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锦自然地拉起二十的手,走出房间。想起要和寸奔交代一事,先去了另一侧院子。
寸奔住的是竹苑。他正在练剑。
他行云流水,手持一柄长剑,薄薄的剑身刮起戗风。一排翠竹唰唰作响。
二十看得目不转睛。此刻的寸奔,在她心里正如盛气的修竹,高不可攀。
寸奔转身。
二十正要惊叹他收剑的飒俐,忽地眼前一黑,一双手掩住了她的眼睛。
寸奔长剑入鞘,屹立院中。“二公子。”倘若他看不见二公子的脸色,再唤一句“二十姑娘”的话,他也白在二公子身边这么些年了。寸奔当做看不见二十。
慕锦将二十扣在自己身旁,“有事。”
“是。”
寸奔离开院子,慕锦才松开遮掩二十眼睛的手。
二十垂首,没见到慕锦脸上的剑气不输寸奔。
这一路,抢劫的,盗窃的,一个没见到。二公子至今英雄无用武之地。怨气难平。
慕锦进了寸奔的房间。
“二公子。”寸奔关上了门。
“在戏班子遇到的甄妧妧,派人查查她的底细。”见到甄妧妧的第一眼,慕锦就起疑了。“非常巧合。家乡、姓氏、身形,简直就是比着谁的样子安排的。”
“是。”寸奔拿出一张长条小纸,“二公子,府里来报,那名探子的接头人去了一间茶楼。之后就没影了,武功不弱。”
慕锦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假死离宫一事,宫中知情人早已自尽,剩下的都是心腹。慕府的马房奸细是哪路人马?”
寸奔说:“尚未确定。”
“我张扬的一回,就是去福寨那日。皇上前往皇陵时,突然发现身边有奸细。”慕锦把小纸条放到烛灯旁。
小小的火苗拽住纸条的一角,贪心地想要越多,直至吞噬。
“眼下情况有二。一,有人觉得我太嚣张,探探底细。然而怎么查,我不过是慕二公子。二,有人怀疑我的身份。”慕锦顿了下,“太子萧展,六皇子,百随质子五皇子,都在我预料之中。他们查不到当年的线索。因此,这第二点要成立,除非我的棋局中有意外的人闯了进来。”
寸奔问:“二公子认为,太子、六皇子、五皇子之中,谁最能在皇上身边安排眼线?”
“皇上嘴上说彻查,其实心中有数了。”慕锦笑:“还能有谁?东宫太子。”
——
东宫太子从梦中惊醒。
坐椅子寐了一会,乍醒颇为不适,他抚了抚额头,问:“清流,什么时辰了?”
“太子殿下,快到未时了。”清流在门外回话。
萧展起身,“清流。”
“臣在。”清流立即进来,伺候太子穿衣。
“和我出去走走。”
“是。”清流跟在他身后。
萧展刚才梦见了飞龙的钩爪锯牙。
太子就是未来的蛟龙,哪里还有伏龙胆敢向他张牙舞爪。
过了一会,朱文栋进宫。
萧展走进房间,见到檐牙的雕龙,想起刚才的梦境。“清流,关上窗户。”
清流立即将窗户紧闭。
萧展这才开口问:“父皇那边有什么动向?”
朱文栋说:“回太子殿下,皇上仍在查探奸细。”
“该杀的杀,该断的断。别留下蛛丝马迹。”萧展眉宇之间有些疲倦,狠厉话语说得轻轻缓缓。
“是。”
“慕家和山匪那边如何?”慕锦和那位在皇陵徘徊的山匪,这两日让萧展念念不忘了。
朱文栋说:“慕锦和一名小妾游山玩水去了。”
“这慕二公子,当真惬意自在。”萧展擡眼,“什么样的小妾?”
“一名哑巴。”
“哑巴?”今日,只在这时,萧展才笑了,“癖好也是有趣。”
“慕锦在大婚当日,和妻子苏燕箐生了间隙,就将妻子晾在一边。说是哑巴清静,一直让那名小妾陪寝。”朱文栋喜好劲敌,更愿意讲述寸奔的日常,偏偏慕二公子的事,无非男女。朱文栋语气生硬,“苏燕箐嫁到慕家以后,小病不断,确实伺候不了男子。”
“苏燕箐是不是那谁……”
“苏燕箐正是和昭仪的表妹。不过,苏家和慕家当初成亲时,为的是生意。和昭仪受宠,是两家联姻之后的事。而且,慕锦没有将苏家小姐放在眼里。一贯的嚣张。”
“嗯。”
“从探子的消息来看,慕锦和外人口述的形象无异,是一个只懂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话虽如此,我始终无法放心。”萧展再问:“山匪呢?”
