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雪上加霜
就这样又拖了两日,明天就是我们出发去齐国的日子了。
四儿一大早就把小院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不可久存的蔬果、肉脯都被理了出来,打算着一天内吃完,吃不完就带着上路。前两天洗净晾干的几箱衣服又被她淘了出来,一件件摊在蒲席继续晒太阳。
“死丫头,现在是春天,你给我带熊皮袄子做什么?”无邪拆开四儿给他收拾的一个巨大的包袱,怨声连连。
“小狼崽,你知道齐国有多远吗?走到那儿就是夏天了,我们要是再待上几个月,回来可不就得是冬天了吗?”
“阿拾——我们要在齐国待那么久吗?我听大叔说,齐国到处都是死鱼的味道,臭得很,我们能不能不去啊?”
“那要不——你就留下来看家?”我把准备给伯鲁的草药打成了一个小包背在身上,一边套鞋一边对无邪说。
“你送了药早点回来啊!”四儿嘱咐了我一声,转头对无邪道,“狼崽最适合看家了,我看你还是别去了。”
“那怎么成!我要是不去,谁看着赵无恤那小子!他要是想对阿拾使坏怎么办?”无邪拔高了声音颇是激动。
“我会替你看着的。”四儿笑道。
“你?等你见了那个于安,魂都没了,我还能指望你看着赵无恤?”无邪忿忿地把熊皮收进了自己的包袱,“臭就臭吧,死活不能让赵无恤那小子占了便宜!”
“行了,我先去赵府把药送了,明天一块儿去齐国吧!”我揉了揉无邪的头发,离开了院子。
等我把草药托付给了赵府的巫医后,便去看望伯鲁,他今日似乎比前两日好了些,虽然咳嗽依旧没好,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今天太阳好,我扶你出去晒晒太阳?”我陪着伯鲁进了早食,又提议去他的后院看看他养的鱼。
“你明天就要和红云儿一起走了吧?”伯鲁顺从地让我在他身上多加了一件外袍。
“嗯,在晋阳的时候就答应要陪他一起去齐国了。不过你放心,你的药我都托付给府里的巫医了,每天记得喝,会好的。”
“你不用担心我,我这身子自己晓得,老毛病了,好得慢,但也死不了。”伯鲁拍了拍我的手,扶着门迈步走了出去,“倒是你们两个让我放心不下,齐国现在乱得很,你和无恤要多加小心,有些事若是成不了,也不要强求。”
“嗯,我知道。我跟着他去了,也多个照应。有事在他身边提点着,总会好一些。”
“自打遇见了你,红云儿变了很多,我看在眼里不知有多高兴。”伯鲁一侧头用袖子捂着嘴连着咳了好几声,然后哑着嗓子低声道,“阿拾,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是人总是会犯错的,红云儿以前要是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你别怨他,多想想他对你的好。”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我拍着伯鲁的背替他顺了顺气,心里想来想去也记不起来无恤做过什么让我难过的事。
“没什么,随口说的。”伯鲁笑了笑,继续低头往前走。
“明夷的事你也别太担心了,他不会有事的。”
“要不是我中箭受伤,他就不会回来,他不回来就不会遇上让他难过的人。”
“这不是你的错,明夷一定不会怪你。”我扶着伯鲁在后院的鱼池旁坐了下来,“他许是有事情离开了,过些日子说不定就回来了。”
“嗯,他一定会回来的……阿拾,我听说蒯聩的手上、脚上被人各剜了一块骨头,以后莫说用剑,能不能跑也尚不可知,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哦?有这回事?”我挑眉笑道,“他若作了卫侯,自有人替他打仗,瘸了瘫了都不碍事。”
“卫太子当年以骁勇著称,没想到临回国倒成了废人。”伯鲁拿了一陶罐鱼食,自己抓了一把小,剩下的全都递给了我。
我接过连鱼纹黑漆小罐,用两个指头捏了一小撮鱼食撒进鱼池,原本躲在池底的红皮鲤鱼争先恐后地游了上来。我看着碧水中争食的鲤鱼轻笑道:“骁勇善战的武将若是不能用剑,活着是没多少意思。不过幸好废人也能做国君,动手的人总算没坏了卿相的大事。”
“这事不会是你做的吧?”伯鲁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抿唇一笑,看着池中的红鲤漫不经心道:“我?我与卫太子无怨无仇的,何苦要找他的麻烦?”
