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西下,黄澄澄的天光湖色相融一片,落日很快就没入了鳞次栉比的办公楼之间。铺满玻璃墙的那一栋高楼里,穿着职业装的男男女女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长廊尽头的办公室里,透着几分苍老的人影被余晖渲染出一层绛红色,随着窗外光影的转移和消失,室内的灯光很快吞没了自然界的一切光辉。
倪向东正低着头检查文件,站在一旁的英西文着急难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倪向东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屋里多出一个人的存在。
“倪……倪总……”
倪向东抬手看了看手表,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望向英西文:“他还在休息室坐着没走?”
英西文点点头。
“行吧,你去和他说,到餐厅等我。对了,张厨下班了吗?”
“好像还没。”
“那你让他熬点粥,做两个拿手菜,对了,加个糖醋小排。”
“好的!”英西文终于露出了喜悦的神情,“那我去让小倪总到餐厅等您?”
倪向东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归整好文件,用钢笔一并签字。
随着英西文关上门,倪向东稍有出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抿着嘴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大衣。临走时,手机跳出一条短信,屏幕上“高娜”两个字格外显眼,倪向东看了一眼,没有解锁手机,而是直接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餐厅内,倪赟身着一身暗绿色缎面精纺西装坐在距离大面玻璃镜墙最近的地方,稍显无聊地挑弄着前额的刘海,餐桌的另一端,倪向东正用筷子夹起一块糖醋小排,放到儿子的碟里。
“张厨做的,你最爱吃。”
倪赟看着倪向东云淡风轻的表情,这恰恰是他最不喜欢的,好像父亲总是感觉最懂他,但从来没有去问过他想不想,要不要。就像十七岁那年被父亲安排出国学商科,其实也并非他所愿,但倪向东对他说,那是最适合他的学科,没有之一。之后回国,倪向东在公司给他安排席位,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唯独倪赟自己觉得别扭奇怪。他为什么就不能凭借一己之力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事事都要由这个看起来无所不及的大老板父亲来为自己做决定?
“怎么?最近换了口味,不喜欢了?”
“爸,我还没有沦落到非要你插手不可的地步。”倪赟正襟危坐,一本正经正视父亲,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不满。
倪向东浅笑不语,自顾自地夹了一块小排到碗里,刚轻轻咬了一口,又放下了,“人老了,牙总不比以前,咬东西也咬不动,你说是不是?”
倪赟知道倪向东最会的就是声东击西,话中有话,他长长吁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满我擅作主张中断了和BUNK的合作,但是我绝对不是任性而为,我是站在工厂更长远的角度在考虑。关于价格战这场博弈,我相信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提出异议,但如果每家工厂都一味妥协,最后就没有任何一家工厂可以争取到自己的利益。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要来插手我这边工厂的事情,我觉得你不该这么独裁。”倪赟气得一口气说完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倪向东放下筷子,苍老的脸上透着任何时刻都波澜不惊的镇定,“小赟,你觉得工厂未来的发展是什么?”
“未来?什么未来?十年还是二十年?”
“以中国现在的发展速度,你觉得未来这两个字还能按十年二十年来计算吗?”
“那……”
“我们只能看明天。”
“明天?”
“明天工厂是什么样,生或者死,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在等待一些合作方的回复,希望依靠一己之力让工厂完全走出BUNK的影子,但是,你打算等多久呢?你有没有想过,某一天早上睁开眼,工厂人去楼空,一切不复存在的样子?小赟,只要我还是一家之主,就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为什么要用德鲁去狙击BUNK呢?既然你觉得BUNK是这么重要的客户,你还要联手方叔叔来打压BUNK?”
“我从没想过真正打压BUNK,也没有想过用自己家的工厂开刀,这次铤而走险选择德鲁,是你方叔的主意。其实我也犹豫,但这次价格战对德费的伤害也确实不小,贸然选用一家并不熟悉的工厂做试点,都不如德鲁这样与BUNK合作过又中断合作的工厂合适,一旦其他工厂看到德鲁这样的领头羊,他们自然也就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进来。”
“我并不想成为斗争斡旋中的牺牲品。”
倪向东缓缓站起身来,走向窗边,背过身,顿了顿才对倪赟说:“小赟,你想过德费走到今天这一步,最让我难忘的一件事是什么吗?”见倪赟没有接应,他又道:“2000年的那个冬天,我一个人带着资料到上海,想要谈下当时非常火的一个本土品牌的合作,但是那天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和我说,2001年一旦到来,整个中国经济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只是懂得和中国人做生意,做得再好,也不过是让你企业再维持个十年八年罢了,只有懂得和外国人做生意,你才可能发展成为百年企业,毕竟地球是圆的。一开始我不懂,不信,甚至觉得可笑,但2001年之后,整个风头就彻底改变了,我开始慢慢思考那个人说的话,想要再找到他,可是当年可不像现在这样资讯发达,错过一个人太容易了,后来辗转反侧,直到好几年后,我和他在一个商界峰会上再次遇到,那个人就是你方叔。”
“你是想说方叔的远见,还是想夸赞你自己及时调整方向的能力?”
“都不是。小赟,我是想和你说,做生意这件事,最关键的是,找对你要合作的那个人。你是可以继续漫无目的地去发展客户,大的小的,都无所谓,可现在的局势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给我们去试错了,毕竟我们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有几十个工人的小企业了,现在整个集团上上下下上千人的命脉,都把握在我们手里,每一步,都很关键。”
“爸,你这样不就否定了大批存在潜力的新企业吗?你怎么就知道我找的不是对的人呢?即使像你说的那样,你至少应该和我商量一下,由我亲自去找方叔谈下这次合作,而不是由你直接决定这一切吧。”
“那你中断和BUNK的合作又有没有找我商量过呢?”
“我……”
“这次和万康的合作,你以为就是为了那点不缩减原价的订单?小赟,你还是太年轻了。我和你方叔有进一步的打算,在这件事上,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耍脾气。”
倪赟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倪向东的手机铃声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倪向东拿着手机起身走到一角,嗯嗯应了两声电话,然后突然有些欣喜地说:“是吗?我知道了。”倪向东挂了电话,走回到座位上,看着倪赟说:“于总醒了。”
“真的吗?太好了!”倪赟紧缩的眉头也突然展开了,“那我们是不是得去看望一下?”
“于总刚醒,肯定需要休息,最近找个合适的时间去吧,不管怎么说,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倪赟想到,于飞虹醒过来,最开心的应该是王烨,或许此刻她已经第一时间赶去医院了吧。
2
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很焦急,但当真正进到电梯里,看着数字一步一步上升时,王烨的心情却复杂又紧张。
要说什么呢?
见到于飞虹的第一面,她应该说什么?是贴心安慰还是抱头痛哭?关于她已经被取代的事情,有没有人已经告诉了她?还有林丹已经回来了,公司格局发生了变化,以及最近大大小小的事情,仿佛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电梯抵达楼层的一声“叮咚”唤醒了出神思考的王烨,她定了定神,跨步走出电梯。病房门口已经有一些人了,李欧还有几个资历深的老员工都守在过道。王烨遥遥望见了高娜,往常浓妆艳抹的她今天却也少施脂粉,仿佛也是突然接到消息在混乱中赶来。护士推着药瓶车催促旁人让让,侧身进了病房,其他人似乎还是被安排在屋外等待。在隔着人群一些距离的角落里,吴勇静静地站在那里。然而王烨只是朝着吴勇点头问好,并没有正式和吴勇打招呼,便径直朝着病房门口走了过去。
李欧见王烨过来,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不少,站在另一端的高娜也没有避讳,朝着王烨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哟,来啦?”高娜的笑里总有一丝不怀好意,“也是,这时候总要表表忠心。”
王烨没有理会高娜,侧身问李欧:“怎么样?”
“一个小时前有的反应,现在还在观察中,医生一直在里面,虽然医生建议不要有人进去打扰,但小凡执意要守着他妈妈,医生拗不过他,所以让他先进去了。”李欧压低了声音和王烨简单解释道。
“嗯。”王烨望着病房号码牌若有所思地回应。
高娜交叉着双手,来回踱步,有些不耐烦地连连叹气,李欧则和其中一个同事往返去天台抽了两次烟,一边消磨等待的时间一边想让气氛轻松一点。王烨静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恍惚间,她的旁边似乎坐着那个十来岁的自己,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心情,不知道被拉上窗帘的病房里,到底医生、患者和病魔之间是如何在抗争,又要如何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因为曾经她接到过噩耗,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亲人,那种耗费心神却落得一场空的失望,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一个小时后,医生和护士终于从病房里走出来,屋外的人都不禁围了上去,医生摘下口罩,淡淡说了一句:“病人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现在虽然还不能说太多话,但意识已经清醒了。现在病人需要休息,若非亲属,都可以先回去了。”随着医生的话一锤定音,大家也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高娜从座椅上拎起包,拍拍胸口说:“这老于也真是的,没事了,没事了。”转念,望着李欧:“Leo,你是不是开车来的?载我一程呗。”
“啊,噢,好好,那我先去取车。”这么多年了,李欧对高娜的几分畏惧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变过。李欧走在前面,高娜便大摇大摆走在后面,就像李欧是她的私人司机一样。
紧接着,其他人也都相继散去,只有吴勇和王烨还在原本的位置上没有移动。
“王小姐。”吴勇主动走上去叫了王烨一声。
“我迟迟不走是不是看起来最有犯罪动机?”王烨不觉调侃道。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谢,好歹是你第一时间通知到我。”王烨伸手,表示言和。
吴勇苦笑着握了握王烨的手,“我先对我之前的唐突言辞表示抱歉,我知道王小姐不是心胸狭窄的人。”
“吴警官留下来是有话要和我说?”
“确实有事想要和王小姐商量。”
“请讲。”
吴勇欲言又止,似乎不是简单小事,王烨很快洞察出来,说:“附近有家深夜营业的茶餐厅,可能此刻有一杯热茶更方便聊天。”
吴勇想了想,点头默许。
下楼电梯门刚刚打开,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王烨匆匆与她相顾,对方也愣愣地看了她一眼,但双方似乎都没有停下彼此的脚步。电梯门关上之后,王烨又有些出神,她当然知道那是谁,只是没想到她会来,更没想到自己会和林丹以这样的形式有了第一次见面。
但是很快王烨内心便有了疑惑,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过来呢?然而随着电梯的降落,这个疑惑也就只能埋在心底了。
牛油多士,阿华田,再加一杯鲜奶加蛋,确实是相当地道的茶餐厅,分明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上海街道再安静,茶餐厅都是沸反盈天的热闹。这样嘈杂的环境,似乎更容易让吴勇卸下防备讲出想讲的事情。
“说实话,原本一些事情不应该透露太多,但这段时间观察下来,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也只有和王小姐商量最为合适。”
“是关于什么?”
