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镇。
谢征卖完猪肉,皱着眉用帕子擦干净手。
随即才撩眼皮扫了一眼日头,发现已临近中午,好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临安镇去县城又不远,她何故去了这般久?
谢征关上铺子门,途经瓦市时,瞧见一胡商摆在摊位上卖的各类动物皮毛和一些皮质成品,他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对护腕上。
胡商见他盯着那护腕看,吆喝了声:“公子要买护腕吗?这护腕是鹿皮的,委实是好东西,不过公子用的话……小了些,我这里还有獐子皮的制的,公子瞧瞧?”
他说着就捡起一旁大了好几个号的护腕递给谢征。
谢征却没接,拿起那鹿皮制的护腕看了看,抬手轻轻一握,似在凭着记忆比划大小,片刻后对那胡商道:“就这个。”
他结了账拿起护腕正要离去,却听得一旁的茶舍里几个人在长吁短叹。
“可怜了马家村那几十条人命了,那些当官的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只盼那秀才逃出去了,能把这些狗官干的好事都捅出去!”
谢征驻足朝那边看去,胡商见他似乎对那几人说的事有兴趣,叹了口气道:“是马家村的惨案,村里有个书生忍不了官府这般残暴征粮,要带着全村人去蓟州府衙跪请给农人留些谷种,那一村子的人怕叫官府的人察觉,昨天夜里出发,今早却被人发现全在官道上遇了害,村民尽数被砍杀,那书生不见踪影,不知被活抓了回去,还是逃出去了。”
谢征眼底寒芒一闪而过,问:“那村子里的人是被官府所杀?”
胡商道:“大伙儿都猜测是,毕竟都是些一穷二白的庄稼人,山贼便是要劫道,那也是劫富人,总不能专程堵在那里,杀几十个穷人只为了磨刀吧?”
“说来也是奇了怪了,马家村人一死,通往蓟州府的几条道就都叫山匪给封了,怎有这般巧的事?不就是怕有人去蓟州府告状?马家村邻村的庄稼汉们都已经拿起家伙说要去投崇州的反王了。”
胡商说着也是不住地摇头,他本非大胤人,走南闯北只为做些皮毛生意,但同为底层百姓,听到这样的惨案,难免还是唏嘘。
谢征则是长眉紧锁,他是掌权者,自然看出了不对劲儿。
马家村的惨案,像是有人在故意逼反清平县的百姓一样。
那个书生若是没死,逃出去了必会将那场屠戮捅到蓟州府乃至京城去。
官府为了征粮,逼得百姓没活路,百姓在县衙跪了县令不予理会,转而打算去州府跪,却在半道上被人屠杀,任谁听了这样一桩惨案,都只恨不能将官府那些人挫骨扬灰。
惨案能激起世人的愤怒,逼反清平县的百姓,无疑又是对朝廷军事上的打击。
想到泰州征粮传出的那些惨案,谢征眸中寒意更甚。
征粮闹出的所有惨案,似乎都有人在背后故意推波助澜。
而受益者,无疑也只有崇州反贼了-
蓟州府。
魏宣坐在主位上,一脸不耐看着底下人清点各郡县征上来的粮草。
很快就有亲卫上报:“将军,清平县征的粮还没送来。”
魏宣本就不好的心情这会儿更是差到了极点,一脚踹开跟前的矮几,大骂道:“区区一县令,也敢违抗我的军令?”
他提剑起身:“来人!点兵!随我去清平县亲自征粮!”
恰在此时,又有一斥候急冲了进来,“报——燕州八百里加急!”
魏宣面色不愉,燕州只是个倚靠燕山的穷山恶水之地,乃他贬谪谢征旧部之地,能有什么急报?
展开信件,瞧见上边熟悉的字迹时,他浑身的血都在这一瞬间逆涌。
亲卫不知自家将军何故一下子脸色难看成了这样,下一秒却见魏宣忽而拔剑狠狠将被他踹翻的那几案砍做两半,目眦欲裂:“他没死!他故意等到此时才露面,不就是看我打了败仗,想借此羞辱于我!”
