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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玉(侯夫人与杀猪刀) 正文 第135章

    苍穹似泼洒了浓墨,万籁俱寂。

    相拥的两人近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樊长玉抿紧唇角,忽地用力推开谢征。

    在确认他安然无虞后,她这一路的担忧便化作了心有余悸,还有一股陡然升起的怒意和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委屈。

    她质问道:“我是不该来。但你孤身前来,若是真中了魏严的埋伏,你让谢家怎么办?让你麾下那些部将怎么办?”

    谢忠说他跪在谢氏先祖的牌位前领了一八零八鞭,受罚完毕后整个后背一块好肉也没有,伏跪在血泊中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樊长玉不知是不是被这山上的风吹迷了眼,眼中隐约可见几丝红意。

    她盯着跟前的人,袖中紧攥成拳的手止不住地发颤,强撑着面上的冷硬,问出最后一句:“你让我又怎么办?”

    这话让谢征陡然抬眸,瞳孔微不可见地一颤,似有些难以置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樊长玉眼眶通红,咬紧牙关狠狠地瞪着他,像是一头走投无路又受伤的豹子:“从知道你身份那一天起,我就没想过跟你再有交集,是你几次三番地招惹我!”

    “后来说就此别过的是你,隔着谢将军的大仇,我不怪你。但在卢城庆功宴后,同我说,不管我姓樊还是姓孟,都只想同我好好在一起的也是你!你现在是又想不认账吗?”

    那些一直挤压在胸口的情绪潮水般涌了上来,几欲吞没理智。

    樊长玉从懂事起,就鲜少在人前显露自己的委屈,这是唯一一次她控制不住情绪,冲着眼前人恨声吼道:“谢征,你混蛋!”

    为什么不带人手过来?

    他可以不告诉她,今天的是他母亲的忌日,毕竟并无具体的证据表明她爹是清白的,带着兴许是仇人女儿的人同来祭拜,他愧于父母。

    她不怪他。

    但是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置身险境?

    从知道他来卢城找自己前领了罚,樊长玉就明白谢临山的死终究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

    他在她跟前不显山不漏水,背地里却在用自己的方法向父母赎罪。

    今夜孤身前来,也是为了“赎罪”吗?

    樊长玉在感情上一向迟钝,从谢忠口中听说今天是他母亲忌日时,她不过也只是短暂地失神了一下,直至此刻,那些被她刻意淡化的难过和委屈才冲破了茧蛹,齐齐涌上心头,逼得她喉间发哽。

    眼眶涩疼得厉害,樊长玉不想哭,死撑着没眨眼,不让汇在眸底的眼泪掉下去,几步开外谢征的模样便在强忍的泪光里变得模糊。

    哪怕已看不清了,樊长玉还是死死地盯着他,开口艰涩又坚决:“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没法向你证明我爹是清白的,或许往后也找不到能查明真相的证据,那么我爹始终都有可能是帮着魏严害死谢将军的凶手。”

    “你同我在一起,终日都会心怀愧疚,在痛苦与挣扎中度过后半生。”

    胸腔似被冷风豁开了个口子,冰冷得刺痛。

    樊长玉嗓子眼也涩疼到发哑,强忍在眼眶里的那滴泪漫过眼睑,直接如碎珠一般滚落出去,甚至没在脸上停留。

    她深吸一气口道:“与其这样,我们不如还是分开罢,我不想这样。看你独自痛苦煎熬,我心里一点也不好受,或许你一开始就不该再回来找我,有的时候,长痛就是不如短痛……唔……”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忽地被人扣住脖颈,重重地钉在了墓前一棵碗口粗的柏树干上。

    背部生疼,但樊长玉无暇顾及。

    谢征滚烫的吐息就在跟前,他眼中一片猩红,下颌肌咬紧,凶狠又暴戾,像是一头临近发狂的野兽。

    遏在她前颈的那只手,青筋绷起,力道大得令人心惊。

    他垂首看她,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做出伤害她的事,残存的理智拉扯着胸腔中叫嚣着的黑色怒意,艰难又狠决地开口:“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那一瞬他眼神里的确是带着恨意的。

    “你骂得没错,我就是个混蛋。我就是死,都只会把你拖进我的棺材里,你跟我说分开?”

    他浅浅地笑了声,溅着血沫子的脸在月光下昳丽又苍白,突然低下头去,发狠地在她肩膀处咬了一口,眼神里透着几近癫狂的爱意和孤注一掷的狠决。

    樊长玉吃痛闷哼出声,想挣扎,却被他压在树上,下了死力道禁锢得牢牢的。

    谢征再抬起头来时,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唇边沾着血迹,面容更显艳丽,一如话本中写的那些夜里出没专吸食人精气的妖孽。

    他低声呢喃:“分开?樊长玉,我怎么就没把你嚼碎了一口一口吞下去?”