“关于于女士的先生。”
王烨专心注视着吴勇,等待着他娓娓道来的故事。
“首先,我得向王小姐道歉,可能王小姐一直有所误会,我其实并不是调查于女士这次车祸意外的案件负责人。”
“你不是负责调查这次意外的负责人?”王烨不懂,如果吴勇不是为了调查这次的意外,为什么花费如此多的心思在这件事上。
“从头到尾我也没有介绍过我是案件的负责人,但我发现大家似乎都默认了我的身份,我想也方便后续的一些工作。”
“后续的工作?所以,你到底是谁?”
“王小姐不必紧张。虽然我和于女士不是因为这次事故才认识的,但早在半年前,她就来我们局里报过案,希望我们能帮忙调查她丈夫的去向,当时负责人正好是我。随后她一直和我保持联系,直到她这次发生意外。”吴勇抿了一口热饮,缓了缓,继续说道,“三个月前,其实我已经有了她丈夫的消息,当时我原本打算找她来局里叙说详细情况,但那时候我突然联系不上她,所以决定亲自去找她,就是那个时候,无意间发现了她在进行心理治疗。”
“因为和心理医生有过交谈之后,我得知她的病情并不轻松,医生建议不要过多地给于女士精神上的刺激,所以关于她丈夫的下落,我也一直压制着没有告诉她。但没想到突然发生意外,这件事就再度搁浅了。这段时间我也在想,如果于女士一直无法醒过来,那我是不是无意间造成了某种遗憾。今天找到王小姐,其实是想要和王小姐商量,于女士既然已经醒了,我是否应该告诉她我调查到的结果。”
王烨捏紧了杯子,目不转睛地望向吴勇,“严重吗?”
“抱歉,因为涉及公务还有隐私,这个我没有办法细说,希望谅解。但我想王小姐这么在乎于女士,应该可以给我一些建议。”
依据吴勇的话外之音,王烨多多少少能猜测到一些:“我没有帮别人做决定的权利,也无法承担同样的责任,只是如果这件事说不说都会成为遗憾的话,其实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了。”
“王小姐说得也对。”吴勇低着头喝了一口茶,“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王小姐年纪轻轻是怎么做到这么审时度势的?”
“因为我自私。”王烨宛然。
吴勇释然一笑,“那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你。”
“那么我也想问吴警官一个问题。”
“请讲。”
“吴警官对于总,可有什么不一般的情感?”
“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随口一问。”
吴勇缓缓地把头移向窗外,因为室内的热气,玻璃窗上染上了薄薄的一层雾气,窗前来来往往的人虚化成了背景,吴勇的视线从涣散又再次聚焦到一个点,转回头看向王烨,手轻压在桌上,淡淡说:“王小姐想多了,我不过只是心肠比一般警察更热一点罢了。”
“那我真希望能有更多像吴警官这样热心的警察。”王烨搅了搅那杯鲜奶加蛋,端起来喝了一口。
幽暗的病房中,墨绿色的心电图起伏线上上下下,微弱的一小簇光落在于飞虹绑着绷带的脸上。她缓缓地睁开眼睛,还没有从混沌中完全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切让她感到陌生而又恐惧,但她一点力气也没有,更没有办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种感觉像极了梦魇,但她清楚此时此刻的自己,已经有了自我的意识。她试图动一动右手的手指,喉咙干燥生涩,直到她扯到了手背上的输液针,才清楚意识到自己躺在医院的某张病**。
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还在度假村的吧台上和高娜觥筹交错,再下一秒,她已经不太清楚了。对了,儿子。她想起了儿子班主任打来的那通电话,再然后,就是剧烈的撞击和她无力的挣扎。
很早以前她听说,人昏迷的时候,身体的感知依旧存在,虽然就像是一场漫长的梦,她也依稀记得这场梦里,有许许多多来来往往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他们说了很多话,有一些她平常不可能听到的话,但已然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因为具体是什么,她已经遗忘掉那个梦了。
儿子怎么样了?这是于飞虹唯一关心的事情。
她似乎感觉到门口有个站立的人影,但是她没法用力开口,那个人影只是轻微晃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但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么一瞬间,于飞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大概挨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护士进来换输液瓶,于飞虹慢慢有了力气,缓缓抓住了护士的手。
“啊,于女士,你醒了。”护士急忙按动了呼叫铃,“冶医生,305病房的病人醒了,麻烦你过来一下。”
护士调亮了室内的灯光,于飞虹才看清天花板的轮廓。随着一系列检查和确认,直至凌晨五时,于飞虹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我儿子在哪儿?”
“于女士请放心,你儿子现在正在隔壁房间熟睡。”
“噢。我想……坐起来……”
护士将病床的床头缓缓升起,让于飞虹得以平视前方。或许因为长期平躺的缘故,加上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床刚调整了一点角度,于飞虹就感觉到肋骨的疼痛以及腰部的酸胀感。
“于女士,你刚恢复,不必逞强,最好还是躺着。”
虽然医生给出了建议,但于飞虹似乎并没有要听取的意思。
“我……睡了多久了?”于飞虹虚弱地问道。
“到今天为止,你已经昏睡了近七十天。”
“这么久……”
随后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房间,给于飞虹留下一小盏灯。房间从寂静到人来再回到寂静,于飞虹的心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原本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没想到却是真正的漫长。这七十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司内外,整个行业,又有什么样的变化?打开邮箱估计会立马接到邮件爆满的信息,那么上级这段时间都是和谁在联系,又是谁在替她执行?想到这些,于飞虹的内心反倒更加不踏实。
因为无法动弹,所以也没有联系到其他人的可能,她只能静静地望着窗外,等待白日的到来。
她突然感觉有什么**从眼角滑落了下来,空闲的左手准备去擦拭脸颊,一不小心触碰到了脸上的绷带。于飞虹像是触电一样抽回自己的手,她又忍不住再一次提起手,摸了摸脸,粗粝的纱布让她胆战心惊。她伸手拿起床头边上的手机,对着淡黄而微弱的光线,用黑屏对照着自己的脸,被一圈一圈裹起来的脸就像是尘封在棺木里的木乃伊。
于飞虹心中突然闪过各种可怕的猜测,但还是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伸手摸到了纱布缠裹到后脑勺的结节,然后用力解开。随着纱布一层一层地卸下,距离于飞虹恐惧的真相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条绷带掉落在被子上,于飞虹才看见了从耳根往下到下颌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
于飞虹感觉到一阵头皮发麻,四肢突然失去了知觉,她瘫在那里,不敢相信地回想刚才手机屏上看到的那一幕。她轻轻地伸手触碰了一下下颌处的伤疤,似乎那是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皮肤,每一寸都生硬得硌手。这时门口像是有人走过,于飞虹慌张地捡起床单上的绷带,试图一层一层包裹回去,但是她越焦急,绷带越是往下掉,眼泪落到伤口的位置,嘶嘶地疼痛,但她还是努力地遮掩着那条伤口。她吸了吸鼻子,让眼泪尽可能不要留下来,终于在一阵混乱中,把脸重新包裹了起来。
她默默地关上了灯,静静地潜入到被窝里,她已经料想到了更恐惧的事情,但是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在这个安静无人的环境里,用力地大哭一场。
3
于飞虹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BUNK,大家都不清楚接下来公司会做出什么样的安排。三月的春风虽已拂面,整个公司却没有感受到回暖的气息。不管下面的人怎么猜测,山崎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一般,继续泰然自若地坐在CEO的位置上,准备与狙击BUNK的公司正式对抗。
紧接着,公司内越来越多的传闻在茶水间里浮现,据说于飞虹这一次基本上是不可能复职了,大家一面惋惜一面感叹,最后通通变成了同情的语气。纵观来看,于飞虹在公司这一路坎坎坷坷,从来都没有特别顺畅的时候,眼看着好不容易坐到了最高的位置,就立马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故,可能她八字就和公司不合,命里就撑不住这么高的职位。
消息刚刚传到厉如花这里,厉如花就气炸了。
“Kelly,你说公司这些人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于总好不容易醒过来了,现在这帮女人就个个成了算命婆,帮人算起生辰八字来了。”厉如花一边把整理好的资料交给王烨,一边气急败坏地说。
王烨早就见惯了公司里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也没想着从她们嘴里能听到什么好话。
“你有空生那点气,不如好好看看山崎发来的邮件。”
“那家伙又说什么啦?”厉如花没好气地坐下,翻开笔记本电脑,读完那封邮件,她整个下巴都快掉了下来。“他是认真的吗?”
“他应该也是急了,这个时候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不在乎,反而更担心自己的地位被动摇。”
“每个组负责的工厂都必须按计划下降至少10%的原价,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是要逼死MD啊!”
“不是逼死MD,而是逼死所有人。邮件里写了,让SV和工厂负责人协助MD,明面上没说那么清楚,但意思就是一个没完成,你们就全部遭殃。”
“疯了,简直疯了!”坐在一旁的钱思思也忍不住了,两手一摊,“我们工厂说如果BUNK坚持调低原价,他们就要放弃和我们公司合作了,据说现在外面有家公司正在跟他们谈订单,价格不降不说,单子还能和我们差不多。”
郭晓蓓瞥了钱思思一眼,惊讶地说:“咦,我这边也是,据说是一个叫Hailey的品牌,对方出手真的很大方。工厂说,差不多已经在谈合同了,我们公司这样搞下去,一家工厂也不会理我们的。”
厉如花轻哼了一声:“Kelly,你说,这个时候大家集体提交辞职报告,会不会很有趣?”
