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展星。
“我这次中毒是因为吃了一个名叫肉豆蔻的药物。这药含有致幻成分,过量服用会引发急性精神异常。”陆姩说,“每一个人反应不一样,我那时候眼睛视物不清,思绪混乱。”
“你现在没事了吧?”自陆姩从警备医院出来,她与常人无异,彭安差点忘记她在生病。
“蓝医生是你请来的,你不相信他?”
“既然是中毒,自然有清除毒素的过程。”彭安温和地说,“陆小姐不是完全无恙,今夜还是多休息。”
“我服用的剂量不大。如果孔净远没有受伤,我不会想到这个方法,我担心他狂性大发。但他现在连走都走不了,就算他发疯,张巡捕也能制止。”陆姩又提醒说,“你得瞒着张巡捕,他很正直,不走旁门左道的路子。”
彭安推了推眼镜:“难道我不正直?”
陆姩横过去一眼:“你听话不听话?”
他只能点头。
“张巡捕办案讲究证据确凿。”好比她的案子,张均能早知道她是凶手,但在没有查到证据前,他不逮捕她。“有的穷凶极恶之徒,心理强大,无论如何刺激也不露破绽。孔净远这次溜走,很可能收手不干,再抓他就不容易了。”
“一切听陆小姐的。”
陆姩拍了拍彭安的手背:“我就知道,你是我这边的人。记得,先瞒住张巡捕。”
她拍得很轻。
却又像巨大的滚烫盖在彭安的手上。他用另一只手扣住被她拍过的部位。
还是烫人。
仿佛擦不干净了。
*
木门再被推开。
那对男女回来了。
孔净远偏头。又要忍受厚颜无耻的三人了……
双腿恢复知觉,传来了剧烈疼痛。他的脸上有雨水,还有沁出的冷汗。他的喘气变得急促,发出一声惊呼。
“你怎么样了?”陆姩一脸关切。
“没事。”孔净远揉了揉腿。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个药袋:“我这里有止痛药,你实在撑不住就试一试。”
孔净远:“什么止痛药?”
陆姩:“医生研磨的止痛粉。”
孔净远皱了皱眉头:“小姐,你时时带着这些东西?”
“我天生有疾,尤其遇到湿气,凭此药去痛。”陆姩捂了捂肚子,“你熬得过去,就不吃吧。”
陆姩不会平白无故拿止痛药。张均能从火堆前站起来,就要过去那边。
“张巡捕。”彭安拦下了,慢条斯理地说,“暴雨未停,今夜凶险。柳小姐只有一个,我们来谈一谈两个人如何分?”
孔净远听到这话,眉头不展。
这边,陆姩说:“平日里我服一至三克,你自己斟酌药量。”
那边,张均能说:“上半夜我陪着柳小姐。彭先生,你先休息。”
“外面电闪雷鸣,我一时半会睡不着。”彭安自顾自靠在边上。
孔净远没有吃药。
过了一会儿,陆姩又回到他的面前,拆开药袋,自己用手沾了药粉,放到嘴里咽下。她揉着肚子回来。
彭安立即迎上前,轻声问:“你没事吧?”以身试药很凶险,可他刚才又不能拦着她。
陆姩凑到他的耳边:“小剂量肉豆蔻可用于治病。”
彭安的耳廓也开始发烫了。
紧接着,她换上娇滴滴的口气:“还不是你们男人没有节制,每回将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害得我落下病根,一到刮风下雨天,肚子就隐隐作痛。”
张均能:“我在警校的体能训练,都是第一名。不要说通宵达旦,熬两个晚上也不在话下。”
彭安的脸都绿了:“别……别开玩笑……”
孔净远紧紧握着拳头,手背青筋暴突。
陆姩回头:“是不是疼得受不了?”
不只是疼痛,还有耳边听着三人的对话,孔净远觉得耳朵脏了。他拿起药袋,抖着手拆开。他比较谨慎,按着刚刚陆姩服下去的药量,沾了点点进嘴里。
等了很久,药不起效。
孔净远:“小姐,你这止痛药多久见效?”
“我平日里吃的话……”陆姩想了想,“大约过半个小时吧。一般我是隐隐作疼,如果太疼就加大剂量。”
孔净远解下雨衣,掀开裤脚。他的膝盖骨肿起了一大块,仿佛鼓出一个拳头。
张均能问:“孔先生,要不要我帮你看一下?”