亲信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那张信纸,瞧见上边遒劲狷狂的字迹,以及落款处那“谢九衡”三字,亦是大骇。
大胤武安侯,姓谢,名征,字九衡。
这字是他的老师陶太傅取的,陶太傅说“征”字太过戾气,怕他冒进求成,取“九衡”为字压一压,旁人做事只需三思,他行事,最好是九番衡量。
这么多年,谢征也的确未负陶太傅所托,在战场上从未冒进过,虽是少年成名,稳重却不逊于老将。
亲卫是魏宣心腹,自然也知晓魏家父子在崇州战场上设计武安侯一事。
他当即道:“武安侯潜伏至今,必然暗中养精蓄锐,以图抱当日之仇。他在信上让您退守徽州看好西北门户,以防外敌,指不定是奸计,西北之地不宜久留!丞相的调令不日便会抵达,将军先行回京才是上策!”
魏宣一把拎起亲卫的衣领,恶狠狠道:“老子怕他?”
亲卫知道魏宣处处都喜同武安侯比,尤其见不得旁人说他不如武安侯,此刻却也顾不得触他逆鳞了,恳切道:“将军莫要争这一时之气!西北已乱成了这般,徽州剩下的那七万将士,又是武安侯一手带出来的,武安侯身死,他们以为武安侯命丧崇州反贼之手,为替武安侯报仇听您调遣罢了,武安侯如今还活着,咱们在西北就是武安侯刀下鱼肉!”
魏宣哪能不知亲卫说的这些是事实,可越是明白,心中才越是窝火,他从小就被这么个人压着一头,谢征就是扎进他眼里的一根钉子。
这根钉子不拔.出来,他这辈子都不得舒坦。
可最终魏宣还是不得不暂服这个软,带着两千亲兵怒气冲冲离开了蓟州府。
贺敬元在府上闻得此事时,长叹一声,半是欣慰,又半是惭愧。
欣慰那位闻名天下的“杀将”,只是对异族狠,对大胤百姓却还心怀仁心。
又惭愧于自己身为一方父母官,却任魏宣将蓟州百姓逼到了这份上。
郑文常请示他:“大人,征上来的那些军粮如何处置?”
贺敬元道:“谷种都还与农人,立了春,不可耽搁来年耕种。”
郑文常应是。
贺敬元问:“听闻有一县并未征粮上来,可知是哪一县?”
郑文常答:“清平县。”
再次听到这个地名,贺敬元目光一沉,道:“县令崔守德是个鼠胆之辈,岂敢不征粮上来?此事怕是有些蹊跷,你带人去查一查。”
郑文常刚要抱拳,忽有侍卫匆匆进门道:“大人,不好了,府衙前有一书生击鼓鸣冤,做诗痛骂官府强征军粮,屠尽田间庄稼汉,现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贺敬元和郑文常具是一惊。
郑文常忙抱拳道:“属下得了大人的令后,一直派人盯着魏宣手底下的去征粮的那些兵卒,并未发现他们杀人抢粮。”
贺敬元只吩咐那侍卫:“把人带来我问问话。”
侍卫领命出去-
清平县。
樊长玉提议的绑县令一计,毫无疑问地被王夫人否决了,她无奈道:“县衙的衙役零零总总算下来,也有百来人,如何绑得了县令?”
樊长玉怕吓到王夫人,垂着脑袋没吱声,想的却是,管他多少人,这些人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县令,县令总有落单的时候。
王夫人还要说什么,前方街头却传来一片喧哗声。
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押着一众五花大绑的人游街而过,樊长玉看清那些人身上的服饰,大惊:“那不是溢香楼的伙计么!”
王夫人心中也是一个咯噔:“县令这么快就要下手了?”
樊长玉没在被押解的人里瞧见俞浅浅,疾步上前挤到围观的人群里去瞧。
边上围观的百姓亦是议论纷纷:“怎地溢香楼的厨子伙计都被抓了?”
