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明夷所说,医尘是天枢的老人,也是赵家的老人,在天枢成立之前他和他的家族已经服‘侍’了赵氏整整五代家主。家臣的职责是效忠家主,一户人家如果儿子、父亲、祖父三代男丁都‘侍’奉于同一个家族,那么他们的后代就要永远忠心于这个家族,即便是君王都无权让他们背叛自己的家主。
忠诚、名誉、家族,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伯鲁和明夷懂得它们的意义,因而在他们看来医尘是我在天枢最值得相信和依赖的盟友。可这些东西我却不懂,我没有家,也没有家族,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能因为自己的父亲、祖父效忠于某一人,自己就得毫无保留地服从那个人的儿子或是孙子。
医尘年轻时曾是赵鞅父亲赵成的贴身医师,赵成死后他又顺理成章地成了赵鞅的医师。只是赵鞅笃信巫术,身边又早有了像史墨这样巫、医皆通的人,因而人到中年的医尘很快就遭到了他的冷落。最后,医尘只得在赵家园囿里辟一块小地,自己种‘药’、试‘药’、替无力请巫的奴隶看病。这样,一晃便是二十年。直到后来,小马奴无恤把他引荐给了伯鲁,伯鲁又举荐他进了天枢。
医尘失宠于赵鞅的那段时日,他原本声名远播的家族也因此日暮西山,再无声望了。如今,他若埋怨赵鞅当年的漠视,又如何能冒险帮我留住赵家的基业?
‘药’圃里,我拿出可以代表乾主身份的‘玉’佩示于医尘,又试探着同他说明了赵家如今的困境。医尘从头到尾都蹙着眉头一言不发,我看着他沉重的表情,嘴里的话越说越没有底气。
“师傅,我要的东西就只有这些,你能帮我吗?”我小声问道。
“就只有这些了?”医尘问。
“嗯,就只有这些了,其他的徒儿自己会安排好。”我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他最后的决定。
“好吧,今日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山吧……”医尘取走我手里的铜铲,抬手指了指‘药’圃的出口。
我心中猛地一坠,急唤道:“师傅!”
“早点下山去吧,别叫五音又临阵反悔了。明日日入之后你再上一趟山,你要的东西我自会‘交’给你。”
“师傅,你这是答应我了?”我又惊又喜地抓住了医尘的手。
“年岁不大,耳朵倒比我老头还要背啊!”医尘伛偻着腰,慢慢地往‘药’圃外挪去。
我伸手搀扶着他,心虚道:“师傅,徒儿要做的事其实还有别的,你这回帮着我与她作对,万一将来我搞砸了,天枢恐怕再也容不得你了。”
“容不得我?哈哈哈,我一把老骨头了要找个容身的地方还不容易?挖一个土坑躺进去容我五百年都行了。”医尘大笑着一路将我送至了下山的口子。
“师傅,别送了,徒儿明日再来看你。”我施礼与医尘辞别,纵身跃下了土坡。这时,站在坡上的医尘却突然开口叫住了我:“丫头,你……等等!”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努力想把拐杖的一端伸到土坡之下,我见状连忙伸手拦住了他:“师傅,你别下来,我上去就是了!”我双手一撑赶忙又跳上了土坡。
“明日日入时分,乾主可来坤卦取你吩咐下的东西,但事成之后,老头子也有一个请求还望乾主能够答应。”医尘待我站稳之后突然抬手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师傅,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我惊愕之下连忙扶住了他。
“尘听闻,赵府之内家主重病卧榻已有一年之久,如果一月之后天枢局面稳定,敢请乾主允尘离开天枢,入绛为家主诊治。”医尘挣开我的手,复又施礼。
他要去新绛给赵鞅看病?我原以为他是会恨他的……我看着眼前鹤发‘鸡’皮,满头白雪的医尘,喉头发堵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头儿没学过巫术,也不懂占星演卦,可我知道如何治病救人,如何施‘药’解毒。家主如今病重,及时问医用‘药’才是上策。尘自十五岁起种‘药’、试‘药’、予人治病,六十年里写了五卷‘药’经,‘药’经上每一个方子都可替人消病去痛。家主此番若能许我一个机会,我定可他让知晓医术之妙远在巫术之上。”
“师傅……”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医尘,想起当年赵府里那个要用雏狗替伯鲁“移兆”的巫医吉,心里不由一阵唏嘘。巫蛊之术本就是虚无之物,这些年我骗得晋人尊我为神子,靠的也不过是史墨的偏心、医尘的‘药’方和自己的一点点滑头。可怜医尘六十年埋头,空有一身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却求不得一个替家主看病的机会。
“师傅,这件事便‘交’给我,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收拾出行的包袱了,一月之后我送你往新绛去。”
拜别了医尘之后,我连跑带跳地赶下了山。到达谷中时,天虽还未黑透,但沿途各院的‘门’前都已经亮起了明灯,一墙之隔的庭院里,盆碗瓢勺叮咚作响,俨然已经到了晚食时间。
没有时间了,半个时辰之后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五音!
