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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飞虹先是闻到香氛,然后是听到秒表行走的声音,再接着,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在说些什么,具体是说的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那些语句就像是叮当作响的钥匙,试着帮她打开一扇紧闭已久的大门。她只觉得头痛,生理上有一定程度的排斥,但她还是像透过门缝看到了一些什么。
1993年的那个冬天,她刚刚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谈妥了一个客户,将库存的设备卖了出去,然后结完上一家公司的尾款,疲惫地走在大雨如注的苏州街头。那是她没日没夜陪人喝酒才赢来的局面,不仅要卖笑卖脸,还可能要忍受对方不时地骚扰,相比于公司里那几个总是纸上谈兵的销售,她一直是老板眼中的急先锋。那时候的雨和现在窗外的雨一样大,或许还要再大些,沿街的店铺屋檐不足以停留太多避雨的人,她的高跟鞋很快就进了水,老板的电话一刻不停地打过来,她在旁边的小摊买了烟,想让自己安静了一会儿,吞云吐雾或许是让她能够避开寒冷的一种方式。即使她没有接电话,也清楚老板电话的来意,必定是其他人没法收拾的烂摊子又要交到她的手上。她讨厌那个时代,不像现在有业绩压力,公司总是养着一大批闲人在那里,无所事事,老板只能将重要的事情都交给能干的人去做,久而久之,严重两极分化。
外面的雨依旧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和不时震动的手机一样让人烦心。于飞虹抽完了半包烟,还是决定接起老板的电话,理所当然地躲不开一顿臭骂,但她也早就习惯了,在这家公司待的这两年,被要求和被责骂,基本上是工作的日常了。
那年不过二十来岁的她,早就和身边的那些女同学走上了不同的路,当她们都稳稳当当在国企事业单位扎根的时候,于飞虹却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父母也说女孩子不要去做销售比较好,原本喝一杯啤酒就要醉的她,硬是为了饭局训练酒量,为了一个又一个单子殚精竭虑,常常喝到深夜吐着回家,街坊邻居都在背后说她去做了酒女,可她还是忍辱负重继续了下去。于飞虹并非只是任性,她只想早点赚到足够多的钱,离开这个索然无味的小城市。
1993年的苏州,还没有像如今这样成为整个江苏省最受瞩目的一颗明星。在许多人眼中,它不过是江南无限好的一处水乡,观前街尚没有彻底商业化,也没有高则七八万一平的楼房,只是被当时的省会南京远远甩在身后,那是一处净土,却还不到世人怜惜的程度。于飞虹很想像那些男人一样,勇敢地走出去,在距离苏州咫尺之外的上海开枝散叶,但父母终究束缚了她的脚步。选择销售是踏出这个城市的第一步,老板允诺她不定时地到别的城市出差也是她选择这项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压榨和无穷无尽的压力。
她早早地从家里搬出来,不顾父母的反对,在距离父母小区的四五公里外租了一个单间,走路就可以到达公司,借此机会,她也可以好好地自我喘息。
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难耐,没有那么多钱去支付整夜整夜开着油汀的电费,她只好灌两个热水袋放在被窝里,卧坐在**架着电脑工作到深夜。她对自己说,只要坐上区域经理的位置,她就可以分配到上海去了。梦想总是美好的,现实的打击也来得更为猛烈,终于在一次酒局中喝到胃出血,在医院里做胃镜,连吐不止,老板发信息来问候,却从未现身,长长两周的长假换来一次深度的思考。生理盐水滴滴答答地坠入血脉里,和窗外连绵不断的雨一样,医生叮嘱,千万不可以再这样酗酒,下一次随时可能要了她的命。无人的时候,她不顾护士的警告,卧在**抽烟,缭绕的烟雾在充满消毒水的房间里游**。
康复之后,于飞虹果断辞掉了工作,收拾行李直奔上海,当时她手里所有的积蓄只够刚刚在上海租三个月的房子。对于尚且年轻的那些人来说,冲动就是最富有勇气的事情。
1995年的夏天,上海的街道上,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骑着单车划过遮天蔽日的梧桐树荫,于飞虹从浦东的老公房里走出来,那条充满市井气的小道不觉已来来回回走了快两年了。进入BUNK完全是无心插柳的结果,两年前为了生计进入翻译公司做口头翻译,大学学的那点东西总算派上用场,说起来有头有脸高端大气,实则只是帮来上海旅行的外国人做做翻译导游,当时不知怎的,BUNK创始人新田中建托人找到他们公司,领导也没太在意这件事,就派了于飞虹过去。
那时像他这样一对一找翻译的外国人并不稀罕,于飞虹就像往常一样做好了行程安排和解说准备,等到与新田中建见面才发现他根本不是要去景点观光,而是带着于飞虹从一个商场逛到另一个商场,既不购物,也不消费,只是站在人流涌动的地方观察,于飞虹尴尬地站在一边,新田中建总会突然抛出一个问题,比如这家商场卖得最好的品牌是什么,又比如这家商场距离地铁站有多远,又比如那间商场附近的写字楼比较多还是住宅比较多。对于这些问题,于飞虹毫无准备,当时也不像现在这样随随便便就可以到手机上去查信息,她只能依托自己的经验,遇到实在不清楚的,就挨个去打听调查,一天下来,于飞虹走的路比平时一个月都走得多,她还思索着怎么问新田中建加钱,结果没想到新田中建问她是否愿意到BUNK的中国部上班。
从苏州到上海,工作、结婚、安家,这二十年间的每一步,于飞虹都记得清清楚楚,从开始的**四射,到后来的心力交瘁,于飞虹总是暗示自己还可以再拼一拼。
但最后的那根线还是绷断了。
当BUNK和丈夫工厂合作的面料RT679出事那天开始,于飞虹就有所预感,事情绝不会轻而易举地结束。
BUNK正式宣布终止与丈夫工厂的合作,并要求赔偿,金额高达千万。即使卖掉工厂之后,加上抵押,还要加上他们俩这些年在上海所有的积蓄,丈夫建议他们协议离婚,这样于飞虹还能保住一部分财产,这几乎是上上策了,于飞虹也不得不答应。
他们还是夫妻,名亡实存,但那些债务,于飞虹清楚到底有多沉重。丈夫关掉了开了二十多年的昆山工厂,解散了员工,只是这下子,丈夫的魂也跟着散了。失去方向的男人总想再去别的城市找找机会,于飞虹却死也不肯答应,她对他说,他一旦离开了上海,这个家就真的完了。于飞虹说自己可以养他,她还有这个力气去照顾他和孩子,当年她外派到海外丢下丈夫和孩子,现在是她偿还的时候。可丈夫只是拥抱着她说,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升上CEO的那一天,于飞虹没有找任何人庆祝,而是看着丈夫搬离后空****的家失声痛哭,她只有不断压抑自己的哭声才能不惊醒已经熟睡的孩子。
之后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没有人去办公室找她的时候,她基本都在对着窗外发呆,二十年前的上海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细细想来自己几乎和这座城市一起成长了二十多年,已经彻底分不开了。丈夫长时间没有消息,她也没有勇气抛下一切去找他,从最初的发呆,到后来的失眠,再一步步变成神经衰弱和轻度抑郁,这些都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硬撑的结果。
她总感觉自己完了,但又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办公室里那些嘈杂的声响和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总像是尖锐的利器猝不及防地敲打着她的大脑。
最近这些日子,于飞虹总是忍不住回想1999年末的那个晚上,她和丈夫执着手站在外滩边上等待2000年的到来,丈夫说,我们会越来越好的。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只是丈夫始终背着身没有看她,于飞虹伸手想要够住丈夫的臂膀,可是好像怎么也够不到,她吃力地喘气、挣扎,但丈夫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背着她望着黄浦江的对岸。
于飞虹终于醒了过来,原来香氛是幻觉,秒表也是幻觉,连同那个女人细碎的声音也是幻觉。她并不是在每周都会去的那间心理咨询室,那个叫作孟诺的心理医生也不在旁边,她只是晕倒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窗外已经黑透了,雨也慢慢小了起来,手背插针的地方传来丝丝疼痛感。她试着让自己坐起来,房间里还有两位老人在休息,一个粗糙的中年男人看着手机,所以是谁把她送到医院来的?
护士推门走进来,检查于飞虹吊瓶里的药剂是否还够,然后在记录板上写了些什么。于飞虹仰起头问:“你好,请问是谁送我来的医院?”小护士转了转眼珠,想了想说:“好像是一位男士,也没有留名字,医药费他都帮你付过了,看起来应该是你朋友。”
于飞虹想不到会是谁在这个时候帮了自己一把,她让护士拔掉吊针,她回去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护士劝她最好把这两瓶水吊完再走,她的血糖太低了,随时可能会再晕倒,但她执意要回去,护士无可奈何,只好通知医生,于飞虹等不及医生过来,自己拔掉,按着手背走出了医院。
她先是打电话回家给孩子道歉,询问孩子晚餐想吃什么,孩子说等不及已经先叫外卖吃过了,没有听她解释便挂了电话。于飞虹看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冒着小雨,跌跌撞撞走进一家小面馆,要了一份雪菜肉丝面,室内温差让玻璃起了雾气,一切看起来都有些虚幻不真实。
于飞虹仿佛听见有人在叫她,但是回头总是看不见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问过心理医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心理医生告诉她,她内心的包袱太重了,才会总觉得有人需要她,需要好好放松一段时间。可她哪里有时间给自己放假,只要一天不出现在公司就天下大乱。
吃完面走出去,雨终于停了,她走了两步,又听见有人叫她,应该还是幻觉吧,所以连头也不回了。身后一阵匆匆碎碎的脚步声,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看,是倪赟。
“我刚去给你买了点水果,回医院的时候护士说你已经走了。”倪赟提起手上的水果示意,头上还夹杂着雨珠,前额的头发都湿透了。
于飞虹在恍惚中回过神来,“啊,倪总,是你把我送到医院的?”
“对啊,我正好在你们公司附近谈事情,结束路过你们公司楼下,看到你晕倒了,吓了我一跳,现在没事了吧?”倪赟关心地看着于飞虹说道。
“啊,哦,没事。真的是不好意思,让你专程送我到医院,可能就是最近太累了。”于飞虹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那么颤抖,眼神也尽量更坚定一些,以免在倪赟面前露出什么马脚。
“最近事情太多,所以累了吧。怎么不在医院多休息一会儿?”
于飞虹露出微笑:“我哪有时间休息,倪总,你在和我开玩笑。”
“啊哈,也是,于总肯定有一堆事要处理,只是人累的时候,身体总会提醒你给自己放个假。”倪赟完全没有注意到于飞虹略微的异样,还是一副轻松玩笑的语气。
“那个……倪总,不好意思,我晕倒这件事,能麻烦你帮我保密吗,尽量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倪赟略有思量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于总的意思,你是不想让下属担心吧。”
于飞虹尴尬地笑了下:“是啊,你也知道公司人多口杂。”
“请于总放心,我会保密,连王烨我也不会说的。”倪赟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
“再好不过,感谢。”
“那于总接下来是打算去哪儿?这么晚了,还有工作要做?”
“嗯,时间不早了,我想先回家了。”
“那好,要是于总不介意,我的车停在医院门口,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啊,不用了,今天已经很感谢了,我自己打车就好。”
“真的OK吗?”倪赟有些担心地看着于飞虹。
“嗯,回家这点事儿应该难不倒我。”
“那好吧。”倪赟站在路边,帮她叫了一辆车,于飞虹优雅地坐上后座,朝倪赟微笑道别,“谢谢。”
看着出租车离开,倪赟微微皱眉,忍不住叹气,BUNK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拼命,这时才发现水果忘记拿给于飞虹了。
于飞虹坐在车上,从后车窗往后望,确认已经距离倪赟相当长一段距离,她从包里抖出随身携带的“左洛复”,慌张地咽了一片下去,才平缓下来。
她不禁想到,倪赟真的会帮她保守秘密吗?应该会的,或许不会,一想到这件事就心烦意乱。她想从包里找一根烟,但是已经没有了。
“师傅,你那儿有烟吗?能借我一根吗?”
