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虽说早入大户,可当的是奴仆,卖来卖去,干的杂役和丫鬟。陪同主子远行这件事,从未轮得到她。
除却她自己在灵鹿山的逃跑。最远的,就是和李家小姐去过京郊。李家小姐与男子幽会,二十则负责把风。
李家小姐身材丰满,站在瘦削的二十面前,尤其臃肿。男子嘴上和李家小姐情话绵绵,眼神直向二十瞟。男子上门提亲了,对二十纤薄的身段念念不忘,指名道姓让她陪嫁过去。更对二十口出秽言。
之后,二十连连犯错,惹恼了李家小姐。又被卖掉了。
到了慕府,二十陪三小姐在京城几条街游过。
京城外的名胜,二十是不清楚。
寸奔来了掩日楼,“二十姑娘,二公子明日启程去霁东。你准备准备。”
二十怔了怔。
从前,二公子远行,拒绝女子陪同。这次叫上了她,不知是否要让她去做奸细了。做奸细,也是死得快的一种人生吧……
叶上雨水滴在二十的脸,她反应过来,向寸奔点了点头。
十五上前,惊讶问道:“明天就去?”
寸奔看一眼十五,“是的,一早出发。”
“这天……”十五擡头,只见天边的黑云,“会不会又下雨?”
寸奔说:“二公子说明天就明天。”
那倒也是。十五便不问了,挽起二十的手。“二十,得赶紧收拾东西了。”
二十知道得赶紧收拾东西。但这是出游,不像她之前的逃亡。而且和二公子一起,她不知道该如何收拾。生怕二公子半途索要什么古怪东西,她可变不出来给他。
寸奔看出了她的疑惑,说:“二十姑娘不必担心,杨桃会过来帮你整理包袱。”
二十感激,向寸奔展颜微笑。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就出发。”寸奔平静、平淡、平稳。
寸奔一走,二十就匆匆回房间了。
几个女人得知,叽叽喳喳地过来。这是第一回,二公子与女子远行。
小六竟然有些感动,“二十,你要飞上枝头了。”
十五回房,拿出两盒新胭脂,递给二十。“胭脂水粉要带的啊。”她们不就凭脸蛋、凭身子,才能让二公子高兴。
小十说:“这些玉簪呀,金簪呀,都捎上。”
“银两应该不用了。二公子没给我们发月银。私私攒的,就自己藏好。”小六向二十眨眨眼,叮嘱道:“二公子问起银子,你就说一两都没有。”
“吃喝肯定用二公子的。只不过二十要妆扮得漂亮些。你想啊,二公子风华绝代——”小十顿了下,这里边儿都是大美人。二十就……
小十又说:“二十是小美人。”反正二公子喜欢就可以了,大美小美也差不太多。
二公子自由主见,不畏世俗,旁人意见听不进半句。众人也不担心,二公子与二十般不般配的问题。
二公子觉得不是问题的问题,一定不是问题。
叽叽喳喳说了一轮,说的都是女子的装扮。
十四倚在门边,终于说了句:“这一趟出门不知去多久,万一来了葵水怎么办?你得把那些东西也带上。”
二十连连点头。
没一会儿,杨桃过来了。
几位美人儿只听二公子给二十派了个丫鬟,却不知竟是如此美丽的女子。
小六纳闷地跟小十说:“二公子是不是美人见多了?所以觉得二十尤其出色?”
“是吧。”小十说:“话本也有讲,以稀为贵。二公子天天见自己的绝世美颜,恐怕腻了。而且,二十长相小美,心灵大美。”
小六点了点头,“二公子不是肤浅之人。”
——
乌云不散,夜空无星。
清晨又下了一场雨。
二公子决定了今日出行,不再更改。
出行的仅四人。车夫是慕府的,送几人上船便回返。寸奔、车夫和杨桃坐在车厢外。
杨桃为了遮掩姣好容貌,戴了一顶斗笠,再盖了面纱。
寸奔的俊秀成了路人眼中的美景。
二十被慕锦拉进了车厢。
她与寸奔、杨桃同是奴才。她在里面,杨桃也应该坐进来,好歹是位姑娘家。不过,比起和二公子同处一室,坐外面是更舒坦辽阔的。
马车将行。
马总管站在慕府门前,毕恭毕敬地说:“二公子,我已向各路钱庄发出信函。二公子如有吩咐,可随时前往。”
“知道了。”慕锦远望乌云。
马总管躬腰,说:“祝二公子顺风。”
“嗯。”慕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
马匹踢踢踏踏,离开了慕府。
二十正襟危坐,垂头看着裙摆上的芙蕖。
慕锦偶尔掀起帘子,欣赏外面的街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也比面前那女人的刻板脸好看。
慕二公子看几下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不一会儿就要扭头向外面,舒缓一下心口的闷气。
真是,为什么要带这个女人出来,不见她,不就心情畅快了。
可她已经跟过来了,没办法。
唯有迎难而上。
不知第几回掀帘,慕二公子又放下。终于开口了:“前几日,本想让手语师教你几句话。但你知道,你这人爱搅事,给我添了麻烦,闹得不愉快。念在你以后要为我效劳,口不能言……”脸不会笑,眼不懂转,嘴更是扁不起来。
慕锦这一顿,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看你那些唱大戏,看得累了,整日猜来猜去。那几天我闲得慌,与手语师学了些。这趟去程也无聊,你就跟我学吧。”