“Linda说得对,我们干脆集体辞职,看看那秃头怎么下台!”钱思思不觉义愤填膺地吼了一句,隔壁组的人纷纷伸头过来看了钱思思一眼,王烨朝大家递了个眼神,让她们注意一点,钱思思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在这个时刻,王烨非常明白山崎的做法,作为一个空降的CEO,他对BUNK在中国的情况并不了解,不清楚到底应该怎么去积极运作这家公司,他只能按照上级的命令贯彻到底,最重要的是,他那日本人俯首称臣的属性在这个时刻成了非常致命的弱点——他没有自己的思路,但只要老板有指示,他就必须让所有的员工将这个指示百分之一百完成。棋子的手下必定也是棋子,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厉如花所说的集体辞职这件事,对于BUNK来说不过是蚍蜉撼树,不痛不痒,只要资本还在,他们就可以完完全全招募符合他们需求的棋子加入这场游戏,所以离开构不成威胁,相反,离开只会让山崎觉得你无能、该走,省得公司主动裁员还要赔偿额外的补偿金,如果离职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公司,那是最不可取的下下策。
与此同时,王烨不禁想到于飞虹,自从于飞虹醒后,王烨也去了两次医院,但医生都说病人在休息不方便见客,就此被挡在门外,王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于飞虹已经得知了自己被日本人顶替的消息,当然,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才让人奇怪。王烨尝试发信息去问候,可于飞虹也一个字都没有回复,这反而让王烨更担心。这个时候,即使于飞虹回到公司,山崎的位置也不可能随便还给她了,那么,她的尴尬地位只会让她再一次受到挫败。
“晓蓓,你刚刚说那个竞品品牌叫什么?”王烨打开电脑,准备搜索点什么。
“Hailey。”
“Hailey?”王烨若有所思,灵光一闪,“你们都帮忙问工厂要一些关于这个品牌的信息,我想可能这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厉如花和其他两人纷纷不解地看向王烨。
“一个根本没有名气的品牌突然在这个时候狙击BUNK,背后自然不是简单逻辑,他们能让工厂不降原价,是站在BUNK调低原价的基础上才能实现,但如果没有BUNK‘原价战’这个基础,他们还会理所应当地大把投钱去做这件事吗?他们的行动都和我们的行动有关,这背后一定有可以利用的漏洞。”
王烨不一定有把握,但这家Hailey背后一定暗藏玄机,绝不会凭空出现一家品牌,况且是大家都不熟悉的小牌子。
“Kelly,虽然我听不懂,但我觉得你说得都对。”厉如花立马拿起电话,“我现在就去打听这个什么Hailey。”
“我这里正好有一点之前问工厂要的资料,不知道是不是有用。”郭晓蓓想起工厂确实给过她一点关于竞品的资料。
“你先发我看看。”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的邮箱里再一次跳出了新的邮件,高娜作为第一个回复邮件的MD,简短而有力地说,必定完成任务。随后半小时内,各个MD都回复了这封全员抄送的文件,看起来全公司众志成城,也不过都是一个个无奈的叹息。
钱思思叹了口气,说:“这可怕的女人,是真的可怕。”
王烨没有时间去感叹那群MD的阳奉阴违,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郭晓蓓传过来的资料上,直到她的双眼从其中抓出“万康控股”几个字,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用鼠标一遍又一遍地拖黑那四个字,眉目之间似乎有了复杂的想法。
随着PPT上“Thankyou”的出现,为期半年的新人培训终于结束了。李欧站在台上感谢每一位新人的参与,然后让杨曦然给每个新人发放了正式的员工证代替之前的BMC工牌。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BUNK大中华区正式的员工了,恭喜你们。”
然而台下的掌声与当初刚进公司时相比,已经变成了零星无力的几处声响。李欧明白这半年来公司的一些变动影响了在场的每一个新人,但他还是强颜欢笑地将仪式进行到了尾声。
随着人群散去,姜楠懒散地伸了伸胳膊,看着一旁正在收拾的谢歆,冷冷地说了一句:“我看到名单了。”
“什么名单?”
“你说呢,当然是外派的名单。”
谢歆轻轻地“哦”了一声,她始终没有去看姜楠,反倒是姜楠突然跑来搭讪的这种热情让她更不自在。
“你怎么一点也不好奇,还是你已经知道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了?”
谢歆还是顿了顿,虽然她不在意了,但得知没有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她多少有些失落。
“姜楠……”谢歆微微抬起头,看着姜楠,“听说于总醒过来了。”
谢歆的话刚落,姜楠原本带着调侃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起来,她的笑容僵在了那里,然后笑道:“对啊,上天保佑。”然而,谢歆的眼神始终没有从姜楠脸上移开,姜楠反而更加尴尬不已。就在一瞬间,姜楠立马换了脸色,揶揄道:“唉,你是不是找好下家了?”姜楠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谢歆。
谢歆原本警示姜楠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动摇了,略显慌张地反问道:“什么下家?”
“肯定是找好下家跳槽了啊,不然你不可能摆出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场内还有几个人没有走,李欧和杨曦然也在角落收拾东西,谢歆紧张地压住姜楠:“你别乱说啊,我……我才没有。”
姜楠斜眼看了看后面角落的人,说:“得了,吓唬一下你。不过也没啥啊,我也不在名单上。”
“你也不在?”
姜楠压低声音,凑到谢歆耳边说:“我们组就没人被提名,好笑吧。”
“哦。”谢歆淡淡地回了一声。
“所以我说什么呢,SV太年轻,是无能呢,还是无心呢?从我们进公司到现在,整个组一团糟,每天都是乌七八糟的事情,新人怎么成长?”
姜楠站起身,搭上谢歆的肩,低眉道:“我啊,还是劝你开始找下家吧,最近公司事情不多,还能抽时间溜出去面个试什么的,遇到合适的就赶紧跳了,我看留在这公司啊,接下来也麻烦,于总醒了又能怎么样,她回来也没有她的位置了呀。”
两人已经走出会议室,谢歆终于敢稍微大声一些说话:“你……你是这么打算的?”
“不然呢,还在这里坐吃等死啊,我和你说,其他外派的新人,去海外一年,回来就比我们高两级,工资待遇噌噌涨,我们就算在这里努努力,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所以还等啥啊,加上你看公司这么乱,留下不是给自己心里添堵吗?”
谢歆始终没说话,跟着姜楠一起走进电梯,姜楠注意到谢歆这段时间来对自己总有些防备,那种心理上筑建的围墙越来越明显,直到刚刚她突然提及于飞虹的那句暗示,让姜楠不禁联想到她大概是在试探什么。可她知道什么呢?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可如果她真的发现了什么,那么只能想方设法将她从这场游戏中尽快踢走才行。
谢歆微微低着头,脑海里却一直浮现着那晚看到的情景,她看见姜楠蹲在于飞虹的那辆车旁,用尖锐的东西戳着车胎,姜楠当时脸上的表情是谢歆从未见过的一种凶恶,让人不寒而栗。在于飞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姜楠当时的表情一直印刻在谢歆的心里,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立马看见。她不能确定于飞虹的车祸是否与姜楠有关,但是她知道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最关键是尽快摆脱姜楠。
与此同时,与电梯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李欧和杨曦然终于把桌椅都归整回了原来的位置,李欧揉了揉腰,关掉投影,有些惆怅地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做培训了。哎……”杨曦然不知道应该说一句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去拿带来的文件。
“我也没想到公司这么快做决定,据说代替我职位的人,下个月就入职了。”
“这么快?”杨曦然也没想到,这速度快得让人觉得残酷。
“我原本以为公司看在我是老员工的份儿上,还会挽留我一下,看来也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杨曦然其实明白,如果这个时候总部愿意给李欧再升一次级别,加一点薪水,他一定会首先考虑留下来。都说人老了就不习惯移窝,李欧表现得尤其如此,但这样的结果,杨曦然也并不感到意外,当时郭靖离开公司,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CEO出局尚且如此,何况只是一个人事部总监。
这些日子,随着李欧离开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杨曦然内心也难免有些伤感。
上周末,老家的相亲对象来上海出差,两人正式碰了一次面。对方是典型的西北男孩,国字脸,棕黄肤色,干练的短发,不算特别帅气,但让人感觉踏实。来之前便听说他是做市场推广的,所以嘴也特别能说。杨曦然本来不善言辞,还担心两人见面冷场,结果纯粹是多虑,对方不仅能说,还有趣,和一般做市场的人不大一样,虽然嘴不停,但话语不浮夸,也没有那种接近三十岁的男人惯有的好为人师,总的来说,杨曦然还是满意的。
说起来在上海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地谈过一场恋爱,工作忙到喘不过气,眼看自己也已经快三十了,家里一天比一天催得紧。一开始杨曦然也拒绝相亲,觉得土,怎么说自己也是在上海混迹过的都市丽人,好歹有点傲气,可一推再推,自己也没有办法认识公司之外的其他男人,最后说不过家里,勉强接受了。
辞职回家,离开上海,杨曦然自然是不甘心的,大学四年,工作六年,好歹也有十年了,十年一觉上海梦,说来都是遗憾。其实除了最近公司动乱之外,真正撼动杨曦然决心的,还是因为房子的问题。因为主动申请到了人事部,级别晋升就一下子变慢了,和自己一起进公司的许多同事,快的已经如王烨一样升到了SV,慢的也至少比自己高一两级。这六年里,杨曦然统共升过一次级别,工资还停留在八千出头的水平,她也努力去争取过,但人事部看不到营业额,看不到KPI,没有成绩,在公司就等于没有话语权。好在李欧对她一直不错,她才一直勉强坚持。前段时间遇到两个大学同学,当时都是从985毕业,现在她们一个买房,一个嫁给了上海人,而自己,细细盘算工资账户,即使再省吃俭用,家里帮忙垫付首付,最多也只能买一套花桥的小一室。自从去年出台了外地人必须结婚才能买房的政策,回头看看自己住的这套月租3000的老公房,杨曦然就更加失去了信心。留或者不留,一直盘旋在她心里,加之最近公司里的纷纷扰扰,又正巧有了老家的对象,她才终于下定决心。
“对了,曦然……”李欧突然打断杨曦然的思绪,“上面要王烨调组的消息,你和她说了吗?”