“皇陵的那个山匪,是他们的二当家,名叫林季同。”朱文栋说:“福寨的人嘴巴不严,将林季同的身世,道了个详细。林季同体质较差,一年多前,晕倒在灵鹿山路上,被山匪头子捡了回来。他读过书,有些文才,被提拔成了二当家。山匪早就想盗墓了,林季同对八卦阵法颇有研究,被派往钻研皇陵的玄妙。”
“精通八卦阵法?”萧展低眸,“他是什么来历?”
“福寨的人说,林季同来自上鼎城。”
“上鼎城。”萧展思索片刻,说:“我曾听父皇说起,他当年和百随大战,身中数箭,正是在上鼎城医治的。”
“是,那里医者居多。”朱文栋想起一事,“臣忆起,慕锦小时候也是去上鼎城治病才痊愈的。”
这事不是秘密,慕老爷为子寻访名医,京城皆知。
萧展问:“他是什么病?”
“早产体弱。”
“皇上、慕锦、林季同……这三人都去过上鼎城,也都出现在灵鹿山上。”萧展揉了揉太阳穴,“慕家那边,能不能策反一个人,为我们效力?丫鬟、仆人、甚至,他的小妾亦可。”光凭探子一人,不会再有进展。萧展隐约察觉,慕锦是一个对手。这种未见其人的莫名敌意,许久不曾出现。许久,许久。想起今日的噩梦,萧展略感烦躁。
朱文栋回:“臣这就去办。”
“去吧,今日先这样。”萧展睡得晚,起得早,有些头疼。“对了,慕锦游玩去了哪?”
“昨日在岭洲,今日去了向阳城。”朱文栋如实说:“寸奔武功深厚,探子不敢近身。”
“盯着,及时向我回报。”
“是。”
——
慕锦和二十到了那棵柳树下。
戏班子有三人正在摆凳子。
戏班主过来招呼:“谢谢二位捧场,太感谢了。来,请这边坐。”
两人坐下。
戏班主说:“这场戏不是上午激昂的战场,讲述的了儿女情长。台上简陋了些,但意境是诗情画意。”
慕锦问:“你们是如何妆扮前皇后?”
“西埠关舞长县有一尊前皇后的雕像。我们是依照雕像的样貌画妆的。”戏班主解释说:“一场战场大捷、一段儿女情长。这是当年圣上在西埠关允诺过的戏。至于其他的,我们不知,不敢。”
慕锦又问:“能相像至几分?”
“这……八分总是有的。”戏班主招了招手,“妧妧的妆画好没?好的话出来一下。”
“来了。”裙摆飞舞,甄妧妧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她披一件米白斜襟宽袍,衣上沾了蛋黄的污渍。袖子和腰上坠下几根残破的丝线。脸颊上的米白颜粉,遮掩了所有的红晕。
楚楚动人,可怜兮兮。
二十偷瞄慕锦。
慕锦眼底沉寂,直勾勾看着甄妧妧。
甄妧妧被慕锦直白的眼光看得低下了头,双手无措地揪着腰上的丝线。
戏班主在旁说:“这件衣裳也是依照雕像缝制的。妧妧脸上的妆,是不是和上午不一样?这都是我们戏班子的招牌,演得逼真,演得神似。”
慕锦收回了视线,展开扇子,应了一声:“嗯。”
二十暗想,莫非甄妧妧的妆扮真和前皇后一样?
这下可好,二公子无需再抱着她来思念娘亲了。只是,她的利用价值又减少了一项,仅剩下劈柴或者奸细。为四皇子做奸细,应该是被派往皇宫。进去那地方,就一辈子也出不来了吧。
二十胡思乱想,眼睛定定向着戏台,却没有将台上一对男女的情意看在眼里。
入神的反而是慕锦。
初初,他轻摇长扇。到了后来,扇子越扇越快。
慕锦现在明白,为何当今皇上仍然在位,却允许民间编排他的故事。
因为这个故事是假的。
世人皆知,当今皇上在战场上遇到一个小姑娘。台上演的也正是这样的戏码,金戈铁甲的皇上,及时抱住了危在旦夕的小姑娘。
然而,仅有少数人清楚,皇上和小姑娘相遇之时,身负重伤。
不是皇上英雄救美。而是前皇后捡到了奄奄一息的皇上。
皇上大约觉得,真相有损他的尊严,于是让这些戏班子将假故事传出去。
无耻。慕锦鄙夷。
台上那男子花言巧语,逗得小姑娘盈盈一笑。
太无耻了。慕锦合上扇子。
也在这一瞬间,他又明白了什么。再度展开了扇子,倾听男子的对白。
谢幕时,甄妧妧向慕锦投来一眼。
二十偷偷瞄向他。
他回望甄妧妧,笑了笑。
戏班主过来问:“姑娘听得如何?”
