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凉凉的手贴上了姜临晴的额头。
掌宽,肯定是男人。
沙发床的床单被单,已经全部洗过,洗掉了池翮留在这里的痕迹。但只要他回到这里,她闭着眼睛闻上去,就认得是他。
“走吧,送你去医院。”不止味道一样,梦里的这个人,连声音都和池翮的一模一样。
姜临晴对着枕头说:“我不去。”她才不要去惨淡苍白的地方。她在那里待了太久太久,她见过的,不只母亲走了,还有同病房的其他人,一个,两个。安静的医院,混杂着家属的哭声,太沉重了。
她用鼻子去嗅面前这人的气息。是独一无二的。她弯了弯嘴角。
“去医院。”那个人又说话。
她听不见了。人睡过去,咳嗽跟着停止。过了一会儿,又咳了起来。
池翮给她量了体温。
低烧,幸好温度不高。
他向李书南要了一个风寒感冒的药方。
池翮出去买了药,再回来的时候,姜临晴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除了时不时地咳嗽,她仿佛静止了。
不过她扬着嘴角,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即便是美梦,池翮也要打扰她:“起来吃药。”
睡梦中的人,当然听不见。
“起来吃药。”他重复一遍。
姜临晴皱了皱眉头,有人在吵,吵到了她梦里的人。她不满意,向上挥挥手,又抱紧池翮的枕头,把脸埋进去。
池翮抚了抚她额头上的碎发。
抚了一会儿,她没反应。
他不得不去捏她的脸颊:“起来吃药。”
声音近在耳边,她回了神,迷茫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是一张俊脸。
这不还是在梦里吗?
她松开了枕头,擡起手。
他捏她的脸颊,她也去捏他的脸。他捏的,她不疼。她的手上有些用力。
池翮没有喊疼。
两人互相捏着,捏了好一会儿。
他没有如愿在她的脸上见到红润,她还是病态的。他松开她的脸颊:“起来吃药。”
直到这个时候,姜临晴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手上的触感传到了她的大脑。她迷茫的眼睛终于睁大了,她想要说话,发出来的却是咳嗽。她怕自己喷到池翮,连忙别过去。她用手捂住嘴巴,咳了好几下。
她记得自己回到了家,之后的记忆就是在梦里了。
不是梦吗?
池翮真的回到了这里。
他端着一杯水,手上有一个小药盒,装了三个白色的小药片:“这是我问医生拿的药方,对普通的风寒感冒很有效。”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刚才的梦里,他是在公司的。他们在公司的电梯里相遇,她是梦回到了五月二十日那天。
那是他们男女朋友的纪念日。
“哦。”池翮冷淡地说,“我过来拿点东西,正好见到你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我担心住过的地方会变成凶宅,勉为其难去买了药。”
姜临晴似乎还无法消化他的话,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你翘班了?”
池翮:“公司是我们家的,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确实是无懈可击的回答。“哦。”
池翮:“吃药。”
姜临晴:“哦。”
池翮倒的那一杯水,水温刚刚好,不烫也不凉。姜临晴不知道那三片是什么药,就着水吞了下去。
她坐在那里,望着他。
他应该不会骗她,他只是过来拿东西。
这里留了许多东西。比如,她的衣柜里,还有他的六套西服,六条领带。外面的这一个柜子,也有他日常的休闲服饰,以及他的老年款棉质衫和大裤衩。他的漱口杯,他的牙膏牙刷,他的剃须刀,他的剃须泡沫。
除了没有他这一个人,这里和以前一样。
但他们已经是分手的男女。
对比之下,她落了下风。她穿着通勤装,松松垮垮的。
池翮脱了西装外套,穿着一件白衬衫。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的名表。他是比她潇洒多了。
“你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她的声音又沙又沉。
“嗯。”这里除了这一张沙发床,没有别的椅子。他只能站着:“吃了药,你就休息会儿吧。”
姜临晴很疲惫。他是怎么来的,她懒得去想。反正他有钥匙。
单调了很久的公寓,突然又有了缤纷的色彩。因为多了一个人。
要说她在世上有什么舍不得,就是池翮了。如果她能和他一直快乐,那才叫无憾吧。也就是说,她安慰自己的“了无遗憾”,其实有一个天大的遗憾。
姜临晴躺下,借着枕头遮住自己的脸,其实目光偷偷追着池翮去。
不久,她睡着了。
这一次,她的梦不如原来的那一个。
她梦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要走,她拉不住。
她又梦到一个自称是父亲的男人。他要走,她也拉不住。
她的家碎了。
之后有无数个鬼脸,嘴上涂着乱七八糟的红漆。他们的脸各不相同,唯一共同的是都有一个大大的嘴巴。嘴巴裂开来,冲她发出叽里呱啦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在鬼脸的簇拥之下,向她走来。
他是死神。
她慌张地转身要跑,发现身后有一道修长的背影。她立即抓住这一个人。
背影静静地向前走。
她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她心甘情愿跟着他。走了不知有多久,鬼脸和死神都不见了,四周只留下他和她。
他把她拽离了死亡之地,可他一直不回头。
她想看一看他是谁。
他却突然松开手。
她要去追,一脚踏空。摔倒的时候,死神又飞过来,面具上的黑色,比刚才更深。她要逃,偏偏逃不掉。
“醒醒。”这是一个带有鼻音的声音,“醒醒。”
姜临晴没有睁开眼,手却猛然捉住这个人。
他问:“做噩梦了吗?”