我小跑着回到了冷冷清清的乾卦。没有指路的明灯,更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因着时间紧急,烧不了水,我又只得打了两桶冰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梳洗了一番。
深秋的井水浇在身上是一阵阵透骨的疼痛,我咬着牙擦干身上最后一处水珠,小心翼翼地套上了明夷送给我的巫袍。青紫‘色’的锦缎做底,绣金丝卷云纹的白绢做缘,一丈多长的墨‘色’螭龙自下摆缠腰而上睁目吐舌,引颈向天。颤抖,战栗,我狂跳不停的心是因为寒冷?恐惧?还是兴奋?
昏黄的灯光下,我捧着生了铜锈的素纹镜用脂粉一点点地盖住自己半月来不眠不休的疲‘色’。画黛眉,染胭脂,点朱‘唇’,自成婚礼之后我第一次盛装而待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欲’将我处之而后快的‘女’人。
月出东山,我提了一盏青铜铸镂空兽面纹的小灯来到了五音‘门’外。守‘门’的小童远远地看见有人来,便步下台阶前来相迎。
“你家夫人可在屋里?”我问小童。
“夫人就在屋里,巫士可是离卦……”小童抬起头来,眼神却恰好撞进我的一双碧眸,“山,山……”她当下舌头儿打结,愣在了原地。
“进去告诉你家夫人,就说乾卦的主事应邀来了。”我俯下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她吓得丢下手里的绿竹小灯撒‘腿’就冲进了五音的房间。
五音许是没料到我会那么早来,一道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她还在两个婢子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吃着晚食。那小童慌慌张张地冲开珠帘后,我瞧见了她,她自然也瞧见了我。
我噙着笑立在‘门’外,她端坐在堂上与我四目相对,周围一片安静。
片刻之后,五音身旁的婢子放下布菜的食箸从‘门’里迈了出来:“阿拾姑娘,夫人请你进去。”
“好。”我吹熄手中的兽面铜灯,脚下却不动作。
婢子面‘色’一窒,这才伸手替我撩开了‘门’上的珠帘:“乾主,请!”
“前面引路。”我提裳迈步而入,婢子放下珠帘急急走到我面前,垂首引路。
“多年不见,姑娘好大的气派。”五音见我进屋并没有起身,依旧慢悠悠地往嘴里夹了一小段葵菜。
我拂袖在她身侧的一方长绒垫子上坐下,微笑着道:“阿拾哪里有什么气派,只是有些规矩下人们总要做足了才好。是什么身份的人就该做什么身份的事,上下不分,礼数不全,于夫人的威望也有不利。”
我说完不躲不闪地看着五音的眼睛,五音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我话里的深意。她笑着咽下嘴里的葵菜,一伸手让两个服‘侍’的婢子都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