张巡捕,停车。”她连眼睛都不眨,一张脸像是冻住。
他立即刹车,停下。
她没有时间去想周围是否有埋伏,下车冲了过去。
张均能紧紧跟着。
天地很安静,天上仅剩微弱的光。
军车的驾驶座,司机歪倒在方向盘,身上满是鲜红血迹。
张均能探了探司机的鼻息。
人已经没了。
车的另一边有死去的犯人。旁边是一个狱警,手里握着枪,睁眼睛望着天。
狱警和犯人同时死亡,张均能猜测是日军所为,他用手掌盖住狱警的眼睛,令他瞑目。
陆姩的步子惊慌又无力。那一个个穿着囚服的人,都是死尸。她觉得自己脚下似乎踩了棉花,虚浮无力。她跨过一具一具的尸体,见到马水蓉的脸,她停了下,又再搜寻。
终于在山边见到。
“李黛。”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
李黛侧躺着,血从额头的伤口流下来,渗进草地。
陆姩膝盖发软,扑通跪下,抚上李黛的脸,摸到的已经是冰凉的尸体。没有温度。可是,她们今天最后一次见面,说好了要重逢。
“这里不安全。”张均能注意四周。这片地都是矮草,容易暴露。
陆姩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陆小姐。”张均能从未见过失魂的陆姩。她可能柔弱,可能慌张,但她所有的乔装之下,都有一份平静。
“她是李黛,她是李黛。”陆姩把李黛抱在怀里,喃喃念着。这是她在东五山最亲近的人,一个怯生生的善良小姑娘,曾经红红的脸蛋,现在像是涂了一层白泥。
张均能蹲下来,镇定地说:“日军随时会来,我们要赶紧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陆姩的脸贴住了李黛的脸,蹭到上边的血迹,她哭着说:“是我害了她,是我送她上车的。”
“这不是你的错。”张均能忍不住扶了扶陆姩的肩,“这是战争。”
什么安慰,陆姩都听不进去:“她是我唯一的姐妹……”
“我知道,她一定是个好姑娘,所以我们要给她一个平静的安息之地。”张均能柔声劝慰。
她没有动静。
他按住了她的肩:“陆小姐,外面在打仗。坐以待毙,我们都将是亡国奴。”
她终于回了神,擡起头。
“我们走。”张均能她眼角仍有泪水,他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拉起她。
陆姩仿佛回到男朋友死亡的时候,心灰意冷。那时她只有一个人。现在,她恍然发现,原来张巡捕已经把事情办好了。
张均能将李黛擡到后备箱:“陆小姐想让你的姐妹葬在哪里?”
陆姩浑身像是被泄了力气:“北坳山。”
“晚上不方便,明天我陪你去。”他坐进来,又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过了半晌,陆姩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我无亲无故,早没了归处。”
张均能想问去不去彭安那里,但她不说,张均能不清楚她和彭安现在的关系。
“住旅馆?”张均能想了想,“对了,我家有一个小阁楼,租客刚刚搬走,正要招租。你不嫌弃的话,可以暂住一段日子。”
陆姩抹了抹脸,很久很久没有哭过,都忘了泪水干涸时能扯着眼皮疼:“谢谢你,张巡捕。”
车子急速,张均能的声音却很慢:“我在警校有一个好兄弟,他在一次抓捕行动牺牲了。那时的我和你一样,天上有星星有月亮,但我见到的全是黑幕。”
一个人愿意将自己伤疤揭开,说给别人听,是莫大的安慰。人习惯性寻找同类,同样的痛苦更能安慰人。陆姩话到嘴边,还是那一句:“张巡捕,谢谢你。”
“先到我家歇歇吧。”张均能踩下油门,“明天陆小姐如果要住旅馆,我再帮你安排。”
*
回到张家,已是晚上。
“陆小姐,你等一等。”张均能下车去,不一会儿又回来,手上多了一件长外套。“你先披上这个。太晚了,一时找不到新衣服。”
陆姩穿的还是囚服,她的身份的确不宜出现在张家。她穿上外套,扣上了全部扣子,再卷起囚服的裤脚:“张巡捕,谢谢你。”
张均能出现的时候永远都是在办案,陆姩不知他的家庭情况,这时听他说起才知,张家父母是知识分子。父亲在大使馆任翻译,母亲是一名教师。
张母正好在厅里,见儿子身边站了一个姑娘家,她讶异:“均能,这位是?”
“我的朋友。陆小姐失去亲人,无处可去。”张均能温和地说,“楼上的小阁楼不是空着吗?我让她暂住一段时间。”
陆姩的外套扣子扣得很结实,张母没发现底下的囚服,只觉这个姑娘的外套很是眼熟,再打量,她的裤子有点旧,不过人很漂亮。
张母:“原来是朋友啊,进来吧。”
陆姩低着头:“张伯母你好。”
“你好。”张母笑着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
陆姩向张母鞠了一个躬,跟着张均能走。
小阁楼名叫小阁楼,房间很大。一张双人床,一个木衣柜,以及一个小小的淋浴房。
张均能开了阁楼的小窗:“你要什么生活用品,跟我说就行,我来安排。”
“张巡捕,这房子不是出租的吧?”他的家境看着是有钱人家,大概不稀罕这一个房间的租钱。他说出租可能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
张均能笑了:“阁楼和我们主院是分开的,我们不会打扰你。”
“这是你的家,我才是打扰的那一个。如果不方便,我去找旅馆。”
“没关系,我让人送点吃的过来,你吃完早点歇息。”
“这几年,每一个对我好的人我都惦记在心。你,李黛,我何德何能得到你们的关照。”
“以前你在东五山,我们立场不一样,我就算想关照也不能明目张胆。”张均能顿一下,“我当初逮捕你,你没有把我当敌人,已经很宽容。”
“你抓我是秉持你心中正义,我杀人是伸张我的正义。”陆姩说,“对了,张巡捕,麻烦你联系彭安,告诉他,我一切安好。”
只是,她一时半会也没有斗志去斗陈展星了。
*
李黛葬在了北坳山。
下葬仪式由村民完成。
陆姩还要到另一座墓前说说话。
张均能不打扰她,自己下山去等。
纪上章的墓前被打扫得很干净。一个村民说:“之前有人替小姐续了钱。”
陆姩问:“是谁?”