“啊,我不抽烟哦,抱歉。”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惊觉地正襟危坐起来,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大拇指之间反复摩挲。
前几天她接到总部的邮件,对于她任期CEO这段时间,大中华区的业绩平平,以及有人在背后写邮件诋毁她,让上层对她的能力再一次怀疑。虽然最后菊池并没有说出什么让于飞虹下不了台面的话,但她清楚对方心里已经对她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直到今天菊池打来那通电话,于飞虹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好像突然绷断了。
于飞虹死死拽着手包,郭靖被总部踢出局的那一幕至今还历历在目,于飞虹每一天都只能更谨慎小心地过活。自从丈夫出事后,工作是她目前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重蹈郭靖覆辙的后果,她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在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公司里,谁也帮不了她,她早就认清了这一点。
于飞虹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漆黑一片的房屋里,只有孩子房间的灯光熹微,她轻轻叩了叩门,没有回应,想必是已经睡了。她趁黑暗在沙发上坐下,还是按那个熟悉的号码,给丈夫打了通电话,得到的回应依旧是无法接通。
于飞虹捂着脸,屋里传来孩子轻微的鼾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落泪了,医生说这是抑郁症的正常反应,自己也无法控制,她捋好耳边的头发,用手擦干眼泪,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是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糟糕,糟糕得让自己生厌。
于飞虹很快止住了眼泪,从包里取出电脑,在黑暗中,重新打起精神,打开一个个文档,聚精会神地回到工作上,她还没有输,她也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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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apm商场的Gucci店里,王烨分别将一条印花真丝领带和一条宝蓝色蛇形真丝领带交给服务员,然后吩咐他们用专属礼盒包起来,眼见去看望倪赟父亲的礼物挑选得差不多了,回头去唤倪赟才注意到他又在发呆。
“怎么?今天出来就一直心不在焉。”
“哪有,我只是在想接下来几天的安排,何况,带你回家和我爸吃饭,多少有点紧张。”倪赟一下抓住王烨的手,解释道。
“你这话说得好像是对我没信心。”虽然听起来像是一番抱怨,但王烨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
“还真和你无关。”说着倪赟揽上王烨的肩膀,“我是怕你笑我,人就是这样,平日再随随便便波澜不惊,一旦对某些事情认真起来,整个人就变得很紧张。”
王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准备付款,倪赟一下把王烨的手压下去,“说好了我来买的,你别动。”
“我刚刚让他们包了两条,有一条是我买给你的,难不成你要付自己礼物的那份钱?”
“这,啊,你啊你,干嘛突然送我礼物……”眼前这女人就是太精明。
王烨笑着把银行卡递过去,然后安慰倪赟道:“想送就送了,平日也难得有这个时间,两条领带的钱我还付得起,虽然不比你这个少爷动不动几辆车几辆车地买。”
倪赟嘴上说着怪罪,心里却是欢喜到不行。两个人从开始恋爱到现在,在周围人眼中从来都不属于那种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像是各自拿了不同的剧本,连台词都搭不到一块去,但久而久之,倪赟也适应了王烨的那种距离感。他确认自己是被对方那种独立自主的气质吸引,所以更不能去改变对方,何况两个人在一起,原本就是一种妥协的关系,倪赟喜欢这种妥协。正因为如此,偶尔王烨的一次关心或者在意会让他倍感开心。
接连出神的原因还是因为于飞虹,前一夜与于飞虹分别后,回到家的倪赟左思右想觉得不妥,他还是不应该任由她自己一个人回去的,后来也不好再发信息去询问,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服务员将包好的领带用袋子装好递给王烨,两人并肩准备出去,倪赟还是忍不住想问一句:“王爷,那个于总……”
“嗯?”
倪赟还没继续问下去,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他们俩的名字,王烨回过头望去,见Shadow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走过来,那个男人约莫三十来岁,比Shadow高出一个头,下垂眼,鹰钩鼻,看起来有些木讷,但还算正直英气。Shadow冲着王烨笑了笑,介绍道:“Eric,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王烨,这位是她男朋友倪赟。”王烨朝着Eric点了点头,倪赟也笑着道了声好。前段时间听Shadow说她恋爱了,但一直没有时间正式见过她男朋友,相请不如偶遇,这倒也不是坏事。
“怎么今天你们没地方去,也跑来逛商场了?”
“过来买个东西而已。”王烨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Shadow轻轻撞了下王烨,低声道:“倪赟最近又帅了不少嘛。”
王烨忍不住朝Shadow翻了个白眼,平日在家加班累死累活没一点人气儿,这会儿有个伴儿了立马生龙活虎起来没个正经。
“你的品位才倒是提高不少。”王烨不禁低声揶揄道。
Shadow一被夸奖,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是哦,不错吧,我也这么觉得。”
两个男人站在一旁看她们说悄悄话顿觉尴尬起来,只是彼此一直保持着微笑看着对方。
Shadow退回到Eric的旁边,扬着笑对倪赟和王烨说:“好了,我不打扰你们逛街了,我先说,下个礼拜是我生日,你们俩可都得来啊。”
看着Shadow走远,王烨不觉感叹,她终于从郭靖的阴影里走出来了,虽然她总说早就不在乎郭靖什么的了,但王烨知道,她只是一直在给自己找借口而已。一个人真正忘记另一个人,都是从一段新的恋情开始的,即使并不那么会恋爱的王烨也知道这个道理。王烨突然想到刚刚倪赟的话被打断,接连问:“你刚刚是要和我说什么?”
“啊,哦,我要说什么吗?哈哈,我都忘了。”倪赟想了想,还是不要做一个失信于人的家伙。
王烨白了倪赟一眼,发现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出发要塞车了,不料王烨一个不留神,倪赟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王烨诧异地颤抖了一下,“干吗?”
“我可不想输给刚才那个Eric,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俩亲密似的。”说着,倪赟的手在王烨腰上又紧了紧。
浦东滨江旁那些错落的楼房不管是十万一平还是百万一平,就王烨看来,从来与她无关,她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以富豪之子女友的身份走进汤臣一品,那些匆匆而过的瞬间她几乎连看也没有朝里面看过一次,最多只是在一些无聊新闻上看到某某作家晒出自己汤臣一品的天台照片炫富,但到底像是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在她看来并不震撼,或许是当年读书的时候早就幻想过盖茨比式的浮华豪宅,所以她并没有显得像没见过世面那样惊讶。
可说起来一点紧张没有,那是假的。办公室里早就将她麻雀变凤凰的私生活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打死也不相信是倪赟倒贴来追求的她,那种写在小说里的玛丽苏情节回归生活只会让人觉得不现实,理所应当的是王烨不择手段爬上倪少爷的床,为自己的后半生提早找好了依托。这些她当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己才刚刚接受与倪赟之间的这段关系,是否真的做好与他的家人相处的准备,她以为自己可以像处理其他工作一样来处理这段人际关系,那绝对是比处理感情更轻而易举的事情,她曾自以为是地这么想,可是真正要走进倪赟一家的时候,心中的警告却突然越来越响。
毕竟工作都是冷硬的,但人心总柔软得让人不知所措。
原本站在倪赟旁边的王烨突然往一侧挪了些位置,两人之间空出半个人的空间,倪赟敏感地发现了王烨的异样,伸手牵住王烨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电梯变化的数字,等待电梯门的打开。王烨朝倪赟看了一眼,倪赟却更加视若无睹地望着前方。
“唉……”王烨正打算说点什么,电梯门突然开了,两人看着陈彤从里面走出来,王烨想松开倪赟的手,倪赟却抓得更紧了。
“彤妈妈!”倪赟咧开嘴冲着陈彤笑起来。
陈彤看着牵着手的两人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说:“你们到啦?我带的酒落在车上了,我去取,你们先上去吧。”
“要不要等你?”倪赟追问了一句。
“不用了,去吧。”
进了电梯,倪赟深吸了一口气,才松开王烨的手,没有看王烨,对着刚刚关上的电梯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比你紧张一百倍,靠,我都不知道怎么了。我不是怕你出什么错,是怕我自己犯错,就像刚刚那一刻我觉得要是不牵住你的手,简直就是犯了大错。”
倪赟这没头没尾又语无伦次的话到底是把王烨逗笑了,这下子确实让她轻松了不少,不觉调侃一句:“谁和你说我是紧张了?”
“是哦,难不成是我几天没洗澡,身上有味了,你才要躲开?”说着扯起衣领凑到鼻子上闻了闻,王烨用手肘捅了倪赟一下,倪赟像孩子一样笑开了。
倪宅确实比王烨想象中更雍容华贵,淡米色皇家大理石地板配上欧洲上等的家具,错落有致的艺术画配上亚光的铜制灯具,让整个屋子像是回到了中世纪的欧洲。进门望去是空旷的地中海式客厅,简约而大气的水波纹皮质沙发位于其中,在沙发一旁低垂的鹤望兰下,倪向东正戴着眼镜仔细审查手上的几页文件,听见开门声,循声望去,微笑取下眼镜,搁下文件朝倪赟二人走了过去。
“来啦!”倪向东今日褪去了平常的正装,换了休闲的藏青色Polo衫,虽然藏不住鬓角的银丝,但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不少。
“倪总好。”王烨上来时,在几个称呼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叫不会出错的那一个。
倪向东哈哈笑起来,“今天不是工作场合,王小姐不用这么拘谨,叫我倪叔就好。”
“是,倪叔。”王烨尽量掩饰自己的紧张,朝着倪向东礼貌点头。
“爸,这是王烨给你买的礼物。”说着将那盒领带给倪向东看。
倪向东这下更开心了,伸手接过袋子,嘴上却还是客套地说:“人来就好,下次就别带礼物了。”
“不知道倪叔是不是喜欢。”
“你有心已经叫倪叔很开心了,过来随便坐吧。”
这时,陈彤也推门进来了,扬手举起刚刚落下的那瓶陈年老酒,说:“这可是我的私藏,今天你们可要好好品品。”陈彤进屋,尽管丝毫不见外,但也没有反客为主的感觉,一边将酒交给家里阿姨一边又客气地夸奖了一番阿姨做的菜色,表现得既像是主人最熟悉的那个,又十分得体,让你不会觉得她喧宾夺主。
王烨跟着倪赟一起往里走,倪赟捂着肚子说:“人都到齐了,饿死了,爸,赶紧开饭。”这时,门铃又响了,倪赟疑惑:“还有人?”