“听说是溢香楼的饭菜吃死了人,那家人抬着棺材去溢香楼门口闹事后,官府为了查案这才封了溢香楼,把楼里的伙计都带回去审问。”
樊长玉踮起脚尖往官兵押送的队伍里看,总算是瞧见了被绑住双手走在中间的俞浅浅,俞浅浅也看到了她,不动声色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过去,张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樊长玉从她嘴形辨出她说的那两个字是“宝儿”。
樊长玉细看那支押送队伍,没瞧见小孩子,心知俞宝儿定是被俞浅浅藏在了哪里,俞浅浅同自己做那个嘴型,便是想让她照料俞宝儿一二。
王夫人已追了上来,怕她行事冲动,一直紧攥着她一只手,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道:“不管你跟那掌柜交情如何,这时候都别上前去,叫官兵注意到了你,指不定会引火烧身。”
樊长玉也明白这一点,强行忍耐着没动。
等那队官兵走后,王夫人才看着樊长玉说了句:“你若要县衙和县令府上的地图,我可以给你弄到。”
樊长玉知道在王家的处境上,王夫人肯给这句话已是不易,道了谢,说需要时会去取,便疾步往溢香楼走去。
俞浅浅是在溢香楼被抓的,俞宝儿指不定被她藏在了溢香楼某处。
到了正街,樊长玉远远便瞧见溢香楼那恢弘的大门上已贴了封条,她绕去了后巷,眼见给溢香楼小厮们住的那些院子也被封了,她看了一眼溢香楼后院的院墙,正打算翻进去,身侧却横伸出一只手,将她掳到了两院外墙之间的一条窄小暗巷里。
樊长玉反手就拽住了对方衣襟,手臂发力正要把人给贯地上去,闻到对方身上清苦的药味和陈皮糖的味道后,手上的力道才骤然一松。
她唤了声:“言正?”
谢征垂眸示意她不要出声,凤眸冷冷扫向暗巷外,樊长玉不由也跟着警惕了起来。
一队官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守在了溢香楼后门外:“县令有令,溢香楼命案一日未结,溢香楼便一日不可解封,未免罪证叫人销毁,严守此楼!”
樊长玉小声说:“俞宝儿没被官兵抓走,我担心俞浅浅是将他藏在了楼里某处。”
两人挨得极近,彼此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未免叫守在外边的官兵听到什么,她声音压得极低。
谢征只觉耳中似有虫子爬似的,他皱了皱眉,直身离她远了些道:“我先你到一刻钟,已经进楼去把人带走了。”
樊长玉松了一口气,这才想问他:“你不是在肉铺里么,怎会来县城?”
谢征目光微寒,只道:“卖完猪肉,见你久久未归,过来看看。”
樊长玉说:“我没事,只是俞掌柜遇上了麻烦。”
她将自己和俞浅浅的推测说与他听后,又道:“我打算绑了县令救俞掌柜,你带着俞宝儿和宁娘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是我被抓了,劳烦你照顾一下宁娘。”
谢征拧眉看她:“谁给你出的蠢主意?”
樊长玉被他怼得莫名其妙,想了想,觉得他应该是恼怒自己涉陷,在他快走时还把两个孩子塞给他带着,道:“我自己想的,我也就说一下被抓的可能而已,我肯定是趁县令身边人不多的时候下手啊,怎么可能被抓呢……”
谢征嗤了声:“乡下已经有不少庄稼汉反了,正要推平县衙再去投靠反王,你觉着县令是主谋会把自己置于这等险地?”
樊长玉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挟持县令也救不了俞浅浅。
她想了想,没想出个主意来,抬起一双澄澈又老实巴交的眼看着谢征:“那怎么办?主谋是谁,咱们去绑了他有用吗?”
谢征听她还没放弃绑人的打算,都快气笑了。
他道:“绑谁都没用,这是有人挑拨离间,意图逼反清平县民后,再引蓟州府兵前来镇压暴民,如此一来,朝廷征粮逼反百姓的传言便坐实了。”
清平县没把征上来的粮送去蓟州府,以魏宣的脾性,必定当场杀来清平县,届时和反民一对上,魏宣让底下人屠了整个清平县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