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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玉(侯夫人与杀猪刀) 正文 番外:齐旻篇

    (一)

    齐旻还是东宫那个无忧无虑的皇长孙时,每日所思不过如何完成父王留下的课业,所愁也只是怎么在母妃那里撒个娇,才能多玩一会儿蹴鞠。

    锦州城破,父王身死的战报传回京时,便彻底击垮了东宫表面维持的那份安稳。

    父王死了,他很难过,但母妃难过的原因似乎比他深沉得多。

    东宫总是在陆陆续续地死人。

    父王的客卿们常秘密来东宫同母妃商议什么要事,每每送走那些人后,母妃看他的眼神都愈发凝重。

    他尚年幼,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夜里母妃守着他,时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便是浅寐着了,他偶尔翻身的动静便能惊醒他母妃,她总是抱他抱得很紧,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一定会让他活下去的”,不经意间便已泪流满面。

    那年他不过也才四五岁,以为母妃是伤心父王的死,轻拍着母妃的肩,说自己长大了会保护她,母妃却抱着他哭得更厉害。

    直到东宫那场大火来临,他才明白母妃所谋划的一切。

    远处宫殿燃烧的火光映红了他的眼,而他被母妃亲自摁进了炭盆里,炭火的温度烧得他骨隙都痉.挛着疼,他哭嚎到嗓子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妃在他耳边哭着说“一定要活下去”,可他当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太疼了,活着太疼了,不如让他死了吧。

    他痛到几欲昏阙,脸上炽热的温度似乎钻进了脑仁儿里,烫得他脑髓都跟着炙疼。

    父王留下的影卫抱着他往安全的地方撤时,他趴在对方肩头,看着母妃推倒了炭盆,火舌很快燎燃了垂丝桌布,他母妃还端起烛台点燃了这主殿内挂了层层叠叠的帷幔。

    火光慢慢吞噬了整座宫殿,他已痛到发不出声音了,只下意识地朝着母妃伸出手,想救母妃,但母妃只是在火光里温柔地朝着他笑,隔得太远他听不见母妃在说什么了,依稀从嘴型辨出她说的是“活下去”。

    (二)

    再次醒来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他还是好疼,浑身都疼,特别是脸和脑袋,仿佛是有炙火在皮下烧一般,痛得他恨不能碰柱碰个头破血流,眼前视物都不甚清晰。

    他意识并不清醒,只下意识孱弱地唤“母妃”。

    但这次没有那个温暖的怀抱,也没有那只温柔的手来抚慰他了。

    在嘈杂而陌生的诸多声音里,他听见有人带着哭腔说:“可怜的淮哥儿,王妃已经没了啊……”

    后来那些人都走了,只剩一人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低声同他说:“殿下,奴婢兰氏,原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人,太子妃娘娘把您托付给了奴婢的。从今往后,您的母妃不是太子妃娘娘,是长信王妃,在这长信王府,您除了奴婢,谁都不要信,奴婢会护着您的。”

    他还是疼,眼角滚落岩浆一样的液体,滑进了两鬓,水泽划过的地方,烫得他面皮火辣辣的更疼。

    他听见那个声音继续轻柔地同他说:“别哭。”

    齐旻也不知道自己是疼哭的,还是想起母妃已死在了大火里,难过哭的,他只觉得好疼,好疼好疼,从里到外都疼……

    握着他的那只手也温暖,但一点都不像母妃的手。

    从此以后,他不仅没有父王,也没有母妃了。

    (三)

    烫伤加上最后的记忆里母妃葬身火海的缘故,齐旻双眼能视物后,变得极为怕火。

    夜里屋内点灯烛他都会歇斯底里尖叫,摔打身边一切能摔的东西。

    从此他的院落里,一入夜便是漆黑一片,下人们怕惊扰了他,走路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他住的地方仿佛成了一座死宅。

    一切炽热的东西都能引发他的恐惧,饭食汤药他只喝冷的,甚至洗漱沐浴的水,也一定要是冷的。

    他宁可冻出一身风寒,也不敢再接触任何温热的物件。

    在失去母妃后的不知第几个日夜里,他变成了母妃当初在东宫的样子,夜不能寐,屋外刮风的动静都能惊醒他。

    他的神经总是时刻紧绷着,甚至一度不敢入睡——怕自己在噩梦里梦呓说出了什么。

    后来他伤好了些,缠在他身上的那一圈圈白色纱布能解开了,进来送水伺候他洗漱的婢子,吓得惊叫一声打翻了水盆。

    年老的嬷嬷进来看发生了什么事,瞧见他时,也是吓得腿软。

    最终是兰姨呵斥走了那些人,亲自打水来服侍他洗漱。

    屋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他看不清自己是何模样,但手臂上留下的烧伤疤痕,坑坑洼洼的一片肉红色,确实丑陋又恶心。