倪向东忙不迭去开门,所有人都在猜测是谁,大门才刚刚打开,王烨便听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尖锐而谄媚,漾着银铃般的笑声开场,“哎呀,倪总,真的不好意思啊,路上太堵了,我来晚了。”
“没事,我们还没开始呢。他们几个也刚到。”倪向东让阿姨赶紧多拿一双拖鞋。
王烨急促地看向倪赟,倪赟的眼神中也尽是不解,大家朝着门口望去,只见高娜外裹一身青灰色的Burberry风衣,内搭亮红色的低胸连衣裙,她就这样挺着鼓蓬蓬的胸高傲地走了进来。高娜的头发看得出是专程去做过的,为了配这样一身亮眼的衣服,找了发型师梳了一个髻,但或许是脸上的妆也刻意了些,长长的假睫毛,幽蓝色的眼影,整个人看起来倒比平常还要老几岁。她弯下身子换鞋,丰腴的肥臀一下就格外显眼起来。倪赟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陈彤,没想到刚刚的笑容还纹丝不动地挂在她的脸上。
“我说买点什么给倪总带过来好呢,想来想去,倪总什么也不缺,就觉得更难买了,后来,我突然想起那天倪总和我说你那个用了几十年的烟斗坏了,就托人给你从国外带了一个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倪总想要的。”
倪向东接过那个烟斗,笑道:“我随口一说都被你放在心上了。”
这时,陈彤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波澜。倪赟知道高娜口中所说的那个烟斗,是陈彤还在给父亲做秘书的时候给父亲买的,那是彤妈妈送给父亲三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意义非凡。但陈彤脸上的那缕失望很快就消散了,像是听了一段无关紧要的对话。
高娜换好拖鞋,朝着屋内张望了一番,似乎完全无视王烨一样缓慢地走进来,和陈彤礼貌相视一笑。“想必这就是陈老师吧,您的传奇故事我简直如雷贯耳,倪总也老把您挂在嘴边。”陈彤不动神色地伸出手,一副高雅的姿态笑着说:“能在倪总家和高小姐相见,我才是感到荣幸,还得多谢倪总提供这个机会。”从陈彤的表现来看,对于高娜的出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意外,那份气定神闲倒是让高娜有些不知所措。高娜一边讪笑着说“哪里哪里”,一边避过旁边的王烨,看着倪赟,乐呵呵地道:“小倪总也是好久不见了,谈恋爱之后整个人更有气度了呢。”
倪赟则毫不顾忌地露出了一副不屑的表情,明里暗里带刺地说:“我才是没想到原来我们家饭香到把您给引来了,看来阿姨最近手艺又长进了不少嘛。”
高娜当然能听出倪赟对自己出现的不满,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可越是不在意,她越要装作有点委屈的样子,转悠着回到倪向东身边,带了几分抱怨地说:“我就觉得还是不要打扰倪总家宴比较好,倪总你偏让我来,这下,小倪总吃饭都不自在了。”
倪赟气得翻了个白眼,倪向东赶紧打圆场,说:“一顿饭而已,倪赟不至于这么小气,你错怪他了。”眼见倪向东都帮儿子说话了,高娜也自知不好再多说什么,自顾自抿了抿嘴,又嚷着第一次来,想参观参观倪总的家。倪向东应声带着高娜四下转了转,这时阿姨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让大家都别干坐着了,菜都好了,可以上桌了。
虽然高娜看似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和王烨说话,但眼神却时不时游离在王烨身上,从自己进来到开饭,王烨对她显得漠然,好像既没有特别在意她的出现,也没有特别关心她出现的原因,对她的态度也选择了更沉默的方式,相比倪赟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王烨倒显得沉稳得多。
高娜和王烨都是第一次来,按理说应该被安排在一起坐在上首,但倪赟拉着王烨要坐在一起,高娜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安排坐在倪向东旁边,正对着陈彤,陈彤旁边坐着王烨和倪赟,高娜先是娇嗔了一会儿觉得不好意思,反倒是陈彤说了一句“这样坐着大家也好聊天”,高娜才假装勉为其难地坐下。
事实上,那夜的晚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陈彤差不多担当了整个餐桌上的主持人,一边应对高娜那些无趣又尖锐的话题,一边又让倪赟和王烨也能够加入聊天之中,让倪赟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陈彤还在做倪向东秘书的时候,每一顿饭局也都靠彤妈妈一个人来撑着。餐间主要是以叙旧为主,又顺道问及彼此工作上的一些新动向,大家都或多或少有些兴趣,不至于找不到话题举手无措。
高娜突然道:“早就听闻陈老师的设计值钱,衣服刚上架,都要预订,紧俏得抢也抢不到,那些衣服我都在宣传册上看过,好看得很。”
陈彤用纸巾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说:“唉,高小姐要是喜欢,我隔天送两件到你家里去,衣服而已,又不是珠宝钻石,不值钱的。”
“说实话,我这个人啊,就是爱羡慕。我没有的东西,就想争一争,要一要,陈老师你可别见怪啊。”
这话听得倪赟始终不爽,不忍揶揄高娜一句,说那彤妈妈的衣服都是设计给二十一岁的小姑娘穿的,高娜没必要凑这个热闹,他们菲律宾工厂做更高端的牌子,高娜要是想要,抽空去他那里转转挑挑就是。倪赟一边说一边不停给高娜加酒,高娜不顾倪赟的讥讽,只是照单全收,好像看准了有大倪总在自己旁边,谁也不敢拿她怎样。高娜当然也不蠢,万一真喝多了,洋相百出就丢脸了,所以干脆提出不如来行酒令,活跃活跃气氛,大倪总见倪赟一直给高娜灌酒,随即答应了下来。
高娜已经微醺了,双颊扑满了红霞,提出的小游戏不是十五二十,就是两只小蜜蜂,弄得这个原本还算有格调的饭局一下掉了不少档次。但倪向东坚持,说玩玩年轻人的游戏也好,陈彤自然也就听随大倪总的安排,只是王烨对这种游戏实在无感,说她就坐在一边看大家玩就好。高娜这下终于对王烨开口了:“小姑娘嘛总是要装装矜持的啦,不像我们这些老太婆,没脸没皮惯了。”
换作平时,王烨肯定早有一番说辞回敬过去了,但是今天这个场合她不想当着倪家的面弄得难堪,只笑道:“游戏我玩不好,倪赟替我,他输了,我来喝,娜姐觉得可好?”
倪赟连忙说:“我觉得不好,我输了,王烨喝,那显得多不公平,弄得好像我很没用似的。我看不如这样,这些个游戏就算了,毕竟今晚是叙旧局,不如大家聊聊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得说真心话,其他人判断,够不够真,不够真就喝酒。”
倪赟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认真地看着对坐的高娜,高娜微微**了下嘴角,直直看着倪赟不置可否,饭厅一下安静了下来,阳台的窗户突然被风给吹开,阿姨急匆匆从厨房赶出来关上。倪向东的脸略微沉了下来,倪赟却视而不见父亲递过来的眼神,继续盯着高娜,王烨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着桌上的每一个人,高娜努力撑住自己的脸色,倪赟却突然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开玩笑开玩笑,大家这么紧张干吗?难不成大家心里都看不惯对方?”
倪赟一笑,倪向东也彻底笑起来,笑得有些过,反倒呛咳了两声,高娜也跟着笑了起来,紧张的表情又渐渐松弛下去,“小倪总这爱玩的脾性啊,这么些年,真是一点没变。”
陈彤趁机起身给每个人都满上酒,说:“好了,这酒也刚好够每人一杯,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待会儿怕又要下雨,上海最近这天气也让人琢磨不透,这杯喝了,我就先撤了。”
高娜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也差不多快十点半了:“那我也该回去了,手上还有一堆工作要做呢。”
倪向东举起酒杯:“那大家都要走,我也送送。”随即对着倪赟说:“小赟,你送送你彤妈,我带高小姐下去。”
陈彤利落地喝掉了杯里的酒,说:“谢谢倪总招待。”然后开始窸窣地找着自己的东西,王烨也跟着起身,向倪总告别,倪总又跟王烨握了一次手,带着几分长辈的温情,说:“你们好好的啊。”王烨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倪向东带着高娜先下了电梯,倪赟、王烨随着陈彤来到更低的地库。两拨人在楼上告别时,高娜象征性地拥抱了陈彤一下,说:“陈老师可别忘了我的衣服哦。”
现在高娜不在了,倪赟终于不住开口道:“彤妈妈,你也真能忍,我真搞不懂我爸今晚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把这女人请来了。”
陈彤却笑着指责倪赟:“来者都是客,你这做主人的,今晚表现实在欠佳。都多少岁的人了,还闹小孩子脾气?”
“唉,彤妈妈,我见这形势不对,你可得提醒提醒我爸,那女人多半图谋不轨,接触不得。”
“小赟,你爸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何况他的私生活几时轮到我来操心了?”陈彤这样一说,连一旁的王烨也听出几分醋意来。
王烨曾经听倪赟说过,他能看出陈彤这么多年未婚或多或少也是与他父亲有关的,只是人一旦到了中年,好多事也就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毫无顾忌了。要说陈彤对倪向东一点感情都没有,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可能,但真正要走到一起,两个人似乎又少了一些契机。倪向东年轻时候打拼的那些年,陈彤无怨无悔地跟在他身边,帮他料理一切,基本上已经做到了半个贤内助的职责,在外,陈彤也遭受着许多流言蜚语的侵袭,可初心始终未变。后来去了海外,倪赟心中也渐渐对父亲这段感情不抱希望,但当得闻陈彤归国却还未婚的消息时,倪赟觉得或许是上天又给了他们彼此一次机会,然而,到底还是没人先跨出第一步。
高娜今晚的出现不仅扰乱了陈彤的心绪,也让王烨内心有了强烈的触动,她突然想起高娜刚回国时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让王烨不要插手她的事情,想必与倪总的这一层也是高娜早早就计划好的,王烨当然不想掺和高娜的任何事,但现在她却像阴魂不散一样出现在了自己生活的各个地方,变成了一种困扰。
陈彤叫的代驾迟迟没来,她只好把车留在车库,另叫了一辆车走。临别时,陈彤给了倪赟和王烨各自一个拥抱,然后嘱咐道:“年轻人管好自己的事情就是对我们这些长辈最好的交代。”然后微笑着和两人告别离开。
倪赟望着陈彤离去的背影,略显苦愁地问王烨:“我爸的事,你怎么看?”
王烨摊摊手,说:“我大概是今晚所有人中最没有立场过问的吧。”
倪赟微微叹了口气,将脚边不知道哪儿来的石子踢开老远,说:“我爸今年五十六了,他如果现在告诉我他要再婚,要退休,要去享受自己的生活,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王烨安慰地笑笑道:“你大可放心,如果高娜真的和倪总走到一起,她不会让倪总随便退休的。”
“王烨,你过来。”倪赟朝着王烨招了招手。
“做什么?”
“你过来呀。”
王烨朝着倪赟走了两步,倪赟一把抱住王烨,王烨吓了一跳,但倪赟只是很温柔地抱着她,王烨听见车库里呼呼的声音,不远处还有其他汽车发动的声响,但倪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把头低下凑近她的发丝,轻轻说道:“今天,谢谢你。”
“干吗,你怎么这么矫情?”
“我也觉得,但是就想矫情一下。”
王烨感受到头顶传来一丝丝的温热,让她觉得有些温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原来已经慢慢习惯了另一个人突如其来的拥抱。
出租车上了高架之后,陈彤吩咐司机帮她打开车窗,望着灯火璀璨的上海夜景,她终于收起了一整晚佯装的微笑。打开手机检查了一遍邮箱里的邮件,回复了几条消息之后,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
几天前,倪向东带着陈彤去了他们当年最爱去的那间餐厅为她庆生,看着已有些沧海桑田的上海滩,他们聊了很多感慨的话。陈彤记得,当年自己要离开中国前往海外的时候,他们也是在那间餐厅告别,那时的倪向东和现在一样,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陈彤最想听的那句。
倪向东和陈彤规划着他们的品牌Liberty未来的十年,畅想着他们还能够携手共创的明天,而陈彤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倚在栏杆上,喝掉那一杯龙舌兰日出,告诉倪向东她有些累了,可能过两年就要退休了。倪向东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只道她还可以拼几年,陈彤却摇了摇头,说,她等待的时间太久了。倪向东先是沉默了片刻,进而彻底地笑了,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举杯说,如果你真的累了,就休息吧,这些年辛苦了。
那一刻,陈彤看着那杯装满星光的酒,和今晚一样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她精心准备的盛装在这一刻怎么都显得不合时宜,内心更是苦闷得无语凝噎。
她瘫在后座,看着手机里自己年轻时和倪向东站在工厂门口的合影,自嘲一般彻底删除清空。她望着窗外的流景,坦然地笑了。
3
同一时间的凯旋路上,两个戴着棒球帽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正蹲在路边抽烟聊天,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从天山公园草坪旁的白色小楼里慢慢走下来,拉风的机车呼啸而过。与室外骤静的氛围不同,推开小白楼一墙之隔的那扇铁门,是沸反盈天的另一个世界。
拿着贝斯的摇滚歌手站在台上忘我地嘶喊,烟雾缭绕的台下,姜楠拉着谢歆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谢歆完全无法适应这样嘈杂的环境,加之刚刚喝下一杯姜楠递过来的长岛冰茶,更是有些晕头转向。
姜楠一边扭动一边指着不远处那个穿着黑色帽衫戴着白色耳机的冷峻男生,凑到谢歆耳边说:“站在旁边的那个,好看吗?”
