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上正在上演着现实世界再难复制的传奇,光影交织的魔法,将银幕下的人带入了故事,进入另一个空间,踏上一段不属于尘世的瑰丽传说。
我看入了迷,看失了神。
忘了身置何地,也忘了身边是何人。
直到不经意间转头,看向身旁,影片已放过了一半,而穆彦竟已睡着。
安静的放映厅里灯光全熄,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不断变幻的光亮投在他半侧的脸廓。他半低头,侧向我这边,睡得沉静,挺直鼻梁镀上银灰色微光,眼窝阴影深深浅浅延伸到面颊。
我下意识想推醒他,抬手触到他肩膀,指尖传来外套下的体温和织物柔软触感。
心头一软。
他睡得这样安适,眉梢眼角的锋芒全都化为平静,平日的盔甲都因疲倦而卸下,连尖刺也变得柔软。这一刻我看不到什么精英,什么上司,只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向疲倦的本能投降——在电影院里,在一张柔软的椅中,他累了,困了,睡着了。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
尽管他从来不说,从来不会显露疲态在人前。
有没有压力,有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有没有同我们一样的彷徨困惑……恐怕连他自己也很少会去想,快马加鞭的工作迫使他不断加快步伐,要求他的团队越来越快前行,自己必然更快一步才能带领在前。
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数年如一日,二十四小时不得懈怠。
我没有叫醒他,直至电影结束,字幕缓缓升起,灯光大亮。
他自己醒过来,以为我没有觉察,清了清嗓子坐直,假装一直在看。
“片子真不错。”我微笑说。
“嗯,不错。”他点头,神色愉悦。
我们起身,随在散场的人丛里往外走,拥到出口的人们,将他和我挤在一起,肩并着肩,臂贴着臂,仿若亲密……我低头,恍惚地想起,曾经以为他遥不可及。
回去的路上,穆彦显得心情很好,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穆小悦的捣蛋劣迹,历数这只臭狗咬过他多少双鞋,撕坏多少本书,甚至把没啃完的鸡骨头藏在他枕头底下。
我笑到喘不过气,真应了“恶人自有恶人服”这话,谁能想到穆彦会败给一只无赖柴狗。
“狗不可貌相,当时捡到它,真没看出那可怜兮兮的外表下,潜伏着一个强悍的灵魂。”穆彦感叹,眼光不怀好意地斜向我,分明是话里有话。
我白他一眼,“有眼不识金镶玉,后悔也晚了。”
后视镜里,穆彦目光一掠。
“晚吗?”
我只是说,活该他被小狗折腾,可他好像以为我语带双关。
在我尴尬寻思着怎么回应时,他转移了话题,轻描淡写地说,“今天邱先生称赞了你。”
我并不意外,处理江磊那事,想必给邱景国留下了印象。但特意夸我,倒像是为了返还一点颜面给纪远尧,使我们面子上不那么难看。
穆彦缓缓开口,“这次事出有因,你做得不错,但以后媒体的事还是转交给徐青处理,以你现在的职位,私下责问杜菡或其他人,都不合适。”
我僵在车座上,不知该说什么。
他也不再言语,沉默开车。
我转向车窗外,深呼吸。
平静下来想想,他是对的,是我越界了。
作为总秘,私下过问企划部与媒体的事,传递的未必只是我个人的态度,对此敏感的人会立刻联想到纪远尧的态度。而我绕过徐青,擅自责问杜菡,也的确出于私心——我是想知道,穆彦到底做了什么,想知道他会被牵连到什么程度。
这一瞬间,我有种冲动,想将担忧挂虑,都说给他听。
然而,要怎么说。
说我不相信他的规则,还是说我认为他在犯错,认为他会给自己和企划团队招致麻烦?
“对不起,是我处理不当。”
我的道歉,似乎让他感到不自在,从后视镜里扫来的目光,流露一丝探究。
“安澜。”他目送前方,语声低沉,“我知道,程奕现在有调你回企划部的意思,但是这不是合适的时机,一些事还不明朗,我不希望你插手进来。”
见我久久没有作声,他沉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真希望不明白,希望傻傻听不懂,那样就不会五味杂陈,不会这样难受。
他不避讳地提到了“一些事”,无异于承认了我的猜想,印证了我的担忧——甚至他自己比任何人想得更远,已准备承担相应的后果,无论好坏。
“明白。”我笑着,一个字也不能再多说。
到了我家小区门口,穆彦停了车,没有要说再见的意思。
“今天真累。”他放低座椅,打开车顶天窗,“忙过明天,也该给大家放个假了。”
“明天你是最忙的,我就不拖着你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侧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他不理睬我的话,仰靠座椅,双手枕在脑后,头顶是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城市夜空,只有霓虹映出暧昧色晕。
然后,听他突兀地问,“如果让你评价我,你会怎么说?”
我下意识问,“作为上司的评价?”
他笑,“除了上司,我还有其他身份吗?”
我回答,“还有朋友。”
他不屑,“谁跟一个黄毛丫头做朋友。”
我点头,“对对,只有小男生才和黄毛丫头一起看电影。”
“喂,说正事。”
“评价你?”
