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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见灿烂的时刻 正文 第十章2

    3

    上海中心三区十七层,洛奇公司就设在那里。吴悠第一次去洛奇,是和林安娜一起到那里签字办手续,当时主持会议的是洛奇中华区的合伙人之一,一个叫Will(威尔)的中年男人。因为项目不大,所以洛奇没有给他们安排太大的会议室,Will也只带了一个随行秘书。整个场面和吴悠设想的相去甚远,谈判的场面没有什么“高大上”可言,可见麦迪逊这个项目顶多算是大公司挤出芝麻大的时间来应付的小生意。投资一家广告公司,对洛奇这样的大资本来说,颇有几分做慈善的意思。但吴悠和林安娜当时依旧非常配合,她们没有表现出不满,也没有丝毫抱怨,就像是两个体面的职场人,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一般。那天站在资本面前,吴悠也没有露怯,她至今仍记得那天太阳很大,她兴奋地和林安娜握手,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战斗。

    然而,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与会人员,会场上的气氛却一下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吴悠端着咖啡上楼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碰到了赵开颜,两人似乎都在同一瞬间犹豫了一下,都在思考要不要主动和对方打招呼,最后先开口的还是吴悠。

    “好久不见。”吴悠走到赵开颜面前。赵开颜点了点头问:“来开会?”

    “嗯,等下你参加吗?”

    “Will会和你们协商的,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赵开颜又回到了大学时那种不好靠近的姿态,她背过身准备去做别的事。这时,电梯门开了,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只见郑弋之一身西装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朝吴悠挥了挥手,然后走过来,说:“我以为我是最早到的,没想到你比我更早一些。”作为洛奇这边的合作律师,他确实也有必要到场参加,只是郑弋之在看见吴悠的那一刻,他似乎也没有要解释那天晚上他去做了什么和这几天他失联的原因。吴悠朝着郑弋之投以微笑,然后又看了赵开颜一眼,说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间。

    吴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什么,或者是在那一刻她觉得郑弋之和赵开颜都有些陌生,但要躲的原不该是她。她朝着脸上扑了两捧水,眯着眼睛找旁边的纸巾,这时洛奇的一个女员工进来上厕所,对她这种像喝醉酒一样的行为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吴悠的手机振了两下,Will发信息来说林安娜已经到了,问她在哪里。她这才重新整理了自己上衣的衣领,确认刚刚的行为没有让自己的妆变得一塌糊涂,才慢慢走了出去。

    吴悠此刻的心情就像是第二次去民政局的伴侣一样,想着自己曾经也是抱着海誓山盟的决心才走进来的,没想到她和林安娜的分道扬镳也来得这么容易。在洛奇这样的地方,来往不绝的投资客和创业者有多少得意,就有多少失意。

    吴悠推开那扇久违的门,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她不再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觉得这个办公室小得可怜,她礼貌地朝着Will笑了笑,然后和林安娜打了个照面,便坐在了三方各自都能看得到彼此的位置上。紧接着郑弋之也敲门进来,坐在了距离吴悠最近的地方。

    “人都到齐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Will吩咐秘书去关门,然后对林安娜和吴悠说,“Evelyn和Anna各自写的报告我都看过了,即使不是因为Anna,我们也应该开一次会了。在这之前,我想先代表洛奇说一下我的想法,我看了这半年来麦迪逊的运营情况,和我们当初预计的差不多,Q1和Q2的整体收益在我们的预估值上下,总的来说就是运营惨淡。”Will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平,基本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即使再听不出情绪,吴悠也知道这段话是在批评她们。

    “Will,我记得我第一次和Anna过来和你开会的时候就提到过,麦迪逊的整个概念都是新的,所以我们没有办法保证第一年的收益,但我们从长线发展来看,麦迪逊的前景是乐观的。虽然麦迪逊前两个季度的财报确实不尽如人意,那是因为所有的一切还处在公司的磨合期,这个我们必须承认。”吴悠不想Will在这个问题上借题发挥,她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Evelyn,你不必这么焦急,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批评谁,对投资公司来说,这当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是……你们知道洛奇最不同于一般投资公司的点,就在于我们习惯了时时把控风向,随时调整定位,这是非常重要的。从Q1和Q2的数据来看,麦迪逊确实是有必要做出一些调整的,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你们和大多数上海初创的广告公司没有区别,哪怕你们标新立异地觉得自己的定位非常准确。”

    林安娜只是看了吴悠一眼,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但对吴悠来说,Will在这个时刻提这些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

    “我以为今天会议的议题是股权分配的事情。”

    “今天的会议确实是要讨论股权的分配问题,也正是因此,我才更需要把实际情况提出来。”Will拿出当初的股权分配协议,向林安娜问道,“Anna,你是确定好了要退出吗?你也知道,当初我们的合同上是要求持股为期六年才能按比退股的,也就是说,如果今天你要走,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Will,你觉得我很在乎这点钱吗?”林安娜不屑地笑了笑。

    “好,那我们就按实际情况来说,Anna的股份应该由剩下的股东出资认领,我们才能重新划分股权比例。Jasper,我说得没错吧?”Will故意朝郑弋之问了一句,然后对着吴悠说,“Evelyn,对于Anna这37.5%的股份你有什么想法吗?”

    Will问得很故意,其实吴悠心里早就清楚,五百万元的37.5%是一百八十七点五万元,就她目前的经济情况,不要说一百八十七万,就是拿个零头出来,她在上海也只能喝西北风了。Will的意思很明确,Anna走了,大头只能被洛奇认领,那么吴悠就自然成了小股东,之后再进新的合伙人,股权被稀释,吴悠只会越来越没有话语权。唯一的办法,就是吴悠想方设法认领下林安娜的股份,可是这笔钱不是小数目。

    正当吴悠沉默不语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所有人都朝着门口望去,只见那个惯穿深蓝色西装的罗任司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问:“会开得还顺利吗?”吴悠朝Will看了一眼,Will不为所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脸色最难看的是林安娜。Will也有些诧异,问了句:“Lawrence,你怎么来了?”显然,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罗任司拍了拍Will的肩膀,示意他不用紧张,然后他走到了吴悠旁边。

    “Anna离开之后,这么大的占比总不至于拱手让人吧?”罗任司轻轻挠了挠脑袋,煞有介事地说,“噢,对,毕竟这么大的占比,钱是个主要的问题。”

    “你来做什么?”吴悠想不到,罗任司怎么会知道今天这场会议,吴悠看了林安娜一眼,林安娜却没有回应的意思。罗任司顺势坐到吴悠旁边,将一张支票放到吴悠的手边说:“这里是一百八十七万,足够认领下大部分的股份了吧?”罗任司与Will对视了一下,然后说,“提供资金应该不算干扰你们的会议进程吧,Will?”

