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烨确认当下这封近千字的邮件没有任何错别字及标点问题后,附上工厂刚刚发送过来的之前的检品报告文件,然后将电脑放到了于飞虹面前。于飞虹移动着光标,逐字逐句地审读邮件的内容,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于飞虹看了王烨一眼,王烨毫不闪躲,于飞虹长长舒了口气,平心静气地对王烨说了两个字:“发吧。”
这封邮件里,包含了她对公司相关人员的致歉,对工厂的审问,以及对接下来事情的应对策略,然而,她从始至终没有直接回答高娜的任何问题,只在结尾处写道:成衣缩水的问题,到底是缝制工厂的疏忽,还是面料本身存在问题有待商榷,但面料开发阶段是由MD联络的,麻烦藤原先生将联络方式转交给高桑,以便后续工作不会出现问题。
最后一句实则是对高娜半途杀出来叫嚣的一个回击。衣服缩水这件事,在最终检品阶段根本无法判断,而是在样衣水洗测试的阶段来判断的,王烨的一句话点出了高娜的不专业,又顺势在高娜归国上任前给她安排了任务。衣服出了问题她可以管,但若面料本身就有问题,那就是MD的职责了,是否为了节约成本而选择了不合格的面料,也可能造成最终商品的问题。可以说是既在情理之中,又解了一己之气。虽然于飞虹没有明着挑出这句话的问题,但心里还是为王烨这样的桀骜在心中打鼓,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人还没见面已经这样针锋相对,并非什么好事。
这封邮件发出后,高娜并没有什么回应,反倒是藤原在后补了一刀,说面料的事就拜托高桑了,他会将相关文件和之前的联络人都发送给她。这下高娜立马回复了藤原,说一定会尽力调查。简单的一句话,却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于飞虹看着王烨略占上风的神色,提醒道:“别得意,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即使面料有问题,你没在生产过程中发现,也有责任。”
“我明白,只是看不惯她还没上任就压着别人做事的样子。”
“你这脾气,还是收敛一点好,高娜不是什么善类。”
“我有我的底线。”
“你现在也是个领导了,不是当年那个新人。”
“做领导不就是为了说更多想说的话吗?”
这句话问得于飞虹哑口无言,半晌,于飞虹问:“适当容忍这么难?”
“‘威武不能屈’,中学课本上孟子的话,最记得这一句。”投鼠忌器可不是她的风格。
于飞虹认输,既然王烨有自己的想法,她选择尊重。“这件事不能掉以轻心,后面交期前倒的单子可能出更大的问题。”
“我想先去看看面料报告,待会儿我会抽两件样衣先做水洗试验。”
“这个单子是谁跟的?”
“现在追究谁跟的也没有意义,调查清楚原因比较重要。”
“是厉如花?”
王烨没有回答,于飞虹便知道了答案,“你保护手下的人没有错,但是也应该让她们承受一些压力。”
“嗯,我知道怎么做。”
“随时和我报告后面的情况。”
王烨点头,退出了于飞虹的办公室。她从样衣间找到两件同款的样衣,先量好尺寸,记录下来,带到洗衣房,调到最大转速,然后按下启动键。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滚筒旋转,陷入了沉思。
样衣的洗涤报告她已经查过了,缩率都在可控范围内,基本没有问题,也就是说,这个过程她没有出错。但是于飞虹刚刚讲得也没有错,如果总部追究起来,即使她负责的阶段没有问题,是在前期面料阶段出错的,她一样也会连带受罚,虽然自己把责任推给了MD,但高娜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她重新卷进去,作为高娜曾经的下属,王烨太清楚高娜那些并不光明的伎俩。
想着想着,洗衣机停止了运作,王烨从中取出衣物,再次测量,前后数据相差不到半厘米,是在合理范围内。说来样衣检测是没有问题的,那就是生产面料中混杂了不良品,才可能导致这样的情况发生。如果真是这样,只能从积压在仓库的面料下手,每卷选三尺,做水洗测试,只要测出缩率不稳定的那几卷,就抽出来向面料工厂索赔。
但如若真是出现这种情况,事情就复杂了。已经做成成衣运输到店铺的部分,完全没有办法知道哪一批次用的是哪卷面料,如同大海捞针。真的闹到那一步,谁都不好收场。
王烨将测量尺寸的表格用扫描仪扫入电脑,这时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王烨伸手去拿,结果却掏出了郭靖的那一台,她若有所思地按亮了手机,事情好像都堆到一起了。换回自己那台,原来是倪赟发来的提醒,周末歌剧的票已经取好,明天开车去接她,让她在家等着就行。
王烨放下手机,坐在椅子上,放松靠在椅背上,其他人都去会议室开周总结会了,空****的格子间落得安静。原本以为今天上完课就可以提前下班,好好给自己一个放松的周末,奈何越是有期望越是瞬间落空。
她点开软件,给自己订了一张次日去往商丘工厂的高铁票,然后给倪赟回了一条信息:sorry,去不了了,周末要去一趟商丘,找个朋友陪你去看吧。
以为倪赟又会耍少爷脾气,怒发冲冠,谁料这次却极为平静,仅短短回了一句话:什么时候你也爱上加班了?
这句话像是对王烨的讽刺,工作之外绝不占用自己私人时间是她过往的准则,现在却坏了这个规矩,原本就自己理亏,这下更像是借倪赟之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王烨轻笑,拿着手机输入了几个字,想了想,又删掉,最后干脆不回,以免拖泥带水。
2
王烨乘车刚刚抵达商丘菲英琦工厂的大门,徐总便主动站到车门附近亲自为她服务。王烨知道,这次出事,他们也忐忑不安,唯恐担了责任,王烨这下在他们心中是贵人,在BUNK得多靠她美言几句,只是这态度与前些日子商讨交期前倒时的强硬态度有着云泥之别,让王烨一时难以适应。
“王小姐,我们已经按你说的,从仓库里抽每批三尺布进行水洗测试了,测试结果都在水洗间,你现在要过去看吗?”徐总的语气中多有些诚惶诚恐,连眼睛都不敢直视王烨。
“我们先不急着去水洗间,你先带我去整烫室看看。”
“整烫室?”
