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比起樊长玉家更破旧些,显然也没怎么收拾,屋子里的东西乱糟糟摆在一起,因为冬日里烧火塘子,桌椅板凳落了不少烟尘也没擦拭。
坐下去前不擦一擦,起身衣服上就得沾上不少烟黑。
屋中的摆设也都是些不值钱的土陶罐子,樊大父子俩都好赌,家中但凡有点值钱的器物,也早就被他们拿去典当换钱了。
樊家老两口住在西屋,樊老爹在西屋门口说了一声:“老婆子,长玉来了。”
躺在**的樊老婆子直接翻了个身直接背对房门,显然连话都不愿意跟樊长玉说一句。
樊老爹有些讪讪的,跟樊长玉解释:“大牛遇害后,她这些日子一直这样。”
樊长玉压根没放心上,也没自讨没趣去问候什么,从她有记忆起,樊老婆子就没给过她们一家好脸色。
她用樊老爹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板凳,直接在堂屋的火塘子旁坐下烤火。
樊老爹把她提来的腊肉挂到火塘子上方继续受烟熏时,樊长玉注意到一旁桌子上还没收捡走的碗筷。
老两口今早看样子煮的是米糊糊,大过年的饭桌上也不见一点肉腥。
樊长玉皱了皱眉,等樊老爹坐下后,问了句:“大伯出事后官府给了二十五两的抚恤金,那钱你们没用?”
二十五两不是一笔小数目了,普通人家用的节省些,家中也没人看病抓药的话,十两银子足够一年的开销。
樊老爹呐呐道:“那钱得留着给你堂哥娶媳妇……”
樊长玉眉眼一抬:“不会又叫他给输到赌坊去了吧?”
樊老爹道:“钱在你大伯母那里收着的,你大伯母怕孝期耽搁了说亲的年岁,打算在热孝期间让你堂哥完婚,已经在相看姑娘了。”
樊长玉一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老两口从前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樊大,如今儿子没了,自然是把好东西都紧着孙子。
只要老宅这边不又打她家宅子的歪主意,她倒也愿意继续维持两家这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她问:“您先前说跟我爹有关的事,是什么?”
樊老爹一张满是褶子的脸映着火光,整个人愈发显得干瘦,他缓缓叹了口气:“大牛遭难,可能也是我的报应。”
樊长玉听到这话只觉有几分奇怪,没做声,等樊老爹继续说下去。
“你爹虽不是我亲生的,却也是我亲兄弟的孩子,那一年闹饥荒,你真正的祖父跟着村里人去官府的粮仓抢粮,叫官兵打死了。你祖母把家中所有的存粮都留给了你爹吃,自己也活活饿死了,临死前把你爹托付给了我……”
樊老爹说起这些,一双浑浊老眼里闪烁着泪光:“我是想把那孩子当亲骨肉养的,可灾荒年啊,饿死在路边的人都有人架锅煮来吃,观音土也叫人抢光了。家里多一张嘴,所有人就都得把吃的匀出来一点分给你爹,你那两个没见过面的姑姑,大的那个才十三岁,被送给一员外老爷做妾,换了半袋白米面……”
樊老爹嗓音都在抖,老泪纵横:“后来那员外去了别的州府,几十年过去了,我跟老婆子也没再见过那孩子,不知她是死是活。小的那个才八岁,三百文卖给了人牙子,也音讯全无。那时家里的孩子只剩大牛二牛和你爹了,还是填不饱肚子。你爹跟我的二牛一样大,但我的二牛也是个体弱的,逃荒路上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给二牛看病,迫不得已,才把你爹也卖给了人牙子……”
“你爹打小就懂事,被人牙子买走时,还给我磕了三个响头。”说到此处,樊老爹哽咽得不能自已:“卖的那五百文,叫我愧疚了一辈子……二牛是个福薄的,几副药灌下去,还是没能救回来。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爹了,谁知道十六年前,他自己带着你娘回这镇上来了。”
“被卖的那两个闺女,他那些年里一直在帮忙打听音讯,大闺女他没找到,但是小闺女他是寻到了的,听说是嫁了一军户,不过后来死在了战乱里。灾荒战乱,哪个都是人命贱如草……”
樊长玉没料到自己爹当年“走丢”有这么多隐情,一时间心绪复杂,好一会儿才道:“我爹回来后,怎就用了您二儿子的名讳?”
樊老爹道:“你爹当时回来就跟我说,他在外边走镖结了仇家,问我能不能用二牛的身份在镇上生活,我哪能不同意,就对外说他是当年逃荒走丢的二牛。老婆子这么多年一直怨恨你爹,觉得都是为了你爹才让两个闺女被卖的。在你爹娘来镇上后,也时常上门去找麻烦,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你爹才舍了自己两个女儿,从你爹娘那里拿了不少好处。后来你娘生你妹妹落下病根,她见你家没个男丁,又想着把大牛的二儿子过继给你爹,好以后继承你爹的家产。”
樊老爹重重叹了口气,面上满是羞愧:“她就是魔怔了,那饥荒年里,就算没收养你爹,两个闺女……八成也留不住。孩子一个个都没了,最后只剩大牛,她一再纵容,才把大牛给养歪了。也怪我,早些年没本事养这一大家子,后来明知她错了,她一哭两个闺女,我就没能狠下心管教大牛……”
樊长玉原先很讨厌樊老婆子,觉得她对自己一家尖酸又刻薄,听樊老爹讲完这段往事,只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心中依然对她没什么改观。
诚如樊老爹说的,最后卖掉了她爹都没能救下樊二牛,樊老婆子如何又认定当初只要没收养她爹,她的两个女儿和小儿子都不会离她而去?