“嗯,这倒也是。”伯鲁笑了笑便不再追问。
“世子——世子——”这时,突然从前院跑过来一个穿着褐色红缘深衣的年轻男子,我看着有几分面熟,依稀记得是伯鲁器重的一个家臣。
“郤理(1)何事如此惊慌?”伯鲁看了那男子一眼,起身拍了拍手中的鱼食。
“世子,被卿相派到平邑的赵大夫没了。”男子喘着粗气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赵大夫怎么了?”郤理嘴里说的赵大夫正是几个月前被赵鞅派到平邑去的赵孟礼。
郤理看了一眼伯鲁,吞吞吐吐道:“赵大夫的马车在离平邑十多里地的一条山沟里被人找见了,听说是驾车的马疯癫了……”
“你说没了是什么意思?”伯鲁双拳紧握,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
“马车附近有两具尸体,脸都被野兽啃烂了,但其中一个人穿了赵大夫的衣服。”郤理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道。
“你是说,我大哥死了?!”伯鲁的身子猛地一摇,我伸手想要扶他,可还没等我碰到他的衣袖,他已经双眼一闭晕倒在了地上。
“世子——”我冲上去抱起了伯鲁的脑袋,大喊,“世子,你怎么了,你醒醒啊!郤理,快去叫人!”
伯鲁被急忙赶来的侍卫背回了房间,府里的巫医桥很快就带着草药赶了过来。他又熏又掐又揉,折腾了好半天伯鲁才幽幽地醒了过来。可他醒后一言不发,任我们怎么安慰劝说,都只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梁柱发呆。
“巫医桥,这些是治惊厥的药材,府里若没有就赶紧派人上山去采吧!”我把写了药名的竹片递给了巫医桥。
巫医桥把我写给他的药单读了一遍,待墨迹风干后慎重地收进了怀里:“巫士,这些药府里都有,只是——”他看了伯鲁一眼,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我问。
巫医桥往前凑了凑:“世子不是中了什么妖邪吧?死了的赵大夫是因为世子才……”
“巫医桥!”我即刻打断了他的话,“世子只是体虚受了惊吓,过会儿就会好的。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卿相平日最忌多言,和赵大夫有关的话同我说说没关系,若被旁人听去了,恐你要步了巫医吉的后尘。”
其实巫医吉那会儿从马车上摔下去之后并没有死,后来听府里的人说,他瘸着一条腿好不容易回到了赵府,可一入大门还没见着赵孟礼,就被伯嬴拉去割了舌头。后来,赵孟礼谋害世子的事被发现后,巫医吉很快就被赵鞅处死了。
巫医桥听到巫医吉的名字脸色大变,他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伏地颤声道:“谢巫士提点!鄙现在就去准备药材!”
“有劳巫医桥。”我颔首一礼,巫医桥颤巍巍地站起来很快就离了屋子。
床榻之上,伯鲁消瘦的脸孔青白一片,他的眼睛圆瞪着,眼眶下的黑影显得愈发阴沉。
伯鲁的病一切皆有心起,赵孟礼这么一死,这些天的药看来是白喝了。
我用绢帕轻轻地拭去伯鲁额头的细汗:“我知道你听得见,也知道你很难过。可生死有命,这事怨不得你,你不能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罪责……”
伯鲁转过脸愣愣地看着我,两边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你想说什么?”我俯下身子把耳朵凑了上去,可他却缓缓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把自己藏进了被褥。
性恶者,总在别人身上找自己的罪责;性善者,总用别人的罪责来惩罚自己。赵孟礼是前者,赵伯鲁却是后者,在这场夺嫡之争中败的人苦,胜的人更苦。
我不是个善良的人,在发觉赵孟礼与智府勾结谋害伯鲁之后,我就觉得他该死。到后来得知赵鞅只是草草地把他打发到平邑做邑宰时,我还抱怨了很久。我不懂伯鲁此刻的痛苦,也无法假装自己也在为赵孟礼的死而难过,所以面对伤心的他,我无从安慰。
备注:郤(音西)氏,晋国的卿族之一,但此刻已经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