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让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彭安开开眼界。
“说实话,彭先生,你应该听一听陆小姐的电话。”金长明说,“反正我听到她那担忧的声音,不忍心向她撒谎。她很关心你。”
明媚春日,彭安天天待在这里,声音没有人气,冷冰冰的:“你安排一下,将我父母送出上海。我还是不放心柳枝接近他们。”
“我没有查出柳枝的来历。彭先生,你要不要动用市政府的关系?”
“我和市政府是公事往来。上海各方势力混杂,你也不知道市政府里的人谁是间谍,谁是卧底,谁才是自己人。我见一个人要在心里掂量三番,越少人知道我的病情越好。”
金长明点头:“我去安排彭老先生彭老太太的行程。”他要出去,手搭上门,被彭安叫住。
“那个女人从东五山打电话给你?”
“是。可能借用了狱警办公室电话。”
“你去忙吧。”彭安坐在轮椅上,欣赏窗外景色很久很久。
远处的东五山,春意怏然。
*
这时的陆姩就在东五山上。
呼呼北风吹过。她缠紧了围巾,却是想到,彭安才是最该戴围巾的人,他再不保重就要死了。
她已经织好第三条围巾,深蓝毛线,长长的男款。她是想回张均能一份礼,但以她的身份注定送不出去。
要一个巡捕戴上来自东五山的围巾,岂不笑话。
这一条围巾被压被子之下。如果彭安能熬过这一关,就把围巾送给他吧。
陆姩把锄头插进土里,突然听到狱警的喊声:“C307,有电话。”
彭安有消息了?陆姩扔下锄头,风一样地奔跑下山。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真正到了电话前,她停了一会儿,才拿起话筒:“喂。”
对面的人还没说话,先传来阵阵的咳嗽声。
陆姩一听见这熟悉的咳嗽,心中大石放了一半。
“咳……陆……咳咳。”
她想象得到他这时的样子,面红耳赤,眉心紧皱,可怜兮兮的。她笑了笑:“你慢慢咳。”能咳嗽就说明人活着。
彭安面向东五山的方向:“陆小姐。”
至此,陆姩的心终于落地:“伤到哪里了?”
“伤到了背,凶器是一把锯齿镰刀。”彭安拍了拍轮椅的扶手,苦笑一声,“逃跑的时候摔了一跤,我的腿……”话停在半截,是有难言之隐。
“有后遗症吗?”陆姩问,“是不是残疾了?”
“有可能……”彭安嗫嗫的。
“医生怎么说?”
“大概要休养半年以上了……”
“人活着就好。腿残疾了可以坐轮椅,可以装假肢,没事的。”
“……”这是安慰人的话吗?金律师说的“她很关心”是夸大其词了吧?“陆小姐你别太担心,在里面好好过。”
陆姩冷笑:“你以为我担心什么,我所有的钱都在你那里。你人没了,我就什么也没了。”
“我一定还,我从来没有欠过钱。”彭安的话有真有假,但这句绝对真诚——只有别人欠他的份。
陆姩松了松围巾:“好了,你休息吧。”
“陆小姐,我等身体好了再去——”
“别来了。这里北风大,万一你又感冒,就真的去见阎罗王了。”
彭安又咳好几下:“那……等春暖花开了,我再去见你。”
有人敲门,接着门被推开。护士微笑地说:“彭先生,我来送药。”
彭安朝护士点头,听见陆姩在说:
“见我干嘛?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有什么好见的?”
凶悍的女人才是陆姩。彭安低下声音:“是我爸妈……让我去。”
“我好得很,比你健康。”真有机会见面,她非得戳戳他的脑门,“以后大晚上不要出门,你这人运气背,三番两次遇到杀人犯。再有下次,小心你被人先奸后杀。”
狱警听到这一句,看了她一眼。
她笑起来:“好了,我去干活。”
“你在里面要——”
“再见。”陆姩挂断了。
彭安:“……”
护士放下药,笑着说:“彭先生聊电话好温柔,是女朋友吧?”
“不是。”显然,这位护士分不清“有气无力”和“温柔”的区别。
护士又问:“为什么要春暖花开才去见面啊?”
彭安扶了扶眼镜:“她出不来。”
“哦。”护士点头,“过完年大家都很忙。”
“她在东五监狱。”彭安轻描淡写。
“这……”护士再也不敢问了。
*
狱警们一个个衣服穿得严实,钱进看不出谁的手臂有伤。经过观察,他说:“陈哥,我发现有一个狱警对你格外关注。”
“说来听听。”陈展星早有察觉,看向那个狱警。
钱进望过去:“他是……去年底新来的吧,反正经常盯着你。”
陈展星满意地笑了。
晚上,他又拖到最后半小时才去澡房,门口站岗的就是那一个狱警:“真是巧,今天又是你。”
狱警不说话。
陈展星进去,突然一回头:“今天会不会停电?”