王烨随着徐总来到工厂的整烫室,发现他们正在熨烫后续追加单的同款商品,王烨在过道中细细观察,突然停下来,侧身和徐总说:“你让整烫的师傅先停下来。”
徐总立马点头,扬空拍了拍手,“大家先停一下,王小姐有话要说。”
王烨从各组的衣服中取了同尺码的出来,然后带到冷却一些的环境中,将衣服摊开,众人跟在王烨后面,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她静静地看着衣服,什么话也没有说,整个车间一下子也都鸦雀无声,徐总也不知道王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烨盯着腕表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徐总,你帮我拿卷软尺。”
徐总朝秘书递了个眼神,秘书很快从车间主任那里拿了软尺过来。王烨打开随身带的本子,对各组的衣服进行测量,将数据一一列在上面,然后王烨将衣服又重新搁置在台上,静静地等待着,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王烨摸到衣服已经没有热气了,又重新测量了一遍,果不其然,两次的数据有明显差别。
“这是……”徐总连忙召了检品的负责人过来。
“熨烫过程中,手法不统一,对面料进行了拉伸和扩张的过程中,热气使丝缕膨胀,尺寸比冷却后可能大出几厘米。”王烨放下软尺,往检品台的方向走过去,接着说,“检品的工人在熨烫程序结束之后,冷却时间没有达到临界值,就开始检品测量,与真正实际冷却后的商品肯定有一定的误差。加上刚刚我注意到第四组和第六组的师傅用力较大,所以这两组的衣服在熨烫后流入后道的测量数值也偏大,误差值均超过了±0.5。”
在场的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因为王烨的一封邮件,所有人都开始怀疑是面料本身出现了问题,而忽略了制作流程中产生误差的可能性。
前往工厂的路上王烨一直在思考,如果面料中真的掺有次品,那么以这样热销的商品,出现尺寸问题的绝对不止目前投诉的这么一点数目,那如果不是面料的问题,还会在什么环节出现问题呢?王烨思来想去,便只有整烫了。
“王小姐,你真是行家啊!”徐总都不免感慨道。
“徐总,别高兴得太早,现在发现了问题所在,后面的单子自然可以避免,但如果我以这个理由汇报上去,之前的单子会有全量检品的可能。”
徐总脸色大变,“那……那怎么办啊?王小姐,你可得帮帮我们呀!别的不说,我们工厂有多配合你们工作,你是知道的呀!”
“这件事我需要先和于总汇报,至于接下来怎么处理,你们等我通知。”
徐总带着几分哀求的眼神说:“于总会帮我们的吧?”
王烨没有回答,只是将刚才那几件衣服都收起来,带着往楼上办公处走去。
随后,她站在走廊给于飞虹打了一通接近一小时的电话,在电话里,王烨将自己查到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于飞虹,电话的那头一直沉默着,时不时传来清脆的声响,像是于飞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打着办公桌。等到王烨彻底讲完,于飞虹才开口:“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向上汇报?”
“如实说。”
“那你可知后果,也许这次的检品费会彻底让菲英琦破产,而且你也脱不了干系。”
王烨不是不知道这个后果。帮,王烨自知自己的立场,作为甲方的代表人,不可能回到公司去帮乙方求情,公司里无数双眼睛等着看她出错;但不帮,就像于飞虹所说,直接汇报上去,总部一定会以王烨监管不严出现纰漏的理由让她受到牵连,更何况高娜此刻就在等她犯错,才可能在今后压制她。像她这样的职位,进退维谷虽然是常态,但若换了别人,应该早就想方设法去编造理由把总部先应付过去再说,可是,一旦谎话出口,后续就要一环扣一环地编造无数个理由,像是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无休无止,随时可能出现漏洞,纸包不住火,这方法绝不可取。
“让我想想。”王烨非常冷静地吐出这几个字。
“王烨。”于飞虹从中打断她,“在高娜回国之前,你无论如何必须谨慎处理好这件事。”
电话收线后,王烨站在楼梯拐角处望着窗外,萧萧落木的秋色中偶尔停留一两只小鸟,看起来悠闲自在,相比之下,自己还不如它们自由。
这时手机跳出两条信息,厉如花得知她一人去了商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个单子是厉如花跟的,周末还要劳烦她加班亲自去工厂调查,于是询问是否需要自己也去一趟。王烨想,厉如花来了也无济于事,眼下问题基本明晰了,关键是解决的方法悬而未决,但她想了想,建议厉如花这两天去上海的店铺瞧瞧,店铺陈列出来的商品抽样检查一下,到底多少有问题。厉如花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夜间,徐总专门驱车带王烨去了近郊的酒店,说一定要带她吃上好的子衣炖甲鱼和八宝葫芦鸭,王烨再三拒绝,却始终抵不过徐总的热情,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徐总介绍说这鸭是湖里养的,特别新鲜,肉厚醇美,甲鱼更是上乘,鸭肉与甲鱼固然好,可王烨却无食欲。
席间众人对王烨殷勤讨好,但王烨却始终不冷不热,接了两杯敬酒便称自己醉了,想回入住酒店,徐总无奈只好命司机开车带她回去。王烨按下车窗,吹着夜晚的风,远远望去,这近郊的酒店确实修得别致,在灰扑扑的街道上格外出挑,换作平日,这个季节闲坐其中吃顿好的自然不错,只是王烨思绪却还在尺寸的问题上,这下不是工厂给她出了个难题,而是于飞虹给的。
王烨回到酒店房间,潜入浴缸中彻底放松,这样一个好好的周末,怎么就被自己亲手给毁了。她才突然想起,倪赟已经一天没和她联系了,应该是生气了。她伸手去拿放在旁边的手机,给倪赟拨了过去,谁料对方已经关机了,王烨回头去看时间,不过才晚上九点,这个时候倪赟才不可能睡了,既然对方无心等待她的电话,她也作罢,随手点开播放器,一首JustinHurwitz的《AnotherDayofSun》,轻快的节奏让她放松不少。这时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道难题落在郭靖头上,他会怎么做呢?