    他的继母——他“母妃”的妹妹嫁进王府后来看过他一次,也是吓得门都没敢进,只站在门口便变了脸色,听说回去后几天都吃不下饭。

    他一直都默不作声,只在一天兰姨伺候他洗漱后,忘了及时收走脸盆时,借着盆里的水照了一眼自己的样子。

    水光照得不是很清晰,但他还是吓得一脚踹翻了铜盆。

    他太久没说话,嗓子里只能发出沙哑又刺耳的尖叫声。

    那不是他,他记得自己从前的样子,父王还请画师为他和母妃作过画,他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他不是水盆里那个丑东西的样子!

    兰姨闻声进来,抱着他安慰了很久。

    但他性情还是越来越阴暗孤戾,喜怒无常,近身伺候的婢子稍露出个惊恐的眼神,便能引得他勃然大怒,下令将那婢子乱棍打死。

    他变得敏感,暴躁,易怒,害怕见人,也害怕那些或惊恐或惊讶的目光。

    齐旻觉得自己都不是过街老鼠,而是一只浑身长满了皮癣,身上的皮毛都快掉光斑驳得令人恶心的病老鼠。

    那身烫伤唯一的好处,便是让长信王夫妇都轻易不再来看他。

    继王妃不知的确是同先王妃姊妹情深,还是看出他虽为长信王“嫡长子”,但已然是个废人,对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来都没威胁,倒是愿意给自己揽一身贤名,哪怕不曾再去看他,倒也半点没短他院子里的吃穿用度。

    兰姨的夫家是商贾之流,人脉颇广,很快便给他找到了一名江湖神医。

    神医说幸好他年岁尚小,那些被烧伤的皮,换掉后,还能长好。

    剥皮之痛作为十大酷刑之一,可见其残酷血腥,他烧伤的范围极大,不可能一次换完。

    他身上那些死皮,陆陆续续用了好几年才彻底换完。

    切肤之痛,唯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有多痛苦。

    手脚在床上被绑得死死的,塞在嘴里的木塞都被咬到变形。

    太疼了。

    他无数次地想,就这么死掉好了,但偏偏又死不掉。

    那就报仇吧,这些痛,都是拜他的仇人们所赐,母妃也是为了他才死的,他必须要报仇!

    (四)

    齐旻那一身烧伤的皮肉彻底换完时,继王妃的儿子已经能下地跑了。

    这些年,府上的人已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因为他脸上有烧伤,前些年便一直带着面具,脸上换皮长好后,他还是不曾在长信王府的人跟前取下面具。

    府上的人以为神医没医好他,怕犯了他的忌讳,也从不敢妄议此事。

    继王妃也极聪明地不提此事,她的儿子已被封为世子,许是看他这个“姐姐的遗孤”可怜,倒也愿意施舍他几分怜悯,常说些让她那健康活泼的儿子同他交好的话。

    齐旻心中只有厌恶。

    整个长信王府都是他的仇人!

    她那健康可爱的儿子,只会让他想起自己这副不人不鬼模样,心中嫉恨。

    随元青能习武,能骑马能拉弓射箭,他却一身顽疾,日日汤药不断。

    他也想习武,但一向什么都站在他这边的兰姨却不同意,说他身体太弱了。

    只有父王留下的影卫傅青肯偷偷教他。

    从那时他便隐约知道,只有傅青会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兰姨对他忠心,但也是会拒绝他的。

    (五)

    齐旻真正开始怀疑兰氏对他的忠心,是他十七岁因偷偷练武,劳损过度再次诱发了顽疾的时候。

    病来如山倒,大夫说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昏沉着,意识却清醒,听见底下人跟兰氏说,不该让他换皮,经历那么多痛苦,愈发败坏了身体。

    他一直以为兰氏替他找神医,是因为不忍心看他那般,但他听到兰氏说,若不换皮,他烧毁了容貌,将来如何坐回那把龙椅?

