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锦在意象繁复、雕刻精致的菱花纹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擡手抚去鼻子上的落灰。
这女人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再不教训,她就要爬到他的头上了。
慕锦冷脸,走到二十的门前,飞起一脚。
脆弱的门扇,扛不住二公子的怒气,颤笃笃地晃了晃,撞上了墙,反弹回来,又被二公子踢了一下。接着,门扇放弃了抵抗,彻底靠在墙上。
之前关窗的一瞬间,二十暗惊,自己怎么突然冲动了……
刚才,二公子轻浮地介绍两个新美人,二十就有些闷气。她想,也许是房间封闭,于是开窗透气。
谁料二公子折返到她的窗前,又用那轻浮放荡的调子说话。
她来不及细想,身子自发地做出了反应,伸手将窗户关上。窗户的那一声“砰”,惊了二公子,也惊了二十。她竟然敢让二公子吃灰……
以二公子的心性,估计又要杀她了。短短片刻,她已经想出了数十种二公子处死她的方法。
听到门扇脆弱的哭泣,二十僵直着身子。她没有缩回手,将重量靠在窗上,不让自己示弱畏怯。她抿了抿唇,擡眼向慕锦。
二公子伫立门前,银白月光乍泄,他脸上的五官是模糊的,黯淡的,是驱逐不走的遁影。
二十低下眼,双手交叠给他行礼,看着十分恭敬,前一刻关窗的女人仿佛不是她。
慕锦上前一步,圆月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浓墨。“怎么?厨房给你吃熊胆了,还是给你吃豹胆了?”二公子敛起了轻佻,阴阴柔柔地说,“敢在我面前关窗户?”
她在那时或许是魔鬼附身了。二十这么想,也举手这么比划。看着多么乖巧可人。
“鬼扯。”慕锦才叫魔鬼附身,目露狠戾,“阳奉阴违,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言不由衷,自己选一个,你是哪一种?”
二十不说话,头低得快要垂到了心口。
看着她认错的脑袋,慕锦更加理直气壮。“你看看你自己,再比比新来的两个美人,长得不如别人,脾气不比别人。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你一点长进都没有。”除了更加惹他生气之外。
不说还好,他一说起那两个美人,二十又想起他左拥右抱的得意模样。画面浮现,她的胆子跟着壮了,倏地擡起头,和他对视。
慕锦这才看清二十的眼睛,跟刚才支起的白棉纸窗户一样,透澈干净。好些时日没有见到这双眼,慕二公子琢磨出了想念的滋味。美好滋味晃过一瞬,他又给否定了。这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想念?他忙得很,大忙人,忙得不会想念谁。
鼓起的闷气给了二十莫名的勇敢,她径自坐下,拿起绣盒想要干活。
二公子哪受得住这般被无视,他上前,左手按住了绣盒,浚洌斥责:“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你脾气比我还大?”
慕锦放在绣盒上的手指修长,乍看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然而,二十又在指缝里看到浅浅的茧子。二公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除了玩扇子,没有其他动手的时候,怎会有这么几道茧子?二十蹙眉,思绪飘忽。
慕锦盖住她的手,把绣盒打开,又猛地扣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生什么气?”
厚实的盒盖声音拉回了二十的思绪,她摇摇头。
他加重话音:“问你话。”
她仍旧摇头,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脸漠然。
慕锦要是心狠,手下使劲就能把她的下巴瞬间拧碎。他手指颤了颤,下不了手。深深呼吸,摆出二公子的大度,改为戳戳她的脸,轻声说:“说话。”
她不说。
“说话。”
她就不说。
“……”才讨了平安符和姻缘符,她又耍起莫名其妙的性子了。见她两腮气得鼓起,慕锦用食指一戳,她腮上鼓不起了。像一只泄气的小松鼠。
这份逗趣冲淡了慕锦的怒意,他捧起她的脸,弯下身子,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尽量克制住脾气,缓缓问:“说话,是不是缺钱?缺钱缺得满脸铜臭味。”
二十撇开视线,没有看他。
“想气死我是不是?”慕锦耐性不足,口气有些急了。“说话,谁惹你了?”
没人惹。反正,她今日见二公子就是不顺眼。一个大男人,跟孔雀一样拈花惹草。她推了推慕锦,比划说:“我要休息了。”
闲着也是闲着,而且又好久不见了。慕锦虽然有怒火,也有其他交织的另一层火。他拉起二十的手,“我陪你休息。”
二十比划:“二公子还是多陪陪两房新人吧,她们美丽又听话。”
慕二公子忍不住火了:“你也知道你不美丽,你不听话?”
“二公子请回吧,我好累,想休息了。”二十抚抚额,装作疲乏无力。
慕锦哪受过这等气,“府上美人多的是,我稀罕你一个?”说完就想掉头而去,脚步却生了根,走不动,盼着她的回答。
然而,她比划:“二公子慢走。”
他沉下脸,气冲冲地往外走了,经过那扇半倒的门扇,他伸手一拍。可怜的门扇摇摇欲坠。
二十也气呼呼的。这大晚上,敞这么半扇门,她怎么安睡?
——
木桥上两个护卫看着阴沉的二公子,低首轻唤:“二公子。”
慕锦没有应声,大步上了桥。
崩山居夜色深沉,逝潭深邃如深渊。
那个女人最终的归宿,只有这一座逝潭。慕锦哼了一声。他气什么?他堂堂二公子,要她生、要她死,不过一句话的事。他气什么?