“我来就好,莫脏了长官的手。”其实是孔净远不屑和荒/淫无度的男女碰上。
张均能:“你要不要过去烤一烤火?”
孔净远是有些冷,他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险些摔倒,但他又拒绝了张均能的搀扶。
山洞里唯一的一张矮凳当然是给陆姩的。
张均能把巡捕制服挂在山壁上:“柳小姐,今晚只能将就了。你靠在石壁上休息一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张巡捕,谢谢你。”陆姩朝彭安打眼色。
彭安当作没接收到她的消息。如果要他说,是要讲一讲“不如到我怀里来”之类的。
太恶心了,他说不出口。
孔净远靠在火堆边,手里攥紧了那一个药袋。他脸上的冷汗被火烤着干了,表情皱起来。他打开药袋,吞服了剩余的全部粉末。
*
灯光照开。
是灯火吧。哦,不,是干柴里起的火。
孔净远望见前面跳跃着一团巨大的光。
摇曳的火焰把几个人的影子描绘得又黑又深,角落里的动静尤其沉重,像是有人被捂住口鼻时发出的声响。
孔净远睁开眼睛,分辨那几道人影。
一团影子叠在一起,一、二、三,三个人的重量能不重吗?
火光亮堂堂。
他的耳朵动了动,听见影子在叫。尖利的嗓子甚至盖过了门外雨声。
“水性杨花,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一连串的成语从孔净远的嘴里蹦出来,之后,剩下两个字,“杀了。”
场景瞬间移动,他看到自己手上多了一把镰刀。锋利,宛若明月,皎洁无瑕的光斩杀世间污浊。
“该死。”那一个女人该死。
镰刀落下。
影子被割开,但在下一秒又黏了回去。
孔净远再挥出一刀。他砍不断影子。影子紧紧纠缠。山洞变得扭曲,影子却清晰。
一刀、两刀,孔净远无论如何砍,就是分不开纠缠的男女。
*
陆姩坐在矮凳。
张均能靠在石壁。
彭安离得比较远,他在门边。
三个人冷眼旁观孔净远在空中乱砍乱杀。
孔净远有脚伤,人站不稳,歪歪斜斜,嘴里念着模糊不清的话。看他狰狞凶残的面容,八成是陷在幻象里了。
陆姩要过去。
张均能伸手拦住:“陆小姐,他现在情绪不稳定。”
“卖鱼饼的。”陆姩冲他喊。
这一句被孔净远捕捉到,他瞪着声源处:“你还没死?”
陆姩:“我为什么要死?”
“你践踏情感,人人得而诛之。”孔净远高高举起手,他以为自己手里有镰刀。他冲她跑过来,腿伤拖累了他。他走了一步,摔倒在地。他的手持续做着砍人的动作。
在他的想象里,陆姩的脖子已经喷出鲜血。他大笑:“该死,早该死了。”
张均能擡起矮凳,用手铐把孔净远的脚铐在了矮凳上。
孔净远腿上更痛,睁着血红的眼睛乱叫。
“陆小姐,你可以休息了。我出去吹一吹风。”张均能关上木板。
彭安正要说,他也出去吹一吹风。
陆姩抢先开口:“我也出去吹一吹风。”
雨珠落下来的声响清晰入耳。
陆姩问:“张巡捕,你是不是觉得用这样的手段捉拿凶犯,不大光彩。”
张均能笑:“这是陆小姐想到的计划吧?”
陆姩:“我在东五山不小心中毒,吃的正是这个致幻药物。孔净远的服用量不至于出人命。不过,在药效起效的几个小时之内,他会出现一系列的精神状况,甚至能感觉到濒临死亡的恐惧。”
“陆小姐,你在东五山过得怎么样?”问话多余。张均能自己是巡捕,他难道不知道犯人生活。他曾想,陆姩在里面过得还行,瘦是瘦了点,但干干净净,笑盈盈的。
她的一句“中毒”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她中毒的时候,可能和里面的孔净远一样陷入疯狂。她能说出濒临死亡,是不是因为她自己就经历过?