    樊长玉抬起眼,面无表情盯着他,在他抬起一只手想触碰她脸时,突然发难,整个人暴起,反扼住他那只手用力一掀。

    谢征一时不妨,被她用蛮力掀倒在地,后背结结实实撞在了墓前的青石板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樊长玉不等他起身便如豹子般扑了过去,一只手锁住他前颈,腿脚压在他腰腹两侧制住他的行动,就像他刚才钳制自己一般,将他压得死死的。

    她恨声道:“那明知魏严正盯着你,还自身来这陵园自投罗网的又是谁?”

    “你介意我的身份,不愿告诉我,多带几个侍卫都不成吗?”

    说到后面,樊长玉喉头抑制不住地有些发哽:“你跟我在一起,对谢将军谢夫人愧疚自责,我心底又好过了?”

    谢征望着压在自己身上,锁住自己咽喉凶狠又狼狈的少女,神情微怔,终于明白了她说那番话的缘由,抬起一只手按在她后背,将她用力压向自己,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樊长玉挣脱他的怀抱,坐起来恨恨瞪着他道:“那你说是怎样?”

    谢征被樊长玉甩开了手,也没起身,就这么仰躺在墓前的青砖地上,眸光微黯地望着漆黑的夜空道:“我没同你说过我母亲的事吧?”

    “她在我爹的灵柩回京后不久,便也自缢而去了,那一年我四岁。她死的那天,还给我做了桂花糕,穿了她最喜欢的衣裳,在镜前描眉点唇,我被她哄出门吃个糕点的功夫,回来她便已是悬在梁上的一具尸体了。”

    樊长玉怔住。

    “我被她托付给了魏严,在魏府过了十六载寄人篱下的日子。年幼时,被魏严的好儿子在盛夏里往被褥里塞过蛇,在严冬往床铺上倒过冷井水,也被他撕毁先生布置的课业……”

    “每每那时,我都会想她,也恨她,恨她身为大家宗妇,却软弱担不起宗妇之责,恨她为人母,却未尽母亲之责狠心舍我而去。更多个深夜里,我都是在噩梦中见到她**在横梁下方的那截艳丽的裙摆。”

    谢征笑了笑:“我以为魏严憎恶我,是我贪吃那一碟桂花糕,离开了我母亲,才让她有了机会自缢。我其实也是恨我自己的……”

    樊长玉听他用这般平静的语气说起自己幼年的经历,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放在膝前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她只从朱有常那里听说,谢夫人是为了保谢征和参与进了揭发魏严的谢家旧部而死,却不知谢征同他母亲之间有这么多误会。

    自己父母意外身亡时,她若不是为了长宁,都不会那么快振作起来。

    他幼年便失了双亲,在当时怕是天都塌了,在心底把母亲的死归咎于自己,还在魏府备受欺凌。

    樊长玉想起他当初听闻自己小时候给宋砚送过一对泥人,便也要给他也补一对。

    那时她在心底里觉着他幼稚,眼下却隐隐有点明白了。

    正是因为他从小就没得到过任何温暖和慰藉,所以才会连她给过宋砚的一对泥人也想要吧。

    心口的地方揪疼得厉害。

    樊长玉看着仰躺在自己身侧的人,伸出手,很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说:“谢夫人的死,,不怪你。”

    谢征自嘲道:“我恨了她足足十七载,才知道她是为我死的。”

    “不告诉你今天是她忌日,不是介意你的身份,是我自己都没想好要如何来见她……”

    樊长玉心中五味陈杂,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是她误会他了。

    谢征偏头看她,笑问:“道歉做什么?我又没同你说过这些,你会误会也是难免。”

    他屈膝坐起来,肩背肌肉的形状在衣袍下很是明显:“是谢忠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樊长玉怕他怪罪那瘸腿老伯,忙道:“是我看完朱叔后出来不见你,主动问他的。”

    谢征说:“他这嘴越来越不严了。”

    樊长玉抿唇道:“他也是担心你,不论如何,你只身前来祭拜谢夫人,都太危险了些。”

    谢征垂着眼没说话,月华切出他侧脸的的轮廓,透出几分冷硬和倔强。

    樊长玉以为他还在为谢夫人的事难受,也不再多言,只道:“没出事就好。”

    谢征突然开口:“从前来祭拜母亲,他教我不要带旁人的。”

    樊长玉有些困惑地问:“谁?”

    谢征却不再说话了,起身看向身后父母的墓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樊长玉兀自猜测着他口中教他的那人,思来想去,唯一可能的竟然是魏严。

    她暗暗一惊,心道既已知魏严就是害死他爹娘的仇人,他为何还记着魏严从前说的话?

    但想到魏严毕竟是他舅舅,在那十几年里,谢征其实一直都把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看待的,甚至当了魏严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刀。

    魏严再苛待谢征,却也从未在武学和念书上短过他。

    哪怕如今反目,谢征对魏严,大抵还是有着不一般的感情的吧?

    樊长玉看着他颀长高瘦的背影,心绪格外复杂。

    谢征叩首后起身,忽而看向樊长玉:“给爹娘磕个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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