    吴悠不懂罗任司的意思,说:“抱歉,我不知道你把钱放在这里的意思是什么?”

    “一百八十七万,买下你的创意,还算是个良心价吧。”吴悠这才知道,原来罗任司心里早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这笔钱不仅扇在了林安娜的脸上,扇在了吴悠的脸上,也扇在了麦迪逊的脸上,那个Independ的广告带来的收益远不止这一点。吴悠此刻收下这笔钱,就是收下了所有的屈辱。

    “Lawrence,商业社会,我希望你能遵守你的诺言。”林安娜几乎是压抑着心中的所有怒火在和罗任司说话。

    罗任司看着林安娜紧张的样子,笑了笑:“Anna,你这么说就真的是小肚鸡肠了,我没有不遵守诺言,我这不是过来帮吴小姐一把吗?你要退出,她想坚持,何况我是无偿赞助,何况……这是她应得的。”

    林安娜看着吴悠,吴悠也看向林安娜,电光石火之间,吴悠冷笑一声,然后收下罗任司的支票,微笑着说:“好啊!”

    有了这笔钱,吴悠就能直接认购下林安娜几乎全部的股权,麦迪逊也不至于就此落入洛奇的手中,所有吴悠想要坚持的都能继续,但是……吴悠突然站起身,走到一旁,拾起旁边装饰的高尔夫球杆,接着,她一脚踢开罗任司坐的椅子,反手举起球杆重重地打在了罗任司身上,猝不及防的攻击让罗任司滚到了地上……

    吴悠不记得那天自己的具体感受是什么样的了,她只是觉得那一瞬间的冲动,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眼下这个男人的任何一句话的体现,那种感觉就像她曾在高中的某一堂课上,承受着任课老师喋喋不休的批评一样。不管你平时成绩多么优秀,只要因为一次失误掉下班级前十名的位置,任课老师就会变本加厉地说:“骄傲吧,得意吧,摔跟头了吧!”其背后的原因是,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在课后去找这位老师补习,她甚至因为好几次考过其他人而被怀疑只是运气好。吴悠还记得那个下午,她是怎么当着老师的面拍案而起,说:“确实是考差了,下次不会了,老师可以先上课吗?”只是这样一句劝告,吴悠就被当作忤逆师长的坏学生,吴悠最终忍无可忍,背着书包走了。

    就和当年那次一样,吴悠能在这个时刻感受到的愤怒,就像是夏天突然而起的一阵台风,没有缘由地席卷了城市的墙和树木,让人惊愕。

    罗任司实在想不到,吴悠会突然发疯,他一边捂着头,一边准备去抢那根球杆,但吴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不仅压制住了罗任司,还一击重棍,落在了罗任司的头上,瞬间,一股鲜血从罗任司的耳边流了下来。林安娜和Will还有郑弋之都惊在了一旁,他们从来没见过吴悠这么凶恶的样子。吴悠看着一脸狼狈的罗任司,这才扔了那根球杆,“当啷”一声球杆落地,吴悠重新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呼了一口气,然后把那张支票扔在罗任司的身上,说:“这个……是医药费,罗先生。就这点钱,够你拿去住VIP专人二十四小时看护病房了。麻烦你搞搞清楚,这世上不是只有你有钱,气死我了!”

    “疯女人!”罗任司擦了一下额角的血,恶狠狠地瞪着吴悠。

    吴悠轻笑道:“是啊,我就是疯女人啊!我要是不疯,当初怎么会拒绝你这个‘大好人’呢?”

    屋外的人听到会议室里的巨大动静,刘美孜第一个跑了进来,她看着罗任司脸上的伤,尖叫了一声,连忙过去扶起了罗任司,紧接着,刘美孜转过头便指着吴悠尖声骂道:“你怎么这么疯啊?!小心我报警!”罗任司一手抽开,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直勾勾地看着吴悠,说:“你以为你很横吗?今天你不要我的钱,回头我一样吞了林安娜的那37.5%!”

    “你想多了。”林安娜终于站了出来,“那37.5%你永远也没有机会了。”林安娜走到吴悠身边,护住她的肩膀,对罗任司说,“从今天开始,麦迪逊这家公司永远有我林安娜的名字,你就不要再痴人说梦了。”吴悠转头看向一旁的林安娜,疑惑道:“Anna……”林安娜捏了捏她的肩,轻声说:“放心吧,下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打狗的。”

    林安娜转身,对Will说:“我收回我要退出的话,麦迪逊我会继续经营下去。”

    吴悠突然内心一紧,转头看着林安娜坚定而柔和的目光。

    “什么?”Will表示不可理解,如果不是他忍着,感觉立马就会从嘴里蹦出脏话来。

    如果这是一个值得鼓掌胜利的时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然而,Will却非常不耐烦地说:“抱歉,Anna,下次麻烦你想清楚再给全员发邮件,我每天都有上亿资本的项目要处理,请不要随便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Will的话说得很不客气,他看着林安娜坚定的眼神,夹着笔记本气愤地走出了办公室。郑弋之眼见现在也不需要他在场,便礼貌地点了点头,跟着走了出去。吴悠不知道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感激,意外,兴奋……总而言之,她之前感受到的那些负能量都因为刚刚林安娜的一句话而彻底消失了,林安娜走到捂着额头的罗任司面前,厌恶地说:“我以为至少能相信你一次,没想到……你原来这么恶心!”

    罗任司不顾额头上的伤,任凭血从额角流下,他轻轻咳了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抖了抖,再漫不经心地点燃,然后看着林安娜和吴悠说:“我以为今天会是个大结局,却没想到是个未完待续,我倒是很想知道,我是哪一步没有让二位满意?”