谢歆没听清姜楠说什么,反问:“你说什么?”
姜楠没有打算再解释一遍,又问服务员叫了一杯调酒,把谢歆留在原地,直直走到那个男生身边。谢歆看着他们在黑暗中说着什么,男生很快被姜楠逗笑了,彼此都很开心的样子。她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不知所措地看着舞台上那个摇滚歌手,手心渗出了汗。一个小时前,姜楠提议带谢歆到育音堂来,好说歹说终于把谢歆说动,但没想到姜楠只是想找一个人陪她,并不是真正要带谢歆来感受。
一曲终了,整个场子突然安静下来,谢歆看着歌手下台,回头去看姜楠,才发现她和那个男生都不见了。谢歆仓皇地在人群里穿梭,突然撞到了端着酒站在立桌旁的一个男生,酒全洒在了他的衣服上。谢歆连连道歉,抬头发现这人特别脸熟,像是恍然大悟,惊诧得差点叫出来,男生迅速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别出声。他从立桌上抽了半盒纸巾擦拭酒渍。谢歆说:“抱歉,我在找我朋友,衣服我赔……”话还没说完,就注意到白T恤右胸上那个爱马仕的logo,一下子沉默了下去。男生摇摇头,说:“算了。”谢歆犹豫地又张望了他一眼,心中盘算着他是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男生却好像根本没有在意她似的目中无人地望着台上。
她走过几步,回头见他点了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完全沉浸在这迷幻而喧闹的世界里。她突然被他那分迷人的静谧吸引了,更加不好意思了,但她很快坚定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他应该就是那个天天出现在网络热搜头条上的万康集团董事长方有信的儿子,方柏诚。
这时突然有人拍她肩膀,扭头看见姜楠嬉笑着拉了她一把,说:“你干嘛!跟撞见鬼一样。”谢歆摇摇头说没什么,姜楠又拉过那个帽衫少年和她介绍道:“这是小武。这是我姐妹谢歆。”谢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小武说请我们喝酒,你想喝什么?”姜楠一边说一边从小武口袋里抢过一支烟,蹭着他的打火机点燃,好像他们已经是相识已久的朋友一样。这时谢歆才认真看清小武的样子,近一米八五的身高,下垂眼,脸上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就喝水好了。”
“喝水?”姜楠不觉翻了个白眼,对小武说,“给她一杯莫吉托吧,我要一杯长岛。”小武朝着吧台的服务员挥了挥手,低沉地说道:“一杯莫吉托和一杯长岛。”
姜楠嬉笑着用手肘碰了谢歆一下说:“小武在静安区有套房,漂亮得很,找时间我们一起去呗。”谢歆尴尬地站在那里望着舞台,并没有想要真正加入姜楠的样子。
小武把酒递给她们,谢歆碰到他的手,冰冷得毫无温度,她很快就不好意思地收了回来。
对方朝姜楠使了一个眼神,姜楠吸了一口长岛冰茶,拍拍谢歆肩膀说:“我待会儿和小武换场去下一个地方,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他有几个朋友在那边。”谢歆想了想,摇摇头,但想到让姜楠一个女孩子去,又有些不放心地问:“这么晚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显然谢歆的提议让他们都有些扫兴,姜楠道:“你要不先回吧,我很快就回来。”说着又压低声音跟谢歆讲,“你可错失了一个认识有钱男人的机会,真的笨!”
谢歆赶紧追问了一句:“那你们要去哪儿?”
姜楠走到一边和小武嘀咕了几句,像是达成某种协议,然后回来对谢歆说:“茂名南路那边吧,现在回去也太早了,难得一个周末,有事我给你打电话。”说着挽着小武朝门口走去,回头朝谢歆挥了挥手,消失在了人流中。
台上的歌手又开始唱了,谢歆顿时有些怅然若失,她朝着刚刚方柏诚站着的方向看去,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一时间不由得怀疑,大概是自己认错人了。既然姜楠走了,她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只是挤攘的人群让她完全脱不了身,这时舞台上突然一声巨响,谢歆和所有人一起朝着舞台望去,只见刚刚那个衬衫少年换了一件连帽衫,接手了其中一个乐手的贝斯,突然弹了起来,台下一阵欢呼,谢歆却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无法想象一般。一曲solo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少年潇洒地把贝斯扔给原本的乐手,下了台。谢歆如梦初醒一般,挤过人群,迅速跟了上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看着他提着背包推门离开,她也一溜烟地从拉开的门缝闪了出去。
刚刚台下有很多人拍照了,说不定转手就发到网上去,立马就会出现“方柏诚闪现育音堂”的词条,不过这也完全是他的风格。刚刚走了几步,方柏诚就注意到有人跟在他身后,转头看,是刚刚弄脏自己衣服的女孩子。大概见惯了这样像跟屁虫一样的小粉丝,方柏诚完全没有在意这件事,他依旧是不缓不急的步调,一手勾着背包,一手晃**地朝着停在旁边的跑车走去。
谢歆又跟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在做着什么荒唐的事情,索性停下了脚步,眼看着方柏诚上车了,谢歆只是站在栏杆前望着,这时方柏诚突然伸出头来,看着谢歆,问:“你是记者还是粉丝?”
谢歆完全没料到方柏诚会突然和自己说话,突然哽住,“我……”
“好了,我知道了,路人。”方柏诚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朝谢歆挥手再见,踩紧油门,飞速消失在墨色的夜里。
谢歆打开手机,果不其然,方柏诚在舞台上solo的视频迅速在微博上爆转起来,不出十分钟,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朝着夜店方向奔来。谢歆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些年轻人像疯子一样朝着小白楼奔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是夜店找方柏诚来做的一次营销事件,不知道背后方柏诚又获得了多少利益,想不到一个家缠万贯的公子哥背后还会做这么俗气的事情,谢歆突然对方柏诚败了兴趣,对于刚刚弄脏他的那件衣服更是一点愧疚之意都没有了。
谢歆搭乘晚班地铁回到家,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外面不觉又落起雨来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地给姜楠打了通电话,语音提示对方已经关机了,谢歆心里更是忐忑起来,刚刚应该问那个叫小武的也要一个电话,要是真的遇到什么坏人就麻烦了。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姜楠又没有带伞,谢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亲自去茂名南路看看。她在路边等了半天车,一辆也没拦到,叫车软件也一直处在排队中,谢歆又刷了两遍朋友圈,直到怎么都刷不出新的,终于等来了一辆车。
茂名南路的酒吧有名的没名的,谢歆都找了一遍,彼时浑身已经湿透了,鞋子里的雨水**来**去,可依旧没有看到姜楠的身影,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小武到底是谁。眼看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谢歆想姜楠会不会已经回去了,谢歆站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徘徊不已,然而,直到天都快亮了,谢歆回到家,发现家中依旧空空如也,这让谢歆更着急了。
她又试着给姜楠打了几次电话,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谢歆窝在沙发上,打了两个喷嚏,顿觉浑身瑟瑟发冷,想着最近网络上几条女生被害的新闻,便犹豫要不要报警,又担心如果根本没有什么事,或许只是姜楠手机没电,和小武去别的酒吧玩了通宵,那她就是小题大做了。手机里能够联系的人来来去去只有那几个,这时谢歆才发现,除了姜楠,她在公司里一个朋友也没有,真正遇到这样的问题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的手指一直在“SV王烨”的位置来回滑动,终于还是忍不住打了过去。
4
上海的天气不知怎么就进入让人寒冷难耐的时候,星期一的早上,于飞虹明明穿了厚实的大衣,依旧觉得冷气见缝插针地灌进脖子里,不觉打了寒战。办公室的百叶窗外,所有人还是像机械一样没有表情地忙碌,和户外冰冷的色调别无二致。于飞虹从抽屉里拿出两片药就着咖啡吞了下去,然后对着镜子稍稍整理了下自己妆容,振作了精神准备推门而出。
而在忙碌人群的另一端,姜楠正一脸愁云地回复着电子邮件,对旁边的谢歆完全视而不见。谢歆试探性地朝姜楠看了一眼,随口抱怨了下窗外的天气,姜楠只是快速地打字,简直懒得开口应和一句。谢歆意识到自己多少得继续说点话,打破这个僵局。
“我是真的急坏了,那天我也是担心……”谢歆的喉咙还很痛,说话声音有些嘶哑,因为淋雨的关系,她的喉咙也跟着发炎了。
姜楠终于停下手里的工作,虚眯着眼睛看着谢歆:“那我应该和你说声谢谢?”
谢歆那天拨通了王烨的电话后,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说给了王烨听,王烨沉默了一会儿后让谢歆在住处等她,半小时后出现在她面前,就在王烨准备带谢歆去警局备案的时候,姜楠耷拉着外套,醉醺醺地打开了门,原本咧着嘴嬉笑的她在看到王烨的那瞬间一下子苍白了脸色,宿醉一下清醒了。见她没事,王烨便先走了,临走时嘱咐她们出门在外,还是要学会照顾好自己。那整整一天,姜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和谢歆说一句话,房间里时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好像是在打电话。谢歆浑身难受地窝在沙发上,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谢歆知道姜楠误会了,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解释,因为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那天雨太大了,我打不通你的电话,还专程去了一趟茂名南路,我想万一……”
“所以你就必须要一五一十地告诉SV,对吗?”