杨曦然摇了摇头:“没,没敢说。”杨曦然的心一紧,嘴都有些哆嗦。
“嗯,这事儿你可得保密,虽说我就要走了,但基本的职业操守还是得有,刚刚想到,就顺道给你提个醒。”
“上面已经决定了吗?”杨曦然忐忑地问了一句。
“邮件你都看到了,总不会是随随便便的想法吧。我想着你们关系不错,怕你不小心说漏嘴。”
“不会的,我一向说话都很谨慎。”
“嗯,这也是你特别优秀的一点。”
杨曦然跟着李欧走出去,随着会议室那扇大门关上,杨曦然那扇沉重的心门也关上了。她总归是担心的,但对于王烨,她的担心似乎又有些多余,她不该是为别人未雨绸缪的那个人,毕竟在这家公司,来来去去,最终都不过是上面的人眼中的过眼云烟罢了,这一点,王烨应该比她更早地看清了。
徐家汇的双子楼里,林丹坐在旋转椅上,看着打印出来的新品列表,用红笔对着其中两个款画了个圈。“BUNK商贸”是刚刚拆分出来的,所以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办公楼,新的格子间,新的员工,以及自己的职位,都是新的。这崭新的环境,新到西北角的会议室还在改装潢,时不时还会传来刺耳的电钻声。这样的“新”让林丹多少有点落寞,少了当日在公司里和自己斗嘴的高娜,又少了时时刻刻压制自己的于飞虹,现在算是只手遮天了,仔细想想,身边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因为有一部分员工是从店铺升上来的,还有一些是从日本调过来,彼此之间都没有默契,所以连这几天开会,都感觉有些鸡同鸭讲,林丹也多少有些头疼。
回国有一小段日子了,但新田给自己安排的任务却迟迟没有执行,不是她内心纠结,而是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见丁善正。
她打开邮箱,还能一眼看到丁善正发来的那封问候的邮件,语气与当初她祝贺丁善正回国做旗舰店店长时如出一辙。说来,她也挺佩服丁善正的,与她在国外游离世事相比,丁善正没有半点心虚,就像所有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照常做着自己的事情,岿然不动。
这样的丁善正反而让她有些害怕,一个人一旦很难被看穿,这个人就变得让人畏惧。
林丹拉出这半年的销售数据,仔仔细细研究过,即使公司内部发生了这么多起起伏伏,丁善正管理的旗舰店依旧是全国销量第一的店铺,放在全球店铺的排名里也能排在前三,数值一步步在逼近日本银座店的销售业绩。这样的成绩于公司而言,显得他更为重要,公司自然更不可能轻而易举找一个人来替代他。
新田把自己放到这个位置,其实是对她极大的挑战,但她却爱极了这样的挑战。没有规矩没关系,她可以定新的规矩;没有思路没关系,她可以调整思路,于林丹来说,这些年兜兜转转的失去,为的似乎就是这么一天。
从她对着施工队指指点点,完全按照自己想法打造整个办公室开始,她就知道,她已经慢慢走向大赢的局面。半年之间,田晓明消失了,郭靖出局了,于飞虹出事了,那些曾经挡在她前面的阻碍一个个都消失了。如果不是还有丁善正的存在,她现在大可大大方方地行使CEO的权力,建立起新的国度,让“BUNK商贸”成为整个BUNK在大中华区最重要的部分,甚至让山崎管理的“BUNK技术”成为自己的附属。
然而,到底还是有人挡在前面。
“我给你半年时间把丁善正搞定,而你的心愿,我也会帮你达成。”新田中建的允诺像是魔咒一样盘旋在林丹的头顶。她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了18FW的新品列表上,那两个画了圈的商品,或许是她和丁善正之间正式开启话题的某个契机。
4
过了三月,阳光就显得有些丰盈了,盎然的绿意围绕着林立的高楼顿然间就葱葱郁郁。那点仅存的春寒料峭,伴随着上海湛蓝天空的到来而彻底消失了。高楼背后的一处低地,是医院角落里的草坪,许多正在康复期的病人都趁着这和煦的阳光,在午后伸展手脚。
年轻的实习护士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于飞虹慢慢来到树下,于飞虹突然用手按住了滑轮,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护士担心地说:“于女士,我还是在这儿陪着您吧。”
于飞虹淡淡地说:“不用了。”
“可是……”
“我说不用了!”于飞虹厉声打断了护士,护士吓得双手颤抖了下,于飞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不用担心我,我这个样子,也做不了什么事,我能去哪儿呢?”
护士想了想,似乎也确实如此:“那我过一会儿过来接您。”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草坪上形成星星点点的斑斓,于飞虹仰着头,微微闭眼,听着微风拂耳的细碎声响,心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四周出来活动的人慢慢离散,除了风声,所剩无几的零星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那个姓吴的警察上周来过了,从他的口中,于飞虹得知了几件事,一件是自己生病的这段时间,王烨是所有同事里最关心她的,另一件是关于她这次事故,他向交警说明了原因,将惩罚降到了最低。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件,他查到了她丈夫的下落。
于飞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按住轮椅的扶手,因为用力过度让她的表情稍显扭曲。她慢慢地把自己撑起来,依靠轮椅的支点,让自己的双脚可以踏在地上。医生告诉她,还需要一个多月她才可以做康复训练,但是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最近的这些日子,她总能找到一点时间来练习踏步,一开始不小心就会滑到地上,但为了不让护士知道,只能靠自己慢慢再爬起来。不知为何,原本心中的阴霾在这一次次自我练习中在变淡。
于飞虹想起吴勇那个时候的神情,便知道不会听到太好的结果,但这个时候,她倒宁愿糟糕的事情干脆通通降临到自己身上,完完全全将这些厄运耗尽。她做好了所有坏的可能的准备,直到吴勇开口。
“关于林先生……”吴勇微微顿了顿口。
“没事,你说吧,其实我心里也多少有数。”
“不不,和你想的不太一样。”吴勇立马解释道。
于飞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吴勇接着说:“林先生现在在海南监狱。”
“海南监狱?”
“对,我们也没想到。这件事比较复杂,我们一开始也花了点时间,因为跨省调查需要比较麻烦的手续,最主要的是,林先生似乎也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目前的情况,包括您在内。”
“等等,他为什么会在监狱?”
“当初林先生的工厂负债之后,按法律程序,他应该申报破产清算资产,想必他也是这样和您商量的,所以你们才借离婚的名义保住部分资产不至于抵押。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申报破产……”吴勇哽了一下,“不仅如此,你们的房子,也被他抵押了,其实只要到了还款期,他还没有出现,你也迟早会知道这件事。”
“你说我们的房子被抵押了?”于飞虹震惊地又问了一遍。
“林先生应该想用抵押的钱翻盘,警察是在那边的一家地下钱庄逮捕的他。”
于飞虹幻想过丈夫偷渡、再婚、穷困潦倒甚至死亡,唯独没有设想过这样的结局。根据吴勇所说,以目前的情况,他们的那套房子基本是要被收回了,如果于飞虹在明年年底无法偿还丈夫欠下的所有贷款,那么她和儿子就必须做好搬家的准备。
如果连房子也没有了,那对于于飞虹来说,真的就是一无所有了。
——“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世纪末的夜里,丈夫揽着她的肩,用心许诺的那句话,终究变成了烟消云散的一幕回忆。
吴勇以为于飞虹可能会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他如果不如实告诉她,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然而吴勇没想到的是,于飞虹只是平淡一笑,和他说了一声“谢谢,我知道了,辛苦了”。
“还有一件事。”
“但说无妨。”
“其实这次的事故,有一点我没有和于女士提。于女士出事的那辆车的车胎其实被人动过手脚。”
于飞虹愣了一下,这个反应验证了吴勇的想法。
“因为于女士丈夫的这件事,我一度怀疑于女士是希望牺牲自己来骗保还债。”吴勇顿了顿,为自己的想法表示歉意,“后来经过调查下来,我发现确实是有人动过于女士的车。停车的地方刚好是盲区,所以……”
“吴警官。”
“嗯?”
“只是意外而已,车胎磨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
“饮酒也好,没有检查清楚也好,都是我自己的失误,不是吗?”
于飞虹认真地对视着吴勇,是一种奉劝他不必多说的眼神,吴勇想了想,只好妥协作罢。
“好吧,我明白了。”
“嗯,再次谢谢你。”
吴勇走后,于飞虹非常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情绪,丈夫的朋友圈空白得只有一条横线,和此刻面对的墙壁一样,但终于,心中所有担心记挂的事情全然知晓了结果,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击她的了。比起伤心,她现在更需要做的事,是怎么把这乱成一团的生活重新理顺,至于吴勇提及的那场意外,吴勇的一声提醒,于飞虹心中早有自己的想法。
阳光懒洋洋地爬在她的脸上,于飞虹比昨天又多踏了一步,仅此已经让她感到欣喜,或许是心中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在迫使她努力恢复。她艰难地扶在树干上,依靠上半身的力量,尽量让脚放松。她趁着护士回来之前,再慢慢移回到座位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每天傍晚的时候,儿子会过来一趟,趴在病床旁边的板子上写作业。这个时候,于飞虹会像很多年前那样,在孩子做完题目后,帮他检查,母子俩会聊一会儿有的没的,听儿子讲他在学校的事情,然后等他预习完新的课程再让他回家。
有一天,儿子突然说:“有时候我心里也很纠结,一方面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但妈妈一上班,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说这么多话了。”于飞虹内心一震,儿子很快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但听王阿姨说了妈妈的一些事情之后,我觉得也无所谓了,想着有那么多人需要你,我心里也很骄傲。”
于飞虹假装低头整理被子,鼻子早就酸得一塌糊涂,但她一抬头,就把眼泪又逼了回去,说:“凡凡,妈妈以后一定多留时间陪你。”
公司的事情,大大小小,她都从邮件里有所了解了,还好,事情并没有比她预想的更糟。这些日子,她并没有像上班那样时时刻刻盯着邮箱里推送的邮件,而是在固定的几个节点统一浏览,然后在本子上记下重要的信息。
拆掉纱布后,医生告诉于飞虹,她脸上的疤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现在技术很发达,医美是可以解决,但那个地方伤口比较深,需要彻底愈合之后,过上半年才能进行下一步人工修复。一开始,于飞虹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接受那道疤,但渐渐地,她对那道疤也放下了偏见,从开始的计较到慢慢能够坦然面对镜子中的自己,于飞虹像是通过一道黑暗狭窄的通道而慢慢看见了光。
坚强这件事,是别人教不会的,于飞虹很多年前就知道,只是这些年渐渐忘了。最近的夜里,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睡得安稳。她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那一片海,自己像是漂在那叶扁舟上的派,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和那只孟加拉虎相处了,她在此刻也由衷地感谢它,它让她生猛地活着,是它迫使她还用力地坚持着。
5
黑夜下的淡水路,王烨拎着包从出租车上下来,倪赟站在饭店的门口微笑朝她挥了挥手。两人在订好的座位相继坐下,倪赟轻车熟路地点了几个菜,然后给王烨倒了一杯茶。
“怎么,你说有急事问我,电话里不能说吗?”倪赟疑惑道。
“怎么,我现在要见你一面都不行了?看来你不怎么想见我啊。”
“想,我怎么不想,现在就是我不给你发信息,你都不理我,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急着找我来分手的。”
“我不和你贫,你这段时间不在上海,我知道你忙,也不想影响你。我真要和你分手,一定先发信息给你打预防针。”
倪赟挑起嘴角笑了笑,“你啊,反正没重大事情,是不会想起我这个男朋友的。说吧,什么事?”
“Hailey是怎么回事?”王烨开门见山地问道。
倪赟立马收起了脸上的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似乎说的不是同一件事,王烨直直地看着倪赟,“你说的是什么?”
“你难道不是来问我Hailey和德鲁合作的事情吗?我先说,我真没打算靠我爸。说起来我也挺生气的,这件事我没和你说,是因为我怕你觉得我没用。”
“等等,你说德鲁已经决定和Hailey合作了?”
“你难道不是为了这个事情找我的吗?”