    “Lawrence,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吴悠不想再和罗任司玩这种躲猫猫的游戏,如果他要的只是对吴悠和林安娜的一顿羞辱,那他已经做到了。

    “我想要什么?”罗任司一脸无辜地看着吴悠,“嗬,Evelyn,你问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是对我有多少偏见啊?今天你最该问的,不是你的好搭档Anna吗?把麦迪逊创意给我们的是她,决定要退出麦迪逊的是她,现在反悔的也是她,你说我要什么,我能要什么呢?我不过是配合你们演完这出……母女情深的戏码,对吧?”

    林安娜忍不住怒斥道:“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在这里惺惺作态吗?且不说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开会的时间,我就问你一句,由我的股份折算出来的一百八十七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数值的?若非有人泄露合同内容,或者你用了什么下三烂的手段获取了内部信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恰好来做这个‘大好人’。”

    林安娜不说,吴悠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林安娜直直地看着罗任司,说:“你觉得我最害怕的,不就是这个吗?”说着,她把女儿的照片甩到了桌上,“就像我最开始说的,我这个人最恨有人要挟我。”吴悠看着桌上那张女孩近乎**的照片,以及那女孩与林安娜相似的容貌,便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罗任司沉默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摁灭,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回头对刘美孜说:“走吧。”

    “怎么不说了?”吴悠追问了一句。

    罗任司回头看了一眼吴悠,双眼里是愤懑不平的血丝,那深邃不可见底的双眸里有一种藏匿已久的辛酸,忽然间他笑了一下,对着林安娜说:“你们不是很想知道我要什么吗?Anna,我就问你一句,你这一辈子真的都问心无愧吗?”

    林安娜的脸瞬间一阵煞白,罗任司看着林安娜脸上的表情,吐出了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嘴角上扬,推开门和刘美孜走了出去。

    吴悠拍了拍林安娜,问:“他是什么意思?”

    林安娜咽了口气,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说:“我有点累,想先回去休息一下。”吴悠点头,把原本的合同收进文件袋,准备和林安娜出去。郑弋之站在门口,看见她们出来,问了一句:“要我送你回公司吗?”吴悠想了想,点点头说:“正好,我正想问你关于你帮我查的那些事。”

    4

    在登上财经周刊的访谈之前,“罗任司”这个名字只存在于罗任司自己口中,直到2015年的某条关于半导体并购的企业访谈出现在当期杂志头版的时候,罗任司这个人才真正被行业内的一部分人看到。然而,关于罗任司本人,不管是过去和他共事的同僚,还是现在管理他的顶头老板,对他的来历都有些语焉不详。

    罗材书对这种无人知晓的状态非常满意,罗材书——罗任司真正在身份证上出现过的名字。2008年,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改掉了属于他的过往,确认了自己应有的新身份,但因为所在区域派出所对于户口本上更名程序的繁复与拖延,导致在他最初漂洋过海前往英国就读杜伦大学的时候,他的学籍上还是“罗材书”这个名字,直到他进入牛津大学,他才得以以“罗任司”这个名字生活下去。

    罗任司所谓的早年在香港的经历实属杜撰,但他身边的人并没有对他津津乐道的谎话有所怀疑,因为他本身气质非凡,深得学校男男女女的喜欢,冷漠而不易接近的他,确实让身边的人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2008年,已经二十八岁的罗任司原本是益海嘉里市场部的一名员工,按部就班地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而罗任司命运的转折点,完全来自他账户里多出的那四千多万元,这些没有缘由出现的钱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现在如果能找到当年与他在益海嘉里共事的人,或许会对罗任司当年的事略知一二,可是,更多的人只记得汶川地震和奥运会这两件国家级的大事,而根本忽略了那个夏天这个叫罗任司的人是如何消失的。

    罗任司从牛津大学毕业之后,迅速地选择了回国,等回到上海的时候,上海已经沧海变桑田。他依靠高学历很快进入了汽车行业,从市场部员工做到了区域总监,而后跳槽去做了半导体。他在任职COO期间,将公司运营做到了极致,而后在访谈中又因为自己独特的见地一炮而红。罗任司从任职海森到空降奥斯德的整个过程,至今仍让人觉得迷惑而不可理解。他从一个前景很好的行业急流勇退,转而经营起自己并不擅长的广告,如果说不是他的野心太大,那多半是他在上一场企业内的角逐中败北,然而真正的原因并没有人清楚。

    吴悠坐在郑弋之的副驾驶上,听着郑弋之慢条斯理地叙述,问道:“那关于Lawrence之前的事情,有办法能查到吗?”

    郑弋之从方向盘上空出一只手来,牵住了吴悠,吴悠原本想要挣脱,却还是被他牢牢握住了。“Evelyn小姐,我们现在是要化身史密斯夫妇,去完成某项任务吗?你刚刚是没把Lawrence打够,现在还打算要扒他的皮是不是?我怎么都想不到,原来你是个包裹着都市丽人皮囊的女杀手。”

    “我没和你说笑,你说当初Lawrence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过去,谎称自己从小在香港长大,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秘密,你不好奇吗?”

    郑弋之在红灯前停下来说:“Evelyn,其实我挺不了解你的。”

    “说得好像你很容易被看透似的。”吴悠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

    “既然你这么有好奇心,也不好奇一下那天晚上我去哪儿了吗?”

    吴悠降下玻璃窗,没好气地说:“我其实也很迷惑我们现在的关系,说实话,我总觉得恋爱中的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个体,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我也不希望两个人疏离到可以好几天不联系,再见面的时候又可以像那几天不存在一样。”

    郑弋之叹了口气,说道:“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电话去公司处理了一个并购合同,因为涉及后面的IPO上市,所以那天晚上加班到很晚,确实是因为太忙了,所以才漏掉了你的电话。”

    “Fine,你不用和我解释。Jasper,如果工作比较重要,你只要发一条信息给我就好了,不管怎么样,Lawrence的事情还是谢谢你。”吴悠顿了顿,“另外,我觉得我们或许应该重新审视一下我们的关系,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

    “我想我们俩都应该好好想想,现在是不是恋爱的最佳时机,我不喜欢现在这样患得患失的感觉,或者直接一点说,如果你真的有一片渔场,我不希望自己是其中的一条。”

    “你还是不相信我?”