二十点点头。其实她神游太虚了。
戏班主作揖,“谢谢二位捧场。”
慕锦递去一锭金子,“不知能否和甄姑娘私下聊聊?”
戏班主两眼发直,双手抖了抖,“这……这……”他掌心有汗,在大腿两侧搓了搓,说:“待我问问妧妧。”
甄妧妧犹豫地答应了。
——
第一回,二十被遣走了。
以往,这都是寸奔的角色。
二十脚下溜得飞快。
“站住。”慕锦缓缓地开口。见她这东躲西逃的样子,他无名火又起。他堂堂二公子,再往高说,俊美绝伦的前太子,给她见几面,居然不乐意。
他呵斥:“在这倒茶。”
二十的步伐变得沉重,回到了他身边。这普通的茶梗,二公子肯定不爱喝。
慕锦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二十和甄妧妧。他笑看甄妧妧,“甄姑娘,你能否讲讲舞长县?”
甄妧妧疑惑:“啊?慕公子想知道我的家乡?”
“嗯。”慕锦没有去过西埠关。他曾勾画过那里的山川河流,担心的是,真正的西埠关没有想象中的美丽。
“这……”甄妧妧看向二十,“姑娘,你是西埠关哪里人?”
二十比划一个五,一个三。
甄妧妧惊讶:“五三县?”
二十点头。
甄妧妧更惊讶的是,“姑娘的嗓子……”
慕锦说:“声音被猫叼走了。”
二十任由他说。
甄妧妧说:“舞长县,就土土的。到处都是土啊泥的。一幢幢房子老远老远的……在南边有一座飞流瀑布……”
慕锦眼底隐现薄暗。
看二公子像盯猎物一样盯着甄妧妧,二十托起腮。
二公子对娘亲尤其执着。醉酒时,不停在她耳边讲“我娘亲”,她是有些同情的。可他把她的同情心劈走了。
二十失神,没听几句甄妧妧的话。
等回神,甄妧妧已经要走了。她擡眼羞怯地看向慕锦。
他回之一笑。
奇了怪了,二公子的笑容,二十见得多了,怎的觉得他这时不一样?
他在其他人面前,大多是气定神闲的。
唯独对她,古怪得很。她几乎忘了,以前的二公子从来不会气急败坏。哪怕生气,他也笑意浅浅。
二十更发现,自己被传染了这份古怪。三小姐曾赞她心灵手巧,云淡风轻。丫鬟们说她逢人带笑,慈眉善目。
如今,整日不是被二公子吓,就是被他气。她脾气变坏了。
二十给自己敲响了警钟。
——
“寸奔。”
“二公子。”
难得,慕锦又到寸奔房中了。他拿了几本话本,径自坐下。
二公子最近沉迷话本,净挑画多字少的。给谁看,不言而喻了。
现在的这几本多是文字,可见,不适合二十。
静了许久,慕锦擡眼,见到寸奔的长剑,想起了竹苑的那一幕。
慕锦开口说:“我那日说,一个女人忠心耿耿追随一个男人的万全之策,便是爱情。”
寸奔自然知道。
慕锦说:“她爱上我,才能死心塌地。”
寸奔这时才明白,这些是风月话本。
是也不是。
慕锦上次挑的风月本子,男女不言不语,只有变换的姿势。今日看了戏他才知,原来,男女能做的不止床上那点事。
皇上讲一堆鬼话,把小姑娘骗回了宫。虽然无耻,可是奏效。
慕锦放下风月话本,问:“寸奔,你道我长得如何?”
“二公子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寸奔面不改色。
“古人高明,将男女风月写进兵法书中。”慕锦“哗啦”一展玉扇,说:“我没想到的是,我慕二公子有一天也要施展美人计了。”
——
房中的二十努力调整自己。
试想,如若二公子是其他男人,她的姿态都是平和淡然。
她对陈副管家,对裁缝师傅,对寸奔,皆是如此。
比起这些男人,二公子地位更高,她更应以礼相待,而非腹诽心谤。万万不能让二公子成为她生活里的特殊存在。
二公子仅是一名主子。陈副管家也是,裁缝师傅亦是,寸奔更是。
回到以前淡然处之的徐阿蛮。
二十坐定了,给自己倒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门外的慕锦又翻了几页话本。
谨记: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这么一想,昨天在客栈是把她折腾得过分了。
他将话本丢到草丛,敲了敲门。
二十不去开门,等了一会儿。
门外仍在敲。
二公子没有这样的耐心,肯定不是他。该是杨桃或寸奔。
二十笑盈盈的。
门一开,见到了笑吟吟的慕锦。
慕锦:“……”怎么笑得跟朵花似的。
二十:“……”二公子怎中邪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