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争柯走下出租车,寻找目的地。
雨后的天空又灰又矮。
稍显冷清的商业街上,一块广告牌调皮地横出了灯柱。OneFool字样栩栩如生,似在讥嘲众生的愚劣。
店前斜立黑板画着的星球大战暴风兵头盔,被雨水模糊得滑稽又可爱。
老周说的就是那里了。不迎客来,不送客去。在这租金昂贵的地段如何经营得下去?
刁争柯疾走而去,澄亮皮靴踩到一块松动的广场砖,溅起灰水,脏了他的新鞋子。
推开OneFool的小扇玻璃门,长长的吧台空无一人,店内也不见服务员的身影。只有一位年轻女子坐在窗前。
他上前询问:“荆觅玉小姐?”
“我是。”年轻女子转向了他。
他这时看清了她的样貌。
瘦瘦的瓜子脸,眼睛棕黑得像陈年酱,皮肤白皙则是食用盐。只怪他中午饺子吃撑了,浮现出脑海的都是调味品。
他望了眼木桌上的大杯咖啡,客气地递上名片,“你好,我是昨天和你联系的刁争柯。”
她接过。名片和老周的一样,用的是高饱和度的互补色,土味十足。
刁争柯弯腰就座,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个文件袋,推到她的面前,“这是您要的资料。”
荆觅玉一拆绳子,几张资料就滑了出来。她第一眼见到的是男人照片。剑眉星眸,唇线似笑非笑。
她扬起了笑,“证件照这么帅?”
“帅,而且花。”
“嗯?”
“第二页第二栏是他的感情经历。十八岁至今,他交往过二十四个女朋友。十八岁以前有两个。”刁争柯公事化口吻。
荆觅玉目光转至第一页照片之后的资料。
晏玉,男,28岁,身高1.82米,体重74公斤。籍贯复祝市。
荆觅玉看着这个籍贯地,抿了一口冰咖啡。“复祝市?”
“对,和荆小姐是同乡。”刁争柯自然地接话。
她抬眸,“你查我?”
他怔了下,否认说,“不不不,荆小姐的情况是老周告诉我的。”
“是么?”荆觅玉定定看着他,手肘撑在扶手上,左手尾指抚着左边唇角。
刁争柯这才发现,她的唇角线比普通人的长些。听说这样的人笑容特别好看。“我们不查客户。”
她不深究他的话,顺口问道:“老周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下个月。”
她的注意力回到晏玉的资料,纤长玉指在照片上跳了两下,“他那些女朋友们的照片有吗?”
“有,第三页开始。”
“转账按老规矩。”荆觅玉合上资料,一手拿起椅子上的米黄色风衣。“我先走了。”
刁争柯看着她离座。
栗色微卷长发披在纤细的背上,白色高跟鞋“哒哒哒”地响在安静的OneFool。
他又有新发现。
她的鞋底很干净。和他一样,是新鞋。
荆觅玉拉开OneFool的玻璃门。
乌云挤压天空,洒起了细雨。
她走向室外停车场。
一转角,她望见自己的车前站着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
他靠着她的车子右前灯,正在打量什么。那高大身影伫立在阴沉沉的雨天,远望过去,街道的建筑都呈现出一种灰颓。
她停驻脚步,思索是等他离去,还是大方地上前与他打招呼。
下一秒,他发现了她。
荆觅玉唇角抿了一下。这下就不能假装没遇见了。
走过去站定在他跟前,她弯起了笑。
男子盯着她,沉声说:“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停车时右侧不要压线。要给相邻驾驶员开门的空间。”
她这时看清了,她的车子右侧正是他的路虎揽胜。她礼貌性朝他点点头,“我开出来。”
“还有。”男子目光移至她的脚下,“开车不要穿高跟鞋。”
“我车里有备平底鞋。”她往车门走。
“荆觅玉。”男子拦住她,“你什么时候来北秀的?”
“一年前,公事外调过来的。”她看着他横过来的手。这双厚实的大掌,曾在寒凉的冬天给过她温暖。
这个城市很奇怪。
明明在南方,却叫北秀市。
明明在南方,却比北方冷。尤其是此刻,刺风夹杂毛毛雨,落在她的脸颊,寒冰彻骨。
他追问,“来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祁玉峰。”荆觅玉望向他俊逸的脸,“下雨了怪冷的,让我回车里吧。”
落在她长发上的细雨像是一层纱帽。祁玉峰看着,让开了道。
荆觅玉上车,迅速换上备用鞋。启动车子,慢慢驶出泊位。她打开右前窗玻璃,侧身探头朝祁玉峰说道,“抱歉,停车的时候没注意。”
他俯身,“手机号还是原来那个吗?”
“是的,没换。”她笑,“先走了。”
这时,左边的方向有车声传来。
她扭头一望,心惊地踩紧脚刹。
一辆白色跑车向她冲来。她的车子一半车身在行车道,如果跑车刹不住,两车就会直接碰撞。而且跑车直撞的部位就是她所坐的驾驶位。
荆觅玉立即换倒车挡,但是时间来不及了。
祁玉峰退到路边,急喊:“倒车!觅玉,倒回去!”