    原来,并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那把龙椅。

    兰氏还说,趁他如今身子还行,得挑几个女人,让他留下血脉,将来他若有什么不测,才不会出大乱子。

    齐旻从未觉得如此讽刺,心口一片寒凉,冷得他发慌。

    原来兰氏对他并不忠心啊,她忠心的只是他承德太子血脉这个身份。

    就算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有着父王血脉的人,兰氏也会这般尽心尽力去服侍。

    他身体稍好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就被送到了他院子里。

    他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兰氏似乎很敬他,但在要他留下子嗣这事上,却从未改变过主意。

    兰氏总说,这是为了复仇大业,他冷笑着问兰氏是不是盼着他死?兰氏跪下说不敢,声泪俱下,甚至列举了许多诸侯争位的例子给他,言子嗣就是举事最大的底气。

    他最终妥协了,但并不是被兰氏那番言论说服。

    只是他实力还没到能完全掌控赵家的地步,母妃给他留下的人马,都唯兰氏马首是瞻。

    他能用的,只有父王留在东宫的那批影卫。但把兰氏母子杀光了,赵家这盘棋便下不走了,所以他得留着兰氏母子的性命,让他们先继续替自己做事。

    他满怀厌恶地在兰氏送来的美人里,选了一个最胆小老实的。

    大概是他阴狠暴戾的名声在外,那个女人很怕他,来他房里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全程不敢看他。

    齐旻觉得恶心,不仅对于留子嗣这件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也恶心。

    继王妃养了一只波斯猫,是番邦进贡的宠物,继王妃是很喜欢,为了留下那只猫儿的名贵血脉,继王妃专程命人找了几只漂亮的白猫同波斯猫配种。

    齐旻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被拉去配种的波斯猫。

    那个来伺候他的女人,他连她样貌都没看清。兰氏怕他身子不好,还给他用了药,他对中间发生的事几乎是毫无印象的。

    醒来发现床帐中一片血腥,那个女人脸色惨白地晕在他身边,不知是被吓晕过去的还是痛晕过去的。

    齐旻只觉天旋地转,那股恶心感更甚,让他恨不能把身上的皮都剥掉一层。

    他当真只似一头牲口,被人下药也只为成事。

    他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通脾气,那间屋子里能烧的东西都被他命人烧了个干净,他在冰冷的湖水里把自己泡到手脚皮肤发皱,仍觉着洗不去那满身的脏污和黏秽。

    伺候他的女人回去便大病了一场,人也木木的,像是成了个傻子。

    底下的人暗地里都说是被他吓傻的,对他愈发惧怕。

    齐旻心底只有厌恶和恶心,他没有一刻不想杀了那个女人——她见过自己被当成牲口下药的样子。

    每每意识到这点,他浑身的暴戾便压不住,唯有杀人才能稍稍缓解。

    兰氏在这事后,似乎也明白彻底犯了他的忌讳,收敛了许多,在他跟前伺候时,也总是摆出一副是为了复仇大业,对他忠心却被他曲解的苦相。

    齐旻却只想把她那张菩萨似的脸碾进泥地里,再给她也下药让她明白被当成配种的牲口是个什么滋味。

    他想杀那个伺候过他的女人,底下的人都以为是那女人没伺候好他,不敢置喙。

    兰氏也没再阻拦,算是一定程度上的让步。

    只不过那个女人还真是命好啊,她葵水没来,被诊出了孕脉。

    他杀不了她了。

    他知道,兰氏很快就可以有别的选择了。

    也是从这时起,他愈发忌惮起兰氏母子。

    只要那女人生下一个男婴,那么他的位置便随时都可以被取代。

    继王妃那边得知他的一个妾室有了身孕,也开始提防他,打着给他的院子里添几个人手的名义,安插了眼线过来。

    他的身子不好,不能同随元青争什么了,他有了儿子可就不一定了。

    那继王妃看着大度,长信王府上姬妾无数,也不见她争风吃醋,可长信王的姬妾们给他生了一堆女儿,却没一个生出了儿子。

    长信王可能怀疑过什么,只是又拿不出证据,所以有一段时间在外边养了一堆女人,那些女人里,便有给他生下了儿子的。

    王府的子嗣,自然不可能在外边被些不三不四的人教养,全都会被接回王府,同他的“好弟弟”随元青一般,自小就由武师傅教养。

    只是那些被接回府的孩子,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夭折,要么就是同他一样,病体孱弱。

    齐旻觉得长信王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为何没同王妃闹崩,想来还是为了王妃娘家的势力。

    长信王只有随元青一个能堪大用的儿子,自然得好生教养,被魏严养在身边的谢临山之子谢征学什么,长信王后脚便会给随元青也安排上。

    齐旻当然知道他父王的死就是出自魏严和长信王这两大恶人之手,他对他们恨之入骨,可这二人,一人权倾朝野,架空了皇权,一人于西北封王,当起了土皇帝,他当下还奈何不了这二人。