洗完澡后,她从包里拿出郭靖的那台手机,思忖了一会儿,动手定了次日从商丘去北京的高铁票。大清早出发,既然已到河南,不如去趟北京,把手机归还给郭靖,顺道请教一下他的想法。临睡前,王烨又给倪赟拨了通电话过去,依旧关机。
次日清晨,王烨给徐总留了信息,说先走了,事情的后续发展得等到周一开会她才能给出答复。徐总连忙给王烨打了个电话,语气仓皇,问王烨是不是因为自己招待不周才走的。王烨连忙解释,和徐总没有关系,她只是住不惯酒店的床,早点回去想想怎么解决这次的事件。这下徐总才放心一些,怪王烨要走为啥不提前和他说,他好安排司机送。王烨简单道谢,迅速找借口挂断了电话。
开往北京的列车上,王烨翻出当日郭靖在电话中告诉她的地址,回想起他在电话那头言辞闪烁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否欢迎自己这样的不请自来。手机里的邮件来往不断,分分钟跳出好几条信息,王烨只看标题,基本还是总部在追问后续的事,正打算回复,却见于飞虹顶在了前面,两三句话封住了总部那边的嘴:一切等工作日开会后整理自会汇报。
这时,倪赟突然打了电话过来。
“你在哪儿?”
“高铁上。”
“我手机掉进水里了,现在才修好,以为开机有你一千条信息,结果一条没有。”
“给你打了两通电话,关机。”
“无缘无故关机你也不着急,不怕我拈花惹草?”
“两个人在一起哪用这么束缚?”
“行吧,你这么坦**倒让我显得小人了。几点到虹桥?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先去趟北京,回来时间还不确定。”
“去北京做什么?”
“我想去找郭靖谈点儿事。”
“郭靖?他现在在北京?那我也过来,好久没见他了。”
王烨抬头看了下电子钟,“现在是10点35,你坐三个小时飞机从上海来北京,喝个下午茶就要立马又折回上海,我要是你,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上,不如好好躺在**睡个觉,明天又要上班了。”
“那你打算几点回来?”
“谈完就回,早则下午五点,晚则深夜。”
“你确定好时间告诉我,早,我陪你吃晚饭;晚,我来高铁站接你回家。就这么说定了。”
倪赟抢先一步挂了电话,就怕王烨拒绝。两人恋爱有段时间了,倪赟还是害怕随时遭到王烨的拒绝,王烨想到这儿,不免觉得倪赟可爱了几分。
不让倪赟来,主要是连王烨自己也拿不准郭靖是否想与故人相见,若非遇上难题,王烨也不必非走这一趟,虽然还没见到郭靖,但王烨心中总是隐隐觉着些许不安。
3
谢歆从南京西路的女装店里出来,跟着人群挤进2号线地铁站,拎着两件刚买的新衬衫,准备赴下一场面试用。转眼间BUNK的培训也快结束了,其间她偷摸着又去面了两三家别的公司,加上原本拿到的offer,够她挑了,但是真正去了这些公司之后,立马就比较出来了,要么环境比BUNK办公室差太多,要么合同上标注的薪资还不及BUNK的一半,要么询问学长学姐的时候,被告诫“别去,那家不行”,要么是总部虽然在上海,但工作可能要调去偏远城市。挑来挑去挑花眼,更甚至有公司告诉谢歆,本科学历在他们这里只能进基础岗位,研究生学历他们才会稍作考虑,工作内容更是和她预期的南辕北辙。一来二去,最后谢歆内心反而有些倾向BUNK了。可就这样安心留在一家枯燥无趣的服装公司,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职业理想,谢歆还是心有不甘,特别是经过这一系列的培训课程之后,谢歆更是对这个行业失去了最后一点的好奇。
在酒店寄宿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李欧让杨曦然尽快统计他们新人租房的情况,好向总公司申请租房补贴,每人两千元一个月。虽然上海市中心的租房价格已经上涨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但这两千元也聊胜于无。
谢歆心有踟蹰,也只能暗下决定,既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那就索性先待下来,BUNK再不济,也好歹是家待遇不错的外企。最后谢歆在7号线的耀华路附近找了个单人间,打算搬进去,离公司是远了点,但价格低,何况上海交通发达,住哪儿都方便。结果准备签合同的当天,却突然被姜楠拉去看了另一套房子,北新泾,两室户,四千五百元左右。姜楠说住浦东不如住虹桥,浦东除了陆家嘴,哪儿哪儿都是土。
谢歆原本想借着找房子的机会摆脱掉姜楠,就因为在酒店和姜楠住在一起,好多时候她都得偷偷摸摸去其他公司面试,可这下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自己住单人间也快三千元了,两人合租倒是能节省不少。
姜楠见谢歆犹豫,故作不满地问:“你不想和我合租是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房子离地铁站还得步行约二十分钟,有点太远了。”
“楼下有共享单车,每天也就多1块钱路费,你不是这么抠吧?”
