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听云不仅音量大,说的内容连自己也惊讶。
只要面对黄挚,她很容易产生过激反应。他似乎是某样东西的开关,她不愿深思。
刚才那句话,是她至今说过最重的一句。
造成这样的原因,可能是主持的压力,也可能是繁忙的学习。她以前是一只被动的骡子。现在则是永不停歇的飞鸟,见不到一颗栖息的树干。
王听云不懂放松为何物。哪怕在书籍上有看到,同学们有讲到,可她的身体习惯了多年来的规律,只要一松懈,就有漫天的愧疚感。除了和黄挚在网吧的日子,她从未休息过。扫雷这个游戏,随着黄挚的回忆,成了禁忌。
与此同时,她压抑的情绪,在黄挚面前才得以释放。因为他伤害了她,她反过来报复他,她也不那么内疚。
越来越多女学生把视线投在黄挚脸上。连带的,王听云也受到了关注。
她及他肩膀,带一副大框近视眼镜,素面朝天,没有惊艳的外貌,也没有高挑的身段。衬在他的身边,像极了豺狼脚下的小兔子。
打量的那些学生,目光像箭一样,刺伤了王听云的眼睛。她转身要走。
黄挚上前,伸手拦住了。“王听云……”这种时候,忏悔没有了意义。他看着她,“我不求你谅解,但是,如果你遇到困难了,尽管找我。”
她没有抬头,见不到他小心翼翼的眼神,怕极了惹怒她。
她咬唇,终究还是觉得刚才的话过重了,应了一声:“噢。”
“还有,我只是想见见你。没有恶意。”黄挚不能明说自己的小心思。比起无意的撩拨,由于心意的差别,真心的追求在行动上反而受制。
“噢。”王听云低着头,不看他一眼,她往宿舍走。
路上,手机收到了信息,辩论赛的正式彩排明天开始。她不禁皱了眉。
从小到大,她不善言辞。到了现在,和大学同学之间,也不降心事。
先前,宿舍同学以为,王听云拿到了主持的名额,沾沾自喜。稿子那么些字,要背早背熟了。王听云像是炫耀一样,一天到晚背。她们哪知,王听云是因为紧张。
与人交际,对王听云而言,仍是非常艰难的障碍。
她过了十七年孤独的生活,有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嘴巴无法同步运作。除了学习的交流,她和同学们话题很少。她不追星,不化妆,很节俭,购物少,数来数去,只有黄挚,才是唯一一个,不跟她聊学习,也能保持一问一答的人。
可他是黄挚,她迈不过去那一道坎。
王听云所遭受的一切,都只在书籍中排解。
有话说,医者不自医。到了一定时间,压抑不成眠,是必然的。
这一晚,她闭眼到半夜,仍然清醒。她起来,在手机玩了一个扫雷的小游戏。
游戏不同,环境不同,也找不到高三时,偷来的轻松那种欢喜。
王听云放下手机,久久无法入眠。
与此同时,黄挚躺在酒店,失眠了。
王听云记恨他曾经的欺骗。可他想,一只小兔子能凶到哪儿去,哪知,她真把话说开了。
过错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十字架上。他伤害过的人儿,拿起烙铁,烫焦了他的心肉。他闻到了腐烂而黏稠的异味。可胸口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
在邬山镇,黄挚小打小闹有不少,但是造成王听云这么大后果的,还是头一遭。
过来C大之前,黄挚给黄父打了电话,大致讲了下未来规划。
“反正别讹我的钱,你爱干什么去干什么。”黄父对于儿子飞去C大的做法,讽刺了两个字:“毛病。”
黄挚身为孝子,回道:“我们三姐弟都不在你身边,你悠着点,别到处与人结怨。真遇上喊打喊杀的,我们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们别给我闯祸就万事大吉了。”黄父巴不得赶紧送走这三个烦人精。“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人生谁都是摸石头过河。重要的是知错能改。对方要是不给你改过的机会,你也就别强求了。”
黄挚当时迅速挂了电话。如今回想,这是强求吗?
好像也算。可他还就强求了。
黄挚生平第一回对女孩上心,他做不到黄父的坦然。
黄父站一旁围观,嘴皮子一动,活脱脱人生赢家。可他年轻时,不一样也干过浑事。
继承了黄父基因的黄挚坐起,跳下了床。他又看王听云的照片。
她在高中时,薄如纸片。上了大学,伙食也差,下巴仍尖。黄挚不禁幻想,她要是脸蛋圆润了,大概用得上“肥美”这个词。
他给她发了微信验证。
第二天清晨,太阳躲在乌云之后。保险起见,王听云带上了一把伞。
犹豫了许久,她通过了黄挚的验证。
她去了辩论赛彩排。辩手们没什么可排的,各自观点保密。辩论前的舞蹈和主持,都得走一遍。
彩排时,观众席上人少,王听云说得还算稳当。她走下舞台,有一同学说:“下雨了。”
她坐在观众席看其他同学的表演。
黄挚来都来了,当然不会被王听云一赶就走。他发来微信:“王听云,我就过来玩两天,昨天被你浪费了,我今天晚上的飞机,你不要这么苛刻对待你的债主。”
王听云见到他的微信,生出一股闷气,不自觉扁了嘴。
物理系男同学见到了这一幕,惊讶地问:“怎么了?”