“你知道万康在利用Hailey狙击BUNK对不对?”
“嗯,我知道。”
“那你知道万康是派谁在做这件事吗?”
“谁?”倪赟还真没有去想过背后的事情,他以为从头到尾不过是自己老爸和方有信的一场交易。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郭靖。”
“郭靖?”
“我叫你来,是想着你会知道一些,看来你比我了解的还少。”王烨微微叹了口气。
“我倒是听说郭靖的共享项目做得风生水起,他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才对,除非另有隐情。”
王烨似乎对倪赟的推测并不感兴趣,自从前几次的不愉快之后,王烨几乎没有想过直接去找郭靖问清楚。一来,她害怕验证自己内心的想法,郭靖走上和田晓明同样的老路,心有不甘,想就此报复。二来,万康是王烨心中的一根刺,郭靖现在为万康效力,让她不得不选择退避三舍。再者,倘若她的想法都是事实,依郭靖的性格,他更是不可能向王烨透露什么。
“Hailey真的只是简单地想狙击BUNK吗?我其实想不通。”王烨露出疑惑的神情,“依照万康现在的产业,完全没有必要去触碰这一块,我想他们的目的绝对不是打压BUNK这么简单,你觉得呢?”
倪赟想了想,说:“你想到了什么?”
“万康绝对不是想要简单地分一杯羹,这样的龙头突然涉足,我只能想到一件事,就是他们打算让整个行业重新洗牌。”
“王烨……”
“但是具体的方式我还没有想到,所以……”
“王烨……你有没有想过,去国外生活一段时间?”
这时一碟菜落在了王烨和倪赟之间,瓷盘碰桌的清脆声让两人的沉默变得有些尴尬。王烨才意识到,他叫的她“王烨”,不是“王爷”。
王烨望着倪赟:“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想到,其实这几年我也赚了不少钱,我们都还年轻,这笔钱可以投资我们自己。我们可以放下手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国外去继续深造,去他的衣服,这些和我们本来就毫无相关的事情,我们可以学我们想学的,就像彤妈妈那样,等到学成回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彻头彻尾的一片新天地,不好吗?”
王烨瞬间就沉默了。倪赟说得没错,这些纷纷扰扰,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她也不是救世主,她能做的事,微不足道到对整个企业而言可以忽略不计。她今年27岁,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不老的年龄,但尚且还有伸手去抓住想抓住东西的机会。曾几何时,她理想中的生活不就是和陈彤一样吗,去往陌生的国度,进修自己喜欢的专业,完完全全隔离熟悉的一切,重新活成另一个人。
就在那一刻,她真想一口就答应倪赟,但她很快就清醒了。她只是用筷子夹了一块牛肉,送往嘴里,咀嚼之后,淡淡地说:“那是你的钱,不是我的。”
王烨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对倪赟的伤害,倪赟突然愣了愣,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是啊,我们始终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王烨,有时候我都怀疑,我到底有没有追到你。”
“我现在上上下下所有的存款差不多交完下个季度的房租,就只剩下两万块不到,我也只是有一说一,你不必放在心上。”
当梦想被现实扇了一巴掌时,两人的脸上都有些微红。倪赟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拿起手机起身到了店外,王烨坐在座位上,看着落地玻璃外的倪赟,有时候,她也有些讨厌这样现实又冷冰冰的自己。但她有说错了什么吗?显然没有。她始终没有办法像倪赟那样活得像个天真无忧的小王子,但那就是他,他应该活在他无忧无虑的“永无岛”上。就在这一刻,王烨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打扰了他。她看着他那张脸,确实比她初遇他时成熟了不少,他开始学会担当、克制、客观地去看待更多的人与事,但他内心那股少年气,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变的。
五分钟后,倪赟走了进来,就像刚才那场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对王烨说:“我帮你问了,现在负责和各工厂谈条件的,确实是郭靖,在这背后他们和工厂之间达成的协议,确实也不单单只有订单。”
或许因为倪赟过于认真,王烨反倒有些失神,倪赟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效率?”
“倪赟……”
“咋啦?你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会让我觉得你已经离不开我了。”
王烨放松了情绪,定定神,说:“那你再帮我查一件事。”
“行,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王烨看着倪赟的眼里露出几分调皮又狡黠的光。
周一王烨到公司上班,第一时间让厉如花订了两张飞深圳的机票,厉如花还在思索深圳的工厂为什么要她也跟着去,但又没有开口去问王烨,只当她心中有打算,照办就是。
当天早上,王烨刚刚在座位上坐下,就见一群人急匆匆地往山崎的办公室赶去,紧接着,隔壁组的人便交头接耳起来。王烨看了厉如花一眼,厉如花也表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谢歆和姜楠也面面相觑,反倒是钱思思,伸过头来,低声说:“高娜出事了。”
仅仅半天的时间,高娜这次的事件便被传得天花乱坠,但不管哪个版本,都阐述了同样的故事结局。
周六的晚上,高娜和福田出现在了工厂辰洲的合作酒店里,没有人知道高娜携福田出现在那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当晚高娜和福田赴完辰洲老板的酒宴之后,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深夜时,酒店响起了警报,工作人员在酒店四楼的泳池里发现了泡在水里已经失去气息的福田老爷爷,而高娜在一场噩梦中醒来时,福田已经撒手人寰。
“我刚刚去上厕所撞见高娜了,感觉就一天时间,她整张脸老了五岁。”厉如花虽然反感高娜,但在这个时刻,也没有任何落井下石的语气,“这次高娜可真是惹上大麻烦了。Kelly,我和你说,我刚刚还在厕所听到,有人说高娜拿了辰洲的钱,还有人说高娜跟德费的倪总也不清不楚的。总之新账旧账全堆到一起,这个时候,不少人在背后捅刀,高娜在山崎办公室好几个小时了……”
王烨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表面看起来并不关心这些八卦,但她心里却反复回放着想象的画面,高娜和福田为什么出现在辰洲的酒店?稍微一想即可明白,但福田死了,这件事听起来怎么都感觉蹊跷,听说他们的房间在酒店的十八楼,那福田为什么会半夜三更去四楼的泳池?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叫他去的。但据说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在福田的身上并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酒店的监控录像也调查过了,除了福田,泳池边上也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行踪,确实是福田自己不小心踩进泳池没有人及时救援引起的死亡。可事情是否真的如此简单?王烨不知道。
比起关注高娜这件事,她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倪赟帮她查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万康这一次看中的并不是BUNK的利益,而是试图通过BUNK合作的这些工厂来实验一场“技术革命”。万康意识到成本无法降低的根本原因,是中国人工劳动力的成本上涨,这是不可逆也不可违背的市场规律。但如果这个时候,万康可以提供一种“效率提升”来加大订单的生产量,用技术代替人工,或许是大大降低成本的一种方式。正如王烨之前所想的一样,万康并不是单纯地要瓜分利益,而是想彻底地改变行业规则。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有一种高明的竞争方式,就是潜在地提高竞争对手的成本,或者限制竞争者的技术,万康现在做的就是这个。
2018年才开始,AI和人工智能成了投资人口中茶余饭后必谈的话题,在一票人还没有真正弄懂技术变革到底会怎样改变市场的风口时,少数资本市场已经开始瞄准了第一战场。
根据现在人工的台产量来看,每人每天不吃不喝地踩缝纫机,最高的产量也不过六十件,但如果用高效率的机器去代替旧式的人工技术,产量大概会提升两三倍,这样,多余的时间和劳动力便可以节约出来进行其他单品的生产。但同样的,在效率提升的同时,前期的成本也是骤增的,万康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以试用的方式让工厂体验他所提供的改善效率的机器,昂贵的机器他愿意先行买单,但一旦工厂尝到甜头,高产销率机器自然就会成为巨大的盈利。
这是万康真正的目的。
王烨不禁想起90年代S-VHS和ED-β录像机的那场战役,正是因为S-VHS改变了行业规则,先一步成为成熟的市场,ED-β输得一败涂地,不管世人怎么诟病S-VHS机器庞大,笨拙,甚至影像承载量有限,但S-VHS成为主流并迅速淘汰掉ED-β,这个事实已经无可动摇。
技术的开发是专有的,竞品虽然会出现,但风向的转变只会把机会留给最先占有市场的人,一旦工厂有了高效生产的方式,对抗BUNK提出的原价下调,他们就可以毫不顾忌地应对。
方有信应该是瞄准了工厂对产量的渴望,那绝对是比原价更值得关注的部分。乍看起来,工厂在节省人工成本的同时,产量又得以数倍的提升,并在原价不变的情况下,工厂是最受益的,但说到底,能够改变标准和规则的那一方,才是决定胜负的那一方。
如果这个时候,趁着万康还没有彻底占据上风,BUNK有比万康提出的条件更优的方式交到工厂手里,那工厂犹豫的时间,万康知晓后的反应差,就是这场战役获胜的机会。
王烨在周末两天里查到了国内正在做缝制机器技术革新的两家公司,综合考虑各个因素,其中那家名为“Brother”的深圳公司是最适合合作的一家。拜访“Brother”的事只能秘密进行,所以,她只能带着最信任的厉如花前往。
处理好手上所有的事情之后,王烨犹豫要不要去一趟医院,将所有的事情前前后后和于飞虹说一遍,但出于谨慎考虑,她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她将所了解的所有信息整理成了文档,并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看法,避免通过邮箱被内部技术监视,她将其打印出来,快递到了医院。
王烨回到家,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她伸手去够沙发边上的台灯,才注意到Shadow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发呆。王烨起身,慢慢推门走出去,Shadow依旧趴在栏杆上纹丝不动。
“怎么在喝闷酒?”王烨看着Shadow提着一瓶啤酒,独自买醉。
“不闷,就是想喝点。”Shadow说着又喝了一口。
“遇到什么事儿了?”
“没事。”Shadow继续望着楼下的马路,“有时候真的觉得好累啊,王烨,你说我们还能在上海待多久啊?”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思考这个问题?”
“哎,前几天,我领导走了,她打算去北京开公司单干,临走的时候找我聊了很久,我跟了她七年了,按理说,我是最应该跟她一起走的,但是当她问我愿不愿意走的时候,我却犹豫了。其实我自己最清楚,如果她走了,顶上去的人必定是我,所以如果选择留下,公司肯定会更看重我,而跟着她,我永远只能做她的手下。可越是这么想,我越觉得自私,我就问自己,我在上海还能待多久呢?留在现在的公司,拿着固定的工资,我依旧买不了房,距离理想的生活依旧很远,回头一想,跟着领导走,或许还有新的机会,但是她要去北京了,我对北京太陌生了,而且我没办法放下现在拥有的许多东西。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总是爱在你没准备好的时候给你出选择题,而且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哪一个是正确答案。你说,如果你是我,你怎么选?”