“嗯……”
“2号线直接到南京东路不用换乘,节约不少时间,你要是在耀华路,中间换来换去多麻烦。”
“嗯……”
姜楠的双眼始终没有放过谢歆脸上的表情:“你要是不想和我合租你就明说,我可不喜欢强人所难。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虽然这里是上海,但一个女孩子,自己住在群租房里,指不定出什么事儿,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姜楠如此一说,谢歆又觉得确实有理,想想一个人和一群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心里便毛骨悚然。最后,谢歆还是和姜楠合租下了北新泾的那套房,签合同的时候,姜楠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了前面,对谢歆说:“让房东有事直接找我,你就不用操心了。”
谢歆一直看不懂姜楠,她说不上来姜楠对自己是否有所敌意,又或者刻意处处压制自己,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女生,就像雾里看花一般琢磨不透,她的身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强势,让你无从拒绝。
谢歆算了每月合租能够省下的钱,确实不少,对于刚刚毕业的职场新人而言,还是一笔比较可观的资金,可以存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谢歆虽然只看到上海这座城市的冰山一角,但这些日子,当她穿着正装出入高档写字楼的时候,总觉得浑身确实是发着光的,美剧里面那些都市丽人也不过如此,倒突然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自从上次在培训课上遇到王烨,她便时常想起当时的情景。曾几何时,她大一入校,在新生培训的大礼堂上,看到过站在讲台中间挥斥方遒的大四学姐,那种振奋人心的说辞,现在想来,不过陈词滥调,但在那时却影响了她四年。现在王烨给谢歆的感觉,仿佛当年看到的那位学姐一样,却又有本质上的差别,明明也是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年轻人,怎么可以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神,简单的寥寥几句话,让人彻底折服。王烨就像她印象中那种活在大上海的女生,自矜自洽,气度非凡,这是谢歆一直想要奋斗的目标。
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姜楠站在外面问:“睡了吗?”
“还没,怎么了?”
“你去看看邮箱,分组出来了。”
“是吗?”谢歆坐起身来,翻开床边写字台上的电脑,随即便听到门外继续说:“你我分在一组,如你所愿,分到王烨那儿了。”
谢歆听到“王烨”,便快速打开邮件里的表格,果不其然,谢歆和姜楠的名字后跟着SV的姓名。不知道是因为想得太多,还是真的冥冥中有所照应,谢歆有些不敢确信地将鼠标在王烨名字的位置多晃动了几下,一时间都忘记姜楠说自己和她分到一个组上了。
“跟着一个新人能学到什么呀?她是SV里最年轻的,恐怕我们俩也是这一批里最倒霉的了。”
谢歆不以为意,也没有回应门外姜楠的抱怨,跟着新人未必不能学到东西,跟着老人未必肯教你东西,这一切都说不准,谢歆很早就听学长学姐说过类似的话。
“唉,你睡着啦?”
“嗯……”
“和你说事情你就睡,真是的。”
“嗯……明早再说吧。”
门口的声响渐渐小了,姜楠趿着拖鞋渐行渐远,应该是回自己房间睡了,谢歆突然想到,那天那个气场强大、年龄又与自己相近的女生居然要成为自己的领导了,内心顿然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化学反应。周一正式上班就要进组了,起先对这份工作毫不在意,这下倒紧张起来。
她回到**,闭上眼睛想起学姐在讲台上发言时的一句话:没人知道自己的路要往哪里走,但内心一定有股力量在时时牵绊着你,你以为那是阻力,其实是你没意识到的动力。
谢歆关掉床头的灯,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姜楠是谁?她是怎么就霸占了自己的生活?从第一眼见到她,从那个她喝得醉醺醺的夜晚开始,她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现在和自己分到了同一个组别,今后便更是分不开了。谢歆回想起她每一次直勾勾望着自己,带着质问语气说话的表情,便有些不寒而栗。谢歆翻身蒙头,不敢再想,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无缘无故,她和自己也没有什么过节,更没有什么来往。但谢歆始终觉得她太神秘了,看不透,不知道她到底心里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企图什么,全然不知,这样的人最危险,何况还在自己身边,一定要找机会摆脱她才行。
4
王烨按照郭靖给的地址找到建国路89号的华贸公寓,地段不错,距离CBD(中央商务区的简称)不过是抬头相望的距离,毗邻高端奢侈品聚集地的热销中心SKP(百货公司店名),各大办公楼都簇拥于此,这像是郭靖应该住的地方。
王烨按图索骥找到相应的楼层,然而按了好几声门铃,也没有人来开门,她心想估计是找错了,虽然郭靖留了地址,但可能并不一定是他家。就在准备按电梯下楼时,门突然开了。
王烨回头看见那张憔悴的脸,像是被真空泵抽掉了水分一样干瘪,胡须潦草,只有那眉宇之间的清冽还一如当初,要不是他轻皱眉头,王烨差点没有认出那是郭靖。这个曾经气宇轩昂引领着BUNK走向巅峰的CEO此刻为何颓废成这般模样?
“王烨?”
一时间,王烨连应答都忘记了,只是愣在那里,双脚像注铅一样纹丝不动。郭靖淡然一笑,推开了门,站在走廊的那头,姿态一下子儒雅得当,脸上的颓然好像一扫而光。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奇,但又表现得平淡无比,“你怎么来了?”
“刚好过来出差,想着顺道把手机给你带过来。”
“周日也出差吗?”