只是她爹恰好成了樊老婆子发泄怨恨的一个靶点罢了。
樊长玉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只要你们不再来我家找什么麻烦,以前我爹怎么对你们的,往后我还是这样对你们。”
樊老爹道:“我同你说这些,不是为这个。你爹娘出事前,你爹来找过我。”
樊长玉面露诧异。
樊老爹又是愧疚又是难堪地道:“他把你家的房产铺子怎么分都安排好了,还写了遗书,说猪肉铺子可以给你大伯,其他的都留给你和你妹妹。我问他是不是当年结的仇家找上门来了,他又不肯多说,只让我往后护着你们姐妹一二。怎料老婆子是个多嘴的,在你爹娘过世后把这事透露给大牛了,大牛这些年染上赌瘾,人越来越浑,直接偷了那遗书拿去烧了,想霸占你家全部的家产。我这把老骨头也不中用,压根管不住他……”
樊长玉在听说爹娘可能是做好一切准备后去赴死的,手脚就止不住地发凉,放在膝前的两只手也不自觉握成拳,唇抿得发白:“您的意思是,我爹在那之前,可能就知道他和我娘命不久矣?”
樊老爹迟疑点了头。
樊长玉浑身发冷,脑袋里也乱糟糟的。
如果按官府的说法,是找藏宝图的山贼寻到了她爹,来讨要藏宝图。
那为何她爹会觉得带着她娘一起死了,山贼就不会再来杀自己长宁?
除非……山贼已经拿到了藏宝图。
但后面自家还是两次遭遇匪贼,显然他们又还没拿到东西。
不过后来的这两批山贼,明显不知道她家,而是从樊大口中问出了什么才锁定的。
樊长玉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杀她爹娘的山贼和去她家中找藏宝图的山贼不是同一批。
前者拿到了藏宝图,却还要杀她爹娘,或许是因为她爹娘知道什么秘密?必须得被灭口?
樊长玉原本以为官府剿匪后,爹娘的大仇就算得报了,此时却突然觉得,杀害她爹娘的凶手兴许还没伏诛。
毕竟前不久才传来消息,说藏宝图在崇州反贼手中现世,那反贼还招安了附近不少山贼匪寇,杀她爹娘的山贼指不定就在反贼麾下。
回家的一路,樊长玉整个人都心事重重的。
进了家门,就听见屋子里传来谢征清淡的嗓音:“木、爻、木,底下再一个大字,组合起来就是樊字。”
长宁惨兮兮道:“我不要学认字了,我要跟阿姐一样学杀猪。”
“你阿姐杀猪也识字。”
长宁吸了吸鼻子,像是要哭出来了。
听到开门声后,立马迈着小短腿跑出去,张开双臂抱住了樊长玉大腿,仰起头,脸皱巴成一团:“阿姐,杀猪为什么也要学认字?”
樊长玉心里还想着事情,只摸了摸长宁头上的小揪揪:“娘从前说,读书认字后识大体,明大理,这辈子为人处世才不会行将踏错。”
长宁有些呆,显然还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谢征眉眼半抬,倒是接了句:“也没见你喜读书。”
他这话里有几分揶揄的意思,换做往常,樊长玉肯定会拌嘴拌回去的,但今天只有些疲惫地说了句:“以后慢慢读吧。”
谢征终于发现了她神色间的异样,问:“出去一趟怎就跟霜打了似的?”
樊长玉坐到火塘边上,浅浅叹了口气,把樊老爹说的都告诉他后,颓丧道:“我爹娘被杀不止是因为藏宝图的话,我总得查出她们真正的死因。”
谢征听完后,眸色也沉了下来,他爹既然早有预料,甚至还准备好了后事,那就说明取她爹性命的人或许提前见过她爹?
她的猜测不无道理,不过那群人找的,并非是什么藏宝图,而是一封让魏严无比重视的信。
杀她爹娘的人拿到了信,她和她妹妹对她爹娘的过去确实半点不知,所以对方才放过了她们?
谢征从前给魏严当过刀,当然知道魏严一贯要的是铲草除根。
对方放过她们姐妹,可能是因为跟她爹娘有故?联系前面杀她爹娘前还提前见过,这个猜测似乎就更站得住脚了些。
后面魏府的死士来她家杀人取物,蓟州牧贺敬元突然拨军队临安镇这一举动,委实值得令人深思了。
最重要的是,以他舅舅魏严的铁血手腕,在临安镇折了这么多死士,却还坐得住,实在是不像他的作风。
如果是贺敬元要保这姐妹俩,眼下的西北战局魏严手底下又只有贺敬元能用,那二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或许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樊长玉一抬头,就见谢征眸色深沉地盯着自己,她困惑道:“怎么了?”
谢征答非所问说了句:“你想替你爹娘报仇?”
樊长玉点头:“想啊。”
她这才注意到谢征头上绑的是自己之前给他买的那根发带,貌似是他第一次绑这条发带。
藏青色衬得他眉眼愈发冷峭,整个人都多了一股疏离感。
谢征道:“如果官府结案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你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