“嗯。”
“已经说了嘛,小男生。”
他转过头,冷冷的,不着边儿地问,“知道明天早报头条是什么吗?”
我愣了下。
他自问自答,“头条是,女白领惨遭午夜人魔袭击报复。”
话音一落,他从座位弹起,一脸凶恶,两手作势要掐我。
这双修长好看的手,在离我脖子几厘米的地方顿住。
等了半天,他收回手,挫败地问,“你怎么不尖叫?”
“这叫定力。”我拨拨头发,感谢老哥小时候常玩这一招。
“没劲。”穆彦恢复了正常的冷脸。
“那我走了,晚安。”我推开车门,说走就走。
穆彦跟下来,不紧不慢走在我身旁,也不说话。
“干嘛?”我站定。
“等答案。”他气定神闲。
我苦了脸,转身沿着家门前林荫道,慢吞吞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搜刮赞美的词汇,“你嘛,当然是才华横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远见卓识、助人为乐……”
“安澜。”
他驻足站在一处路灯下,“不能告诉我实话吗?”
我站定看他,脸颊被初冬的夜风吹得微微生凉。
“要听实话?”我咬着唇想,实话又肉麻又尴尬,但终究是事实——“我的实话是,不管作为上司还是朋友,我都感激你。”
“什么?”他没听清或是不相信。
我看着他,收起笑容,缓缓说,“我知道我很幸运,能一开始就遇到你这样的上司,加入你带领的团队,有很多话可以评价你,但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
穆彦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笼在路灯橙色光亮中的身影,挺直而温暖。
这样英锐的眉眼,总让人感到压迫,却忽略了深邃目光之下的坦诚与关注。
真该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幸运,早一点感激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的“苛责”、“刁难”、“折腾”,我也许至今浑浑噩噩。说声谢谢是多简单的事,我却一直没有对他说过。
望着他的眼睛,我低声说,“以前,我还说过一些蠢话……对不起。”
他问,“什么话?”
我低下目光,“关于我父亲。”
他明白过来,有些好笑的样子,“这有什么可道歉的。”
“我曲解了你的好意。”
想起当时的狭隘敏感,我为自己羞惭。
他笑起来,摇了摇头,径自往前走。
我跟上他,沿着路灯下幽静的林荫路,一左一右,并肩走着。
穆彦看着路面,缓缓说,“其实,一开始留意到你,不是因为你有多特别,是因为你专注,你的注意力放在工作本身,不是之后的回报。我不会一来就看一个人的能力,能力可以培养,但素质和品性很难扭转。那时很奇怪,总觉得你很熟悉,很像某个人……后来才想起,是像我自己。”穆彦笑着,似乎觉得这话有些荒唐,侧首看我的反应。
我等待他说下去。
“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并不会让我刮目相看,只会更高兴看到你的努力,看到有一个同类,每天在我眼皮底下,做我曾经做过的事,犯我曾经犯过的错……有时会想帮你,有时又想不该插手,该让你自己一步步走。”他顿住,沉默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不是只有你才犯过傻,有一个时期,我也怀疑过自己。”
我了解他想表达什么,心里酸酸暖暖,接过话说,“看来我比你幸运,在犯傻的时候,能被人包容,被人引导。”
他笑笑,“我运气也不错,也遇到了帮我的人。”
“你是说,纪总?”我怔住。
他一笑不语,仿佛却有些怅然的样子。
我听说过关于纪远尧一手打下这片江山的漂亮事迹,也听说过穆彦如何完成一个接一个令业界惊叹的营销奇迹,却从来没有从当事人口中,亲耳听他们说过。
他们都不爱夸耀过去的战果。
今晚我却真的好奇不已。
穆彦目光斜来,便知我在想什么。
他摇头笑,似乎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最早,只有三五个人一起筹建分公司……除了我,那几个都调走了。”
我感兴趣的不是谁被调走,只好奇纪远尧是不是真如传闻中,单枪匹马被派来。
“没错,他那时刚加入总部,直接被空投过来,做成怎样全看自己造化。”穆彦的语气听来,却是轻描淡写,“邱景国只看董事会眼色,说要开拓新市场,就把我们推出来,说要战略收缩,可能就全盘弃掉。开荒牛只能背水一战,那时候真是同甘共苦过的。”
我放慢脚步,听出他话里的一丝异样意味。
今晚他说了太多,本不该说,本不能说的,也都说了……是工作压力还是别的原因,竟让他一反常态。这些话越是听着,越是让我不安。
已经走到楼下,穆彦转身,懒洋洋朝我一挥手,“上去吧。”
我怔怔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穆彦一笑,“谢谢今晚陪我看电影,晚安。”
他的声音柔和得发沉,神色也和平时有些不同。
我却迈不开脚步,他也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在玩“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偶人游戏,看谁会是忍不住先动的那一个——结果还是他,给了我一个“不要这么无聊好不好”的表情,扬长转身,走向停在远处的车子。
我只能这样看着他,看他走过一个个路灯,身影长长拖在身后,落寞成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