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弑兄之罪
“嗯。”无恤微微地点了点头,他面容淡然,镇定,墨玉般的眼眸里没有一丝闪躲。
我以为他会拒绝,会隐瞒,会迟疑,却没料到他回答得这么直接。“你为什么不否认?我其实根本没有证据。”我轻叹一声,把脸埋进了他的手掌。
“我的确不想让你知道,可你问了,我便不能再瞒你。”无恤宽厚的手掌带着炙热的温度,我的面颊紧贴着这双手,可心里去始终无法相信就是这双手在暗处翻云覆雨。
在晋阳城时,我看到了鹞鹰脚上的密函——“药而坠,亡”。当时我只猜他暗中杀了一个人,却不知杀的是谁?为何而杀?但今日,当郤理说,赵孟礼坐着马车摔下山沟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封密函。
“你派人给他的马下了药?就跟当年他给伯鲁的马喂了毒蘑菇一样?”我问。
“毒蘑菇的事是尹铎告诉你的?”
“嗯。红云儿,你为什么要杀他?是想为伯鲁报仇吗?”
“不,阿拾,别把我想得那么好。当年我为了要替兄长守住世子之位做了很多无法启齿的事,如今我既然自己要争那个位置,自然也不会心慈。平邑在晋北,城虽小但临水靠山易守难攻,而且再往北便是盛产良驹的代国,卿父这些年有意要往北拓地,平邑可说是最好的据点。大哥他弑杀世子却还得了一个厉兵秣马的好地方,我留着他终究是个祸害。”
“可万一被卿相发现是你杀了赵孟礼,这如何是好?”我直起身子,突然发现这才是此刻最重要的问题。
“四哥想要世子的位置想疯了,他派了然女在我身边,派了两个武士跟着大哥去了平邑。六弟身边,卿父身边也都有他的人。他既然苦心安排了那么多,那这个罪就由他去顶吧!”
“他安排了哪些人,你早就知道了……”我想起赵季廷刚回新绛那会儿,又送芳荼又送良驹,绞尽了脑汁,使尽了手段想要爬到世子的位置上去。没想到,他辛辛苦苦的设计安排,最终却变成了套住他自己的绞索。
“嗯,此后几日那些人一个个都会被逮出来。他安排在别处的人且不去说,四哥实不该在卿父身边安插眼线,那会要了他的命。”
我看着无恤嘴角的一抹冷笑,心里一阵唏嘘。赵季廷以为赵无恤只是一只刚出蛋壳的小鸡,因晋阳城的事才得了赵鞅一点赏识。可他没料到的是,这个出生卑贱的庶子早已成了一只噬人血肉的猛虎,只要他露出一点点破绽,就会被猛虎连血带骨地吞掉。
“阿拾,我告诉你实话,却不想你怕了我。”无恤见我久久不语,手掌一抬便把我的脸捧了起来,“阿拾,我不想让你怕我,我不是个好人,却想在你心里做个好人。”
在我心里做个好人?
他杀了赵孟礼,嫁祸赵季廷,两个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于礼于法他都是个罪人。可即便知道了这些,在我心里,他还是那个懂我怜我的“张孟谈”,护我爱我的红云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私心?
“阿拾……你为什么不说话?”无恤看着我,眉头越蹙越紧,在谈及那些腥风血雨的阴谋时他一脸淡然,可如今却满脸焦急。
“红云儿,对不起,我想——我也许……”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双手轻轻地扶上他的胸膛,就在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时,我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
**的胸膛上缠着厚厚的白绢,左肩离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有一块碗大的殷红血渍。我轻轻地抚上那鲜红的印记,指尖温热濡湿的触感让我的鼻头猛地一酸。“你是想让我知道你到底有多少能忍吗?你告诉我你杀了兄弟,却不能告诉我你受了重伤吗?”
“哎,女人……”无恤苦笑一声拉起了自己的衣服,“不想让你担心才不愿告诉你,伤口不深,血流得多了点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伤口不深?要我拆开来看吗?”
“好好好,算我服了你。”无恤抓着我的手,无奈道,“伤口有点深,但是真的上过药,过两天就好。对了,你刚刚说给兄长送了药,他今日可好些?”
“不太好。”我摇了摇头,“世子知道赵孟礼的死讯后晕过去了。”
“那现在呢!可醒了?”无恤把衣襟胡乱理了理,猛地站了起来,“我去看看他!”
“你别去!”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红云儿……别对他撒谎,也别让他知道是你杀了赵孟礼。”
无恤听了我的话便愣住了。在赵孟礼的事情上,无论他说真话还是假话对伯鲁来说都是一次打击。
“红云儿,自明夷走了之后世子的身体就没好过,如今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我怕他会一病不起。我想在这里多留半个月,晚些时候和你在临淄城见面可好?”
“阿拾……这原是我的错责,如今却要你来替我赎罪。”无恤轻轻一拉把我搂进了怀里,“齐国的事我会处理好,你安心留下来照顾兄长吧!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若累了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半个月后我一定去临淄找你,你身上有伤就坐马车去吧,别骑马了。”
“嗯。”
“到了临淄让人传个信来。”
“嗯。”
“齐地多鱼鲜,但你身上有伤得忌口。”
“嗯。”
“还有,和陈氏的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右相阚止的事别牵扯太多。”
“嗯。”无恤把下巴轻轻地搁在我肩上,呢喃道,“阿拾,临淄城有天下最大的教坊,最美的舞伎,晋国的男人去齐国前,妻子总要叮嘱,莫要恋上教坊女,莫要醉酒雍门街。你嘱咐了这么多,怎么独独忘了这一条?”
“到了临淄城先去趟教坊吧,那里来往的齐国权贵最多,消息最多。”
“女人啊……”无恤长叹一声,双臂收得愈发紧了。
第二日,无恤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我想无论再过多少年,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讨厌送别,讨厌看着离人越行越远的背影。
伯鲁自那一日后一病不起,早先几日还清醒些,可往后醒着的时间一日比一日少。到了第七日,几乎一天只有吃饭喝药的时候是醒着的,其余时间一直躺在塌上沉沉地睡着。
这七天里,荀姬只来过两回,每回都只在伯鲁身边坐一会儿就走了。从伯鲁向赵鞅请辞世子之位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往对伯鲁的执念,对府中侍妾的防范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她这个夫君一下子就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个认知多少让我有些感叹夫妻情分的炎凉。
另一头,然女忍不住酷刑供出了赵季廷谋刺赵无恤的计划,在赵孟礼的随行卫兵中也发现了一人曾受过赵季廷的重赏,最后连带着还挖出了赵季廷埋在赵鞅身边的眼线。
事情正如无恤之前预料的那样,赵鞅对赵季廷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事发了雷霆之怒。原本,赵季廷因谋刺罪已经被送往西面的一座小城监禁,后来赵鞅派人连夜送去了一把匕首。
自作聪明的赵季廷还没走到那座要囚禁他一生的小城,就自裁在了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