    但齐旻敏锐地察觉到,魏严和长信王必然是闹崩了,只是两人曾狼狈为奸,彼此手上都捏着对方的把柄,这才一直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长信王一直把随元青照着谢征养,就是为了能让随元青知己知彼,将来在战场上克住魏严锻出的那柄刀。

    齐旻一直按兵不动,对于复仇,却隐隐有了初步的计划。

    他得将长信王和魏严之间的纷争挑大,先让他们狗咬狗,找到他们狼狈为奸的证据后,再一举揭发这二人。

    朝堂上有贤名且同魏、随两党不对付,便是有着清流之首之称的李家。

    可惜坐了那把龙椅的傀儡皇帝也有野心,早早地便娶了李家的女儿,李太傅又为帝师。

    他贸然去接洽李家,比起同李太傅已有了师生情谊和姻亲关系的傀儡皇帝,他不过一外人。

    所以,要想拉拢李家这个靠山,那他必须得先瓦解李家同小皇帝的联盟。

    (六)

    齐旻和那个怀了自己子嗣的女人再有交集,是在那女人被诊出孕脉三月后的一个月夜。

    这期间他要提防着兰氏母子和继王妃,也要开始着手布局进一步引发随、魏两家的矛盾,再离间傀儡皇帝和李家,当真是机关算尽。

    他也明白自己不能依赖兰氏和赵家了,他必须得拓展自己新的势力,才能不会再被当做一个只有留种用途的牲口。

    尽管再怕火,他也逼着自己去面对,只是他的手段委实残忍。

    他克服恐惧的法子,是亲手烧死底下叛变的人或是露出马脚的细作。

    那些尖锐凄厉的惨叫刺激着他耳膜,那一张张被烧到扭曲的脸,从痛哭流涕求饶到对他各种谩骂诅咒,空气里血肉烧焦的肉香慢慢变成焦糊味儿。

    那火离他远远的,他还是觉得曾经被烧伤的地方又开始灼痛,这种时候他是不允许任何人瞧见自己那副狼狈样子的。

    他屏退所有人,把自己关进石室里,在铁栅栏外留一堆让他恐惧的篝火,像一头畜生一样蜷缩在角落里,独自面对来自幼年东宫那场大火的梦魇。

    记忆里母妃被烧死在东宫的脸,有时候会变成他曾在水盆里看到过的自己那被烧伤后模糊却骇人的模样,有时候又变成了被他烧死的那些人的脸。

    他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关进石室,从那满是火光和炭火烧伤痕迹的噩梦中挣扎醒来,每次都脸色苍白,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湿透。性情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偏执、暴戾、阴郁。

    又一次他在独自面对火光的恐惧时,受激发了狂。

    曾经被烧伤的地方,只要看到火,便会炙痛难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险些被烧死的时候。

    神医给他看诊过,也拿不出医治的法子。

    他已跟着影卫暗中习武多年,发狂后撞开了石室的大门,守在外边的影卫怕伤了他,一时没拦下他,反而被他夺了刀捅成重伤。

    幻痛让他浑身都疼,他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想也没想便跳进了寒潭里,极致疼痛下,他甚至忘了屏住呼吸,冰冷的水流呛入鼻腔。

    他已没力气去挣扎自救,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会死在那里。

    但有一只纤细却温暖的手拽住了在冰冷的潭水中不断下坠的他。

    他初时并不知道救他的女人是谁,只觉她那么瘦弱,却还是在努力带着他往寒潭边上凫去。

    把他拖上了岸,他力竭几乎睁不开眼,对方以为他是呛了水,一直按压他胸腹,随即又不知为何低下头来吻他。

    齐旻没有跟任何人这般亲密过的记忆,他仅有的一次跟人同房,也是被下了药,那醒来后一室血腥和甜腻媚香混在一起的味道,迄今想起来仍让他恶心。

    此后他甚至厌恶同女人接触。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她的唇是软的,温热的,身上的味道也不难闻。

    她亲了他一阵,又用力按压他胸腹,湿透的长发坠下冰冷的水珠砸在他脸上,语气有些焦急:“醒来啊,你别就这么死在这里啊!”

    齐旻躺了许久,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他吐出一口水掀开眼皮,就着月色看清了救他的女子。

    很乖顺。

    这是他对那个女人的第一印象,从眉眼到五官的轮廓,都带着几分顺从服帖的乖巧意味,只她的眼神里偏偏又透着一股毫无尊卑的胆大和肆意,仿佛从来都没被什么规矩束缚过。

    齐旻头一回知道了被人一个眼神,钩在了心坎上是个什么滋味。

    她只是这么看着他,他便觉着心口发痒。

    对方发现他醒了,松了口气后,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拧着自己那湿透的裙子和头发嘀咕:“还好醒了,菩萨在上,我这也算是救人一命了,还望菩萨保佑我,让我一切顺利……”

    齐旻听着她的碎碎念,吃力问:“你是谁?”