王烨拍了拍Shadow的肩膀:“其实我也不知道下一个十年会在哪里,但不管在哪里,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都一样吗?留下或者离开,永远清楚自己内心的追求,这是绝对不会变的,这不就是答案了。”
“王烨,你心里的追求是什么?”
王烨默然地看着楼下的车流,没有立刻回答。
Shadow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对了,Eric上周和我提结婚的事了,但我没有立马答应他。”
“嗯。”
“无法想象成为家庭主妇的自己,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想要的太多了?”
“谁不是?”
“但最终可能顾此失彼,一无所有。”
“担心的事情和想要的事情一样多,犹豫不决才会真正的一无所有。”
Shadow一下抱住王烨,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王烨,有时候觉得你真的太会劝人了,我都无法想象要是我真的去了北京,以后谁在旁边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没事的,相信自己。”
那一夜,王烨睡得特别熟,长久以来,第一次没有做梦,仔细想来,好像劝说Shadow的那番话,其实是在对自己说。
第二天一大早,王烨就搭乘早班飞机飞往了深圳,她也不知道这一次去到底会改变什么,但她直觉这是她必须行动的一件事。
6
丁善正刚刚主持完早会准备解散集合的员工,便注意到员工们的眼神不时盯着门口,丁善正顺势望去,发现林丹正站在店头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对于林丹的来访,丁善正似乎并不意外,他吩咐员工泡了两杯茶送到店长室,然后拉开卷帘门让林丹进来。
“怎么今天有空?”丁善正露出那副说不上诚恳但却显得亲切的笑容。
“今天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就想着来看看你,视察店铺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啊。”
“哈哈,那是,欢迎领导莅临指导。”丁善正伸手邀请她进来。
不过一年的时间,BUNK的这家旗舰店却像是在淮海路上扎根多年的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并硕果累累,店内的布置与最初开业时已有了很大的不同,大概是为了和普通的大型店区分开,或者丁善正想要融入一些自己的特色,总之走进来时,这种别具一格的气派让人赞叹。
丁善正的店长室从以前的顶楼搬到了二楼,大概是为了更好地应对上下楼层的突发事故,对于做店长这件事上,他似乎并不马虎。丁善正关好了门,让林丹随便找个地方坐。店长的监控器里显示着店铺里的各个角落,林丹在其中一个座位坐下,电子屏的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丁善正弓着腰仔细检查了下监控器里的画面,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紧随坐下。
“按道理说我们应该晚上一起吃个饭,在这里谈话太局促了,可能得委屈下你。”
“晚上你也没时间吃饭吧,以现在旗舰店的生意,不到半夜你也不会离开店铺的。”
“倒没有那么忙,何况还有代理店长在呢,也不需要我时时刻刻都盯着,毕竟已经上轨道了,只要保证打好方向盘,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也是,每周的营业额排行榜,你们店铺都排在前面,你功不可没。”
“我倒是没想到你专程过来是为了恭维我,哈哈哈。”丁善正喝了一口茶,眼角的余光还带着几分笑意,“老头子不计前嫌地突然把你安排回来,怕也不是简单地让你开个新公司而已吧?”
林丹浅笑道:“瞧你说的,说到底,我也就是个打工的,老板要我干吗,我不也只能干吗?公司里来来去去的老员工也没几个了,他心里也有他心里的盘算,这又哪是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可以揣测的呢?”
林丹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并没有完全打消丁善正的疑虑,可丁善正到底是个聪明人,明知有些事明面上不说,再逼问也不过是打太极,倒也不说了。林丹看了看丁善正,两个人一下都笑了起来。
“最新的商品企划你看了吗?”林丹就此转了话题。
“看了,差不多也有了点销售思路。”
“去年‘双十一’当天的营业额是400万,今年‘618年中大促’总部希望我们的目标至少要再高出30%,所以我也是过来和你商量这件事。”
“以目前的产品来看,只要促销和新品结合得好,突破500万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
“你得明白,并不是每家店铺都能做到你这样。青岛、大连和福州这三个地方常年垫底,最近的销量还在往下掉,这个月,广州和成都的销量也有下滑,所以……”
“如果把热销商品放到营业额比较高的店铺,可能到时候会产生一加一的效果。”
“那销售不好的店铺不就等于被抛弃了吗?”
“不,我的意思是,先把热销商品放到日销高的店铺,等到日销高的店铺缺货的时候,这些日销低的店铺再把热销品陈列出来,流量就可以瞬间导过去,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建议。”
“你的意思是,部分商品延后陈列。”
“可以这样理解,这只是一种方式,大促前三天,是销量最好的时候,而真正营业额暴增的其实是大促的最后一天,所以,只要最后一天导流,营业额就可以集中式爆发。”
“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或者你还有更好的方法。”丁善正盖好茶杯,“你说的这几家店其实我一直都有关注,他们的销量做不上去的主要原因,其实还是出在店长的销售思路上,如果按部就班地去兜售公司规定的商品,而不从商品本身去考虑,那么这家店铺和商场里的任何一家店铺都没有区别,别人为什么非要到你的店铺来购买呢?即使是每家店铺到货同样的商品,其实也可以在商品上面做文章的,差别性销售是很重要的事情,但他们还是太年轻了,没有真正弄懂生意这回事情。”
“你倒是给了我一些思路。”
“林丹。”
“嗯?”
“紧张吗?”丁善正突然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林丹。
“你是指?”
“这个位置不好坐,但是你做到了,所以你也不想一来就让人诟病,只能把它做到最好,因而你今天才来找我的,不是吗?”
“有一点你没有说对,我并不是害怕别人诟病才要做到最好,而是我只有做到最好,才能说明我这十来年没有浪费自己的时间。”
丁善正收起了那番试探的眼神,还想说点什么,林丹却打断他说:“马上到点营业了,我就不耽误你工作了。”林丹起身,向丁善正伸手,“谢谢你给我的一点思路,让我对接下来的事情更有信心。”
丁善正握住林丹的手,双眼直直地注视着林丹:“要是你有什么难处,记得来找我,什么都行,不一定得是工作。”
“一定。”林丹并不躲闪地接上他的目光,笑道。
林丹走出旗舰店的大门,回头去看BUNK品牌的logo,若有所思地低眉想了想,然后胸有成竹地笑了。她拎着皮包,大步流星地越过淮海路的街头,她想到下一个要去找的人,便又加快了些速度。
高娜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这样倒霉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原本想要请两天假,好好地避一避风头,但好巧不巧福田的亲人正好从日本赶来认领遗体,山崎又让她必须出面做一些解释和安抚性的工作。
前一天,高娜为了和山崎说明情况,嘴都说干了,但山崎却反复质问她“为什么”。她哪里知道那么多为什么,福田为什么半夜跑去泳池,她根本也不知道,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自己都乱了阵脚。当高娜安静下来,仔细回想,那天夜里,到底有什么细节是自己漏掉的?
那天的邀约来得也很突然,辰洲的老板在赴宴的前一天夜里发来信息,让高娜前往协商“原价调整”的具体事宜,辰洲作为和德费同量级的工厂,这次能够答应配合BUNK的原价调整,原本就是难得的事情,高娜自然没有理由拒绝。福田不是高娜带去的,可以说,当高娜抵达工厂后发现福田也在场,心里还有些诧异,但福田作为技术指导,出现在工厂也无可厚非。
傍晚入席之后,高娜以为辰洲的老板王总会尽快切入正题,可觥筹交错之间,王总对原价调整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一直和高娜闲聊最近的经济形势。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高娜毫无兴趣,但她只能赔笑着提一些自己的看法,福田在一旁,只是乐呵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连他们聊天的话题也没有要参与的意思。后来高娜实在忍不住了,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感谢辰洲对BUNK长期以来的支持,特别是在这次的原价调整上。
没想到王总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原本笑着侃侃而谈的他,突然严肃地说:“高小姐,你说今天,我们辰洲第一个跳出来说不支持,你们BUNK能拿我们怎么办?也没有办法,不是吗?”王总一边说一边给福田倒酒,扯着福田说:“福田老先生,你说是不是?”
听不大懂中文的福田只是一味点头,弄得高娜倒有些里外不是人,她原本面带笑容的脸仿佛被王总伸手扇了一巴掌,大老远地从上海赶来,难道是为了听你这番抱怨吗?
高娜轻哼了一句:“王总这么说,真的叫我太难过了,毕竟是合作了十年以上的伙伴,BUNK的订单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你们。互利互惠不是商界规则嘛,王总说得就像自己吃了大亏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喝多理解错了。”
“高小姐,你也说互利互惠,BUNK给辰洲订单是没错,但没有辰洲,BUNK又哪儿来货卖呢?现在BUNK是越做越大了,要压缩成本我们也能理解,但这一下子缩太多,我们也要讨饭吃的啊,是不是,福田老先生?”