张均能于心不忍。
陆姩简单地回答:“生活规律。一日三餐,一夜长眠。”
张均能:“雨夜案凶手连杀五人,没有留下半点线索,说明他行凶过程非常冷静。如果不是今天,我想巡捕房不一定能查到他的线索。陆小姐用药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我只是惭愧,当巡捕多年,我追踪凶犯时总是讲正义,但正义的程序有时候要绕很远的弯路。”
陆姩笑了:“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好巡捕,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对他耍阴招,就当是小小市民感谢张巡捕守卫我们的安宁。”
“陆小姐,你从今往后都住这里了吗?”
“不。我生病了,出来治病。”她挽了挽发丝。
“你什么时候走?”张均能低下声,“我有个医生朋友,我让他给你备些药,风寒的,跌打损伤的,你想要什么样的药?”
*
山洞里剩下彭安和孔净远。
孔净远的抽搐渐渐平缓,安静下来,他像是睡着了。但没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侧着身子,望向彭安:“你不值得。”
陆姩不在,彭安装不来怯弱的模样,冷冷的。
“她心有所属。她冒着大雨要来见心上人。”孔净远一直强调“心上人”三个字,仿佛是恨之入骨,“你为这样一个女人不值得。我对你很同情,上次我伤了你,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个不是。如果我那天知道你被女人玩弄,我肯定放过你。你无辜,你是受害者。”
孔净远等着彭安说话。
可彭安不开口。
二人中间隔着一堆柴火。
孔净远骤然转了调子:“你来这里救她,就不值得同情。你彻底变成了废物。废物。”
彭安不恼也不怒:“你不觉得张巡捕是一个优秀的结婚对象?”
孔净远歪了歪头:“我又不嫁他。”
看样子,药效能令人致幻,但也不至于完全失乱。
孔净远又笑:“你是不是要把她抢过来?”
这个误会可大了。但是陆姩心心念念她的男朋友,如果她真的要开展一段新的旅程,确实有抢夺的流程。彭安问:“你有办法?”
孔净远向空中挥手:“就是抢。她若不肯,你就逼她。你逼她了,她还不肯,你索性杀了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和一个杀人凶手讨论和平解决的方法,简直对牛弹琴。
孔净远追问:“你真的只要她?”
彭安沉默。
孔净远只当这是默认:“你要活的?”
彭安:“谁要死尸?”
“我见你斯斯文文,比不上人高马大的长官。但你长得俊。追求不是没有胜算。”没想到,孔净远真的支招了,“她要倾诉,你就去听。她要安慰,你就去说。她要拥抱,你就去做。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不要全给,给一半留一半。”
“你说得头头是道,却出来杀人?”
“我生平最厌恶水性杨花。那个女人啊,你们晚来一步,她早就死了。”
“以前你在大街上都敢杀人,为什么到了荒郊野岭,却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还不是因为你。有过你这一个教训,我很讨厌处理目击者。这是山路,谁知道有没有人来。我宁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下手。”
彭安点了点头:“这样说来。我那一次受伤是有意义的,否则我白白挨你一镰刀,心有不甘,就不想把你轻易交给巡捕房。”
“你这个废物。”孔净远敞开双手,“力气没我大,跑步没我快,你能把我怎么样?”
“杀人,不一定用刀。”
孔净远眯起眼睛。这个男人在“水性杨花”面前总有憋屈,像个受气包。这时面容淡漠,刚刚说着追求,话中却没有情感。
孔净远:“你究竟要不要她?”
彭安只说:“我希望她幸福。张巡捕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孔净远突然问:“你们为什么会追到这里来?”
“因为你的鱼饼。”
“鱼饼?”
“你掐我的那一次,我闻到你身上有腥味。”
“不可能!”孔净远不相信自己露出了破绽,“那天下了暴雨,什么味道都已经冲干净了。”
彭安戳了一下鼻子:“我比较敏锐。”
门外的二人进来了。
“雨又变大了。”张均能拂拂头发上的雨珠,“他怎么样?”
彭安:“有点清醒了。”
没有太清醒,孔净远抱头大叫:“好痛,好痛。不对……”
他又捂住受伤的膝盖:“这里痛?”
分不清是头更痛还是腿更痛,孔净远乱叫乱喊。
张均能一个手刀,砍晕了孔净远。“审讯的事到巡捕房再说。大家都折腾累了,各自歇一歇吧。”
轮到彭安出去吹一吹风。
他站了一会儿,张均能又出来。
“张巡捕不休息?”