    对方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按理说,他是该杀了她的。

    可是他这一刻心中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对她胆大包天地吻了他那么久,都没生出多少厌恶来。

    可能是她才救了自己,也可能她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看着自己时,眼底没有见了什么怪物一样恐惧情绪的人。

    亦或者是他现在太虚弱了。

    总之,齐旻脑子里暂时并没有生出想杀了她的念头。

    那女子眼珠转了转,不答反问:“你又是谁?大半夜跑这池子里来寻短见作甚?”

    她看着乖软,倒也有几分脑子。

    齐旻的院子本就建在王府最僻静之地,这寒潭后的紫竹林连着后山。

    他料想这女子半夜既能出现在自己院落的地界,看服饰又是粗使丫鬟,应当就是他院子里的粗使丫鬟了,便扯了个谎话道:“我是府上的侍卫,公子想吃鱼,命我来潭中抓。”

    那女子惊愕瞪大了眼:“大晚上的想吃鱼?”

    他讥诮勾了勾唇角,说:“是啊,抓不到,我明日大抵便活不了了。”

    府上的下人谈起他便色变,惧他如厉鬼罗刹,他这番说辞,大抵能哄得她说出不少骂他的话。

    但那女子拧了拧眉毛,只是低骂了声:“这吃人的鬼地方。”

    却又不再多说,拎起下水前放到一旁的大包袱朝他道:“这黑灯瞎火的,你也别下水抓鱼了,我走了,我救你一命,你也帮我个忙,今晚就当没见过我。”

    齐旻看着她手上的包袱,终于明白她深更半夜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从地上半坐起来,靠着一株紫竹说:“私逃出府的奴才,被抓回来后会活生生打死,以儆效尤。”

    那女子豪迈的步伐明显一滞,有点狐疑地偏过头看着他:“我救了你,你该不会想去揭发我吧?”

    他难得好脾气,甚至弯唇笑了笑同她说:“不会,我只是提醒你府规。”

    女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朝他走了过来,她包裹里没有绳索,掏了半天,只掏出几身衣物的腰带,她就用那腰带将他双手绑了在了他背靠的那棵竹子上,又拿出一件罩衫团吧团吧堵住了他的嘴。

    齐旻被她这番动作弄得愣住,若非刚经历一场幻痛,又落了水身体虚弱,不然他肯定在她动手时就拧断了她脖子。

    女子做完这一切后,才蹲在他跟前对他道:“多谢提醒,我不认得你,也不可能带着你一起逃,未免你告密,我还是先把你绑起来吧,这样你明日被人发现了,也好脱身,省得被冤枉成我的同伙。”

    他被塞住了嘴,眼睛冷得像冰,又似淬了火,发出两声唔语。

    女子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啊?这你就不用操心啦,等明天府上的人发现我不见时,我应该已经出崇州城门了!”

    她重新挎起自己的包袱,往紫竹林深处走去,背朝他格外潇洒地挥了挥手。

    齐旻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生平头一回被这般对待,他本该是要生气的,但不知何故,突然又一点也气不起来。

    那女子对他没有半点恶意,身上还有种莫名的东西在吸引着他。

    她自然也是没能成功逃出王府的。

    她走后不久,发现石室那边变故的影卫便寻着痕迹找了过来,大惊失色给他松了绑。

    齐旻罕见地没有大发脾气,而是让他们带着府上的侍卫去将一从后山逃走的婢女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影卫们办事效率很高,他回房刚更衣完,那女子就被抓回来了。

    并且还带回了另一个消息:她不是什么粗使婢子,而是孕育了他血脉的那个女人。

    这个答案让齐旻怔愣了很久。

    第一想法竟然是,那个女人竟也不认得他?