    爱情的有效期是什么?和广告一样,永远都会有琳琅满目的新鲜玩意出现在海报、屏幕、网页空白以及影视剧的中插时间里,即使是同样的商品,也需要不断地用不同的概念、模式、形象和人物来让其鲜活。在信息和大数据爆炸的年代,永远只有新的东西才能抓住人的胃口。吴悠太清楚都市男女要的那种新鲜感是什么了,即使是他们每天下班回家必经的店铺,不管菜单上的菜肴多么可口,时间一久,他们便希望店铺能够根据时令季节推出新的东西,否则他们也会选择离开。

    吴悠记得第一次和郑弋之见面的那个夜晚,那晚郑弋之站在便利店门口抽烟的样子,用“风华绝代”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如果说吴悠那一刻的心动是真的,不如说更打动吴悠的是之前自己对郑弋之内心模棱两可的揣测、那种欲言又止的暧昧和对他这个人一步一步的探索,但是现在,这些新奇的东西慢慢消失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如果确切地说,的确是从赵开颜那一次无故提及郑弋之“养鱼”这件事开始的,吴悠不确定赵开颜挑明说出来的原因,但自从那次之后,吴悠确实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看得更模糊了。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给彼此一点时间。”

    吴悠选择了在下一个路口提前下车,或许对她个人而言,对待感情,她永远没有办法像对待工作一般激进而无畏。郑弋之的车在前面掉了头,快速地从吴悠身边飞驰而过,吴悠没有回答“信”或“不信”这个问题,郑弋之也没有挽留她。她拎着包,被一群行人迅速包裹在其中,爱情的部分应该就此完结了吧,吴悠在自己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她拿出手机,准备给林安娜打过去,想问下她现在状态好一些了没,但忙音表明林安娜正在通话中。

    一周之后,吴悠收到了林安娜放在桌上的一张邀请函,吴悠不解地打开看了一眼,邀请函是关于一个主题为“林荞荞最后的影像世界”的摄影展的。函上写明,摄影展将于当周周末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展厅开展,封面上是林安娜女儿那双饱含情绪的眼睛。吴悠回头看了林安娜一眼,林安娜平静地说道:“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帮她完成最后的心愿吧。”

    吴悠第一次从林安娜的眼中看到那种类似母亲的关怀,不同于以往她在职场中那种领导的风貌,而是真切地想要为自己的孩子考虑的那种眼神。吴悠不知道的是,林安娜那天回家后又重新回到了女儿的网站上,将她近几年来所有的创意、绘画、摄影做了一次整理。她非常深刻地去体会了女儿的种种感受,这是十几、二十年来,她真正地去靠近自己的女儿,最后,安娜用尽可能还原的方法将这些作品打印了下来。在整理的过程中,林安娜仿佛能够听见女儿和自己说话的声音,之前细碎一地的那些碎片又慢慢地重新成为一个整体,构建出了女儿的模样。

    周末的摄影展上,虽然来的人不多,但大多数人都会在那张“**的女儿”的照片面前稍作停留。林安娜用最大的纸张将这张照片展示了出来,并将女儿最后的那篇日志附在了墙上。林荞荞坚定不移的眼神凝望着远方,双眸中饱含雾气,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是把那层阴郁又隐了下去。吴悠捧着一束花,将花静静地放在了那张巨像的面前,然后静静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置身在这个偌大的空间中,吴悠却顿然觉得内心饱满,有些东西通过这些画面超越了本身的界限,直抵她的内心,吴悠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那种原本沉淀下去、略带哀伤的氛围一点也没有了,她反倒感受到了一种横冲直撞的力量,像极了她自己无法言说的内心。

    吴悠依次看着那些绘画和摄影作品,直到在拐角和林安娜撞了个满怀。

    吴悠朝林安娜笑了笑,说:“今时今日,我才是真正地佩服你,把自己剖开,完全展示在世人面前,需要多大的勇气?”

    林安娜端着咖啡,和吴悠望着同一幅画,说:“我一直以为我是全天下最优秀的母亲,直到今天帮她布置这个摄影展,我才知道我现在才配得上‘优秀’这个形容词。”

    吴悠靠着林安娜的肩膀,说:“连我这个局外人都需要花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能消化这些情绪,何况作为当事人的你?”

    “Evelyn,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两个女人站在空****的大厅里叹气和微笑,像是一种不谋而合的惺惺惜惺惺,就在两人谈笑间,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鼓掌声,林安娜回头去看,见罗任司正款款向她们走来。林安娜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这个人。罗任司还没走近,就开口道:“Anna做事就是绝,这么好的展览,却偏偏不给我发一张邀请函,是看不起我啊!”

    “Lawrence,今天是我女儿的展览,并不是我的,何况……看得起看不起,这些事都是自己抬不抬举自己,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罗任司站在那张巨大的照片下,仔细端详着**的林荞荞,微微叹气:“失去至亲的滋味确实不好受,现在还要故作淡定地让所有人来检阅你的悲伤,真是了不起!”

    吴悠挡在林安娜前面,看着罗任司额头的伤口,笑道:“怎么……上次没被打够,还想被打一顿?”

    罗任司轻“哼”了一声,然后走近林安娜,低沉道:“你想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因果轮回?”

    林安娜微微一震,她定定地看向罗任司,惶恐地退后了一步,不小心一个踉跄,她的咖啡也跟着洒了一地。吴悠赶紧扶住了林安娜,林安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罗任司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林安娜看着罗任司那双满是故事的瞳孔,突然她想明白了什么,她怔怔地对罗任司说:“你是……”罗任司的笑突然消失了,但很快又像是换了一张脸似的,侧过身去,他又看了一遍林荞荞的那张照片,只留下一句话:“Anna,你得知道,这些年我可比你难多了。”

    罗任司走后,吴悠看到林安娜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林安娜执意要自己开车回去,吴悠不清楚罗任司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但她也听出其中有几分不对劲的味道。

    林安娜上车之后,第一时间给杜太太打了电话,连续打了几通都无人接听,直到她就要放弃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杜太太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侬咋的啊?(你怎么了啊?)我在洗澡呀!打了七八个电话过来,遇到什么事了?”林安娜调低了一点空调的温度和风速,让空间内显得没有那么嘈杂,然后开口道:“那个人回来了。”

    “哪个人?”杜太太一头雾水地问。

    “卡宾那起事件的当事人,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原名是罗材书。”

    杜太太突然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说:“你是前几天就有预感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有点头疼,你在家吗?”

    “在,你现在过来?”