“嗯?”她转过来,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些怯弱。
男同学看一眼她的手机,“排练的时候,他们指责你,没见你生气,我还以为你没脾气。原来你发脾气时,也和小女生一样。”
“排练……那是我做的不好。”而且,她不是没脾气。而是习惯压抑。这是长达十几年的习惯,不是短短半年就能纠正的。
彩排结束了。王听云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黄挚刚刚没有收到她的回复,连发几条微信过来:“王听云,你在哪儿?”
王听云看着他的微信。也就十八岁的男孩,微信头像却用的是中老年喜欢的花开富贵。
刚刚男同学的话给王听云提了醒,她要学会遗忘,不是怨恨。
王听云给黄挚发了定位。叹了声气,怎么找他当了债主?可她不找他,也没有朋友了。她给世界留下了十八年的岁月,岁月里只见她和王母。
排练室到门口有一段路,不设连廊。
牛毛细雨下,男同学问:“王听云,带伞了吗?”
她点点头,“有。”
“要不一起?我去饭堂。”他笑。
同学们都说他长得帅,笑起来非常治愈。王听云也笑了下,“好。我……送你到门口,我等人。你把伞拿去就好了。”
男同学开玩笑问:“等男朋友啊?”
“普通的。”甚至朋友都算不上。
交际是王听云的劣势,她担心同学们对她有意见,送男同学的时候,她持伞的手高举,把伞移到他那边。于是,她一边肩膀落满雨雾。雾成水,沾湿了她的皮肤。
刚到的黄挚,见到了这怒火中烧的一幕。她踮着身子的神情,格外关注那位男同学。黄挚想把手里的大伞直飞过去,拆散鸳鸯。
到了门口的雨棚下,男同学再问:“不去饭堂啊?”
“我等人。”她收起伞。
“好。”男同学说,“那我先走了。”
黄挚走过来,衣服是黑的,伞是黑的,眼睛也是,除了浓黑还有重量,沉沉压向王听云。
他哪怕是欺骗她,也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这般冷峻如山的面孔,她第一回见。她没敢吱声。
黄挚一手把她拉过来,纳入他的黑伞下。
超大的一把伞,完全盖住了二人的身子。
王听云回头,朝男同学说:“我的伞给你。”
“谢谢啊。”在黄挚阴凉的目光里,男同学撑起女式小花伞走了。
王听云一回头,见到黄挚的神色像是一个孤绝艺术家的水墨画,笔墨轻,有情绪。
“他干嘛的?”他问的话也很有味道。
她淡淡地回,“同学。”
“走吧。”
“你想去哪儿?”王听云端着姿态,淡然处之。
他看她肩上湿透的衣裳。哼,为了那个男的,把自己淋成这样。“回酒店。”
继续淡。“回酒店做什么?”
他横她一眼,“你淋成这样,披着湿衣服到处陪我走?”
“我回宿舍就行,不去酒店。”她控制得刚刚好,没有情绪。
黄挚猛地拽过她的手。
她这就破功了,又露出恼怒之色,“我不去——”
他冷冷勾起笑,“王听云,你想多了。我不碰你。”
她斥责:“谁知道你的话是真,还是假。”
“王听云。”
她一惊,回了头。
男同学回来了,“我遇到同学,有伞了,这还给你。”
不知自己和黄挚的争吵,男同学听到多少。她很尴尬,在同学和黄挚面前,她有两幅模样。一个是好学生,一个是受过伤害的小女孩。
黄挚替她接过了那把伞。
男同学挥挥手,钻进了另一个同学的伞下。
王听云抢过小花伞,“我回去了。”
黄挚沉默,一转身,连人带伞向前走。
王听云打开伞,和他走了不同的方向,她往宿舍。
黄挚走几步,一回头。
憋了一肚子气。刚才那个男生,就是和她合照的一个。长得不及他。他一继承了父亲美貌的帅哥,她瞎了一样的看不见。
黄挚咳一声,喊道:“王听云。”
她回过头,不耐烦:“又做什么?”
两人隔了五六米,他说:“去酒店。”
“我不去。”
“那你回宿舍换衣服,再出来陪我逛。”
“雨天有什么好逛的。”王听云掉头就走。
真的走了?
她头也不回,真的走了。
黄挚暗骂一声,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