    这个认知让他不太高兴。

    他是恶心下药后同他成事的那女人的,还极度厌恶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尽管那是他的骨血。

    没谁会喜欢一个随时会威胁到自己性命和地位的人。

    幼虎长大后,在有同虎王一较高下的实力前,也会被赶出领地。

    在这一晚之前,他只想着什么时候弄死那女人和腹中的孩子。

    这夜之后,他突然对那个女人有了几分兴趣。

    她都怀上身孕了,还敢跑,她似乎也不愿被圈禁在这里?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也渴慕的东西:自由。

    (七)

    齐旻没有急着去见那女人,也没让人罚她。

    准确来说,他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她。

    兰氏也摸不清他对那女人的心思,但见他似乎没有之前那般厌恶那女子了,还是主动告诉了他不少信息,比如那女人姓俞,没有名字,家中贫苦,是被爹娘卖了的。

    齐旻对这些并不上心,他在有条不紊地慢慢加剧魏严和长信王之间的摩擦。

    只偶尔夜深人静,独自练武后在寒潭边上泡澡缓解那一身练武磕碰到的疼痛时,莫名地会想起那女人的吻。

    那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似乎也没那么恶心她?

    时隔一月,齐旻终于问起那女人的近况。

    底下的人神色有些微妙,只说她一切都好。

    齐旻不懂“一切都好”是何意,亲自去那女人住过的院子里看了一遭,终于明白了。

    她总是安静又悠闲地做着自己的事,嫌厨房做出的滋补膳食不好吃,自己在孕中又不愿沾油烟,还会指导起灶上的厨娘怎么做菜。

    仿佛跟当初那个半夜挎着包袱要偷跑的不是同一个人。

    嗯,她变乖了。

    亦或者说,她总是在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

    她知道他就是传说中那个“大公子”后,确实也惊讶了许久,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该认的错她立马就认,该吃的饭也是一口不落。

    齐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不过,也挺有意思的。

    她是这府上唯一一个真正不怕他的人,哪怕他就坐在她对面,她依旧能敞开肚子吃吃喝喝,半点不把他当回事。

    就是这份随意,反而让齐旻愈发喜欢同她待在一起。

    她对他恭敬,却又没那么恭敬。

    像是一只时刻都想炸毛,但又不得已要按捺住自己脾气,任人搓揉扁圆的猫儿。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的长子是这样一个女人生的,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因为从她这里得到的那份宁静与平和,他连当初被下药后的那份屈辱和憎恶都在慢慢淡去。

    只是他很快便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那女人逃了。

    卷了他赏赐下去的所有金银首饰,带着贴身伺候的人和长信王府上一个经常帮她跑腿的侍卫,遁得无影无踪。

    他派了影卫去找,也只查到她们跟着商队出了关外,去了西域。

    齐旻恨得咬牙切齿。

    足足五年,他一直在利用赵家的人脉,往关外找人。

    这期间,兰氏倒也不是没有催他另选几个合眼缘的侍妾。

    只是他到底已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不再如从前一般,处处都只能听任兰氏安排了。

    他怎么可能再容忍自己被当做一个傀儡。

    兰氏碰了硬钉子,也察觉出他对赵家和自己已多有不满,到底是不敢再强求。

    (八)

    再次有那女人的消息,是在清平县。

    齐旻收到赵询的传书时,几乎气笑了,他一直以为,她躲去了关外,没想到当年她故意留下的行踪才是障眼法,这么多年,竟是一直躲在蓟州。

    那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兰氏母子极为高兴,齐旻在动身前往蓟州时,却只是意兴阑珊想着,那个小贱种,到底是杀还是留?

    彼时随元青假扮了朝廷征粮的官兵,正在试图把蓟州的水越搅越浑,激起民愤后,让暴民里应外合,助力长信王夺下蓟州。

    得知他那逃跑的侍妾在清平县开起了酒楼,随元青直接控制了当地的县令,将酒楼里的人全都押进了大狱,再传信与他。

    他再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清平县民众暴动的那天夜里。

    她被他的人秘密带到了庄子上。

    他才知道原来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叫俞浅浅。

    他问她儿子的下落,她不肯说。

    时隔五年,他第二次碰她,带着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怒意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突然发现,其实他也并没有那么厌恶男女之事的,前提是和她。