    “嗯。”

    当林安娜风尘仆仆赶到杜太太家的时候,杜太太已经让日常打扫卫生的阿姨提前下班了。杜太太给林安娜倒了一杯酸梅汁,问道:“你看见他了?”林安娜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不是看见他,原来他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接手奥斯德的Lawrence。”

    “是他?!”

    “我大概知道他这么针对我的原因了。”林安娜喝下那杯酸梅汁,看着杜太太,说,“其实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是不是真的有因果报应这回事,不然囡囡怎么也是出车祸去世的?”

    “别胡说!侬想啥呢?”杜太太厉声制止了林安娜的说辞,“他回来就回来嘛,你为什么总要想到你身上,当初他钱也收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何况……那只是一场意外,跟我们没有关系!就算他真的要找人追究,也不该找你和我。”

    “Rachel(瑞秋),那我问你,如果你真的觉得那件事和我们无关,那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做完那单之后就辞职,再也不做广告了?”

    “这是我个人的选择,Anna,侬不要混为一谈。”杜太太对于自己的回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停歇片刻,接着说,“是,当时是我出面摆平的这件事,他的老婆和孩子也确实是因为卡宾那批车的系统故障才出车祸去世的,但是巨额赔偿金他也收了,说明他默认了这样的处理方式,选择缄口不言,不是我们逼他的。他不可能得到了所有的好处,还要选择报复我们,没有这个道理。”

    “可他就是个疯子,你还记得他当时跑到公司来砸招牌的情景吗?我现在都记忆犹新,当时我就建议让卡宾那边出具道歉信,召开发布会公开声明,但是你偏偏阻止我。”林安娜还是忍不住对当初杜太太的行为提出异议。

    “现在不是我们来翻旧账的时候,那个时候卡宾急着在港交所上市,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在那个节骨眼上,他们怎么可能公开道歉?我不是阻止你,我只是站在客户的角度思考问题。Anna,我们都是做广告的,你不可能不理解我,我要考虑的是双方公司的发展和进程。作为广告公司的AD,我有我的职业操守,再加上卡宾是我们的老客户了,当时的大老板要求必须把这件事压下去,我才亲自出面解决,被你说得我们倒像是始作俑者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杜太太说得没错,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她们都是坐在同一艘船上的人,“Lawrence直接和我说出卡宾的事情,说明他对此耿耿于怀。说实话,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我都始终觉得我们或多或少都不算站在了正义的一方。”

    “可是Anna,你别忘了,如果没有那笔大单的广告收入,你当时怎么可能买下你现在的那套房子?你和荞荞可能还会过着租房子的生活。”杜太太想尽量让林安娜的心情平复下来,进而说,“做广告的人,本分是将甲方提供的产品尽可能地兜售出去,那是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的职责,至于产品本身有没有问题,不是我们涉足的范围,那是甲方应该承担的责任。当初做那一单广告的时候,你我难道希望产品出事吗?换句话说,难道我们辛辛苦苦做了一整年的项目,最后因为产品出事,我们就要大义凛然地推掉那笔钱,说‘抱歉,我问心有愧,提成我不要了,分红我也不要了’,我没有那么圣母。”

    杜太太言辞决绝,只有林安娜知道她不想表明自己当年的苦衷,服务甲方当然是AD必须做的,可大老板的强压也是杜太太和林安娜必须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杜太太当时当然可以拒绝,但在那个时候比起拒绝,更重要的是她的母亲病重在医院需要昂贵的医药费,而她的丈夫恰巧在那时投资失利,这两个原因让杜太太必须在当时拿到那笔钱。

    林安娜时常想,那时候常常在所谓的人性和职业操守之间挣扎的她,后来也慢慢看破了在资本面前卑躬屈膝的人的真相。大多数人认为做广告的大都是骗子,就像最初她辞掉波特曼酒店的工作投身到4A公司的时候一样,刻薄的婆婆也会觉得她是去了招摇撞骗的行业。起初林安娜也会反驳这些言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林安娜扎根在广告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连她自己也会模糊所谓的广告人真正的使命,比起吴悠常常挂在嘴边的创意和亮点,林安娜更愿意回归到广告最本质的点,也就是广告大师奥格威的核心观点——不能提升销量则无创意。你的广告能帮品牌方卖出更多的产品,哪怕你只是像“脑白金”一样的口号营销,你一样是成功的案例,所以,你以为你拥有比一般人更活跃的头脑吗?没有,你只是和那些面对面耗费口舌的销售相比,更不愿意站在顾客面前去叫卖而已。

    2008年,是奥斯德和卡宾合作的第八年,也是卡宾品牌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年。早早就已经对外宣告要赴港上市的卡宾,从2007年开始,就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相应的工作。也是在那一年,卡宾的负责人要求奥斯德的首席创意官林安娜,为其打造一整个豪华系列轿车的广告,不能同于市面上的任何一款轿车,同期他们推出了三款顶配轿车,每一款都朝着最为精致的内饰和外观打造,并提出了他们不同于市面轿车的新功能。

    这一单的对接人,正是当时在奥斯德如日中天,被下属讨论最有可能和林安娜竞争合伙人之位的RachelDu,也就是现在的杜太太。因为项目佣金可人、重要,又意义深远,所以在林安娜执笔的过程中,Rachel也给了她不少建议,她们想从生命、生存到生活的三层含义去剖析这三款轿车,将其放置在地球起源、月球登陆和火星构想方面进行类比解读。从开始,宇宙浩瀚无垠,既是新生又是开拓,再从天上落回凡间,聚焦到卡宾的高级轿车上,向观众展示,经历了时间轮回的一代又一代人是如何与卡宾携手到现在的。卡宾是几代人的回忆,它见证了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一段,沧海桑田,卡宾与大众共同经历了宇宙的变迁。

    当时在向卡宾提案的时候,卡宾的负责人几乎拍案叫绝,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品牌方要求的实际效果耗资巨大,林安娜在整个广告制作的过程中几次崩溃,先是造景困难,其次是明星缺席,当一切终于准备就绪的时候,汶川突然地震,全国上下的心思都悬在抗震救灾的新闻里。林安娜却像一个冷面无情的杀手,和Rachel一起扛着烈日,在宁夏三十多摄氏度的沙漠里守着拍片。