“急事,所以也来得匆忙,没有事先通知你。”王烨不想让郭靖多想什么,但明显的客套显得两人有些生疏了,明知自己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谈不上事先通知。郭靖略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王烨从包里拿出郭靖的手机交还给他,郭靖接过来,轻咳了一下,说:“进来坐会儿吧。”说出口后,郭靖又觉得有些不妥,孤男寡女,实在不应该发出这样的邀请,但王烨似乎没放在心上,一来心中坦然,二来带着好奇,便点头走了进去。
郭靖把拖鞋递给王烨,“随便坐吧。”接着侧身到厨房帮王烨拿饮料。王烨静静地看着屋里的一切,虽然郭靖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但屋子里却收拾得规整干净,大概是郭靖平日独处比较放松,也没想到王烨会来,所以没怎么收拾自己。屋子不大,但布置得精致,餐厅放着一张缅甸柚木的方桌,上面的花瓶插着带着露珠的龙胆和散发着特殊气味的尤加利,靠背椅子形态不一,却是故意搭配的。客厅皮质沙发背后的墙上,悬挂着几幅欧洲20世纪的油画,茶几底下是王烨在杂志上见过的土耳其花纹地毯,书架上零零散散有几本封面素净的外文书,旁边立着一瓶所剩不多的红酒。
“伯爵茶,应该是你喜欢的吧。”说着郭靖烧水给王烨泡了一杯。
王烨接过那杯茶,简单道谢。
郭靖在王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一时间好像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还好吗?”
“你还不懂BUNK吗?怎么用好或者不好来形容?”
“嗯。”郭靖对王烨这样的回答似乎早有预料,“在BUNK就这样,风暴随时会来,相信你应该都能处理好。”
“今天造访,其实也是遇到点棘手的事情想请教你一下。”
“请教我?呵,你说。”
王烨简单把遇到的事情向郭靖说了一遍,但自己心中的打算却只字未提,她想听听郭靖的意见。
郭靖淡淡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抚着下巴问:“顾客是因为买回去之后经过洗涤发现尺寸问题才投诉的?”
“是。”
“那么全量检品的意义何在?”
王烨一怔,郭靖一针见血。
“根据你所说,产品是因为熨烫过程中手法不一、用力过度导致成衣尺寸被拉伸,而在检品过程中,因为冷却温度不一,无法检出,换而言之,顾客买回去穿着衣服本身是不会因为尺寸问题投诉,而是在洗涤后发现尺寸变化异常才投诉的,也就是说,顾客不洗涤,是根本不知道问题的。”
“没错。”
“目前退回商品的比例高吗?”
“不高,但各家店铺都出现了零星投诉。”
“那么你就如实汇报好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无须全量检品,只要联动店铺那边,做面料特性解释的公告就好了。”
“特性公告?”
“告诉顾客面料会在洗涤后有一定的收缩,但不影响穿着,如果尺寸变化太大,可以到店铺更换新产品,然后让工厂将投诉退回的商品买回,这样工厂承担了B品责任,也对顾客有了交代,彼此损失都降到最小。”
郭靖说得轻描淡写,却是非常实用的忠告。
“如果这样处理,在总部看来,会不会觉得是欺骗消费者,日本人对这一点一直斤斤计较。”
“事情很简单,你只要将你想到的方法告诉于飞虹,剩下的事情,不是你应该去操心的。以我对他们的了解,除了我提出的这个方法,他们想不到更好的,你只要强调全量检品毫无作用这一点就OK了。”
王烨看着郭靖,他的表情、语气、姿态,和在办公室的时候别无二致,刹那间好像时空扭转,她坐在他的办公室,彼此都还是之前的模样。但王烨很快回过神来,好像郭靖闭口之后,又恢复到了略显颓废的样子。
王烨把头移向窗外,回想起司机之前和自己在电话里的描述,重叠上郭靖此刻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王烨始终没有和郭靖对视,眼前的他和记忆中那个凛然的男子已经有些出入,她倒是该问他一句“还好吗”,可却被他抢了先。
“我明白了,谢谢。”
“客气了,只是这种事情,你在提问之前,应该早有解决方案了吧。”
王烨没有顺着郭靖说下去,看着窗外的高楼和有些浑浊的天空,问:“北京怎么样?”
“和上海完全两样,没有遍地开花的便利店,也没有几家像样的商场,交通拥堵得让人头痛,空气更是糟糕。”
“但你还是选择来北京了。”
“是,所以尽量少抱怨。”
虽然两人始终没有谈论到王烨真正想问的话题上,但王烨能感觉到郭靖的言辞中是有逃避的,正如她也始终在逃避一样。郭靖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她专程跑来见他一面,绝不是为了这么简单的寒暄。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郭靖把提问的权力交回到王烨手里。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王烨还是没忍住。
郭靖粲然一笑,简明扼要地说:“算不上什么大问题。”虽然像是肯定回答了,但实则并没有说明什么。
“没事就好,物归原主,那我也准备走了。”王烨准备起身,郭靖却突然开口说:“对了,高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嗯。”
“我也是。”
王烨一怔,随即看懂了郭靖眼神中的沉默——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却简短成三个字,像是在说“我没事”,又像是在说“你放心”,更像是在说“谢谢你”。
王烨点点头,说:“要是来上海,随时联系。”
“好。”郭靖浅淡地回答道。
郭靖把王烨送到电梯间,王烨看着郭靖的脸随着电梯门合上越来越小到消失不见。疑惑依旧没有解开,但王烨觉得已经够了,至少他看起来没那么糟糕,还能保持高度清醒的头脑,至于发生了什么,或许那也不是她该过问的事情。