“我不知道找谁。”
“谢歆,你这就是嫉妒。”姜楠硬生生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再也没有看谢歆一眼。
或许因为大家周一早上各自都有一堆事情要处理,所以即使是同一组的人,也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之间在闹矛盾。而唯一了解事情的王烨,根本无心顾及她们的私事,因为菲英琦达成了30%原价率的合约,总部发来邮件要求其他工厂也要在三个月内完成同样的指标,郭晓蓓和钱思思都纷纷跑到王烨面前抱怨,说莲台和德费两家工厂都是和BUNK合作了十几年的大工厂,根本不可能像菲英琦那样随随便便就答应下来。而与这两家工厂对接的MD山崎和工藤都是去年才调过来的新人,更是和工厂交涉无果,事情全都压到了王烨身上来。当初王烨坐上SV的位置后,考虑到郭晓蓓和钱思思的能力有限,特意把最好管的两家大工厂分给了她们,让厉如花管最麻烦的小工厂菲英琦,但是偏偏在这种时候,大工厂才真正成了难解决的大问题。
“以为把菲英琦谈妥就了不起了?有本事让她去搞定德费啊,说到底还不是欺软怕硬。”钱思思翻着白眼在背地里说着高娜的不是。
“就是就是,现在拽得嘞。”郭晓蓓也忍不住附和两句。
王烨不咸不淡地说:“你们还真别以为她搞不定德费。”
“唉,王烨,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钱思思也搞不懂王烨怎么帮着高娜说起话来了。
自从那天晚上见到高娜出现在倪总的家宴上,王烨就猜到了她接下来的打算,谈定菲英琦不过是第一步,如果她真拿下了德费,那她很快就会被上层提拔了,或许她的方式在王烨看来不入流,可领导层到底看重的是最终结果,这一点谁也不可否认。即使德费同意了30%原价率,也绝不是高娜的最终目的,她想要的绝对比这还要多得多。
王烨没有再继续听郭晓蓓和钱思思的抱怨,告诉她们,如果有人做得到,她们就必须比那个人先做到,这是职场最基本的法则。认输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抱怨更不是,办公室里没有人要去听这些没有价值的抱怨,用业绩让所有人闭嘴,她们是老员工了,更应该懂。郭晓蓓和钱思思虽然心中还是有不服,到底还是不说了,王烨让她们两人安排一下这一周的行程,她会分别去莲台和德费,亲自和两个工厂的老板谈谈。有了王烨这句话,两人又安心不少,便各自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王烨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两个工厂的资料,打算和于飞虹好好商量一下这件事。她回头去看,于飞虹正在和别的SV说话,精神比之前好了不少,王烨心里舒坦了许多。这时于飞虹注意到了王烨的眼神,慢慢地走了过来。
“邮件看到了?”于飞虹一手撑在王烨的办公桌上,说道。
“嗯,我正打算整理好了资料和你聊呢。”
“行,我也正有事请和你说,刚刚人事部打电话给我说今年的团建打算定在苏州,我想着我们的迎新会一直拖着没办,干脆就放着和团建一起,之前订的那个酒店还要麻烦你去取消一下。”
“没问题,这是小事。”
“最近烦心事比较多,大家就趁着这次团建好好休整一下吧。”于飞虹顿了顿,接着说,“对了,那天的事儿……”
“什么事?”王烨当然明白于飞虹所指。
于飞虹恬然地笑了笑。
办公室的西南角,高娜跷着二郎腿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目光如炬地盯着电脑屏幕,周围的人一片噤然,做事都轻手轻脚的,从她身边走过都屏着呼吸,唯恐打扰了她的思绪。
她的手指来回拉动着总部发来的那封邮件,邮件虽然提及了菲英琦这次的达成,但对于她是达成原价率目标的第一人这件事只字未提,反倒是表扬了另外两个MD对市场判断准确,及时减少订单缩减了春夏款的库存。
高娜有些气愤地关掉了邮箱,右手收回来撑着太阳穴的位置揉了揉,她不知道总部到底什么意思,但她能确定,这绝对是他们故意这么做的,他们不希望高娜因为这一点儿小成就就沾沾自喜,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眼中,高娜不过是一个新上任的新手MD,拿下菲英琦只是她分内应做的工作而已。
高娜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冷气一丝丝从缝隙里透过来,她突然想到在远处东南亚时曾无比怀念上海这湿冷可怖的天气,那时候每天汗涔涔地游走在一间又一间破败的车间里,看着那些手脚笨拙的当地员工费力地缝制着衣服,原本就火爆的天气不太适合发脾气,她只能嫌弃地用上海话在旁边辱骂,但到底是对牛弹琴,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有一两次发烧找不到像样的医院,她都做好了要死的准备。有时候在拥堵的马尼拉街头,闻到那股让人反胃的炒饭味,她都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只要自己有机会能够回到上海,她要把自己失去的那部分全讨回来。
但当她真正站在上海办公室的这一刻,内心的报复欲望通通变成了悔恨。回国的初始,不止一家猎头打过电话来找她,跳槽加薪都是分分钟可以实现的事情,但那对于高娜而言,绝不是这几年在东南亚忍气吞声的目的。当高娜在海外办公室听到郭靖离职,于飞虹上任,林丹被调离的消息时,更是通过各方打听到当时丁善正和田晓明在背后所做的一切。那一刻,她觉得好笑的是,这些都曾为着BUNK费心尽力的人,原来内心都是带着无比愤恨和厌弃的,但即使如此,他们和自己一样,也迟迟不肯放手,充满执念、挖空心思想要找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可到底是为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当他们戳破上层领导谎言的那一刻,不想承认无比信服这些的自己是如此的愚蠢。
众人起身的动静打断了高娜的思绪,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拿着电脑准备奔赴周一的例会。高娜拿起自己的手机,找到倪总的头像,给倪总发了一个表情,又迅速地撤回了,看着“你撤回了一条信息”的提示,心想她必须赶紧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事不宜迟。
那天的会议氛围比想象中更严肃紧张,投影连线的东京会议室里,坐着轮椅的新田中建突然出现在了现场,这是大多数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尽管老头子的精神还没有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但很明显他已经无法对公司现状坐视不理了。全球各处的会议室纷纷连线进来,所有人压抑住惊讶和窃窃私语,响起一阵振奋人心的掌声。新田中建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阴冷,对着立式话筒清了清喉咙,准备着振聋发聩的开场白。镜头扫到站在一旁的菊池,脸色比想象中更臭一些。同时让大家意外的是,长年驻扎在纽约的Chari也飞回了东京出现在现场。与菊池不同的是,他脸上倒是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想着菊池这个“摄政王”的霸权生涯终于要结束了。
“我想,今天我出现在会议室确实让不少人意外了,不过医生给了我这样的特权,大家便不用再对我的身体感到太多的担心了。”新田的声音听起来铿锵有力,并不像是装出来的,“在我住院期间,很感谢大家的同心协力,让BUNK保持着原始的动力和向上的**。当然,菊池先生功不可没,年度的营业额能够同比继续增长两倍是我完全没想到的,菊池先生确实是大家的榜样,我希望大家把掌声献给他。”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菊池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像是刚刚吃了一大碗过期的拉面,眉头紧锁得随时要呕吐一般。
新田接着说:“关于原价率调低这个方针,将会是我们公司接下来重中之重,随着全球生产劳动力价格的提高,我们必须坚守的一点是,不能让消费者为成本提高而买单。高出的成本必须靠我们在源头上控制,十年前我们的一件T恤卖79元,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依旧卖79元一件,这是只有我们BUNK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们是社会人,生意人,我们要比其他人更清楚怎么让顾客满意,同时也将自己的收入翻倍,这是我们的课题,在这一点上,菊池先生做得非常好。所以……”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新田,他端起桌上的白水,喝了一口,然后朝旁边的秘书招了招手,秘书俯身靠近新田,新田在他耳边说了点什么,然后见秘书帮忙调整了下话筒,再退到新田身后。
“所以,在降低中国工厂原价的同时,我们必须还要降低第三世界的原价率,那是我们尚未开拓的广阔市场。越南、印尼、菲律宾、孟加拉国,那些劳动力更加低廉的国家,需要有一个有经验的人长期去指导,我想这个人非菊池先生莫属。”
新田突然闭口,所有人都愣住了,上海整个办公室内鸦雀无声。这时,高娜突然扬起手鼓起掌来,办公室的其他人好像如梦初醒一般,也连连鼓掌。视频里的新田终于扬起了微笑,然后转身握住菊池的手,海外其他办公室的人仿佛打心底为菊池开心似的,菊池深深地给新田鞠了一躬,语气深重地说了一声“谢谢”。
王烨注意到于飞虹紧捏着拳头,会议后半段新田又说了些什么,但对于王烨而言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这次风向的改变突如其来,公司每一次高层的改变带来的绝对是风暴一般的影响。新田对于菊池这段时间的管理肯定早就了如指掌,他清楚菊池在以某种快速摧毁公司的方式领导公司,但是这种摧毁的方式似乎又得到了新田的认同,而从他的话中看来,他不仅认同,甚至要变本加厉地实施到更多的地方。
对这样的结果最无所谓的是高娜,菊池的下台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不仅是菊池,包括现在暂时得意的Chari,他笑得也未免过早。或许是高娜对于菊池早上那封未提及自己的邮件还有些耿耿于怀,不管怎样,菊池的失望和崩溃是她今天早上最开心的事情。
高娜早就清楚这间公司最大的病灶,从来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这些争斗都是新田这个老头子密谋的一部分。只要他还在一天,任何人都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而他最喜欢的,就是看着每一颗棋子自我挣扎。多好,他不喜欢死气沉沉的公司,他认为一家公司能够活跃并保持**的关键部分就是欲望,他在放大每一个人的欲望,再利用这种的欲望振兴公司,到最后,公司只是一个吸收大家欲望的黑洞,无穷无尽。多可怕的男人,这就是新田中建。
高娜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倪向东发来了一个亲切的问号,有礼貌地询问高娜是否有事。高娜扣上手机,没有回复的意思,跟着散会的人群一起走开。临走时,高娜和于飞虹打了个照面,于飞虹微笑着点了点头,王烨走在于飞虹的后面,高娜走了两步,突然顿住,回头望着于飞虹说:“对了,菊池走了,我有种预感,林丹说不定快回来了。”
于飞虹面色沉稳地看着高娜说:“真巧,我也这么想。”
高娜突然发出几近粗鲁的笑声,朝着自己的工位走去,“风水轮流转啊,转来转去,不还是我们这帮老家伙。”
王烨看着于飞虹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要说句什么安慰的话,但是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跟着于飞虹继续走了下去。
5
林丹望着窗外,转眼间竟又到了一年的末端,六本木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湛蓝如洗,簌簌飞舞的落叶裹挟着并不厚重的寒色,在林丹眼中如浮光掠影一般倏然而过。
她坐在这间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墙上是新田中建和各个国家知名人士的合影,还有一些贴着有色圆形磁块的图表。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书立间夹着几本日文社科书,大致是历史和经济相关的内容,紧挨着的是一座黄铜台灯,办公桌旁边有一个黑胡桃木的长形衣柜,里面应该挂着几套随时可以派上用场的商务装。林丹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望一眼墙上悬挂的吊钟,但是走廊上安安静静,连过路人的脚步声都没有。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更长了一点,林丹点击着邮箱上的刷新按钮,一遍又一遍,但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回复的也早就发送了过去,她不觉又望向窗外,几个日本女孩穿着短裙嬉笑而过,踏上停靠在站台的公交,紧接着消失了,一切都回归到安静的时刻。
前两天Chari突然找到她,非常郑重地和她说新田中建准备出院的事情,原本一直悬在林丹心里的大石头在这一刻反而被提得更高了。Chari说新田这次出院会有大事要公布,并迅速帮林丹订了机票带她前往东京,整个过程中Chari都没有透露任何相关的信息,林丹自知也不方便问。在纽约的这些日子,她已经非常清楚Chari的脾性,他愿意告诉你的事情,一定会第一时间和你分享,如若他没有开口说,不管你怎么问,他都会换着话题和你说别的事情。直到飞机快要降落成田机场的时候,Chari才意味深长地说:“Mr.Aratawantstomeetyoualoneandhavechat.”看着林丹有些意外的表情,他接着说:“Don'tworryaboutit,takeiteasy.”