“好像是……”村民敲敲脑袋,“姓张,一个姓张的先生给你续了十年之约。”
陆姩站在男朋友的墓碑:“张巡捕真的是一个好人。”
两年过去,男朋友停在最英俊的时候,而她一颗心千疮百孔。她一路走来,裤子脏了,鞋子脏了,满身污泥:“如果我就这一副皮囊下去,你是不是要嫌弃我的?”
她自己先回答:“不是。”
他最爱她,岂会嫌弃她。
*
接连几天,都是阴沉雨天。细雨没有重量,落到人的掌心,不疼不痒。但密集的雨蒙住了眼前的景象。
法租界很祥和,好像什么也没变化。夜总会依然有光鲜亮丽的歌舞,抽鸦片抽大烟的人,依旧面无表情。赌场上的赌鬼,一直挂着贪婪的笑。
这里远离了战争。
陆姩的消沉和前年不一样,那时她满腔怒火。可能是当时运气好,陈力皓、蒲弘炜、吕恺、彭箴、魏飞滔,他们一个接一个死了,仿佛上天为她助力。陆姩的计划里,除了彭安和陈展星,其他没有意外。甚至连她进监狱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太自大,以为自己真有本事。
真正的本事不是杀人。她连一个自己重要的姐妹都保不住。她回顾自己曾经的小聪明,觉得很可笑。
陆姩在小阁楼,她能在这里待上一整天,与世隔绝。
她以前觉得自己是冲锋陷阵的前锋,而现在就像埋进龟壳的懦夫。
男朋友在的时候,她其实就是一个普通小姑娘。
现在她也是一个普通小姑娘。只会杀人,不懂护人,她有何用?
陆姩迟迟没有联系彭安。
陈展星离开上海之后没有再来,她也没有复仇一说。
李黛死了之后,陆姩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一切,包括她曾经有过的善良。她说对她好的人有李黛,有张均能,其实一直以来,彭安对她非常友好。她却想把彭安当成一枚棋子,完成她对陈展星的仇恨。
彭安只是一个无辜的人。
*
说回彭安。
那天,他在路上见到了那辆卡在田埂边的车。车上没有人。他开车绕了好远的路,一直没有见到陆姩。
如果她逃出东五山,她有什么落脚处?又或者,她逃出去,却遇上了日军?
见不到人,结果可能是……凶多极少。
彭安回去陆姩曾经的租处,空无一人。他关门,又锁上了。他动用了市政府的关系,要求寻人,到了半夜,他还未入眠,突然接到电话。
张均能说:“彭先生,陆小姐没事。不过,这段时间暂时住在我这里。”
她和张均能……甚好,甚好。
过了几天,彭安在茫茫细雨里,偶然见到陆姩。
她穿着一身的黑。黑色上衣,黑色长裤,慢吞吞走着,低头不知想什么。
她已经安全,无需担忧。但,彭安想上去问候一声,毕竟曾经相识。他刚要开门,又见到转角走来一人。
张均能手里撑一把大黑伞,步伐坚定,站到她的面前。
好一出俊男美女的风景画。
彭安开车门的动作变成了关车门。他推一下眼镜。
那两人都穿了黑衣,但在暗沉的天色里,清晰地映入车内人的眼睛。
细雨下得真是烦。车玻璃雾蒙蒙的。
雨刮器扫掉了玻璃上的雨水,后视镜里那对黑衣男女越来越远……
*
当天,彭安联系了张均能:“张巡捕,有你照顾陆小姐,我很放心。不过,陆小姐的身份还留在东五山,我给她另作安排,不知张巡捕介不介意。”
张均能:“如今对错模糊,我哪还介意陆小姐的身份?”
彭安:“两日之后,我派人把陆小姐的新户籍送过去。”
张均能:“彭先生想得周到。”
“对了,张巡捕,别说这是我的安排。”彭安冷静地说,“我和她不会再见了。”
张均能:“彭先生和陆小姐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彭安:“没有什么,各自珍重。”为她换一个新身份,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到了半夜,又是无眠。彭安站在窗边赏雨。
电话铃响。
彭安的语气很恶劣:“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你怎么还没死。”
陈展星笑了:“脾气这么大?谁惹我们的小安安了?”
“有话快说。”
“东五山的情况怎么样?”
“日军之所以攻击东五山,是冲着□□去的。日军想把革命党吊死示众,计划失败。不过,东五监狱已经被炸毁了。”
陈展星问:“她呢?”
“没事。”
“你照顾好她,等我回去。”
“她自有人照顾。”
“谁?”陈展星开玩笑地问,“不是你吧?”
“我认识一个完美无瑕的好男人,和她正好般配。”
陈展星当这话是耳边风:“等我在这边忙完,就是我和她的好戏。”
窗外,细雨绵绵。彭安推开窗,伸手出去再收回来,手心满是雨雾。他牵起了他预料之中的红线。
他与陆姩,就此谢幕。
作者有话说:
月老的假·红线结束。
毒蝎子和眼镜蛇真·红线即将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