王烨站在建国路的人行道上,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同样是大都市,北京却让人觉得陌生,尘土飞扬得让她有点难受。她突然有些后悔,或许倪赟一同来会更好些,但她只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既没有给倪赟打电话,也没有回头去看刚刚走出来的华贸公寓,此时此刻,她只想快点搭上高铁回到上海,窝在自己的被子里什么都不想。
站在阳台上看着王烨搭上出租车离开,郭靖才松了一口气,他回头拿起王烨递回的那台手机,发愁地苦笑,那天夜里也不知怎的带错了手机,把这台根本用不上的带在了身边,之后醉得一塌糊涂,连手机都弄丢了,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手机辗转到了上海,又让当事人捡到,真是尴尬。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并不是王烨送还回来的那部。
郭靖见号码,快速接了起来。
“啊,倪总……”
“得闻你有事找我,我就立马打过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倪向东急切地询问道。
“可能需要请倪总帮一个忙。”
“对我不用客气。”倪向东还是一如既往的慷慨,这让郭靖有些动容。离开BUNK之后,郭靖就彻底和过去的合作伙伴断了关系,在那么多有过交集的工厂大佬里,只有倪向东为人处世是郭靖最为信赖的。过去两人的合作中,都是奔着双赢的目的,倪向东手上的德费与郭靖管理的BUNK都得到了飞速发展,但郭靖有自己的原则,绝不劳烦前东家的一兵一卒,这次若非不得已,遇到大麻烦,他也不会主动联系对方。
“实不相瞒,我也是听说您最近来了北京,才想到和您联系的,倪总明天下午是否有空,我请您喝杯茶。”
“只要是你约,我都可以匀出时间。”
“那我这边定好地方回头发给您,我们明天见。”
“好的。”
郭靖挂了电话,走入洗手间,摸了摸下巴上潦草横生的胡子,他拿起电动剃须刀准备好好休整一番,才发现剃须刀已经没电了,郭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这样的狼狈,也是一生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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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烨按照郭靖指点的方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于飞虹,于飞虹觉得切实可行,同时又感叹郭靖为人做事确实妥帖,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王烨从于飞虹的口吻中读出了可惜的意味。一开始王烨也想,是不是不应该说和郭靖私下见面这件事,但她又偏偏一点也不想霸占别人的功劳,显得自己多聪明似的,索性全盘托出,心安理得,可关于手机的事,王烨却绝口未提。
于飞虹让王烨按照郭靖所说先写了一封邮件,用词上于飞虹亲自做了修改。接着为了更能让总部接受,于飞虹从邮箱里找到过去关于面料特性公示的商品作为参考,附加在了邮件里,然后借王烨之手发给了相关的人,并抄送了自己。总部并没有立马回复这封邮件,连一直喜欢挑事的高娜也没有立马跳出来,由此可见,这个方案虽然不是最佳,没有立马得到认可,但也无法让人挑出毛病即刻反驳。
总的来说,这场战役,至少赢了一半。
即使总部通过了这个方案,王烨也不是没有担忧,追加的订单接踵而至,如果MD还是藤原,那么问题不大,可出了这样的事情,总部或多或少对菲英琦的信任都有所消减,高娜上任后,是否要继续对菲英琦投放订单,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王烨最担心的,还是已经和菲英琦谈好的后续订单的交期,已经逼迫他们妥协交期前倒,可是高娜一旦撤走订单,那整个菲英琦的流水线就要立马空出一大半,损失惨重。
快下班的时候,总部终于回复邮件,同意按照王烨提出的方案进行,但对菲英琦工厂订单的结款方式要由现货现结改为售后再结。按照常规,商品出货到达BUNK仓库就应该进行结款,可现在则要等商品全部销售完,确认没问题才进行结款,总部没有下令“勒杀”工厂,但这样的结款方式对工厂也算是一种重重的打击。
王烨看向于飞虹,于飞虹叹气道:“总比让工厂直接破产的好。”
王烨知道,通知工厂这样的消息,工厂的**必定会顷刻消减,这笔订单数额庞大,拖延付款可能会造成工厂资金流出现问题,剩下的安抚工作也必须由她来完成。
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王烨打算先收拾东西,回家再思考怎么回复工厂那封邮件,让他们尽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厉如花看着王烨忙活了一天,不知道应该怎么才能帮上忙,只能帮她冲一杯养生茶递过去,让她喝两口。
“Kelly,这次真的是我失职,劳你费心了。”
从厉如花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王烨的郁结一下解开了。这件事是她主动要帮厉如花担的,有压力也不该有怨言。
“再细心的人也不可能保证地板上一粒尘埃都没有,这不全是你的错。”王烨安慰了厉如花,看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劝她早点忙完回家。
厉如花打算把手上的事情做完再走,“总不能只有你一个人累啊,何况我还长你那么多岁,这件事吧,我真有点于心不忍,Kelly,自从你升上SV之后,你扛太多了。”