二十点头。
慕锦教了十几句。
二十学得用心,一一比划。
两人的教学看似融洽。
只是,慕锦偶尔又要掀开帘子。见到街口的煎饼摊。擀面团、煎大饼。怎么都是不见起伏的东西。
——
从京城到大霁的东边,从水路沿着嵊江而行,比走陆路方便。
马车才到码头,浓浓的乌云从远方飘来,天空飞起了绵绵细雨。
一名管事上前,“二公子,一会或有雷雨。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船夫。祝二公子顺风。”
出航的起点,正是慕家与苏老爷做交易的那一座码头。已是慕家的商号,高高的杆旗扬风呼啸。
在慕锦看来,这桩交易已经完成。
苏燕箐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慕二公子的正妻,这空置多年的名分给了她。慕家与苏家的生意也有联手,这桩亲事的初衷达到了。谈生意时,谈到了成亲,却没让他签字画押,非得圆房。
慕老爷生怕被官家盯上,才要息事宁人。
慕二公子的挺立东西如何用,用给谁,他才做主。
杨桃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二十从马车下来。
二十终究不习惯这种被人伺候的感觉,下马车,被杨桃扶住,反而滑了一下。
杨桃赶紧挽住。
上船时,二十又滑了一下,杨桃还是扶住了。
二十站在船沿,杨桃一侧的帮扶反而让她失了平稳。情急之下,她伸手抓住了另一侧寸奔的小臂,晃了几晃,终于定住身子。
寸奔没有动,任凭她抓握,“二十姑娘,当心。”
慕锦听见这话,回头就见她紧紧抓住寸奔不放。
握得有多紧?暗青的筋脉乍现在白皙的手背。
黑沉沉的乌云像是压在了慕锦身上,他敛起笑,上了二层。
寸奔立即提醒道:“二十姑娘,二公子上去了。”
二十连忙跟去了。踩上狭小的楼梯,她又回头。刚才抓那么紧,似乎指甲都陷进寸奔皮肉了。她歉意地笑了笑。
寸奔低首。
他和杨桃留在了一层。
这般主仆关系让二十不适。明明寸奔的资历比她更高,怎么好像她与慕锦同进同出,寸奔却停留在仆人的位置。
比起马车,船舱十分宽敞。二十仍然是坐在边上,仍然那张脸。从她出门至今,慕锦就没见过她换过表情,一滩死水,雨水跳得都比她活泼。
此时已到了京郊,岸边只有荒芜的野草,没有美感。
对,没有美感,就跟眼前的女人一样。喊她陪同出游,是一大错误。就该把她扔在掩日楼,关个三年五载的。
慕锦抑制不住的阴郁浮上了心头,透在了眼底。
天上忽然惊起一声响雷。本该被雨水湿润的雷声,穿透乌云时,却是干涩的。
二十纹丝不动,学的就是寸奔的沉默本事。直到被一把拽住手腕,她才擡起眼来。
慕锦这脾气早就想发了,不过觉得,那日将她丢进逝潭,他有些惋惜。因着这份惋惜,他对她宽容许多。哪知,自从那日起,她可开始摆起脸色来了。
两人距离原来较远,他这么伸手一拽,二十受不住力,险些跪倒在船板。
慕锦及时托起她的身子,将她整个人拖到自己跟前。
二十不怕他对她的身子做什么,早就给了的东西,给多少次没什么区别。保命要紧。
慕锦用扇子抵着她的心口,问:“上回和你说的话,记清楚了吗?”
她点头。
“我要你的这里。”
为表忠心,她严肃地点头。
“心甘情愿。”
她继续严肃地点头。
“刚才教你的手语呢。”
二十比划:“二公子,我是心甘情愿。”她跪在了他的腿上,直直俯视他的眼睛。
他仍然没有从那一双眼睛见到自己。敢情是心底有了,眼里却没了。“为什么摆脸色给我看?”
这二公子闲了两天,忽然又可怕了起来。二十何其无辜。寸奔也是面无表情,那是忠心耿耿。怎的到她这儿,却成了摆脸色?二公子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哪还有她自己的脸色。这二公子难伺候得很,她都如奴才一般忠心了,他仍百般刁难,掐在她腰上的手,非常狠力。她害怕,肩伤没有愈合,万一腰又要被他折断了……
闪电一晃,照在这对男女的侧脸。二人相距半尺。
外面绵绵细雨,船舱里的二公子眼底也是风雨,“刚才为什么拉寸奔的手?”
二十又觉冤枉。她不拉寸奔,她就要掉江水了。
慕锦忽地擡起小臂,“给你拉。”
她听话地轻轻握起。她不敢握紧,谁知道二公子什么心思,污蔑她借故钳制主子,不是不可能。
“刚才拉得很用力啊。”二公子不冷不热。
那是当然,因为是危急关头。而且拉的是寸奔。再大力,他也不会甩她走。二公子就不一样了,要是不高兴,他可以毫不犹豫将她丢去喂鱼。
“用力拉。”
二十听令,使劲拉住。
二公子没丢她,只是用那双见不到清光的眼睛看她,“以后摔倒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不知道。但是二公子面色不愉,她只能假装懂了,面无表情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