    为了维护企业的公众形象,卡宾以品牌的名义向汶川灾区捐款两点三亿元,这是林安娜对卡宾提出的建议,在互联网尚不发达的年代,报纸、杂志、新闻头条的捐款名单里,卡宾都是排在前十的企业。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为卡宾上市安排的完美铺陈,几乎每一步都在精细的计算之中。

    直到炎热的七月,国民才慢慢从伤痛中苏醒过来,伴随着北京奥运的烟火盛典,国人激动不已又泪流满面地看着一枚枚金牌被中国奥运健儿拿下。听着国歌中那句“前进进”的雄厚声音,林安娜对卡宾负责人说,不如顺势配合奥运会打出卡宾的第一条广告片吧。

    最终的效果就像林安娜预计的那样,卡宾新品当月的销量较前一个月环比增长了65%,卡宾事业部为此特别在上海浦东文华东方酒店包场举行庆典。在庆功宴上,林安娜的广告被告知送到了戛纳参加次年的金狮奖。熬过开场的坎坷,一切看起来都顺风顺水,直到第二条广告放出的第二个星期,大家才意识到出事了。

    一开始是卡宾客服部接到一起投诉电话,说卡宾三系列中的A款轿车刹车有问题,好几次踩踏不灵,险些出事。问题反映到卡宾上级的时候,上级只吩咐客服部让顾客到附近的卡宾4S店进行维修,可以免去全程的维修费。可是当时维修部的一名员工发现,这个A款轿车原本在设计上就有问题,广告中宣称的自动调速功能原本是用来辅助驾驶者控制车速的,这个功能可以让汽车自动识别不同的地段并将车速调节到相应的数值,以节省油耗。但因为技术不完善,所以在驾驶人每次踩完刹车之后,这个功能就会出现一定的故障,使汽车变成自动加速。这个功能原本是这款汽车的亮点之一,也是广告片中宣传的一部分,但是没过两天,这个维修部的员工就被调离了,原因就是他汇报了这个设计漏洞。

    这件事尚且没有传开,奥斯德内部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直到国庆节,卡宾的第三条广告发布后没两天,上海就发生了一起重大的交通事故,而事故车正是卡宾的三系A款轿车。

    那是罗任司和妻子商量后买下的第一辆车,因为卡宾的营销宣传和广告片的震撼,让罗任司的妻子非常中意卡宾的A款轿车,相对于B、C款车,A款车价格更亲民,且有优惠政策。当时卡宾的A款车就是以“生命”为主题展开的广告,强调“更安全”“更人性”“更体贴”的标签,其中除了自动调速的功能,还有卡宾官方宣称的安全防护,即气囊选用了特殊材质制作。在同样的外观和内饰上,A款车确实吸引了当时工资不算太高的新中产阶级。罗任司提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妻子和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去郊游,而事故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

    那辆车就是他一切噩梦的开始。

    罗任司不知道汽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动加速的,只是当前面是载着货物的大卡车且交通灯的红灯已经亮起的时候,罗任司的车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那时不管他怎么踩刹车,车子都已经控制不住了。一场猛烈的撞击之后,车内弹出的安全气囊并没有像广告中说的那样保护住头排的驾驶员和副驾驶的乘客,相反,安全气囊在那一刻突然爆裂,里面的金属片弹出,直接刺穿了罗任司妻子的颈部,而坐在后座的孩子也被顺势压倒在座位下面,最终窒息而死。

    事故发生后的十二个小时内,林安娜立马找到了Rachel,并向奥斯德高层申请撤下广告,但当年年底马上就要上市的卡宾考虑到撤下广告会引起的一系列后果,立马否决了林安娜的提议。林安娜在大会上直接和奥斯德高层争吵起来,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林安娜的合伙人资格直接被剔除了。

    卡宾的紧急公关做得非常隐秘,他们不动声色地召回了尚未出售的A款车,然后让各大门店通知购买了A款轿车的顾客,以卡宾要对A款车进行系统升级为由,悄无声息地召回了所有售出的A款车,并对这些车进行全面检查,有问题的车辆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更换成没有问题的新车。这次瞒天过海的巨大工程虽然让卡宾劳神伤财,却最大程度地维护了卡宾的品牌声誉,剩下的就是对“罗任司事件”的处理。

    奥斯德的大老板找到了Rachel,希望这件事能由她亲自接手,卡宾愿意最大程度地提供赔偿金额,但由于事态敏感,所以卡宾不希望由自己公司的人出面解决,以免被抓住把柄。看在钱的份儿上,大老板才暗地里接手了这件事。Rachel不是没有犹豫,大老板私下和她谈话说明了两点:第一点,只要Rachel这次处理妥当,明年将直接升她为合伙人;第二点,卡宾给出的条件足够吸引人,只需要Rachel的一个点头,她就可以获得许多。她经历了非常煎熬的一夜,当她坐在ICU门口等候医生的检查结果时,母亲沉重的呻吟声让她如梦初醒。Rachel走出医院的时候,林安娜的车正停在门口,她原本是想来看看Rachel的母亲的,但当她看到Rachel一脸沮丧的样子,她便选择了沉默。一路上,林安娜试图打开一个可以劝慰Rachel的口子,但最后还是Rachel先说了话。

    “你会恨我吗?如果我答应卡宾的话……”

    林安娜自始至终看着车窗前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直到车停在红灯路口的时候,林安娜的右手握住了Rachel,说:“只要你对得起自己就行。”

    第二天,罗任司尚在昏迷中,Rachel便直接找到了罗家父母,清楚明了地开出了价格。一开始,Rachel当然是被罗母辱骂——“你们以为几个臭钱就可以换我儿媳妇和孙子的命吗?!”但Rachel岿然不动,任其泄怒,进而三顾茅庐,将价格不断抬高。终于,最后是罗父松了口,主要是因为那个时候,医生已确保罗任司度过了危险期,基本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他腿部的骨伤可以通过后期调理康复,不至于影响以后的正常生活。Rachel在支票上潇洒地写下了一个七位数,并看着罗父在保密协议书上签了字,最后在罗任司不清醒的情况下让他按下了手印。一切流程结束后,Rachel大方地朝罗家人鞠了个躬,希望他们节哀顺变。

    因为Rachel办事得力,卡宾直接给了Rachel一套徐汇的房子,林安娜对Rachel的所作所为纵然漠视,却并不责怪,但两人还是进入了一段很长的疏离期。Rachel并没有向林安娜做过多的解释,就像十年后Rachel依然可以非常坦然地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是上级派下的任务,那时候我能做什么?我不过是一枚棋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我能保护的人。”