狱警板着脸。
陈展星笑着把毛巾抛到背上,脚尖向前,但又迅速退后,将毛巾往后甩。
狱警偏头闪过。
陈展星迅速飞起一脚。
狱警一个侧身:“P714,你袭警。”
“对,这是明摆着的事。”玩阴的,陈展星可不输人,过了五六招,他已经把狱警钳制住,“十二月十日那一天,是你替我递交延期申请吧?”如果不是陈大当家中途插了一脚,他真的延期了。
狱警面有怒容。
陈展星似有惋惜:“可是,老天爷站在我这边。”
*
彭安在晚上接到金长明的电话,彭氏夫妇去苏州的行程已经安排妥当。
夜半,贵宾房里又响起刺耳的铃声,来电还是金长明,说的是:“彭先生,柳枝出事了。”
“什么事?”彭安漠然。
“她中了刀伤,昏过去了。据彭老先生说,柳枝半夜来敲门,说有人追杀她,而且不让报警,不让去医院。彭老先生担心不报警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可柳枝求着不能报警,彭老先生只好给我打电话。彭先生,救或不救,听你的一句话。”依金长明的想法,柳枝是个麻烦。这一出不知是苦肉计,还是她成了一枚弃用的棋子。
彭安静了半晌。
金长明也不催促,只是等着。
彭安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三下:“救。”
“彭先生,万一这是柳枝的苦肉计……”
“她离死还有多长时间?”
“这个……具体要问蓝医生。”
“假如我们不救,她能不能熬过今晚?”
金长明说:“柳枝的刀伤在左下腹。如果不止血,她撑不到天明。”
“我们只要在她最后一口气之前救下来就行。是不是苦肉计,要看人临死前一刻的反应。”
“明白。”金长明领命行事。
彭安又给蓝医生拨去电话,简单说明情况:“蓝医生,你随时准备。只要能救下来,她经受多少痛苦都无所谓,不影响结果就行。”
*
柳枝在第二天上午醒来,哭着说疼得想死。蓝医生给她打了止痛针,她才擦掉眼泪,问:“是彭伯母救了我吗?”
蓝医生:“送你来的人是金长明金律师。”
“我要见金律师。”
“他会来的。”
过了半个小时。柳枝听到敲门声,之后门开,站着的人正是金长明。
柳枝和金长明打过照面。她抚住伤口,侧过身子:“金律师,谢谢你。”
金长明:“是彭老先生和彭老太太救了你,希望你惦记他们的恩情。”
柳枝点头。
金长明:“另外,柳小姐,你是不是要跟我们说说你受伤的经过?我们不知道救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柳枝犹豫。
金长明:“我们一头雾水,你总要说清楚其中内情,否则我们被你连累,不明不白。”
柳枝突然见到金长明身后的人,瞪大了眼睛:“彭先生……你不是……”不是“昏迷至今”吗?
彭安还在轮椅上:“难道我死了,你就被人灭口?”
柳枝惨白着脸:“你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我等着你说给我听。”彭安的手肘撑在轮椅的两边扶手,给自己的腿盖了一张毯子。
柳枝大骇。这是……残废了?
彭安面色苍白,声音轻,像是大病初愈:“如果你的用处只是对付我,我不在了,你自然没有价值。”
柳枝:“彭先生为什么救我?难道我有价值吗?”
彭安:“价值是自己创造的,有或没有,只在你的一念之间。柳小姐不是除了美人计之外就一无是处的人。你想一想,我为什么要救你。”
柳枝睁着大大的眼睛:“难道……因为我的这张脸?”
金长明轻轻摇头。柳枝真的不了解彭安。如果因为那一张脸,彭安只会杀了她。
彭安可不愿天天对着一个赝品。
果然,彭安跟淬了冰似的:“柳小姐是病人。金律师,我们不要打扰她休息,让她好好想清楚她的处境。”
*
与此同时,陈展星又出了东五山大门。他大摇大摆去跟典狱长商量,家中母亲生病,他忧心不已。
他礼貌地保证:“确认我母亲无恙,我立刻回来。”
典狱长安排了一辆车送陈展星出行。
可陈大当家的妻子早已不在了。
*
陈展星又回到云门,让陈大当家有点惊讶:“你出来了?”
“下个月。”
陈大当家看着儿子的囚服:“瘦了。”
“那里的伙食不行。”
“当是历练吧。反正你在那待了五个多月了。”
“我要不再去历练历练?”
“适可而止。”陈大当家的话藏有警告,“男人要有野心,不要目光短浅,盯着男女之间那点事。”
陈展星一脸无谓:“有陈大当家的威名,云门轮不到我来施展野心吧?”
“倒有一个机会。我有意转移部分产业,你下个月和我一起去香港。”
“香港帮派云集,大当家还想去分一杯羹?”
陈大当家的俊脸满是笑意:“我以前如何站在上海,我将来就如何站在香港。”
*
陈展星在家洗了一个澡,穿上定制的西装三件套,衣服宽了。他才觉得确实瘦了。
他在楼梯口遇到一个堂口负责人。
那人捧了一个小箱子,见到陈展星,立即摆正姿态:“陈少先生。”
盒子里装了几本书。
陈展星瞄到第一本的封面是一个西洋女人。她的衣服穿了或是没穿,有待观察。
那人咳嗽一声:“陈少先生。”
陈展星直接问:“这是什么?”
那人的笑特别古怪,像是苦笑,又像是懊恼:“陈大当家说,我们要去香港。那边英国人多吧,我买了几本英文书。”
陈展星看清封面上的女人,金发碧眼,没穿衣服,也不能说没穿,她披了一件薄纱。人是画出来的,画工相当不错,若隐若现很撩人。
“陈大当家让你们学这种?”陈展星拿起第一本。
那人尴尬。
陈展星收起了书:“这本就送给我了。”
“陈少先生看得上是我的荣幸。”
陈展星上了车,又翻了几页。
书里所见,都是令人脸红心跳的热辣场面。正好让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彭安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