    她在他床榻上被绑了一夜,第二日随元青落败生死不明的消息便传回了别院里。

    他虽已派了赵询明朝暗访了她许久,但她曾完美地瞒过自己的眼睛逃跑过,所以这次他也不打算直接带她回去。

    一是她给他生的儿子还没找到,二是他想知道她这些年里,还藏了哪些势力。

    于是他故意露出破绽,做出一副是随元青落败之后,他们也必须尽快撤离蓟州的假象,让她有机会逃跑。

    他的人一直暗中跟着她,看着她匆匆折价卖掉了自己的酒楼,遣散了楼里的人,只带着几个忠心的婢子和护卫逃。

    她把儿子果然藏得隐秘,竟是托付给了镇上一户杀猪的孤女。

    确定了俞浅浅再没有任何底牌后,他才带着军队在她前往江南的必经要道处截下了她。

    看着她眼底从满是希翼到认命的灰败,其实也很有意思。

    他想,他得罚罚她,她才能长记性,打消继续逃跑的念头。

    知道她对那孩子看中,他便让底下人将她们分开关着。

    初时他觉着她顺眼,是因为她对自己无所求,她从来没想过要从他这儿拿走什么。

    跟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才是放松、安全的。

    可如今,她还是对他无所求,他反倒躁郁一日胜过一日。

    ——对他无所求,就意味着他身上没有什么能让她为他留下。

    除了孩子,也只有那个孩子。

    齐旻是憎恶俞宝儿的,不仅因为他曾是他被当做牲口一样下药屈辱的产物,还因为他健康、活泼,有母亲的疼爱。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一个人占据了俞浅浅所有的爱。

    他就是在阴暗地嫉妒自己的孩子。

    (九)

    很快他便尝到了甜头。

    他在崇州留了一座空城,发兵卢城时,俞浅浅第一次对他服软。

    孟叔远的外孙女在城外血战死守,他知道她是在拖延时间,一开始还想让底下的影卫活捉了她,好歹也能成为一个同武安侯对上时的筹码,但眼见时间越拖越久,卢城还没被攻下,他便也真起了杀心。

    是她故意弄出了动静,引他前去。

    她求他留那孟氏女的性命。

    天知道他当时心中有多愉悦,但又被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裹挟着,心口烧得慌。

    在她那里,果真是谁都比他重要的。

    他突然就想知道,被她放在心尖上,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光是想想,他便觉着心口发烫,整个人都愉悦了起来。

    只可惜他后来也一直没机会。

    夺卢城的计划还是失败了,谁也没料到,一直在康城的谢征,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卢城。

    一如十七年前母妃为了让他活下去,让他成为了随元淮。

    他一招金蝉脱壳,便也结束了这反贼之子的身份。

    他带着她躲进了李家一早就安排好的地方,成功避开了武安侯那边一次又一次的搜查。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齐旻极为生气的事——赵询叛变了。

    他想,他早就该对兰氏母子下手的,不然也不至于在赵询找到武安侯这个靠山后,他一时拿赵家无法。

    早些年他为了瓦解傀儡皇帝和李家的结盟做的那些事,终究也是替武安侯做了嫁衣。

    赵家虽是商贾之流,但也委实有些本事,连傀儡皇帝身边总管太监的线都能搭上。

    皇权衰落,在宫里当差的那些太监,便也都替自己多谋着一条生路。

    早些年赵家便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比如李家送进宫的姑娘,数载都还没有身孕,显然傀儡皇帝在魏严架空他的权势后,便面上虽依附李家,背地里却也提防着李家的。

    傀儡皇帝也怕李家将来成为第二个魏家。

    齐旻还曾自嘲,龙椅那位傀儡皇帝的处境,同他还真是像。

    他们都不敢有自己的子嗣,怕自己轻易便被取代掉。

    能彻底击垮傀儡皇帝和李家结盟的,便是总管太监手上的那十余封关于关中和江南大旱大涝的急报。

    负责前去赈灾的是魏严手底下的人,李党派了监察同往。底层官员贪墨,李党的监察毫无作为,甚至帮着瞒报灾情。

    那是傀儡皇帝和李家一开始就谋划好的,借此大灾多死些人,届时问罪魏严,便能又断魏严一臂。

    只是李太傅行事谨慎,怕将来傀儡皇帝得势时,反扣李家一项监察不力的大罪,写了十几封急报送往京城。

    总管太监是个人精,当然知道皇帝是不愿看到那些急报的,若是看到了,要么原定的计划没法继续了,要么,皇帝吃了李家这个哑巴亏,将这份帝德有亏的污点背了,只是他这个总管太监便也做到头了。

    所以总管太监只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暂且当这个中间人,扣下了所有的急报。

    拿到那些急报,便是拿到了帝德有亏的证据,也是拿到了李家的一处命脉。

    齐旻一直想要总管太监手中的这份罪证,最后却被赵询捧给了谢征。

    以至于后来兰氏为了保护他,死在血衣骑剑下时,他心底升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她忠心的不是自己,只是承德太子的这股血脉。

    齐旻甚至自嘲地想,若不是俞宝儿还在谢征手中,兰氏只怕是不会豁出性命来保自己周全的。

    破庙那场刺杀里,他还杀了随元青。

    随元青到死都恨极了他,他可以把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的,可以同他说长信王随拓和魏严一起干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事的,也可以同他说,他的母亲,为了他能活下来,将自己烧死在东宫,所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真正死去的长信王妃母子少。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吝啬给出这个答案。

    说了真相,他似乎就是条为了报仇在长信王府蛰伏这么久的可怜虫。

    就是要随元青带着一腔恨意和委屈死去,才快意不是么?