    转眼到了年底,卡宾上下一派祥和喜悦的气氛,卡宾如期在港交所上市,卡宾公司的市值从最初的三百亿元暴涨至一千三百多亿元。次年,卡宾更是在全国各处开设宣讲和推广,让品牌效应不断扩大。

    但就在卡宾风风光光的这些日子里,只有林安娜和Rachel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首先是大病初愈的罗任司大闹了卡宾的车展会现场,但卡宾方很快用一些方式将新闻传播控制在了最初阶段。接着,罗任司砸掉了奥斯德那块悬挂了快二十年的招牌,林安娜对此记忆犹新,当时罗任司拄着拐杖站在奥斯德公司的大堂,歇斯底里地诅咒着所有涉及卡宾这档广告的人。

    当时被大老板勒令关在吸烟室的Rachel想出面调解,她鼓足了勇气,正准备踏出玻璃门的时候,林安娜却拉住了她,虽然林安娜对Rachel的所作所为不认同,但她知道,如果被罗任司知晓Rachel就是那个让他父母被迫接受保密条款的人,那一定会对Rachel不利。那是Rachel母亲去世的第二周,昂贵的医药费依旧没有救回她的母亲,林安娜不希望Rachel再次受到伤害。林安娜果断地代替Rachel亲自出面,也就是在那一刻,罗任司知道了那条让卡宾销量暴涨的广告就是林安娜亲手操刀的,他不管林安娜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他只是在那一刻深深地记住了林安娜的这张脸。

    林安娜回想起罗任司当时的表情,和现在Lawrence那副险恶毒辣的神情并无二致。当年的罗任司面无表情地望着林安娜,他发自内心地问了林安娜一句:“做广告的人会在乎自己的良心吗?”林安娜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就像一场审判,她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所以她选择了沉默。那场对峙持续的时间到底是多少,林安娜已经忘记了,但罗任司的那句话时时像鞭子一样,鞭笞着她的内心。随后是罗任司一脸失望又嘲讽地诡笑,最后,罗任司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淮海中路的大街上。

    林安娜试图用更多的工作来淡化“罗任司事件”对她的打击,但讽刺的是,那之后没多久,Rachel就提交了辞职报告,她正式金盆洗手离开了广告圈。林安娜给Rachel送别的那个晚上,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Rachel趴在林安娜的肩上失声痛哭,也是那一刻林安娜才得知,其实卡宾内部早就知道了设计上有问题,而那一次所谓的通知购买A款车的客户车辆要系统升级也不过是个幌子。

    Rachel无意间从大老板那里看到了卡宾内部的成本核算单,其实对于车辆设计的整个问题只要添加一个零件就可以解决,但这个零件的报价是十一美元,在A款车狂销的情况下,全部添加零件需要耗费一点三七亿元,而卡宾内部估算了事故车可能发生的概率,不过只有3%,也就是说一旦有事故发生,他们对顾客进行的赔偿,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加零件成本的六分之一,所以他们所谓的召回只是为了做一次事故评估,根本没有真正地去更换任何东西。

    Rachel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在办公室和大老板大吵了一架,就此彻底决裂,她不但拒绝了晋升合伙人的机会,还拒绝了自己在这个行业的未来。也是在那一天,她被大老板锁在了吸烟室里,直到林安娜出面帮她解决了“罗任司事件”。

    Rachel离开的那天,她那抹无奈而决绝的微笑像是在林安娜的内心挖了个窟窿,而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她不再提供新的创意,像是赌气般地休了一个长假。林安娜再回来的时候,大老板迁去了美国,又换了新的合伙人,世界又像是从一堆废墟中生出了那么一点新的希望。

    次年的六月,戛纳那边通知奥斯德,林安娜为卡宾做的那条广告入围了金狮奖的候选名单,并在同期拿下首奖。

    在前往戛纳的航班上,林安娜意识到曾经是自己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就此消失了,那些她坚守的原则也在那一刻变得稀薄,甚至在渐渐瓦解。那年夏天,在广告行业奋斗了近十五年的林安娜,取出了卡里所有的钱买下了愚园路的那套房,也是在那一刻起,林安娜对于创意的先锋追求也都像琥珀一样被封印在了戛纳的那座金狮奖杯里。

    杜太太扶着林安娜的肩膀,关心地问道:“那你怎么打算?”

    “我已经决定好了,回到麦迪逊。”林安娜看向窗外,“Rachel,说来你可能不信,不管Lawrence想做什么,我都莫名地想帮吴悠把麦迪逊保下来,要说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至于以后,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2009年的那个夏天,林安娜和林荞荞一起汗流浃背地把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搬进愚园路的新家里。在刚刚装修好还带着些许涂料气息的房间里,林安娜拍着林荞荞的肩膀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就像十年后的某一天,林安娜和吴悠一起拉开麦迪逊大门的那一刻一样,林安娜看着吴悠动容的样子,不带感情地说:“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十年的光阴浓缩了林安娜无穷无尽的感情,她看着那个站在前面背向自己的背影,仿佛找到了自己之前弄丢的某一块拼图,她曾经不管怎样都找不到,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发现它就躺在柜子的缝隙里。林安娜将它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又重新把它拼回了原位。

    5

    深夜居酒屋的角落里,罗任司已经干完了两瓶清酒,坐在他对面的品牌方卢总还在讲着荤素参半的笑话,刘美孜一手搭在卢总的肩上,一边时不时用身体和卢总若有似无地接触着,然后笑着说:“哎呀,卢总,你这……我还在这儿呢,你们也考虑下女生在场的感受好不好?”卢总一只手在桌下摩挲着刘美孜的大腿,不以为意地笑道:“噢,Cherry,你还是女生啊?”刘美孜脸上赔笑,心里早就不是滋味了,从吃饭到现在,这位卢总的太极拳打得实在厉害,该谈的业务一句不说,插科打诨倒是在行得很。刘美孜也佩服罗任司,这么没有营养的局,他竟也可以忍受下去。

    自从刘美孜和安哲开始竞争之后,每一顿饭局刘美孜都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在参加,如果一晚上吃喝谈笑的结果是“好的,我回头考虑考虑”,那这顿饭就等于白吃,刘美孜就会在她的自我KPI上画上一个大大的“0”。她当然不会轻易让这种事发生。

