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雪花如片片鸟羽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旋转而下,长街两侧的屋檐上结了长长的冰凌,商户们临时塔起来的棚顶上时不时就会有积雪整块整块地滑落。
等我们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市集时,哪里还有什么菜农,就连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已经关了门。
“跟你说过买不到东西吧,还非要来。”地上的雪已经积得很厚,原本有水洼的地方又结了冰,我们一步一滑走得很是辛苦。
我忍不住抱怨:“这天也太冷了,我的脸都已经冻麻了。”
“我给你搓搓。”四儿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在我脸上使劲地搓起来。她的手很冰,但我的脸很快就恢复了知觉。
“怎么样?有好些没?”四儿的小圆脸冻得红彤彤的,看上去像个熟透的果子。
“好多了,咱们快回去吧!待会儿你跟我去书房,把脚烘干了再去伙房。”我拉着四儿继续慢慢地往前挪动。
还没走几步,四儿就停了下来,指着左边的一条小巷子叫道:“阿拾,你看那巷子里躺着两个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两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雪地里。
“我们过去看看。”我说。
这是两个少年,身上都有伤痕,看来在晕过去之前还曾经打过一架。
躺在外侧的正是那日四儿在马车上看到的青衣小公子,只是现在看上去极度落魄,没了当日的风采。
“阿拾,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冻死了啊?”四儿蹲在他旁边一会儿拍他的脸一会儿搓他的手,急得已经快哭出来了。
“要不,你摸摸他的肚子还暖不暖?”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只知道阿娘当时死的时候身上到处都冷得刺骨。
说完我也摸了摸躺在巷子里侧那个眼下带一条疤痕的少年,手触到的地方隐约还有一丝温热,可我却把手缩了回来,闷闷地说道:“这个已经死了,你那个还活着吗?”
“还热的,还活着,阿拾我们把他背回去吧!”四儿的眼泪挂在两腮,笑得很开心。
“被你爷爷知道我们随便捡了陌生人回去,肯定会把他再扔出来的。嗯,我们待会儿得从后面的小门进去,不能让人看见。”
“好,都听你的。”
我帮着四儿把人搀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大路上走,走了几步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巷子里躺着的那个人。
“阿拾,怎么了?我们赶紧走吧!”
“哦,知道了,走吧!”
巷子里的那个少年其实我认识。他是个乞丐,曾经把我半夜里捆在乱葬堆,还带着另外几个孩子拿石头砸过我和阿娘。阿娘当时因为护着我被伤得不轻,回去后就彻底病倒了。
后来,我一个人行乞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地避开他,没想到多年后会在这里再看到他。
我不想救他,再过两个时辰他会像阿娘一样变冷,然后死掉。
从我决定把那个少年留在巷子里等死时,我就已经知道我并不善良,起码不像四儿,整颗心都是干干净净的……
原本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我们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
“阿拾,你把他扶到后门去,我先去开门。”四儿把青衣公子往我身上一推,飞快地冲进了府门。
笨四儿,我一个人怎么背得动这么大个人啊!我半背半拖地把少年往后面的巷子里挪,才移动了不到十步,整个人已经喘得不行,腿也抖得厉害。
这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那么重?!
又走出去五步,我腿一软就跪倒在雪地里。背上的人往我身上一倒,把我弄了个狗啃雪。
啊——我的腰快被压断了!
我反手使劲地把人从我身上推了下去,结果他的额头刚好撞上路边的一块大石,发出一声闷哼。
我连忙跑过去猛打他的脸,想把他弄醒。
“喂,你醒醒!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叫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却不说话,我连忙又用手去拍他。
“痛……”他把我的手拍开,想要坐起来却没有力气。
我把他扶了起来,笑道:“太好了,你醒了。我叫阿拾,四儿和我在街上捡到了你。”刚说完,就看到四儿朝这边跑来,我赶紧冲她招了招手。
费了很大的力气我们才把那个自称是于安的人弄进了自己的屋子。
四儿留在屋里照顾他,我拿了一个陶罐跑到书房装了几块烤红的火炭偷偷地跑了回来。
“我偷了几块火炭,你抱着暖暖身子。四儿,你快去回了大头师傅,就说没买到瓜,省得他待会儿来这儿找你。对了,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拿点吃的。”
四儿一拍额头,无比懊恼地说,“我怎么把大头师傅给忘了,我现在去,马上回来。”说完,套上鞋就往外走。
我跑上去拉住她,把自己的鞋脱下来递给她,“你的都湿烂了,穿我的,我拿你的去烘干。”
“哦。”四儿穿上我的鞋跑了出去,我转身进了屋,看着裹了被子抱着陶罐的于安,想起他当日在马车上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
他看着我,闷闷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三个人挺有意思的。刚前月里在街上见到你,今天居然又碰上了。”听我这样说,于安的脸有些发红,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嗯,没烧上,你先在这坐着,我出去一下。放心,这儿平时不会有人来的。”我起身往外走,却突然被他拉住了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他之前遭遇了什么,但直觉告诉我,他现在还是很害怕:“别担心,你在这儿很安全,四儿马上就会回来!”说完我拍了拍他的手,帮他拢了拢被子,“我先走了,你在这待着别出去。”
外面此刻雪下得正急,雪花被风吹进我的眼睛里,立即变成水滴流了出来。
进了书房后,我把四儿的鞋子摆在火炉旁,心想,这丫头的鞋废得可真快,晚上看看能不能找到破洞帮她补上。
为了等鞋子干,我和往常一样拿了一卷书简,把它摊开,然后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发呆。
府里的仆役多是庶民,而像我这样的估计算是最下等的贱民。别说没有机会读书识字,要是拿出去卖了说不定还抵不过一块狗肉。
我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声从门口传来,我想收拾案上的书简却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