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城门口的亲卫分成两列,一字排开,朝中各臣簇拥着昭元帝的御辇等在城门外,陵王与琮亲王就站在前列。
昨日程昶在扬州的消息一传来金陵,昭元帝立刻命令宣稚带着两千殿前司禁卫去接,眼下卯正已过,遥遥见得一列兵卫从远处行来。
宣稚驱马到近前,跪地拱手:“禀陛下,末将失职,并未能从扬州迎回世子殿下。”
御辇中的人久坐不语,反是陵王闻言一愣,问:“未能迎回明婴?归德将军此言何意?”
他这日身着绀青大袖公服,腰束革带,虽素雅了些,难掩一身清贵之气。
宣稚道:“末将昨夜带人抵达扬州时,扬州府尹刘勤刘大人称,世子殿下已然与明威将军先行回到金陵了。刘大人说,世子殿下临行前交代,他当日在皇城司,实为柴大人所迫害,让末将等把柴大人押解回京。”
此言出,四下俱惊。
柴屏为人素来十分和善,竟会是迫害三公子的凶手?
众人的目光这才从长长的护卫队掠过,落到后方一驾囚车上。
陵王闻言,倒是平静,“唔”了一声道:“有这样的事?扬州府尹何在?”
刘府尹越众而出:“下官在。”
“明婴指认柴大人时,可还说过什么?”
“回殿下,世子殿下只说当日是柴大人带人把他追杀至皇城司内外衙通道尽头的柴房,那把火也是柴大人命人放的。以至柴大人手臂上的燎伤,是因为大人命人给柴房上了锁,后怕人发现铜锁怀疑上他,取锁时,烈火冲出柴房所致。”
“既如此,此案涉及当朝王世子、朝中大臣,非同小可,当立刻着令三司一同彻查,一定要找齐证人、证物才可定罪。既不能让明婴平白遭此大劫,却也不能冤了当朝大臣,父皇以为如何?”陵王言罢,对着御辇拱手请示。
“殿下不必费心,证人本王已经找来了。”
昭元帝还未答,只听人群后方传来冷冷一声。
众人闻言望去,只见左面的侍卫朝两旁分列开,让出一条狭道,程昶带着周才英,正自狭道里行来,他的身后跟着的正是云浠与数名皇城司禁卫。
程昶到得御前,先一步与昭元帝拜道:“陛下。”
昭元帝的声音自御辇里悠悠传来:“昶儿平身。”
程昶的目光又落在御辇一旁的琮亲王与王妃身上。
时隔一年,琮亲王的鬓发已花白一片,王妃本是美貌,而今却已不复昔日风姿,一见到他,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程昶原本对这两位半路父母没甚感情的,可眼下见他二人这般模样,心中一时涩然,不由上前一步,唤道:“父亲、母亲。”
这声“父亲”入耳,琮亲王的眼眶也红了,但他很克制,拍了拍程昶的手,说:“你平安就好。”
早在扬州时,程昶就听刘府尹说了,自从琮亲王府为他办过白事,琮亲王夫妇便一直闭门谢客,连昭元帝的大寿都不曾亲赴。
程昶知道,琮亲王这是对昭元帝彻底失望了,可他处境艰难,既无力反,也不能雪恨——程昶的“尸身”一直未能找到,倘他还活着,琮亲王府一旦反,岂不平白断了程昶的后路,于是只能与昭元帝两不相见。
程昶本想好生安抚一下他的父亲母亲,但许多话自可留回府中再叙,眼下毕竟在御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当做。
程昶退后一步,再朝昭元帝的御辇一拜,说道:“禀陛下,一年前侄儿被贼人追杀,实为鸿胪寺少卿周才英周大人亲眼所见,那贼人以为侄儿已死,是以疏忽大意,留下了这么一个证人。侄儿担心那贼人对周大人下手,昨晚与云将军连夜回到金陵,救下周大人,现周大人已亲书血状一张,足以证实侄儿当初,正是为御史中丞柴屏所害!”
这话出,周才英战战兢兢地跪地,奉上一封血书。
守在御辇旁边的吴峁将血书接过,呈入御辇。
周才英道:“禀陛下,当、当日,明婴,不,世子殿下之所以会去皇城司,正是柴大人借用失踪的五殿下一事,把世子殿下诱去的……”
昭元帝圣躬违和,众臣皆知,以至这个老皇帝想在临终前与失散多年的儿子见上一面的心愿,也成了朝中众人心中心照不宣的秘辛。
是以周才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及五殿下程旭,周遭人等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怎么吃惊。
昭元帝一面听周才英说着,一面扫过血状,待周才英说完,他唤道:“大理寺卿。”
“臣在。”
“眼下刑部要查兵部库房失窃案,柴屏又是御史台的,这张血状暂由你收着,昶儿被人追杀至火海的因果缘由,朕限你十日内,务必查得水落石出。”
“是。”
昭元帝微一默,又唤道:“明威。”
云浠越众拱手道:“末将在。”
她连夜随程昶回到金陵,来不及换公服,身上穿的还是冯屯赠的那身浅黄绫罗裙裳。
正值辰初,春光清淡异常,她方才站在人后不显,此刻到了人前,才发现外裳的绡纱上,以近乎透明的浅金丝线绣着朵朵棣棠,这些棣棠在夜色里还瞧不出,眼下被春晖一照,整个人如覆华光,她本就生得明媚好看,走在碧空下,清恣落落,娉婷生辉。
周遭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呼吸不由一窒。
程昶见此情形,眉心不着痕迹地蹙了蹙。
“你此番东去扬州,寻得昶儿,又立下一番奇功,本该晋封,但朕念你自岭南归来,刚升任四品将军不久,赏,纹银千两,赐金印紫绶。”
云浠拱手:“是,多谢陛下恩典。”
昭元帝道:“今日昶儿平安归来,朕心大悦,特赐众爱卿一日休沐。”又对程昶道,“昶儿,你父亲母亲这一年心忧你的安慰,思你思得辛苦,你今日且回王府陪一陪他二人,待明日再进宫来见过朕与你太皇祖母。”
“是。”
说罢这话,昭元帝似是乏了,随即一摆手,先行一步由殿前司的禁卫引着回宫去了。
昭元帝虽赐了休沐,但这年开年后,宫中诸事繁多,众臣哪敢真的休,纷纷与琮亲王、程昶道了贺,便依序往宫里行去。
自郓王倒台后,大理寺卿一直不受器重,眼下昭元帝虽交了一桩要务给他,但大理寺卿知道这桩要务其实是一份苦差事。
不提柴屏御史中丞的身份,他本就为陵王殿下所器重,处罚得重了,得罪陵王,可若处罚得轻了,又得罪三公子。
大理寺卿两头为难,看陵王与程昶欲离开,一咬牙,揣好昭元帝交给他的血书,上前一步唤道:“陵王殿下、世子殿下留步。”
陵王与程昶同时顿住,回头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先跟二人揖了揖,“是这样,下官方才粗略地把周大人写的血书看了一遍,发现上头并未写明柴大人加害世子殿下的原因,是以想向殿下请教,您从前可与柴大人有什么龃龉没有?”