她听见了。然而跑车速度飞快,她只能眼睁睁望着。
跑车来了个急刹,轮胎在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车上的男人将方向盘往右打,车头几乎与荆觅玉的车身相贴而过,撞上了泊在她车子左侧的奔驰车。
跑车受到撞击,险险斜停。
荆觅玉惊魂未定,跑车左车角和她的左车门仅隔一寸。
车上的一男一女驾驶员都没有动。
“觅玉,你有没有受伤?”祁玉峰拉开右车门,弯腰探身。
她喘了口气,“我没事。”
跑车的男人打开敞篷,跳了下来。
祁玉峰抬头一看,讶道:“晏玉?”
晏玉站到荆觅玉的车头,森冷目光透过车窗射向她。“下车。”
“晏玉。”祁玉峰再次唤他。
晏玉掀眉,“你的旧相好?”
“我朋友。”祁玉峰一手搭着车门,站直了身子。
晏玉哼了一声,明显不信祁玉峰的说法。他凝眸望着荆觅玉。
这道凌厉的视线让她低了眉,然后按下车窗。
荆觅玉从看到晏玉资料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在斟酌与他邂逅的场合。他这副外表,最是适合一见钟情。以往所交的男朋友,大多是在她已有心理准备时出现。晏玉的冲撞,让她有点措手不及。如果她在此一见钟情,未免过于斯德哥尔摩症了。
她从车窗里探头,装作没看见他那阴沉得像是在黑水沟淌过的脸,“你的车把我的车门挡住了。”
祁玉峰再度弯腰,示意荆觅玉从副驾驶位出来。
她看看晏玉。他并没有要驶走跑车的打算。她换了鞋,跨到副驾驶位。
突然,她攀着靠背的手被祁玉峰捉住。
他暖和的手掌罩着她冰凉的五指。
她食指刮到了他的掌心。
祁玉峰的手掌纹路深长,汇成一个川字。她幼时听闻,这种掌纹的男人稳重多金,值得托付。
她反握住他的手。
他一拉,她倾身出了车子。
车子泊处有一摊雨水,脏了她的鞋面。
祁玉峰顺着她的视线向下望,“你总爱在下雨天穿白色鞋子。”
荆觅玉笑了笑。她不止雨天爱穿,晴天也穿。只是每逢阴雨连连的日子,他才会留意她的鞋子。
两人身子靠得近,在晏玉的角度看来,似乎祁玉峰抱上了她。他敲敲她车子的前盖,“这位女士,过来谈谈赔偿。”
荆觅玉将左边的长发拨到肩上,轻声道,“你没有撞到我,你和奔驰谈赔偿就行了。”
跑车与奔驰直接相撞之后,把奔驰整辆车子推至墙边,车头尽毁。可见晏玉的狂妄。
“但事故的起因可是你。”晏玉轻笑,“结果你的人和车都安然无恙,我和奔驰损失惨重。你说是谁赔给谁?”
荆觅玉抿了下唇。刁争柯给的资料文件袋搁在车子后座。而面前的晏玉比文字的描述更为真实鲜活。
桀骜不恭,飞扬跋扈。
可见资料少了项:这个晏玉不仅花,而且坏。
“晏玉。”祁玉峰眉毛拧成了绳结,“你闹这么大动静,保安很快就会过来。你说在监控里看谁才是主因?”
“万一——”晏玉洗净了黑水沟的郁色,愉悦一笑,“监控坏了呢?”
荆觅玉暗想:他说出这话,恐怕是监控真的坏了。
室外停车场位于商业广场北侧。北侧市政路正在施工,除了泊车的,其他人不走这里。商场的东、西方向有行人匆匆而去,没有人留意北门。
她转向祁玉峰,“你会为我作证吧?”
祁玉峰安抚地笑笑。
晏玉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赔偿的事,我的律师会和你谈。”
祁玉峰拍拍荆觅玉的肩膀,“你先回去吧,我来和他谈。”
她不能判断祁玉峰和晏玉的关系,道谢走人。回到驾驶位。车子一启动,她就见晏玉浮现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她踩下油门,驶出了停车场。
荆觅玉的住处是一个六十平方的房子。公司报销一半的房租。
她住在九楼。她不喜欢住高层,九这个数字是当时能选择的最低。
荆觅玉拉开户门,听到卫生间传来哗哗水声。
王阿姨拿着抹布走出来,亲切有礼问候,“荆小姐回来了。”
荆觅玉笑颔。“是的。”
“鱼缸的水刚换过了。”王阿姨是固定保洁工,一个星期过来一趟。
“好的,谢谢。”
荆觅玉有四条金鱼,色彩艳丽,尾鳍清澈。她在鱼缸前定制了一个折叠式的工作台。累了,目光就转向鱼缸。
羡慕这些没有烦恼的鱼儿,亦惋惜它们只能在这小小的空间来回。
来到北秀市,荆觅玉换过三个保洁工。只有王阿姨会细心照料金鱼。
王阿姨打扫完就离开了。
荆觅玉把工作台打横,坐上木椅,拆开文件袋,细看晏玉的资料。这几页的内容主要是晏玉丰富的情史,其他经历寥寥几句带过。
荆觅玉拨了老周的电话。
听到的是关机提醒。自从刁争柯接手调查,老周的号码一直关机中。
她无意识地用手机的右上角去敲打桌面。
乍看到这份资料,她凭着一堆的女朋友照片,猜测他是一只行走的生殖器官。但经过今天的撞车,她对他的印象有所改变。
这是一只气焰嚣张的生殖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