    刘美孜以去洗手间为借口,在卫生间的隔间利落地脱掉了紧身的bra(文胸),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里,又用水扑湿了几缕头发,涂上了烈焰红唇。她重新回到桌前的时候,假装没踩稳要摔倒,然后顺势伏在了卢总身上。刘美孜太清楚这些男人到底想要什么了,但他们想要什么和她给什么,是两回事。刘美孜立马起身向卢总道歉,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卢总嬉笑着,带着几分调戏的口吻说:“Cherry肯定是喝醉了。”刘美孜假意推了卢总一下,说:“卢总也太看不起人了!”说着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一口干下。她向卢总越靠越近,只差一点就要坐到他的腿上去了,但她又偏偏不坐,指着卢总身边的几个同事,说:“你们都不喝酒的吗?一个个看着我干吗?”刘美孜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她需要挑起的就是卢有胜现在的占有欲。果然,卢总看了下面的人一眼,说:“怎么,看美女看得入神了?”他这话吓得那几个人连忙给自己倒酒,一口接一口地喝了下去。刘美孜把卢有胜灌到终于要去上厕所了,自己也起身跟着走了过去,卢有胜刚进去还没锁门,刘美孜就一下推门蹿了进去,然后把门锁上。

    “Cherry,你这样不太好吧……”卢有胜实在是被刘美孜这样主动的攻势吓着了。

    刘美孜一手钩住卢有胜的脖子,一边谄媚又委屈地说:“卢总,你觉得我靠谱吗?”

    “啊,靠……靠谱啊!”

    “既然你觉得我靠谱,那你这个项目交到我手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刘美孜微微嘟着嘴说,“不瞒你说,我爸现在正生病住院呢,每天的住院费、医药费都压在那儿,我这个月能不能升上总监,直接关系到我有没有钱帮我爸治病。你说,我也不容易是不?”

    卢有胜尴尬地笑笑说:“是啊,但是Cherry,你能不能让我先上个厕所再……”

    刘美孜抢白道:“卢总这次要是帮我,我刘美孜一定都记在心里,以后卢总有什么事只需要一句话,我Cherry绝对不会推脱。”

    “啊,好!Cherry,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先上个厕所,然后出去和你慢慢谈。”

    “卢总这是答应了?我就知道您不会见死不救的,唉,我爸真的是可怜,和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老了还不能好好享福,眼看着我就要越来越好了……”

    “嗯嗯,Cherry,你在门外等等我,我这就出来。”

    刘美孜心里满意地一笑,然后在卢总左边脸上亲了一口,才开门走出去。路过的服务员见洗手间里一男一女,卢有胜还正提着裤子,一脸潮红,服务员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鄙夷。刘美孜关上洗手间的门,然后朝着服务员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服务员立马道歉,转身走了。刘美孜“呸”了三声,请求老天不要把她刚刚的话当真,若非不得已,她也不会谎称自己老爸生病了。这段父女情深加上刘美孜委曲求全的戏码,果然还是打动了卢有胜。卢有胜从洗手间回来之后,就开始正式和罗任司谈合作的事情,刘美孜心满意足地看着罗任司,然后继续忍受着卢有胜的咸猪手在自己的腿上各种不安分。

    酒局散场,卢有胜不胜酒力,已经被下属带走了,临走时他还死皮赖脸地拉着刘美孜的手,说:“Cherry,你说哥哥我仗义吧!等咱爸好了之后,你和我说一声。”刘美孜连声道谢,然后给了卢有胜一个深深的拥抱,才摆脱了这个一身酒气的臭男人,将其塞进了车里。

    刘美孜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着在一旁抽烟的罗任司,她慢悠悠地走过去,说:“罗总,这单谈成,我的业绩也就差不多了吧?”罗任司没有回答,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自从上次洛奇事件之后,罗任司对刘美孜的态度就突然发生了变化,以前他习惯性地在饭局开始前就叫上刘美孜,但是现在都要靠刘美孜自己主动去打听,才知道今天有饭局,然后再由她自己主动去和罗任司申请,一起前往。罗任司也不拒绝,但也并不热情,刘美孜想是不是因为她在会议室看到了罗任司狼狈不堪的一幕,罗任司对她心有怨气。所以刘美孜在和罗任司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也完全不敢提那天的事,以及“吴悠”“林安娜”这两个名字。

    罗任司扔掉了烟头,用皮鞋摁灭,然后才开口说:“Anthony今天已经和人事提辞职的事了,你不用这么心急。”

    “我只是……”

    “创意部这边,Lisa不行,我需要一个业务能力至少和吴悠水平差不多的CD。”

    “吴悠也没有多厉害!”刘美孜脱口而出,但见罗任司脸色不对,她又补充道,“那您怎么打算?”

    “我有我的安排,你先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至于按单提成方面不会少了你的。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好,要不要我帮你叫个代驾?”

    “不用。”

    晚风吹在罗任司的脸上。路旁,一对夫妻正牵着他们的女儿在数天上的星星,男人脸上的笑容很灿烂,时不时地朝着自己妻子看上一眼。这样的场景对罗任司来说略显残忍,不过,日常之中这是惯有的事。十年生死两茫茫,转眼又快到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忌日了,每年的这个时候罗任司的心情总有些复杂,比起早些年的痛苦,今时今日的他,内心更多的是对自我的埋怨,如果那个时候活下来的是妻子和孩子,是不是会更好一些?罗任司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支烟,正准备点上,他那辆黑色的坐骑就这样从停车场出口开了过来。

    罗任司无奈地收回了那支烟,侧身上了后座,只听见前面驾驶座上的男人低沉地问:“回家吗?还是……”

    “我想去江边吹吹风。”

    驾驶座上的男人“嗯”了一声,发动了汽车,罗任司顿了顿,看着前面后视镜里那个男人的那双眼睛,问:“最近让你在那边是不是委屈你了?”

    “Lawrence,你喝多了。”

    罗任司狡黠地笑了笑,靠向车窗,他准备了十年的时间,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打败呢?蒲松龄那句话说得真好: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一想到这儿,他又笑得更开心了些,他拍了拍前座驾驶位男人的肩膀,说:“Frank,别急着开……”他递过去那支没抽的烟,“陪我抽支烟,过去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费仁克没说话,伸手把烟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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