林丹当然明白Chari为什么这么说,新田中建入院的事情和她本身脱不了干系。
半年前,借由“RT679事件”做低BUNK股价,并趁机大量买入而拥有股权的她、丁善正和田晓明,最终也获得了应有的份额,最后新田被气得高血压发作入院。而后丁善正回到上海继续管理全球最大旗舰店,安分做他的店长,而田晓明抛售股票之后不知去向,她还能留在BUNK的海外分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新田昏迷无法追究,公司上层管理混乱的原因。其实他们都只是想为当年公司对自己的不公而讨个说法,郭靖被踢出局,完全在林丹的意料之内,若不是郭靖在她和于飞虹之间选择了于飞虹,林丹也不会贸然答应丁善正的这场复仇计划,但事已至此,她也并没有后悔什么。
而现在新田回来了,她的好日子大概也要结束了。
就在林丹有些出神的时候,门开了,林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准备向大老板行礼,但定睛一看,发现并不是新田,而是他的秘书森野。那个穿着黑色西装高大威猛的男人和林丹很亲切地问了好,然后吩咐林丹稍作等待,新田先生根据医生的叮嘱必须每三个小时服一次药。林丹点头应和,这时,门被彻底推开了,坐在轮椅上的新田挂着一脸笑容被护士推了进来,森野立马有礼貌地站到一边让路,新田笑得老练得当,显得并不是那么虚假,像是刚刚处理完了相当棘手的事件,换来的一身轻松一般。
他手里拿着电话,振振有词地说:“是的,对,是,大致和我设想的一样,好,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朝森野和护士都招了招手,森野非常知趣地和护士走出去,然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坐吧,林桑。”他按动了一下轮椅上的按钮,将轮椅移到了书桌对面的位置,正视林丹,说道:“你先放轻松,我不是要谴责你。”
实际上,林丹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紧张,她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她手上那部分股份是她的筹码,若非她主动转让,新田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说起来,她也是BUNK的股东之一,何况现在的她还是美国分部的CEO,她笃定新田暂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取代她。
“林桑,我想让你回上海。”
林丹心中一颤,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安排。
“这几年,BUNK在中国的事业越做越大,早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规模了。我查看了下这两年公司人员数目和职能安排,觉得上海事业部早就可以和东京总部相比了,所以,我打算把上海分部一分为二,目前的公司继续负责生产,你到上海新公司去负责市场和营销,出任BUNK商贸公司大中华区CEO,不知你意下如何?当然,如果你愿意继续跟着Chari留在纽约,我也完全尊重你的选择。”新田中建双手合十放在下巴的位置,着实像是在和林丹认真商量。
林丹一下子就明白了新田的意图,整个大中华区运营和生产是最核心的两大块,如今于飞虹单枪匹马管辖着生产的整个大头,运营同样需要与于飞虹旗鼓相当的老员工才能驾驭。虽然这一年BUNK在中国的营业额依旧在攀升,但林丹仔细分析过销售数据,中国的营业额增长完全是因为店铺基数的增加,相对于之前的店铺数量较少的时候,其实是下降了,这些东西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和美国的销售数据横向比较,就很容易看出来,虽然新田中建住院期间,菊池一直在着力提升亚洲地区的销售额,但真正卖得好的却恰恰是欧美地区,店铺数量只有亚洲地区的五分之一,但营业额却可以比亚洲销售总额的三分之一还要多。整个BUNK,生产部分帮着为公司降低成本,运营部分就必须卖出更多的产品才能让公司走向更高的台阶。新田是看到了她在纽约发挥的作用。
“如果你接受派返上海的调遣,我会让你在公司的股份再增加1%。”新田直直地看着林丹,强迫的眼神中又带着几分引诱的意味。
林丹的心略微一震,她不确定新田是否真的不计前嫌要将重任托付给她,还是这一切不过是设下的陷阱,她不得而知。多出那1%的股份可不容小觑,虽然林丹觉得那是她在公司十几年来应得的报酬,但当新田真正把这份红利摆在面前的时候,她瞬间变成了贪恋奶酪的老鼠,唯恐美食背后的捕鼠夹会随时关闭。
“新田先生想必也不是简单地让我接任吧。”既然到了这份儿上,林丹也无所谓干脆说出自己的疑惑和担忧。
新田中建畅然一笑,然后突然安静下来,他转头看向窗外,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间暗了下来,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雪,大概是快来了。过了一会儿,新田中建才缓缓开口:“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这件事,非你不可。”
林丹低眉颔首,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完成之后,我会圆你的一个心愿,你不必说,我知道是什么,而且这件事,只有我能帮你……”新田中建再一次露出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骄傲而自满地笑了笑。
此刻窗外仿佛穿入楼房之中的轻轨轰隆作响,淹没了新田中建接下来的话。
潮涌般的人群从嘈杂的地铁站里走出来,郭靖站在地铁站口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眼看那辆墨绿色宾利开来,司机朝他挥手,他开门坐上后座。司机见郭靖坐好,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郭先生,我们准备出发了,老板已经到了。”郭靖点点头,看着墨色玻璃反射出梳着背头的自己的脸,表情如同这辆豪华轿车一样端庄而沉默。
车停在了外滩附近的酒店楼下,郭靖注意到站在门口抽烟的丁善正,他猜想丁善正在看见自己那瞬间会出现惊诧的表情,然而当他下车与丁善正四目相对的时候,丁善正只是默默地抽完了那根烟,然后蔑笑着对郭靖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郭靖能读出那一丝笑容背后的东西,看起来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有下凡的一刻,到底和他这样的人同流合污,那是一种胜利的表情。郭靖点头问好,很自然地回应了一句:“今晚你得多喝两杯,不然我以为你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
丁善正立马哈哈大笑起来,“之前的什么事?我记性可没那么好。”
说着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酒店,接待的秘书并没有把两个人带到方总的房间,而是刷卡到了不是客房的一层楼。郭靖见丁善正并不意外,想来他已是这里的常客。秘书用卡刷开了电子门,一阵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淡蓝色的泳池在橘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魅惑,偌大的泳池中只有一人像海鱼一样穿梭,泳池旁是与地板相接的落地窗,窗外是闪烁着珠宝光辉的黄浦江对岸。秘书让两人换上拖鞋,踏上铺满马赛克的地板,站在一旁等待。方有信来回游了两圈,然后从泳池里露出头,慢慢从泳池里走出来,秘书快速地递上浴巾,方有信随意地用浴巾裹着身子,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是方有信的身材还是保持得很好,特别是小腹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赘肉,由此可见他算是非常自律的中年人,光是这一点就应该让人佩服。然后他吩咐两人到旁边的玻璃房里喝杯茶,默默先朝前走去。
“这个天气游泳比夏天更有意思一点。”方有信一边说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雪茄点上,“这水池的温度非常合适,如果你们有兴趣,待会儿也可以试试。”他咧着嘴笑了笑,然后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来,望着郭靖说:“善正说你们之前是同事,那正好,不必我再多介绍一次了。”郭靖早就料想到丁善正得知自己要和方有信合作的第一时间会说些什么,不过这并不算什么坏事。
“你的项目书我看过了,既然今天找你来,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方有信猛地吸了一口雪茄,吐着烟雾淡淡地说,“格局太小。”四个字立马盖棺定论,不给郭靖任何反驳的余地。
“谢谢方总的评价,既然方总觉得不合适,我想可能是我们没有缘分。”郭靖并没有对方有信这样轻而易举的否定感到生气,相反,他表现得更自信了些。
“我想问一个比较俗气的问题,郭靖,能描述一下你的人生理想吗?”
这时,有服务员敲门进来,端上一壶白茶,给他们各自斟上。郭靖恍惚间看着窗外的东方明珠塔暗淡下去,转过头说道:“大概五年前,也曾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至少成为不被别人控制的人。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到底还是年轻了,能被控制并不一定是坏事,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是相对轻松的一种人生,不用靠自己去思考前面的路。换作现在,我倒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简单一点说,希望自己还能保持野心,可能是三十来岁的人应该做的事吧。”
方有信的脸上并没有因为郭靖的说辞而有任何的波澜。“野心……嗯……”方有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三十来岁的时候倒是认真思考过这个庸俗的问题……”可他似乎没有要深入谈论这个话题的意思,“我不知道每个人的三十来岁是不是都有一种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感觉,人这一生的机会可能就只有那么两三次,抓住了和没抓住,真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你说是吧,善正。”方有信突然把话题抛到丁善正的身上,丁善正有些猝不及防地点头。
“郭靖,虽然你的项目书在我看来是小格局的东西,但是从你来找我这件事上我看到一些闪光的地方,这是今天找你来的主要原因。”方有信放下雪茄,端起茶喝了一口,接着说:“你要我投资的那一笔钱,对我来说,只是非常小的一笔数额,可能连我儿子半年的零花钱都比不上,但是你必须清楚一点,对于任何一个投资人来说,哪怕只是投资一分钱,他们也希望拿到200%的回报,所以问题并不在于他们投了多少钱,而是到底这笔钱能够产生多大的效应,这一点相信你早就打听清楚了。”
“确实如此。”郭靖说。
“现在于我而言,我欣赏你,但并不看好你的项目,所以大致有两个方案供你选择。其一,我可以全投你的项目,哪怕最后并不赚钱,对我来说无所谓,但你必须和我签订一项条款,成为万康集团的一员。至于让你做什么,我还在思考,我可以保证的是,你可以获得你意想不到的利益;其二,你拿回你的项目,再想十个八个对我来说可能会看上的项目,周期有多长我不知道,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一年,但凡能打动我,就可以在天使轮给你足够的资金去运作,但我要求的回报率比其他投资公司的条件要高得多。你得知道,万康一年极少会有通过两个以上项目的先例,如果你对自己有信心,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方有信顿了顿,笑道:“你资产方面的问题,我也已经基本了解,选择权在你手上。”
说罢,方有信起身,对郭靖说:“给你一周的时间考虑,我先回房间洗澡了,你们俩可以好好叙叙旧,这个泳池留给你们。”
方有信走后,丁善正仿佛换了一张脸看着郭靖,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兀自点上,然后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对郭靖说:“怎么样,恨吗?那种被扫地出门的感觉消化了挺长时间吧。”
郭靖毫不迟疑地说:“谁都不知道笑到最后的是谁,发愁也许是最没用的事。”
丁善正朝着天花板吐了一个烟圈,好像根本没听进去郭靖的话一样。郭靖反而浅笑道:“倒是你,原来也不过是场假胜利而已。”
这句话有些激怒了丁善正,“哼,今天我们俩都站在这儿,谁也没资格笑话谁。”
“今天我听到消息,说新田中建已经重掌BUNK了……”
“那又怎么样?”
“希望你一切安好。”
“呵,我当然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就像你刚刚说的,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有些事情你怎么就敢这么轻易地盖棺定论。”
郭靖沉默了下来,抬手看了看时间,说:“我先走了。”
丁善正用力吸完最后一口烟,说:“接近方有信不是你的根本目的吧,还是你打算在我身上找到点什么?”
郭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你怎么想。”
郭靖临走时,丁善正警告道:“其实有一百条大路可供你选择,完全没必要重新蹚这趟浑水,我要是你,绝对不会笨到非为难自己不可。”
“当年你在日本一样有机会可以跳槽到更好的公司,但你也没有选择去,不是吗?人哪里真有那么多选择,大多时候也都是自我安慰而已。”
丁善正还想说点什么,郭靖却先一步走了出去,没有留给丁善正这个机会。
推开旋转门,郭靖一时间却并不想回酒店,手机软件提醒他明日一大早回北京的航班信息,他想找个看起来人没有那么多的酒吧来一杯黑方,喝高了误机或许最好,这样他应该就能更早地给方有信一个答复了。其实该怎么做,他心里早有打算了,只是他不能让方有信觉得自己是仓促之下做出的决定,这个等待的时间是博弈中必须拿捏的一部分。
6
“那时候我也没想过要做服装,那个年代,到了现在大学生毕业的岁数,就想着嫁人,你不想,家里都逼着你,婚结了,孩子有了,那股奋斗劲儿都全被老公和孩子给抽走了,所以还是被时代耽误了。说起来,那时候我学的专业其实是物流管理,当然,现在完全用不上了,当初学的什么我也全忘了。进BUNK的时候,就想着说当学习吧,那时候进个外企,脸上也是有光,相当于现在去国外镀个金,薪资待遇都惹别人眼红的,以为待个一两年就走,结果年复一年,这公司就像块磁铁,一旦被吸上啊,怎么都走不掉了。”
“学物流的话,到底还是和船运货运什么搭界的呀,像我学什么,半导体,哈哈,说出来就笑死人了。进BUNK之前,我就是做半导体的,和服装才是真正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那时候就觉得做服装好洋气啊,觉得至少是和时尚有点关系,结果真正做了服装才知道,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呵。那些光鲜亮丽和我们品牌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有时候都想不通我们的衣服怎么这么好卖,大家真的一点不觉得丑吗?”