福田不明就里地一直点头,弄得高娜更加狼狈。到这会儿,高娜才弄清楚,这不是什么协商饭局,压根儿是一场鸿门宴,但来都来了,她也干脆把话说开:“王总,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当初来找你们谈原价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你说只要下半年订单都加给你们,超过德费的三分之一,降价你们是接受的,现在你又来说这样的话,我只会觉得你这生意做得不诚恳了。”
“高小姐,最近不知道你听到点什么风声没有?现在整个业内,恐怕也只有我们这几家大厂还在对你们BUNK言听计从,其他厂都果断拒绝了,背后发生了什么,你也总有点数吧。说实话,现在整个产业,也不是只有你们BUNK一家独大。”
高娜受不了这个老狐狸咄咄逼人的口吻,一壶茅台倒了一酒杯,一口气闷下,立马换了几分娇气口吻说:“哎哟,王总,你这样说话,可是把我吓到了呀。”高娜拍了拍自己突出的胸,“你真要发脾气,好歹也等咱们这顿饭吃完了呀。”
大概是高娜态度软下去了,王总也不好意思再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酒也上了头,显得他脸更红了:“我没发脾气,高小姐,我嘛,也不过就是抱怨抱怨,发发牢骚,你也别往心里去。”
“王总,我不想说什么伤感情的话,千言万语一杯酒,我先干了。”说着,高娜又一口吞下了一杯。高娜这酒量立马让王总闭嘴了。高娜把酒杯倒转,扬手抖了抖,说:“王总,我可是不养鱼的,够诚恳吧?其他的我不说,我高娜这个人,就是实在,不管是喝酒,还是做生意,都一样。”
王总索性也不再抱怨,和高娜又开始扯家常,然后拉着福田又多喝了几杯。高娜倒是不放过机会,时不时问一句他们的合同下周务必要签了,王总虽然打着哈哈,但也是答应下来了。
酒局之后,高娜和福田都喝高了,但高娜还是强制自己保持清醒。王总邀她上车,她委婉说担心福田,非要和福田一起,才避免了和王总单独相处。王总心里自然不快,但也不好说什么,这老男人心里想什么,高娜也一一门清儿,伸手拍了一把王总的屁股,然后说:“阿拉可是长期要合作的,是不是,王总?”王总更是看不懂高娜心里在想什么了,只是呵呵笑着点头。
再之后,高娜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打开酒店房间门的前一刻,还在和福田互道晚安,下一刻,就直接扑上大床,闷头睡去。
她是凌晨三点左右被叫醒的,酒店的服务员惊慌失措地敲响了她的门,告诉她,福田死了。
高娜此刻和当时开门时一样懵,福田为什么会去泳池,去了之后为什么会死,这一切就像是某张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而到底是哪一块倒下了,她却全然不知。因为这两天的事情,身边的人一个也不敢接近她,一来怕惹了晦气,二来怕引火上身。高娜倒也宁愿不要有人来烦她,和辰洲谈好的合同,看来是要推迟了,这件事,王总立马撇得干干净净,说是高娜和福田自己回的酒店,与他无关,要不是高娜一杯一杯酒下肚,逼着福田也不得不喝,福田或许就能避免这次事故。这锅甩到高娜身上,她真是百口莫辩。
高娜好像是回到了好多年前,和那次林丹与田晓明联手赶走自己的感觉一模一样,那种被泼脏水却无力还击的狼狈感,就像是孤岛无援的一只泄气的皮球,即使有船路过,也不会把你带上去。
福田的太太已经六十多了,看着福田遗体的时候,整个人抽泣到快要晕厥。福田的儿子倒是很有礼貌地问候了山崎和高娜,但似乎也并不想和他们多说什么话,山崎催促高娜去说几句安慰的话,除了“节哀顺变”,别的什么,高娜一句也说不出,相比于遗憾,她的内心更带着几丝愤怒,福田的事情为什么要她来负责,越想越觉得莫名。可是山崎一秒也不放过她,不仅让她安抚福田家人,还让她亲自安排福田家人的住宿,等待福田火化之后,将他们送往机场。
高娜气急败坏地问了山崎一句:“我的工作不用做了吗?后面和工厂的谈判我都不用参与了是不是?”山崎被高娜的愤怒吓到了,但是还是严肃地说:“你先处理好福田的事情,其他的你先不用管。”
高娜皱着眉看着山崎,轻哼一声:“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高娜转身去告诉福田的太太,接下来会陪她到离开中国为止,福田太太一边哭泣一边鞠躬道谢,然后和儿子一起跟着高娜出门去办理手续。福田太太回头小声和儿子说了什么,高娜突然感觉一个激灵,想起那天从饭店出来前,高娜去了一趟洗手间,到走廊的时候,看见辰洲的翻译侧身和福田在说什么,她看见福田浅浅地笑了,笑得很满足,但他到底和福田说了什么?
王烨订了一间环境清幽的酒店,推开窗,外面是酒店布置的竹林,虽然离市区远了点,但远离人群也有利于工作,只是苦了爱热闹的厉如花。两人打车花了快三百块才到距离工厂较近的郊区,一路上厉如花的脸都紧绷着,到休息区的时候对王烨说:“这车再抖一些,我的法令纹又要下垂两厘米了。”
酒店是王烨事先在网上看好的,床和房型都非常好,灯控系统也很人性化,厉如花从箱子里拿出一堆护肤品,塞了两张面膜给王烨,说:“我老公从日本带来的,特好用,你拿去,看你忙得都要起皱纹了。今晚就好好洗澡休息,明天一早才能精神抖擞地面对战场。”王烨原本想道谢,却见厉如花脱掉身上的外套,摇摇摆摆哼着小曲跑去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
王烨回到房间,扎好头发,从手机里调了舒缓的音乐,然后靠墙做起瑜伽来。做瑜伽不是目的,清空头脑中杂乱的思绪才是。她已经让厉如花事先联系好了Brother那边负责器械的总经理,具体洽谈的方案也做好了,但王烨总还有些疑惑,厉如花问她:“万康的手为什么没有伸向这里,怎么看来都是不正常的。”这句话确实点醒了王烨,可要王烨具体说出点什么问题,她也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万康是联系过了,但是彼此没有合作成功,所以万康才转向了别的品牌合作,这是她唯一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第二天一大早,王烨跟厉如花便奔赴厂区,厉如花特地换掉了前一天花枝招展的大红袍,穿了一件藏蓝色的羊毛职业装,踩了12cm的高跟鞋,像个特工一样跟在王烨的后面。厉如花说,其他的先不说,气势首先得压迫对方,毕竟我们是国际大牌,份儿不能掉。王烨被厉如花的这番说辞弄得想笑,但也并非乱说,她挑了一套玫红色的外套,把披肩的头发高束其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成熟一点。
王烨也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器械生产工厂,和缝制服装的工厂完全不同的气氛,工厂保留着20世纪的陈旧色彩,以及大工业时代的冰冷感,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燃烧的硝烟气味,到处都是蒸汽、火花和噪声。经厉如花联系对方后,一个和工人穿着同样衣服的男人朝她们走过来,在得知他是总经理的秘书之后,两人才意识到她们和这个环境有些格格不入。那个男人黑着手想要和王烨握手行礼,厉如花望着那双手稍稍有点迟疑,但王烨却很大方地握了上去。
“你好,王小姐,你叫我小陈就可以了,经理听说你要来,今天一大早就在办公室等着了。”
“劳烦了。”
厉如花靠在王烨的耳边,低声说:“别怕,见佛杀佛,见神杀神。”王烨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只是她觉得过于盛气凌人是不是反而不太好,但这已经摆出的架势是收不回了。
“小陈,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先带我们去看看机房?”
“这个没问题,只是可能气味不好闻,你们得做好准备。”
小陈带着王烨和厉如花刚走到机房,刺鼻的烧焦气味就扑鼻而来,厉如花捂着脸,唯恐被火花溅到。王烨仔细看着工厂机房的生产,那确实是相当庞大的机器,生产流程看起来也并不简单。机房的尽头,是成品仓库,小陈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王小姐,抱歉,成品机房是不能进去的,你们只能从玻璃窗这里看看。”王烨表示理解,厉如花整张脸贴着玻璃,好好地把里面看了个遍。成排的机器已经打箱,像山一样整体排放在仓库里。
从机房出来到办公楼还有一段距离,厉如花开始旁敲侧击地问小陈一些有的没的问题,但小陈回答得严丝合缝,似乎也听不出什么信息。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小陈轻轻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
王烨见过的老板也不少,但在见到Brother的总经理时,还是被对方的气势吓到了,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见到王烨,并没有直接开口问好,而是声色俱厉地在电话里骂人,伸手朝王烨和厉如花点了点手指,示意她们随便找地方坐下。厉如花给王烨使了个眼色,王烨淡淡地回应过去,眼看着总经理挂掉电话,一脸严肃地回到自己座位。
“王小姐和厉小姐是吧,我叫刘潇,潇洒的潇,是这个厂里负责设备进出口的,听厉小姐说,王小姐是想要让我们给缝制工厂提供机器是吗?”
王烨点点头,厉如花立马接茬说:“是,不过不是简单地提供,我们现在有大量的订单需要工厂制作,我们也调查过,贵厂的机器在国内是名列前五的品牌,我们会和工厂推荐使用你们的机器,但是我们希望能够签订一个三方合同,就是工厂使用你们的机器只能制作我们品牌的订单,然后我们可以让工厂尽可能大批量引进,所以也希望你们能给到最低的购入价格。”
“说来,你们就是中介,对吗?”刘潇摸着下巴笑了笑,“没有你们,我们也可以直接卖给工厂,似乎反而更简单。”
“当然,刘总确实可以这么做,但是,工厂并不会直接购入你们的机器。”王烨淡淡谈道。
“哦,是吗?”刘潇朝秘书点了点手指,吩咐他泡点茶过来,厉如花眼见这举动,知道有戏。“王小姐这么笃定,不妨说来听听。”
“贵厂的机器虽然在国内数一数二,但是价格不菲,因为你们长期出口国外,国内也只有资金雄厚的大厂可能会考虑你们,所以一般的工厂可能宁愿把钱花在廉价的工人身上,也不愿意一次性投入到这些没有接触过的机器上。但如果有我们的推荐,以及我们订单的刺激,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这么说,想必刘总是明白的吧?”王烨一言一语都掷地有声,这些腹稿她早就在肚子里重复过无数遍了。
刘潇双手握了握,然后摊开,说:“王小姐,我丑话也是要说在前面的,虽然你讲的是事实,但即使跟你们提供的工厂合作,我们机器的价格也不可能给到特别低的折扣,我们的机器之所以贵,也是因为寿命长,效率高,能够做到很多廉价机器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不要妄想把原价的成本压在我们身上,这不现实。”
“我知道,当然不可能让你们做亏本生意,更不可能让你们扰乱市场规则。”王烨端起秘书上上来的茶,低头抿了一口。
“说吧,那你们具体想要怎么合作?”
这时厉如花从包里取出平板,交到刘潇手里,“这是我们做的一个简单项目合作策划,简单易懂,刘总可以看下。”
刘潇拿起iPad在手里划了两下,简单看了看王烨的计划书。王烨紧接着说:“如果只是购买Brother的机器,这样的生意,想必刘总也肯定看不上,所以我们希望Brother能以技术入股的方式来与我们合作,凡是由Brother机器生产的商品收益,我们从中按股份百分比来实现反馈。”
“技术入股?”刘潇一下笑了。
“嗯,不仅如此,另外,在我们对新品宣传的过程中,可以插入对你们机器的同步宣传,到时候,一线城市的投屏广告上,随时可以看见你们Brother的身影。”
刘潇顿了顿,道:“王小姐,你在公司可是有话语权的人?”
“没有。”王烨坦诚道。
“那不过是天方夜谭。”
“但是如果按照这个方式合作,方案上有一个计算公式,按照这个计算方法,我有信心说服公司接受,因为最终的消耗远比降低工厂原材料的原价来得更划算,对Brother也有有效收益,可以说是三赢的结果,公司不会不懂。”
“王小姐有几分把握?”
“八分。”
“剩下两分是冒险?”
“剩下两分,是刘总对我的信任。”
刘潇直直地看着王烨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说:“王小姐,你在公司几年了?”