她紧紧闭着眼:“池翮,我可能要死了。我见到了死神。”
他知道,这是梦话,她没有真正醒过来。“我还没有见过死神。你怕的话,我跟你一起去会会他。”
她没有听到这句话,再次睡了过去。
*
姜临晴的人枯了,连阳台上的小盆栽也枯了两盆。
池翮撚断了泛黄的叶片。
他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
一擡头,就见到晾晒的衣物。
她的衣服是从前的,套在她的身上,宽大空荡。
姜临晴说起死神。
对于死亡,池翮看得不能再开。大家都是同类。他没有太大的执着,留这条命是顺其自然。如果未来有一天,他意外离世,他也坦然。
他和姜临晴一起时,世界是美好的,轻松自在。
遗憾的是,她以一种他最不能接受的方式,收走了他的光。
池翮光是想着,忘了抽烟。他最近常常点烟,但又不抽,只是夹在指间燃烧。
好半晌,他弹掉了堆积成块的烟灰。
丢了烟,他伸手去抓她的内衣带子。
还能箍得住吗?恐怕已经瘦了一个码。
他回头,望见她还在睡。
生病的人只能吃清淡的。
池翮打开冰箱。他记得以前的冰箱总是满满的。现在,空了大半。
他关上冰箱,去淘了米,煮了粥。
就像他无法回忆童年一样,他命令自己,刻意回避姜临晴的事情。
思想和行为是两码事,他还是忍不住过来了。
池翮以为,自己来到这里,又会出状况。出乎意料的是,这一个熟悉的小公寓让他舒心。
从这里蔓延的焦躁,来到这里,回归平静。
池翮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依赖药物就谈不上什么睡眠质量了。为了治疗他的失眠,金医生几乎也要失眠了。
池翮先是坐在沙发床上,接着随意地躺下。
姜临晴有咳嗽声,这里不安静。但是,他很快睡着了。
*
身体不适,就算是吃了药,姜临晴睡得也不踏实。
她醒得比池翮要早。
她一睁开眼,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池翮在身边。长长的睫毛投影在他的眼下,画出一道道的细线。
她细看,他眼下的肤色有点深?工作繁重,睡眠不足吗?她忍不住咳嗽,又连忙捂住嘴。
池翮睡得沉。
是了,他是池小猪,特别能睡。
姜临晴坐着发呆。
她刚才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池翮和她殉情了。她庆幸这只是一个梦,她才不要拖累一个无辜的人。
她不想吵醒他,但她控制不了咳嗽。连续咳了五六次,池翮醒了。
他清醒得迅速,直接用手梳一下头发,站起来。
她见到他的白衬衫被压得皱了。
池翮拿了体温计,给她量体温:“退烧了。生病期间,不要大鱼大肉,你吃些清淡的,同时补充维生素。”
“知道了。”说实话,姜临晴没什么胃口,“我不饿。”
池翮问:“你吃了午饭吗?”
她摇头。
他去厨房,端了一个大碗出来:“吃粥。”
姜临晴愣了一下:“你这是哪里来的粥?”
池翮冷淡得很:“煮的。”
“谁煮的?”
“你在这里还养了别人?”
“谢谢。”
“别光嘴上说谢谢,真要感谢就起来吃粥。”
“哦。”她掩嘴咳了好几下。
池翮不得不缓缓语气:“医生说,咳嗽没那么快能好。不过,退烧了,病就能慢慢好转。”
“谢谢池总。”
“既然你叫我一声池总。”池翮又冷下调子,“池总亲自煮的粥,你推推搡搡做什么?”
她就不推辞了。
这就是米加水的白粥,但是放的盐刚刚好。姜临晴觉得是一道美味。她一勺一勺,吃得很慢。
池翮整了整皱巴巴的衬衫:“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她的动作停在半空:“你要走了?”
“不然呢?留下来给你洗碗?”池总应该是心情不佳,语气很冲。
“哦。池总慢走。”刚说完,姜临晴被一勺粥水呛到,连连咳嗽。
池翮:“你好好休息。”
“好的。”她低头吃粥。
池翮拿起领带,以及之前脱下的西装外套,到了门边,他回头望她一眼。
瘦过头了。
*
姜临晴吃完粥,自己洗了碗。然后躺回沙发床。
一个下午,她昏昏沉沉,似梦似醒。到了晚上,她听到门响,惊讶不已。
来的人没有开灯,修长的身影隐在昏暗中。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
见她已经坐起来,他说:“醒了?”
她问:“你怎么又来了?”
池翮开了灯。
姜临晴见到他拖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他一手搭在拖杆上:“我留了很多东西在这里,过来收拾一下。”
有理有据,理所当然。
“哦。”她说,“我太忙,没有帮你整理。”他第一次走的时候,她可是很利索地,把他所有东西都给打包了。
池翮把行李箱推到角落:“知道。我自己来。”
“哦,对了,你记得把钥匙留下。”
“等我的东西收拾干净,我一定把钥匙还给你。”
他说得比她决绝。
姜临晴一时间,接不上话,只能憋出一句:“你先收拾吧,我回房了。”
“晚饭吃了吗?”
“没有。”
“几点了,还没吃?”
“刚醒……”
池翮把提着的一个饭盒,放到餐桌:“这是蜂蜜雪梨水。有止咳润肺的功效,你趁热吃。”
姜临晴:“哦。”
他到厨房热了热粥,又端了一个大碗出来:“你多少吃点,空腹吃药容易伤胃。”
“哦。”她今天说的最多的,是这一个“哦”字。
二人现在不知究竟是什么关系。
蜂蜜雪梨水,味道很清。舌尖尝上去,甜甜的,但有一种相反的味道漫了出来。
姜临晴问:“池总,你吃饭了吗?”
“嗯。”池翮在小公寓里到处转转,大概要先区分哪些东西是他的吧。
她望一眼行李箱。
如果他搬走他的东西,这里就更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