“你说丑,每一季度的联名款我看你比谁都爱穿。唉唉唉,我说你们新人啊,真的,有别的出路就早点走吧,作为一个老前辈的忠告,你要真是在一个行业待上三年以上,你哪儿哪儿都去不了了。谁要啊,换新行业就完全是个新人,那么多廉价的大学生不要,要你哦,那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去往苏州团建的其中一辆大巴上,其他几个组的老员工不时聊着天,一边朝着谢歆姜楠这样的新人吐苦水,一边又给她们所谓“善意的忠告”。姜楠假装认真地听着,不觉故意反问一句:“那在各位眼中,什么是好企业啊?”
说自己曾经学物流的那个女人从包里拿出粉饼在脸上拍了拍,说:“丫头,你学什么专业的?”
“社会关系。”
女人惊诧:“那是什么?”但她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无知:“其实学什么都无所谓,你看你的模样,拍广告,当演员,都合适,哪怕做个网红,你瞧瞧那个谁,就是每天在网上晒搭配的那个,还没你一半好看呢。现在这个时代给你们年轻人的机会多了去了。说实话,我要有你这身段,绝对不待在BUNK。”
“不过说实话,在上海的年轻人还是要务实一些。我之前去北京看我女儿,哎哟,他们学校那些年轻人啊,我真的一个个看不懂,化妆品哦,比我用的都还贵,晚上不是在五道口就是在工体,你都不知道她们哪儿来这么多钱挥霍。在上海嘛,女孩子还是本分得多,实打实靠自己,是伐?”做过半导体的女人很快接过话来。
姜楠听着她们又叽叽喳喳争论起来,对于那些毫无意义的说辞,就和窗外高速公路上的风景一样寡淡,顿然失去了兴趣。
坐在前排的谢歆虽然一直望着窗外发呆,却一直听得很认真。说实话,她们讨论的这些内容,确实激起了她的一些思考,目前的工作真的是自己喜欢的吗?进公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学到的东西并不多,更多的时候还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这种迷茫的状态可能还要持续下去。想到刚刚来上海的时候,完全是看在上海的金融业属于全国翘首,自己可以有机会进入大学所学相关专业的公司才来的,但是眼下却完全走上了另一条路,就像那几个议论纷纷的前辈说的,一旦你在这里待久了,想要换行业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谢歆微微叹了口气,骑驴找马投简历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已经不再接到其他公司的面试电话,再过两个月,她连应届毕业生都算不上了。
并行的另一辆大巴上,王烨正戴着耳机听着英文广播,旁边坐着正贴着面膜揉着太阳穴的厉如花,后排不时传来钱思思的呼声以及郭晓蓓和男友聊天的语音。
“Kelly,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但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虽然王烨把广播的声音调到足够大,但她还是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厉如花的说话。
“你问吧。”王烨摘下其中一只耳机,准备好听厉如花的问题。
厉如花靠近王烨耳边小声说道:“如果说,现在有猎头打电话给我,想挖我去别的公司,工资比现在高出一倍,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王烨取下另一只耳机,认真地看着厉如花,说:“你完全可以去比现在工资高出两倍以上的公司,如果只是高出一倍,我觉得你可以再等等。”
厉如花倒吸了一口气,很满意地笑了,轻轻掐了一下王烨的手,说:“我也这么觉得,问了几个人,只有你真正说到了我心坎里。”
厉如花试探性地摸了摸面膜的干湿程度,自顾自小声嘀咕道:“说实话,最近公司的风向变化太快了,我有点晕,真的很怕突然之间高楼就塌了,我经历过一次,就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厉如花作为一个在职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老手,怎么会真的是来询问王烨,这一点,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王烨明白厉如花的担心,可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如果厉如花真的离开了,她也不会感到意外,就公司目前的状况来看,谁也不清楚明天是什么样子,未雨绸缪是应该的。
傍晚时分,于飞虹开着自己那辆路虎,几乎和几辆大巴一起抵达金鸡湖大酒店门口。金鸡湖大酒店位于金鸡湖和独墅湖之间,绿树成荫,依山傍水,环境和视野都相当好,BUNK直接包下了他们的别墅区,除了几位高层外,员工都是两人安排一整套别墅房,也是相当阔气。和大巴上下来的那些人不同,相比他们那一脸疲惫想要立马扑到酒店房间大睡一觉的模样,于飞虹穿着一身白色的翻领风衣,踩着酒红色高跟鞋,利索地关上前车门,完全一副英姿飒爽、精神抖擞的样子,即使落日余晖已经渐渐淡化到黑暗之中,也能看出于飞虹浑身上下闪着金光,好像这三四个小时的行车过程对她的精力毫无影响。
于飞虹推开十字旋转门,走进酒店大厅,和王烨打了个照面,这时高娜正拖着一个笨重的路易威登的箱子进来。相对于平日,她今天穿得相当保守,进门之后连打了两个喷嚏,不出意外,应该是前几天穿得太过**没有抵挡住突如其来的寒潮,感冒了。谢歆也跟着一行人慢慢走了进来,姜楠和她隔着一段距离,两人似乎还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和解。
前台把两个相邻的房间房卡分别给到高娜和于飞虹,高娜低眉笑道:“晚上要不要一起喝一杯,说实话,我没那么想参加明天中午的迎新会,最好今晚喝得够醉,明天彻底睡到下午。”
“我完全OK,不过我可没办法缺席明天的迎新会,所以只能陪你点到为止。”
“你的酒量我还不清楚?那待会儿在酒楼那边见了。”
说着,高娜故作优雅地将行李箱交给服务员,大摇大摆地朝着酒店的接送车走去。
厉如花站在后面,朝着高娜离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然后拿着房卡对王烨说:“你晚上什么安排?”
“我要是说绕湖夜跑,你是不是要朝我翻更大的白眼?”
“你就是这样的人,我早就习惯了,那你跑完来找我,我们去吃夜宵?别跟我说你要保持身材过了八点就不吃东西这种鬼话。”王烨无法拒绝地耸肩答应。
很快,大厅里的人各自为伍,分别散去。突突前行的观光车上,谢歆思考着等会儿要怎么和姜楠打开话题。虽然现在两人在不同的车上,但待会儿还要走进同一扇门,虽然这段时间在家两人都很少说话,但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也希望能够借着这次机会,和姜楠彻底解开之前的心结,然而当谢歆打开那栋别墅大门的时候,姜楠并没在屋里。或许她在后面的车上,谢歆只能这么想。她把带来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拿出来,准备看一下等会儿吃晚餐的地方,但是这个酒店的床真的太舒服了,房间里散发的香氛让她彻底放松下来,谢歆只是想坐一会儿,却一下子就趴在枕头上睡着了。
因为毗邻两大天然湖的缘故,刚刚入夜,别墅窗外的空气里就腾起了淡淡的雾,道路两旁橙黄色的灯光透着雾气让沿途变得更加迷幻。
高娜跷着腿坐在高脚椅上,端着一杯马天尼和于飞虹轻轻碰杯,然后嫌弃地说调酒师少给她放了两颗橄榄,于飞虹指着窗户外远处的“大秋裤”(苏州著名地标建筑东方之门的俗称)说:“那个建筑啊,以前是我上班的地方,那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
“噢,对,你是苏州人,我都差点忘记了,你现在上海话说得可比我还溜。”
于飞虹轻轻抿了一口酒杯里的酒,说:“有好几年我都不大愿意回苏州,几年后回来看看,发现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其实苏州变化也没那么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陌生的感觉。”
高娜大概也没想到于飞虹会突然用这种掏心掏肺的语气和自己说话,慢慢也放下防备说:“人不就是这样,你以为能逃多远啊,最终不都还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高娜,你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有进BUNK,现在会在哪里?”
高娜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的食指轻轻敲着桌面,略微有些出神,“呵,还能在哪儿,大概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儿去,人生哪里有什么如果。”
于飞虹轻笑,“也是,我可能是近乡情怯了。”
“不,你只是还不够醉。”说着,高娜又敬了于飞虹一杯。
转眼间,她杯里的单麦威士忌见底了,又招手问服务员要了一杯。高娜让服务员把背景音乐调得欢快一点,她不想在死气沉沉的氛围里睡着。高娜走下高脚椅,把酒杯放在桌上,跟着音乐扭动了两下,露出几分魅惑的神情,让服务员给她这位老姐姐送两杯酒,高娜确实有这样的魅力,弄得服务员小哥非常不好意思,真的给她们各自送了一杯单麦威士忌。
高娜想拉着于飞虹一起动起来,但于飞虹实在没有这个心思,高娜挑逗着那个小哥,对于飞虹说:“如果我能再年轻十岁,今晚一定不放过他。”于飞虹看着那小哥满脸通红,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就知道他是刚出社会不久的小孩子。于飞虹低声在高娜耳边说:“你现在也很年轻。”高娜被于飞虹这句话彻底逗笑了,服务员的手一抖,酒都洒在了杯子外沿。
这时木门被推开了,李欧带着两位男同事走了进来,看见微醺的于飞虹和高娜,惊诧间像是走错了门,突然有点想退回去换一个地方,高娜一口叫住了他,“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们?”
李欧打着哈哈说“哪有哪有”,然后拉着两位同事在旁边的卡座坐下:“你们喝什么,我请客啊。”
高娜脱掉了外面那层玫红色羊毛外套,毫不忌讳地露出深黑色的蕾丝短袖,两个年轻的男同事突然有些尴尬,侧目看着李欧。高娜熟视无睹地坐回之前的高脚椅,笑着对于飞虹说:“哎,不管自己多少岁,那些年轻的小伙子总是让人觉得可爱。”
于飞虹也彻底放松下来了,突然听到高娜说:“要是现在林丹也坐在这儿,我们仨真的可以好好叙叙旧,这一晃,我们竟都在一起十几年了,你都不敢想。”
两人相视一笑,不知道为什么,于飞虹竟被高娜这无心的一句话弄得有点想哭,她望着窗外,女贞灌木丛后星星点点的零星灯光,映照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
平静湖面忽然有了细微的波纹,湖岸边匆匆而过的光亮小点,是两辆车一前一后在竞赛。前面一辆宝马车上,姜楠坐在副驾驶降下车窗,望着一直被挡在后面的法拉利,吐了吐舌头。后面的法拉利不急不慢也没有打算要和他们杠下去的意思,索性慢悠悠地开起来。
姜楠转头看向正在开车的小武,带着几分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哟,你今天有空了?”
小武用力踩了油门,叼着烟支吾道:“来见你还这么酸?”
姜楠轻哼了一声,“那这一个多星期也没见你联系我啊。”
小武一手握着方向盘,将嘴里的烟夹到另一只手上,朝着窗外弹了弹烟灰,说:“不联系不代表不想,口口声声说着想却一直不见面岂不是更无趣?”
“所以?”
“当时我们就说了,在一起的时候保持轻松的关系,不纠缠,不追究,不干扰,这样不好吗?想见的时候就见,平日也有各自的生活。”
姜楠对于这样的答复似乎并不满意,从后视镜里看着那辆慢下来的法拉利,突然赌气道:“那你停车吧。”她拉了一下方向盘,整辆车差点偏轨开到湖里。
“干吗?”小武有些气愤,紧急踩了刹车。
“没什么,不乐意坐了,我就想下去。”说着,姜楠拉开车门,一脚踏到有些柔软的土地上,再用力甩上车门。这时后面的法拉利已经停下来了,小武冲着姜楠吼了两声,姜楠像根本没听到似的朝后面的车走去。法拉利上坐着一个和小武年纪相仿的男生,穿着一身看起来并不出众的休闲装,但仔细观察发现都是名牌的限量款,散在前面的刘海精心打理过,像是要去见重要的人,高挺的鼻梁下是略厚而性感的嘴唇。姜楠敲了敲窗门,男生把车窗降下来,问:“怎么?”