程昶言简意赅:“没有。”
“……”大理寺卿为难。
陵王道:“说到这个,本王也觉得蹊跷,据本王所知,柴屏与明婴之间并无任何纠葛,且本王记得,当初忠勇侯的案子,御史台那边,还是你二人一起查的,期间合作无间。明婴遇害当日,恰逢忠勇侯的案子审结不久,柴屏去皇城司,似乎也是为这案子去的,如何会加害明婴?明婴你却要细想想,会否你当时只顾奔逃避难,会错了柴大人的意?”
大理寺卿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倘一切只是误会,那他就好交差了。
可还不等大理寺卿出声,程昶就凉凉道:“殿下这话何意?本王险些葬身火海,如此切肤之痛,还冤了他柴屏不成吗?”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程昶道,“本王是不知道柴屏杀我的动机为何,本王若早知道,早防着他不是更好?又或者说,柴大人与本王之间确无龃龉,他的所作所为,说不定是受人指使?”
程昶这话意有所指,周遭众人不是听不出。
周围还有许多臣子尚未离开,闻得此言,浑身一颤,尽皆退后一步,躬身而下。
唯余当中两人沉默对峙。
片刻,陵王一笑,淡淡道:“明婴这话多虑了。不过,倘柴屏当真是受人指使,胆敢加害本王的堂弟,本王必将第一个为你诛讨此人。”
“那么就请堂兄好好记得这话。”程昶道。
他看着陵王,忽地也一笑,“本王这个人,其实不大愿意与旁人纠葛太深,但他人害到我头上,必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过去。倘堂兄找到幕后‘贵人’,还请一定告诉明婴,本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加诸在本王身上之苦,本王必当以十倍奉还!”
言罢,再不多言,一拂袖,径自走向自己的马车。
琮亲王的马车已经起行了,今日来迎程昶的厮役正是孙海平与张大虎。
两人昨夜得知程昶竟活着,已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过一场,方才吊在人群最末看到他们家小王爷,激动也激动完了,眼下迎上来,心境已端得稀松平常。
孙海平把程昶扶上马车,张大虎跟在后头,四下探头望了望,问:“小王爷,云将军哩?”
云浠此前去扬州,本来就是为了缉捕盗匪,眼下虽跟着他回来了,可盗匪的线索半点也无,这会儿自然赶去了枢密院。
程昶道:“她还有事。”
张大虎无不遗憾道:“云将军真好看,小的还当她这回救了小王爷,王爷要将她请来王府好生答谢呢,小的就可以多瞧两眼了。”
程昶一夜未睡,正闭目养神,闻言,略略睁开眼,扫了张大虎一眼。
眼神冷凌凌的。
孙海平恨不能脱了袜子去堵他的嘴。
张大虎似也觉察出他家小王爷神色有异,不由解释:“又不是小的一个人觉得云将军好看,嘿,小王爷,您是没瞧见,方才左太傅家的小公子瞧见云将军,两眼都直了。不过他品貌不行,云将军瞧不上他,上回他去忠勇侯府提亲,云将军的嫂嫂不应,给他辞了。”
程昶听了这话,一怔,刚合上的眼又睁开:“提亲?”
“是啊,小王爷,您是不知道。您这一年不在,忠勇侯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张大虎道,“太傅家的那个就不提了,上回还有一个剑走偏锋,直接去跟云将军说,被云将军当面拒了。将军为了躲这事,听说从岭南回来后,几乎都不住侯府,成日往军营躲哩。但这也逃不过,好像就二月吧,宗正寺少卿家的五公子也托媒媪上忠勇侯府提亲了,他人品不错,八字也与云将军很合,且很有诚意,眼下六礼才纳采,连聘礼都备好了哩!”
程昶“嗯”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可他眼虽闭着,眉峰却渐渐蹙起,唤道:“孙海平。”
这一声冷凛森然,听得孙海平一激灵:“在、在。”
然而不等程昶吩咐,他立刻就道:“小王爷,小的昨夜已把这一年来到忠勇侯府提亲的十余人的身份查好了,待会儿一回府,小的立刻呈给小王爷。”
程昶眉峰稍平,又“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