“过了五月底就六年了。”
“看不出,这么年轻已经是老员工了啊。”
“我们公司大有十年以上的员工,我还难以望其项背。”
刘潇投来欣赏的目光:“你的方案我会上交到周会上,到时候再与你联系,我会仔细研究,但不确保会上能一致通过,所以你也要做好准备。”
“好的,谢谢刘总。”王烨带着厉如花起身,“那我们也不耽误刘总工作了。”临走时,王烨忍不住问一句:“不好意思,我想问下万康可有人来与刘总谈过相关事宜?”
“万康?”刘潇又笑了,“没有。”
王烨和厉如花走出工厂,厉如花捏了一手汗,王烨招了一辆出租车,厉如花紧跟着挤进去。
坐好后,厉如花才忍不住问:“Kelly,你真有把握靠那个什么公式说服山崎吗?”
“我没有把握。”王烨目光淡定地看着前方。
“你没有把握?!刚刚听你跟那个刘潇对话,我以为你已经有十足的把握做成这件事了,我还在想你有什么妙计。”
“我不仅对说服公司没有把握,我对Brother本身也没有把握。”
“那……这搞了半天,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下周一他们通知来,说方案没有过会,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
“不会白跑。”王烨笃定地说,“虽然我对这些都没有把握,但我对一个人有把握。”
“你是说……”
王烨点点头,“嗯,对他有把握,就够了。”
王烨转念想了想,始终对Brother放心不下,无奈之下,她只能去找郭靖,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旋转门的背后,从电梯里进进出出的上班族脸上漾着微笑,一楼大堂角落的咖啡厅里,王烨刚点好茶,郭靖就出现了。王烨把水单交给服务员,郭靖顺势坐了下来。他理了理西装的下摆,吩咐服务员上杯水就行。
郭靖也知道王烨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以王烨骄傲的脾气,原不该这么低声下气找上门来才对。这个时候找上门来,他不用脑子想也能猜到是什么事。王烨开门见山,划了划手机,然后放到郭靖面前,问:“这家公司你知道吗?”
郭靖看了看,将手机推给王烨,“不知道。”
“真的?”王烨挑眉看了看郭靖。
“真的。”郭靖坦言道。
“所以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合作,对吗?”
“对,没有,怎么了?”
王烨舒了口气,顿了顿,说:“抱歉,刚刚有些失礼。”
郭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事,习惯了。”这时服务员把茶饮送上桌,郭靖喝了一口水,说:“所以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吗?”
“其实,我今天找你,还有件事。”王烨没有伸手去碰那壶茶,而是正襟危坐地看着郭靖,“你一定要在万康做事吗?”
郭靖的杯子悬在了半空中,微微缩紧瞳孔:“有什么问题吗?”
王烨自知没有必要将自己的恩怨强加在郭靖身上,也无心将母亲的事情告诉郭靖,反倒是郭靖,似乎能从王烨欲言又止的背后读到一些什么。王烨没有继续说下去,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王烨其实有好多话想要问他,她想知道为什么他要狙击BUNK,为什么他要走田晓明的老路,为什么他一定要回上海,还有为什么……可是这么多的为什么,在这一刻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旋转门外,一辆黑色沃尔沃停靠在公共停车位上,王烨很快就注意到从车上走下来的方有信,郭靖也顺着王烨的视线望出去,再轻轻瞥了一眼王烨脸上复杂的表情。眼看着方有信慢慢朝着电梯间走去,背影消失在大堂中,王烨才慢慢移回自己的眼神。王烨拿起桌上的手机,对着郭靖说:“总之,你小心一些方有信吧。”说完,便起身朝前台走去,结账离开。
郭靖回想刚刚王烨脸上的神情,那种无法摹状的怨愤与惆怅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一时间引起了郭靖浓厚的兴趣。
7
周一的例会上,负责谈判原价的MD们都纷纷提出了有品牌在狙击BUNK的情况,现在但凡与BUNK合作时间不长的工厂都不同意降低原价生产的策略,甚至提出如果BUNK执意,他们只能暂停和BUNK的合作。在经过统计之后,目前只有德费、辰洲、曼德维和莲台四家大厂暂时同意调低原价配合生产,但辰洲也提出了订单数量必须大于其余三家才肯合作的条件。各工厂的SV也纷纷上诉,名为Hailey的品牌订单已经逐步追上了BUNK的订单,其他工厂完全有理由不配合BUNK。
山崎听着这一堆消息只觉焦头烂额,但却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去解决。他看了看坐在角落无心参与会议的高娜,问道:“高MD,你说说你的看法。”高娜伸手看了看自己的美甲,笑道:“既然山崎CEO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一个MD又有什么看法呢?”高娜显然是在回击山崎让她处理福田后事这件事,加之所有人都一筹莫展,她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去做什么救世主。
“你……”山崎欲言又止,始终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场合下去指责高娜什么。
整个会议室气氛紧张得与会人员彼此面面相觑,无人敢言。这时厉如花看了看王烨,似乎她还是一副按兵不动的状态。山崎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现场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有解决办法吗?!”说着重重地把手机在桌上一拍,吓得几个新人抖了两下。
“那个Hailey是什么来头?”山崎紧接着问了一句。
其中一个SV忐忑地回了句:“是万康集团旗下的一个品牌。”
“万康?”
王烨看了看表,拿起iPad缓缓站了起来,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她。高娜看着王烨,露出几分不屑的眼神。
王烨将iPad交到山崎面前,说:“这次万康的狙击其实不是简单地想要抢我们的工厂,他们是试图用新型的生产方式来重塑行业。据我调查,万康让工厂保持原价的同时,尝试让他们使用高效率的生产机器,以提高效率来消减原价成本。在国内,只有几家比较大的工厂在生产这样的机器,我也到深圳的一家Brother工厂做了调研,如果我们可以让Brother技术入股,那我们就有可能让这些工厂重新回归和我们的合作。”
山崎粗略地看了看那个方案,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山崎的回复,不料,山崎直接回绝了:“技术入股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的,我们是上市公司,所有的决定都要上级同意,这不是我们简单可以做出判断的事情。”
高娜对于山崎的回答露出几分轻蔑地笑,说:“对啊,何况这个什么Brother来路是什么我们也不清楚,我们这么大的公司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去合作呢?”
厉如花看着王烨,一副彻底泄气的样子。但王烨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不慌不忙地说:“山崎先生可以拒绝,我也只是提供一个可行的方案,当然,山崎先生心里可能早就有更优的方式,我也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但如果这个方式可以达到比调低原价更低的成本,我想新田先生可能对山崎先生所带的团队更看重一些吧。”
“技术入股是绝对不可能在我们公司实现的,你不必再说了。”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山崎突然诧异地看过去,所有人顺势也往门口看,一辆轮椅缓缓地被推了进来,于飞虹坐在轮椅上,目光如炬。高娜愣愣地定在了那里,厉如花兴奋地和王烨交换了眼神。她脸颊那道疤痕让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气,于飞虹毫不遮掩地继续向前,看着山崎说:“山崎先生,不好意思打断你开会了。”
“你是?”
“我是于飞虹。”
周围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于飞虹调整了一下气息,说:“和Brother的合作,我希望山崎先生能够再考虑一下。”
“这个方案……”
于飞虹打断了山崎,“这个方案我昨天已经发给新田先生看过了,当然,山崎先生也可以等待新田先生的正式邮件,但我原本就着山崎先生的名义发过去,也是想能帮山崎先生拿到一点主动权,如果山崎先生觉得我多管闲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你帮我发过去了?”山崎看着于飞虹坚定的面孔,对于于飞虹这样喧宾夺主的做法,他心中肯定颇有微词,但也无法面露愠色,“新……新田先生怎么说?”
“新田先生对于合作的具体事宜有他的看法,但是对于我们能够提出这样的方案,却给了相当的认可,山崎先生想主动去提案交涉,还是等新田先生下达指令决定,就看您了。”
“新田先生答应了?”山崎始终有些意外,“那……既然新田先生也觉得好,那我们就看看怎么合作吧。”山崎深吸了一口气,勉为其难地给出了回复。
于飞虹推着轮椅,退到了一边,说:“那请山崎先生继续开会吧,对了,和山崎先生汇报一下,我从今天开始复职。”
于飞虹仰头的瞬间,那道疤痕像是一道光刺伤了所有人的眼睛,于飞虹淡定从容地坐在那里,就像从来没有从CEO的位置下去过一样。
在所有人眼里,这一场对峙,山崎输得体无完肤,这场前现两任CEO的争锋,于飞虹已经死死地把山崎踩在了脚下。而山崎不自知地继续着自己狐假虎威的模样,研讨着后续的议题。
高娜看着于飞虹,嘴角微微**,这是她曾经熟悉的那个于飞虹,她回来了。
三月的春寒快到尽头了。
午休时间的写字间内,零零散散的人慢慢离开自己的工位,姜楠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像是在专心工作的样子,等到整个办公室彻底空了下来,她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左顾右盼又确认了一遍,才缓缓起身。她走到王烨的座位旁边,压低身子,打开右下角的抽屉找着什么东西,这时她突然回头,发现谢歆正在身后看着她。
姜楠吓得退后了一步:“你……你怎么没去吃饭啊?”
“你在找什么呢?”谢歆交叉着手,一步一步地朝着姜楠走去。
姜楠站起身来,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轻笑道:“没找什么,刚刚SV下楼的时候叫我帮她把一份文件找出来而已。”
“姜楠,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谢歆似乎没有听姜楠的解释。
“啊?啥啊,你在说什么?”
“于总的车胎,是你弄坏的吧。”谢歆盯着姜楠。
姜楠的嘴角微微**:“你……你在说什么啊?”
谢歆调整了一下气息,侃侃道:“在金鸡湖的那个晚上,我看到你蹲在于总的车下,你的一举一动,你所做的事,我统统都看到了,虽然车坏了,但其实只要于总追究,行车记录仪里是可以找到录像的。”
姜楠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天花板,然后看向谢歆:“所以呢?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目的?”
谢歆走到姜楠面前,轻轻对姜楠说:“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说实话,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只想和你说,你自己小心一点,有些事,或许早就有人知道了。”
姜楠严肃地看着谢歆,在她耳边嘘了一声,淡然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乖乖女。对了,你会走的吧?上次你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你一直在骑驴看马找下家呢。”
“你……”
姜楠笑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不是吗?”姜楠把手放在谢歆的肩上,轻轻捏了捏,“对吧?”
“你是一直把我当成你的竞争对手,所以才处处压着我吗?”
“竞争对手?哈,当然不是,我没有什么需要和别人竞争的。”
姜楠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任凭谢歆站在身后混沌不清地看着自己,她不是不担心谢歆知道的那些事,但是她得让自己看起来不担心,要非常努力地表现出来才行。她笃定以她的性格不会再留多久,她只能这么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