“让我上去。”
“哈?小姑娘,这么霸道的吗?”男生朝前面望望,“小两口吵架了?”他诧异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想掺和他们的战争。
还没等他答应,姜楠自行开了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冷淡地说:“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是个骗子。”
“男人都是骗子,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就敢上我的车?”
这时小武也甩了车门下来,拍着姜楠座位副驾驶的车窗,说:“你要不下来,我就走了。”
男生看着这对小年轻,笑着说:“下去吧,谈恋爱吵架很正常。”
姜楠翻了个白眼,冲着对方说:“你怎么这么啰唆?开车吧。”
男生轻微扬起嘴角,拉动换挡杆,一手转动方向盘,车迅速将小武甩到了后面,姜楠从后视镜里看到小武恼怒和落寞的表情,满意地笑了笑。手机迅速跳出好几条小武发来的信息,姜楠直接调了静音,把手机塞进了口袋里。男生朝着姜楠看了一眼,默默地摇头没有说话。
“你看起来这么年轻,就开法拉利,是富二代吧?”姜楠一手放在车窗窗沿上,食指轻轻敲击着玻璃,随口问道。
“对啊,富二代是贬义词吗?”
“你自己觉得是就是咯。”
“你上了我的车,还要骂我,真不怕我把你拉去卖了?”
“还不知道谁卖谁呢。”姜楠嘟着嘴说道。
车缓缓开了一小段距离,姜楠觉得无聊,她的目光时不时朝旁边瞟去,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啊?”
“倪赟。”
“哈哈哈哈,你名字也太好笑了吧。”
“我谢谢你啊。”倪赟挑了挑眉,对这种95后的女生真的是喜欢不起来。
车绕着湖开了一段距离,姜楠注意到车突然放慢了速度,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倪赟朝前抬了抬头,示意姜楠往前看,然后说道:“我女朋友。”车前不远处,一个白色的小点慢慢地朝着他们靠近,姜楠慢慢看清迎面跑来的那个女生,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她眼看着王烨一步步靠近这辆法拉利,不觉眉头紧锁,正襟危坐,双手紧紧地握住安全带。
“她是你女朋友?”
“对啊,你认识?”倪赟说着停下车,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和王烨挥手。王烨注意到副驾驶上的姜楠,原本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反倒是对倪赟不请自来有点看法。姜楠低着头不敢直视正在对话的王烨和倪赟,即使车窗外的灯光暗到基本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就知道你在这附近跑步。”倪赟一手插在裤袋里,有点得意地说。
王烨拍了拍倪赟的肩膀,说:“房间里可没有准备你的床铺,你今晚是打算睡车里吗?”
“我又没说要留宿,我就开车过来看看你不行?待会儿还要回上海准备明早的会呢。”
王烨拿倪赟没办法,还是忍不住轻轻瞥了姜楠一眼,问:“怎么的?”
“吃醋了?”
王烨笑道:“吃自己下属的醋吗?我还没有老到对自己如此失望的那种程度。”
“你下属?”这下换倪赟笑了,“看来你这个领导没有**得当嘛。”
“我不喜欢别人管我,自然也不想去约束别人。”
姜楠猜到他们在讨论自己,简直悔死了,这次上了倪赟的车,加上上一次谢歆告状的事,王烨应该在心里彻底给自己画上了一个叉号。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脸颊烫红,只能默默低着头,假装玩手机。然而姜楠慢慢镇静下来,她一直以为像王烨这样冷若冰霜的女人都是单身工作狂,却没想到王烨居然有一个如此多金又一表人才的男友,一想到这里,不免嫉妒起来。紧接着,她微微抬头,注意到两个人的表情都很轻松,没有像要吵架的意思,她安心下来的同时又有点失望,只觉双颊发冷,有点生痛。原来自己是这么不起眼的一个人,车窗外即使是只穿着一套运动装的王烨,在这一刻也看起来那么迷人,这是姜楠不想承认的事实,王烨脸上的自信、无畏、干脆利落,任何女人此刻站在旁边,都会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
姜楠默默地打开了车门,没有要打断他们的意思,她轻脚落地,想避过王烨的眼神,然而却还是被王烨望见了,用一种坦然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她更像是在深夜里迷路无助的小丑。倪赟回头的时候,只看到姜楠大步没入树林中的背影。
姜楠清楚自己退场的姿态并不好看,但好歹全身而退给了自己喘息的机会。到底是入冬后的夜,风吹在她的背上有些发凉,她越走越快,干脆奔跑起来,她有点担心会突然撞见小武,看见自己此刻好笑又落魄的样子,但是她又突然有点想小武像个痞子英雄一样,可以在这个时候带她离开。
倪赟和王烨在湖边走了一小段路,月光照在丝缎一样的湖面上,偶尔风动的波纹像是蓝缎子上的一丝褶皱,四周簌簌的风混杂着灌木丛细碎的声响,仿佛给两个人特地隔出了一个适宜的空间。月朗星稀,云层渐渐遮盖了顶上的月亮,王烨注意到倪赟脸上的光突然暗了下去,只听他突然开口道:“听说你们公司打算调低生产原价,降低到30%以下是吗?”
王烨轻轻地“嗯”了一声,并不像是特地在回答他这个问题。她原本以为倪赟早就知道了,没想到消息现在才传到他耳中。
“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怎么没有提前和我说?”其实在第一时间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有些按捺不住想要打电话给王烨,但他还是忍住了,决定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你知道的,平日我们之间不谈公事,这是开始说好的规矩。”
“好,OK。”倪赟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可你知道降到30%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王烨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倪赟,我摊开说,提前告诉你,就能改变什么吗?我提前告诉你,德费和德鲁可以因为这个原因拒绝BUNK吗?如果可以,那我承认没告诉你是我的疏忽。”
“我只是……”倪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被动,被动到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
王烨意识到他在意的点是什么了,看着倪赟略显委屈的表情,也软下心来,主动牵住了倪赟的手,想要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倪赟却突然侧脸正对王烨,郑重其事地说:“对不起,这次的股东大会上,我确实投了反对票,如果BUNK执意要调低原价率,那德鲁与Antil将放弃和BUNK合作,并不再提供PrueN76的面料。我不会跟着我爸的工厂发疯,也接受不了这种强权欺人的架势。”
王烨看着倪赟坚定的眼神,她自然知道倪赟力排众议的坚持,也清楚他的决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哪怕最终自己会成为劝他合作的说客,她此刻也是发自内心地握紧了倪赟的手,说:“没关系,我支持你。”
这是倪赟没有想到的答案,晚风吹乱了王烨前额的头发,他伸手捋好,轻轻在她耳边说:“那我今晚可以留宿吗?”王烨笑着也凑在他耳边,说:“可以。”
倪赟正喜出望外,王烨接着说,“正巧客厅有个沙发。”
姜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刚好路过亮着灯光的酒馆,看着玻璃窗里微笑着的每一个人,突然有些愤怒。
她拿起手机,看着小武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既然如此,各自照顾好自己吧。
她试探性地回了一个表情,系统提示对方已经把她拉黑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很快又愤怒不已,说来像他这样四处留情的公子哥,也不值得姜楠生气,可一想到要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闹出这么大一出笑话。
姜楠趴在别墅区前的一辆路虎上,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在车门上重重地划了两笔,然后低头看了看车轮。
此刻,不远处的房间内,睡眼蒙眬的谢歆从**起来,正好透过窗户看到路灯下的姜楠,谢歆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却已空无一人,刚刚那个是姜楠吗?谢歆怀疑自己或许是眼花了。
酒吧的落地窗内,高娜彻底嗨了起来,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条丝巾,蒙在脸上,跟着音乐摇曳起来,凹凸有致的身影在闪烁的灯光中徘徊。李欧和其他几个男同事也喝得上了头,鼓掌吆喝,让高娜再跳一支。
高娜走过去,肆无忌惮地挑起李欧的下巴,说:“那你和我一起跳。”李欧先是吓了一跳,摇头拒绝,周围其他同事当作看热闹,反而把李欧往台上推,李欧勉为其难,只好摸着后脑勺红着脸上去。高娜拉着李欧穿梭在各个卡座之间,后面又进来的几个同事也情不自禁地笑开了。
于飞虹也醉了,看着这些年纪相仿的同事,好像今晚一夜之间回到了他们十多年前的模样,没完没了的酒,和无须顾忌的夜。她从口袋里抖出最后一根烟,点燃,吮吸,朝着天花板吞吐,一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切。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啤酒,敬这哪怕只是昙花一现的夜。
于飞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她疑惑在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来,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迅速地接了起来,但是屋内嘈杂的声响让她听不清对方到底在说什么,隐隐听到“儿子”两个字,她快速绕到了门口,在只有风声的室外,重复地问了一遍:“不好意思,麻烦您再说一遍,我这边信号不太好,刚刚没听清。”
“您是林一凡的母亲吧……”
于飞虹突然抓紧手机,酒精一下子冲上头,只觉得头皮发麻,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刚刚那沉浸在轻松中的表情顷刻消失,她眉头紧锁,双唇微微颤动,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他现在在哪儿?”
屋内歌舞升平如常,没有人注意到于飞虹挂完电话之后飞速离开。于飞虹跌跌撞撞,手脚慌乱地跑到自己的车前,她尽量控制着自己波动的情绪。坐上驾驶座,望着照射灯前一片黑暗的路,她明明记得钥匙就在口袋里,但是此刻却怎么也摸不到,打开车门,突然听到车钥匙坠地的声音,弯下身子去找,满头大汗终于在车盘底下摸到,当她抬头时,看到了那突兀的划痕。
她愣了愣,顿了几秒。
于飞虹回到车上,用钥匙发动了汽车,靠着椅背,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不敢相信刚刚那通来自医院的电话,说儿子下午放学的时候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斗殴,头撞到了墙上,还在昏迷中。她一脚踩死了油门,直直将车开了出去。
车快速驶过了度假酒店的灌木林,恰巧从王烨和倪赟的身边擦肩而过,王烨注意到了那是于飞虹的车,看着她横冲直撞地往前疾驰,王烨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是于总,她这么急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倪赟拿出钥匙开了车锁,朝王烨招手,“上车!”
于飞虹的车很快就上了高速,车前灯光中开始飘起了纷纷杂杂的细雨,很快地面就湿了起来。
倪赟的车紧紧地跟在后面,王烨焦急地看着前排的汽车,“她这么晚了到底要去哪儿?”
“你也别着急,或许……”倪赟突然想起之前送于飞虹去医院的那一个夜晚,又有些犹豫地说,“或许只是突然有公事。”
于飞虹突然用力转动着方向盘,迅速将车开往快车道,将倪赟的车甩在了后面。此刻酒精作用让她感觉到眩晕,完全没有办法让车慢下来,想着只要再撑一下,前面的路况也不会有问题,她应该很快就能回到上海了。这时前面的货车始终没有加快速度,她得想办法绕过去,刚刚加速,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车轮旋转的力度左右并不匀称,随即一阵吱吱作响的摩擦声,她还没来得及放松油门,车以整个斜度横了过去,后面一辆雪佛兰紧接着就撞了上来。于飞虹只感觉整个身子瞬间腾空,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她的车子像火箭一样飞了出去,直直撞上了隔离带的灯柱。
等她恢复意识,发现自己的头卡在安全气囊和仪表盘之间,四肢已经失去了知觉,冷风直直灌进了她的头发里,她感觉到左脸传来的剧烈疼痛感,鲜血一滴滴坠在自己的腿上,破碎的玻璃碴扎在她嘴角的位置,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她看着方向盘前方闪烁不止的灯光,听着周而复始的鸣笛,费劲全力拉开了车门,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哪怕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