这么一想,二公子终于呼出了心上的一口浊气。
潭水平静,东西二财潜在深处。一枝暗绿的夏叶轻触水中的圆月,将倒影拂成两半。
慕锦想,她又气什么?一个卑微小侍寝,冲着他发脾气,她不要命了?他早知道,她性子里抹不去四个字:得寸进尺。这种女人宠不得,宠她几分,她就蹬鼻子上脸了。
曾经的花苑,曾经的掩日楼,一个个大美人,哄他依他。二公子就没遇过这么爱惹他生气的女人。若是在习武的初期,他早将她的颅骨给拧碎了。
仅仅是耐看了些,不是倾城少女,犯不着为她大动肝火。
慕锦展开扇子,看着那一株妄图捞月的苍翠钩枝。
她刚才让他去找两位新美人。找就找,难不成他倜傥风流的二公子还非她不可?不过……
她让他去找新美人,他就去找美人,凭什么?她什么身份可以指使他做事??
慕锦站在桥上一动不动。
寸奔经过:“二公子。”
“嗯。”慕锦又看向一株琼枝。不对。慕府是他的地盘,怎么是她将他赶出花苑,而非他将她逐出府。
慕锦收起玉扇,走下桥,又到了花苑。
二十正在扶门。
慕二公子那一脚,踢得狠,踢得准,门梁歪了。无论她怎么扶,这扇可怜的门就是正不回去。
郁闷的二十又见到了二公子的身影。
一张堪比孔雀的俊俏脸,经过门前那座假山,绯红莲灯光影交错,由浅至暗,将他拢成几重墨玉阴影。
她索性连门也不扶了,虚虚掩上就准备歇息。躺在床,听见二公子的脚步声走过。
隔壁是十五的房间,十五的隔壁是……新来的那位董思灵。
二公子平时走路颇为轻巧,今天这脚步?……尤其笨重。
算了,不想他了。二十拉起被子,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没有睡意。
屋外有娇滴滴的女人在说话,“哎呀,二公子。”
最后一个“子”的音调可以从京城拖到江州了。
这让二十浑身鸡皮疙瘩的女声,出自董思灵,“轻点呀……二公子。”
二十把被子盖上头。二公子终于去其他女人房中了,她可算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受他的气。这么想着,她再次闭上眼睛。
董思灵那道尖细的嗓音如同鬼魅,经由关不上的门缝和轻薄的夏被,穿进二十的耳中,“二公子,不行了……不行了。”
二十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什么时辰了,这般吵闹让不让别人睡了?她掀起被子,下了床,使劲一拉门。
“哐啷”一下,门扇磕到了地上。
二十走出房间,欣赏月色。美景宜人,她的眼睛却瞟向一边。
慕锦和董思灵相拥在走廊尽头,他一手揽着美人的纤腰,低笑时忽地擡眼向二十。
二十鲜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她扭过头,不说话,直直向外走。
大不了,她去掩日楼的房间凑合一晚。
才走到假山,手腕被拽住了。
慕锦冷声问:“去哪?”他还没赶她走,她就要离家出走了?
二十挣开了手,礼貌地比划:“回二公子。这里太吵,睡不好。”
睡不好就对了。二公子正在气头上,当然不会让她安睡。他拉起她,闪进了假山。再如何动气,他也知道,他和她的相处方式被外人见到的话,有损他的公子颜面。他把她扣在假山上,掐起她的下巴。她独有的香气飘来,他鼻间舒服了,心口郁气跟着飘散。他拨拨她耳旁的几缕发丝,轻问:“气一晚上了,有完没完?”
二十高昂起头,仰望明月,又被他掰了回来。
“有完没完?”慕锦眼里再次聚拢成冰渣子,“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耍脾气?”
她不说话。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觉得你这条小命保住了是不是?”
二十当然知道,她是奴仆,他是主子。可她有不明来由的闷气,而且不想在他面前憋紧。
“几天不见,脸臭得跟牛粪一样。你说你在我身边还有什么价值?”慕锦双手捏起她的脸颊,“你还有什么价值?说不出来,就赶紧去跳逝潭。东西二财饿坏了,等你的一团肉。”
她不为所动,镇定地比划说:“二公子和太子品酒,是我给你解了围。”他却连声道谢都没有。
“哦,你觉得这是无上的勋章,凭这么一件小事,就在我面前封王了?”
二十懒得理他。
莲灯之下,她红润的双唇更加艳烈。慕锦低头咬了一口,“你不吃教训?把你亲成猪嘴。”
二公子这嘴巴,不知是否亲过那两个美人。二十的俏脸绷得更紧了。
从前,慕锦恐吓几句,她立即畏怯收敛,哪怕是阳奉阴违,她也愿意假装顺从。今天,二十的无名火闹得久了,他也没了耐心。他哪有哄姑娘的时候,他不会哄人,只知道威胁。
威胁不奏效,他就没有法子了。打又舍不得,只好再隐忍情绪,轻咳一下,缓和了语气,问:“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二十看都不看他。
慕锦觉得自己够低声下气了。先前气头上,他说了重话,可他不是回来花苑了吗?他不是又给她饶了一命吗?这女人什么火气,能气这么久。
这时听见了新美人关门的声响,他才想起,自己故意和董思灵嬉戏,吵到二十休息了。他理亏,问:“是不是失眠了?”
二十擡眼。
“好了,好了。”他抱起她,拍拍她的背,“不吵你,好好休息。心情好,人才美。乖,不气不气,把一张小尖脸气成小包子了。”他的手又往她的脸颊捏了两下。
二十也奇怪,她不是三贞九烈,当时被二公子占了,没有想过以死祭奠清白。二公子本就是浪荡公子,与美人亲热应该是家常便饭。今晚又有什么可气的。
她长吁,别气坏了自己。拂开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她推开他,转身回房了。
慕锦想要追过去,又觉得这女人怪凶的,他哄了几句居然还不解气。
今晚就放她一人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