王烨没有等厉如花说下去,朝厉如花一笑,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当初既然接下SV的职位,自然已经想到了今天的光景,夹在公司和工厂之间,是真累。王烨原本以为几年时间可以让自己慢慢习惯,后来发现,疲累这件事,永远是习惯不了,置之不理不是习惯,而是麻木,庆幸的是,她到底没有活成麻木的泛泛之辈。
王烨走进电梯,才发现倪赟已经打过三通电话了,刚刚调了静音没听见,这些日子对于倪赟,王烨确实心有愧意。走出电梯,王烨正准备回复倪赟的电话,突然听闻有人在身后叫她。王烨回头去看,发现行人匆匆,没有看见熟悉的人,怕是自己听错了,仔细再看,突然怔住,只见高娜一身卡其色风衣站在咖啡店门口,与往常不同的是,她没有穿得花枝招展,而是素净得有些过分,以至于王烨一时间没有认出她来。
高娜把手上喝完的咖啡扔进垃圾桶,缓缓向王烨走来。
王烨幻想过无数种与高娜重逢的场景,要么彼此剑拔弩张,要么相见冷若冰霜,但唯独没有这一场。
王烨很快收起了自己略显惊愕的神情,大方地向前两步,微笑道:“好久不见。”
高娜的嘴角浮过一丝略带轻蔑的微笑,王烨能读出其中的含义。当初林丹借自己之手将高娜逼出上海,到头来,王烨也屡次陷入林丹的陷阱之中,兜兜转转,曾经的劲敌谈不上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再谨慎,也成了一颗棋子,多讽刺。高娜没有伸手示好,也没有表现出任何邀约王烨的意思,她继续保持着那并不讨人喜欢的微笑,稍顾左右,淡淡地说:“这些年,好像这栋楼也没有什么变化,不过你倒是看起来比之前更精神了。”
王烨知道此刻自己一脸倦容,完全谈不上精神,高娜这么说,无非是对这次事件的调侃,但她一向如此刻薄,王烨早就习惯了。
“当然不如你,急着回国来,也是责任心太重,值得我这样的晚辈多学习。”王烨无心和她继续聊下去,只想尽快结束话题。
高娜轻哼了一声,完全没有要继续佯装和气的意思,“王烨,你和我就不必假装客气了,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这次从海外回来,我也费了不少力气,我有要做的事情。今天来,是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最好少插手,否则,害的可能是你自己。”
“我对你的事情毫无兴趣,在公司的任何事,只要与我无关,我都无心参与。”王烨点明立场。
“希望你记住今天说的话。”
这时,王烨听到背后急促走近的脚步声,回头看,是于飞虹。高娜立马换了笑容,迎步上前,“于总。”
于飞虹也是利落地微笑,“你回来啦?也没事先说一声,这么久不见,我该请你吃顿饭。”
“我回来了,一时间也不会再走,吃饭的时间有的是,事先发邮件通知未免太过招摇了,哎,阿拉也不过就是个打工的,哪有那么大排场。”
高娜言辞酸涩,于飞虹却面不改色,“好歹你是老员工了,公司现在除了你我,也没几个熟人,大家敬着你也是礼貌。”
“有于总这句话,我心里就安稳多了,就怕啊,有些人觉得我倚老卖老,那我可担当不起。毕竟我们都是上了岁数的女人,现在可都是年轻人的天下。”高娜一边说,一边朝旁边的王烨看了看。
于飞虹低头,不失尴尬地笑出了声,却依旧是一副春风化雨的样子,“这年头,只听说年轻人怕老人,你倒是怕起年轻人来了,没几个人敢这么大方地承认自己老,在我面前,你啊,算年轻了。”
被于飞虹这么一说,高娜也就不好再说别的了,她耸了耸肩,叹口气,说:“于总也别和我客气了,我最近在找房子,找到了就请你来我家吃饭叙旧,省得在外面浪费钱。”
“行,那等你一切安置好,公司也给你举行个欢迎会,接接风。”
“那我们暂时就这么决定吧,我还有事,先走了,我已经和总部申请月底入职,接下来还得于总多罩着。”
高娜转身走开,于飞虹这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刚才那笑容已经僵硬到让自己难受了。眼看高娜走了,王烨也打算先一步离开,不料,于飞虹却叫住了她。
“王烨……”
“嗯?”
“高娜是专程来找你的?”
“我不知道,只是刚刚下楼正巧碰见她。”
于飞虹微微锁紧眉头,“她和你说了什么吗?”
“她是来提醒我少管闲事,别的也没有多说。”
“就这样?”
王烨看着于飞虹的眼睛,让她有些陌生,她从来没有见过于飞虹因为疑心而忐忑的神色,于飞虹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而解释道:“抱歉,我只是担心……”
“没有说别的,于总,我有点累,想先走一步。”
“好。”
王烨很快没入乘坐地铁的人群里,刚刚于飞虹的眼神验证了王烨之前的担忧,她果然比王烨更担心高娜的回归,嘈杂的人流在王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在给她心里添堵。踏上地铁,她才想起还没有给倪赟回电,但是这个时候,见他只会把糟糕的心情都投射到他身上去,想了想,王烨还是放回了手机。
在大都市上班的人,往往会不知道此刻的天气,在办公室,在地铁上,在咖啡厅,一工作就是埋头一整天,王烨跟着行人走到出口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可饥肠辘辘的肚子早就传来了信号。
“打电话也不回了。”王烨突然听到身边一个带着孩子气的低沉男声,怨气消减了不少。倪赟打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地铁口,凑到王烨身边,为她遮雨。“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和公主谈恋爱。”
“我没有公主脾气,我只是有自己的打算。”
“那比公主更难伺候,至少公主还会使唤人。”倪赟笑了笑,擦了擦王烨前额上的雨水,“我不想一见面就低气压,天气已经够糟了。”
“我请你吃饭吧,当作赔礼道歉,浪费了你两张歌剧票。”
“现在这个时间上哪儿去找馆子,一下雨,大家都赖在里面不出来了,等位等死你。”
“那怎么说?”
“回家做!”