    (十)

    同血衣骑交锋后,齐旻设计,终于把俞浅浅抢了回来,可惜没能成功杀死落在谢征手上的俞宝儿。

    俞浅浅受了很重的伤,他发了一通脾气,让伤了俞浅浅的影卫下去领了罚。

    俞浅浅对他前所未有的冷漠,她还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杀她的孩子。

    她使性子,不肯喝药,也不肯治伤,似乎知道他手上已没有了俞宝儿,奈何不了她了。

    也是那时,齐旻突然发现,俞浅浅对这个世界其实是没有留恋的。

    除却她在乎的人,她憎恶这里的一切。

    她不配合治伤,他便碰她。

    两人间,其实她才是真正厌恶房事的那个。

    在他这样的逼迫下,她终于肯吃药治伤,那时她总是很平静地告诉他:“你不让我死,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齐旻记得那天的日头很好,他端着药碗坐在榻边,常年冷白的指尖被太阳光照着,竟也感受到了几分暖意。

    他笑着回答:“人总有一死的,比起死在旁人手上,死在你手上似乎还不错。”

    他搅了搅汤匙,同她闲聊一般道:“到时候给我煲个汤,在汤里下毒吧。”

    当时俞浅浅只是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后来,她真的带着她煲的汤来送他最后一程了。

    (十一)

    逼宫失败这件事,对齐旻的打击倒也没多大。

    真正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他心底反倒有几分解脱的快意。

    他这一生太累了,幼年靠烧毁整张脸和半身的皮肉,亲眼看着母妃葬身火海,才偷来几十载光阴苟延残喘。

    这十几年里,他忍受着火烧的幻痛,日日如履薄冰……他常觉着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不敢提死,甚至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半点脆弱。

    他是承德太子的后人,将来是要重新夺回皇位的,储君要有储君之威,岂可在人前示弱?

    他也不能死,母妃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才为他换来的一线生机,他得把他的仇家一个个地拖进地狱里,把京城那把龙椅抢回来才行。

    如今,倒是彻底解脱了。

    胸口的箭伤折磨着他,明知谢征是故意吊着他一口气,他也没想过自我了结,他想见俞浅浅最后一面。

    他们约好了的,他得喝她煲的汤走才行。

    她来时,她想替旁人问的陈年旧事,他答了,她煲的汤,他也喝了。

    他想问她究竟是谁,她却避而不答。

    明白过来她待自己从未有过半分真心后,他也不懂自己为何就生出了一股滔天的委屈和愤怒。

    他就要死了啊,她竟是连做做样子骗骗她都不肯!

    恨到了极致的时候,他甚至想,带她一起走好了。

    这是她欠他的!

    只是他终究太虚弱了,他根本伤不了她。

    后来她蹲在他身前,平静地同他说他不配被人喜欢的时候,他恍惚间也是觉着难过的。

    他想说,他母妃去得太早了,他的整个童年到少年时期都是在疼痛中度过的,身边的人敬他、惧他,同他说得最多的便是复仇,没人怎么教他什么是喜欢,也没人教他要体谅下人。

    一个要同他争位乃至威胁到他性命的孩子,他自然也是留不得的。

    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提心吊胆才度过了这么多年,他成不了她口中那类光明磊落的人。

    这世间,除了母妃,的确也没谁真心实意地对他好过。

    她看到他眼中的泪,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旻独自一人躺在空旷的大殿里,感受着五脏六腑慢慢被毒素侵蚀,嘴角溢出了大股大股的鲜血。

    许是幼年便经受过火烧之痛,这些年里又一直被幻痛折磨,毒药游走在四肢百骸,一点点吞噬他生命时,他反倒没觉着多难受。

    意识在昏沉,身体像是在无边的黑暗里坠落,拖着他坠入一个再也不可能醒来的梦里。

    一如当初他险些溺死在寒潭中那般。

    只这次再也没有一只温暖的手将他拉起来了。

    眼角涩疼,心口的地方空得厉害。

    恍惚间,他听到殿外传来了她的声音。

    “长玉,我有个秘密。”

    “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她声音很沉,不知是在说给外边的人听,还是在借机说给他听:“从现在开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里去。”

    空得发慌的心口,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齐旻染着鲜血的嘴角艰难地牵了牵,那已开始涣散的眸子缓缓合上。

    他要的答案,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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