“我不困。彭先生,你累了就休息吧,我守着就行。”
彭安望着漆黑的天:“张巡捕,恕我冒昧,你对陆小姐……”
“是不是因为这一出戏,你觉得我假戏真做?”
确实。彭安就讲不来那些情话。
“警校老师说,警察总有面对诱惑的时候,可能是钱财,可能是美色。老师发了一本情书册子,我和警校里的兄弟面对面说情话,开始尴尬,后来对答如流。”
彭氏夫妇常常念叨,彭安无情无心。但在彭安看来,张均能亦是如此。只要与正义冲突,张均能就能压制自己的真实情感。
“张巡捕有时也要为自己想一想。陆小姐是一个好姑娘。”
“彭先生关心陆小姐,难道你没有?”
“我对她只是歉意。”
“我对她也有歉意。”
又响起一道雷。二人无声。
靠在石壁上的陆姩想的是,她没有到山上去见一见男朋友,真是可惜。
*
金长明见彭安到午夜还没有回来,去了报警。
田巡捕说,张均能跟了彭安的车,之后也没消息了。
一行人沿着山路去北坳山,发现泥石流。
天亮时,工人清理。道路畅通已经是上午。
雨停了,一行人见到彭安那辆停在路边的车,到了山洞。
孔净远像是清醒过来,被巡捕拷走的时候,他瞪了瞪陆姩。
陆姩:“你可能要去医院做检查。药物过量有肝肾损伤。”
孔净远的眼睛阴森森的:“贱人。”
她很无辜:“你给他留一道疤,我伤你五脏六腑。”
“他?戴眼镜的废物?”
“他不是。”陆姩擡头笑,“你才是废物,而且死期将至。”
彭安见到这一幕,问:“张巡捕,如果孔净远判刑,他会去东五山吗?”
“依他的罪行,他要去的是绞刑架。”
“陆小姐可能今天回东五山。”
张均能点头:“我回去托一个医生朋友准备些药,到时候麻烦你转交陆小姐。”
“张巡捕不自己交给他吗?”
“身份有别,不方便。”
“张巡捕,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你将来能不能做巡捕还是未知数,顺从自己的心才最重要。”
这时田仲在喊。
张均能应了一声,看向彭安:“彭先生的话,我会考虑的。”
*
回到大洋房已经将近中午。
陆姩下了车,回望北坳山的方向:“按照蓝医生的诊断,今天就是我毒素清除的日子了吧?”
金长明点头:“照计划,蓝医生下午会过来。”
她笑笑:“我上去洗一洗身子,换身干净的衣服。”
金长明推了轮椅过来。
彭安坐上去,才觉舒适:“蓝医生只是说今天毒素清除,也没有讲是上午或者下午,又或者陆小姐身子体弱,再昏迷一天也说不定。”
“让陆小姐在此休息一天?”
“另外,我在等张巡捕的消息。”
金长明一夜未眠,有些浑沌:“张巡捕和陆小姐有什么瓜葛?”
“怎么没有?”彭安擡眼,“我已经给张巡捕和陆小姐牵上了红线。至于这线打什么结,拧得紧不紧,要等张巡捕开窍。”
金长明诧异。转念一下,这是大好消息。只要不是和陈展星,陆姩跟谁都行,彭安这边行不通,那就张均能吧。
事情朝着彭安预想的方向发展。
不到中午,张均能来了电话:“彭先生,陆小姐已经走了吗?”
彭安:“还没有。她昨天一夜没睡,我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张均能:“我配了些药,下午送过去。”
挂上电话,彭安和金长明说:“我早就说张巡捕对她有情有义。”
午饭过后,陆姩睡了一会儿就起来。
昨天半夜电闪雷鸣,今天却出来了一个浅浅的太阳。
她到花园赏景。自从东五山出来,她没有休息过,直到这时才叫享受自由。
王嫂收拾厨房,先行离开。
泡茶的任务又轮到金长明的头上。他端上一壶茶,坐到小方桌的边上:“陆小姐不多睡一会儿吗?”
陆姩问:“金律师,我什么时候要走?”
“等医院的消息。”金长明看了一眼手表。
张巡捕是时候该到了。
真巧,花园外的大门处响起了按铃声响。
金长明斟满一杯茶:“我去开门。”
门开了,他却愣一下,站着的人是他家主子,陈展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