倪赟拉着王烨去了楼下的大超市,王烨不相信倪家少爷要亲自下厨做饭给她吃。在王烨的印象中,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伙,只会等厨师把一盘盘菜端到他嘴边,怎么会让自己沾染一身油烟气。倪赟挑东西却很讲究,不是全要大鱼大肉,挑生鲜的时候也要伸手去看新鲜程度,蔬菜更是挑来拣去,简直像个上海大妈。
“没听说过你会做菜。”王烨狐疑地看着倪赟,“别是拿我当实验品。”
“说来不怕你笑,在国外留学的那些学生,人人一口中国胃,哪里吃得惯那些汉堡薯条炸鸡块,一两次还行,天天吃根本是遭罪。当时,我叫我爸找个厨师来陪读,结果被大骂一顿,后来他给我在那边报了个烹饪班,说想吃就自己做,让我学了半年。我还真没办法,现在想想,我爸教育人还是挺有一套的。”
王烨虽然和倪赟父亲倪向东接触不多,仅仅只是最初入职时有过短暂的工作交集,但以王烨对倪向东的了解,这确实是他会做的事情。
“做菜是会上瘾的。”倪赟挑了一条大小适中的石斑鱼递给称重的大妈,“不过,做给自己吃还是嫌麻烦,要多一个人,就不一样了。”
王烨看着倪赟的样子,差点笑出来:“你现在说话的样子,特别像位大妈。”
“喂,你歧视大妈吗?大妈可要生气的。”
倪赟刚说出口,称重的大妈就不觉投来一个嫌弃的眼神。倪赟吐了吐舌头,大妈贴了个价格标签,把鱼扔给倪赟,说:“大妈也年轻过,你们也有老的一天。”
倪赟察觉气氛不对,赶紧拉着王烨走开,逗趣笑道:“都是你惹大妈生气了。”
说实话,王烨都没有想过会有一天过着这样的日子,她以为自己始终会是一个人,不是凄苦,而是始终独立地生活在大城市。从小到大,她都不喜欢有人和自己太过亲近,疏离代表着一种安全感,任何感情只要不沾染亲昵,便可随时全身而退。王烨承认自己在感情上始终有些诚惶诚恐,一个人久了,坚强的部分更坚强,柔弱的部分早就退化不见。倪赟的出现,让她内心细微柔软的部分又慢慢生长出来了。
倪赟真的非常认真地围着围裙在厨房做菜,还不许王烨围观。王烨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公寓干净整洁,靠窗的鹤望兰被浅薄的灯光笼罩着,看着让人舒适,应该是有人定期打扫,花盆底下全无尘埃,墙上挂着几幅油画,一眼看去,便觉价值不菲。
王烨从旁边书架上挑了一本《第一财经》,随手翻了翻,其中一则新闻让王烨停下来,仔细看了看,那是关于BUNK公司内部解密的采访,插图上是王烨再熟悉不过的公司格子间,郭靖站在记者旁边,眉目有神,落落大方地述说着什么。王烨翻回封面去看,才发现已经是2014年的杂志了,那是郭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BUNK也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王烨的脸上没有什么波澜,继续翻了几页,突然目光像被钉子钉住,拉扯不开,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抖了一下手。那只是非常细小的一张照片,位于整页版面的右下角,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襟危坐在一把原木椅子上,银灰色的背景让他整个人更加立体,脸上的纹路也是如此,看上去已然上了岁数。照片底下是一小句注解——万康集团创始人方有信。
这时,倪赟端了一碟秘制红烧肉出来,见王烨发呆,催促她赶快过来试试味道。王烨回过神来,应了倪赟一声,倪赟见王烨依旧坐在沙发上看杂志,便凑了过去,“看什么呢?”
王烨很快合上杂志,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说:“没什么。”
倪赟帮王烨把杂志扔到茶几上,拉着她进了饭厅,“再等两分钟就可以吃饭了。”
倪赟煲了虫草乌鸡汤,有一盘清蒸石斑鱼,还有一盘清炒的蒜蓉上海青。王烨能吃出其中调料,倪赟没放味精,油盐也很少,可以说非常用心。但王烨只顾下口,没有半句夸赞,倪赟见她吃得香,也开心。
倪赟突然放下碗筷,看着王烨,王烨也放下碗筷:“干吗?”
“我爸让我们找个时间回家吃个饭。”
“好。”
倪赟瞠目结舌:“我以为你会拒绝。”
“嗯,我会拒绝你,但不会拒绝你爸。”
倪赟脸上表情抽了抽,“什么意思?”
“他比你好相处。”
“啧啧,我怎么就喜欢上了你这个女人。”
“做人做事,我有分寸,但唯独恋爱这件事,我没有。”
倪赟扶额,不说半句,他喜欢王烨的直接。这些年来,王烨从未变过,哪怕经历了这么多事,也算慢慢融入这个并不讨人喜欢的社会,可她依旧还是那副不假不装、不卑不亢的模样,这是她的优点,同样也是她的缺点。她说了实话,恋爱这件事,她不擅长,所以倪赟要容忍。但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容忍这种事,也完全不值一提。
王烨盛了一碗鸡汤,啜了一小口,然后说:“我今天见到高娜了。”
“她这就回来了?”
“嗯,比我想象中快一点。”
“她还是以前那样吗?为难你了吗?”
“没有,她只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只是好奇,她和我说不要掺和她的事情,其实我压根没有这样的想法,不管是她还是别人的。可她下午故意跑来提醒我,我觉得有点多此一举,看不懂她的真实目的。”
“或许只是给你一个下马威而已。”
“如果真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倪赟打开音响,放了一首舒伯特的《冬之旅》,他拍拍音响说:“这还是我学生时代在纽约淘到的杰士TheThree,音质不错吧!”
“和拉斯卡拉比,还是差了点。”
“你啊,就是太挑剔,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和你说什么好。”
“挑剔从来不是什么坏事。”
音乐舒缓漫长,让两人彻底放松下来。总的来说,王烨还是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没有公务缠身,没有烦心琐事,即使有,也都可以被这一顿美食和舒缓的音乐隔离开。后来倪赟又开了一瓶勃艮第,喝得有些醉了,又说了一堆胡话,王烨把他抬上床,然后收拾完餐桌,洗完碗碟,准备回家。
临走时,王烨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茶几上的那本杂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本杂志装进了包里。
王烨关门的瞬间,整个楼道陷入黑暗之中,像是又听见了多年前的雨声,她站在工厂办公室的走廊,透过虚掩着的门,看着母亲一筹莫展地打着电话。那是母亲的工厂最危难的时刻,母亲似乎是掐着工厂的生命线到处求助,她听着母亲来来回回地说“方主任”,那时候母亲还勉强撑着笑容,直到挂断的瞬间,才彻底露出崩溃的神情。王烨捏着满分作文的卷子,就这样在那个门口站了一下午,最终没有推开那扇门。她知道方主任是谁,那个笑起来特别能**人,但只在她面前露出过凶狠表情的男人,当时他还不叫方有信,叫方磊。而后母亲的葬礼上,他还送来过一个异常刺眼的花圈。
这些事王烨记得太清楚了,只是她没想到会再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出现,她站在楼下看着大雨愣了很久很久,忘了当下已是午夜时分,忘了浑身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