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秋天快要过去时,秋欣然的病终于也渐渐痊愈了。她骑着一匹小马,跑去了城南的大业坊。坊中有几座道观,香火兴盛游人不少,她错开人群,按着原舟留给她的地址,走走停停许多功夫,终于摸到了几间民居外。
住在大业坊的大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民居挤在一处,外头一条沟渠,几个妇人在沟渠里洗菜,路旁还躺着几个流浪汉。她走了一圈,没找到要找的人家,近午时分才牵着马走进了坊间一家食铺。
时候还早,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老板娘送了饭食过来,便坐在窗边同蹲在外头沟渠旁洗衣的妇人交谈起来。秋欣然本是随意听一耳朵,忽然听她问:“那柴大不是还有个女儿在宫里,怎么也不知道帮衬一下家里?”
外头的女人刻薄道:“大女儿当初也是被柴大卖进宫去的,换做是你,你能回头给家里帮忙?”
“倒也是,”老板娘摇着扇子晃了晃,“这么看倒还是她走运。”
二人又在窗边聊了几句旁的,等那妇人洗完衣服走了,老板娘也起身准备到后头去。秋欣然忙叫住了她:“我同掌柜的打听个事。”
对方站住脚悄悄打量她一眼,见是个生面孔也不免有些好奇:“客人要打听什么?”
“你们方才说姓柴的那户人家出事了……”她话未说完,便见对方忽然换上一副警惕神色,忙急中生智,改了别的说辞,“可是那后头靠着槐树的那一家?”
“你找那家有事?”女人吊着眼角,防备心颇重的样子。
秋欣然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张口道:“我刚从外地回来,想在这儿租个合适的房子落脚,不知那家收不收租客?”
听她这样说,老板娘这才疑色才渐收,她摇了摇手上的蒲扇应道:“是那家,不过我劝你若要租房还是另寻他处吧。”
“为什么?”
女人瞥她一眼:“这有什么为什么的,这坊里这么多间屋子,你还偏要租那家不成?”
秋欣然笑起来:“实不相瞒,我今早在这坊里走一圈,那家的朝向风水皆是最好的一户,我住进去说不定也能跟着旺旺运道。”
老板娘一愣:“你是个看风水的?”见秋欣然点头,她又嘲笑道,“那你看得可不大准,那家若当真风水好,怎么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怎么会?”秋欣然大惊,“以他家房子的风水不说大富大贵,保佑个家宅平安总是有的。”
老板娘见她不信,也放下手里的蒲扇在她对面坐下来:“你去坊里打听打听,便知道这柴大家的事情。他祖上原本有点积蓄,结果他这人好赌全给败光了。这样也就罢了,柴大这人还不怎么样,好不容易娶了个能干的老婆,稍有个不如意还三天两头在屋里拿老婆出气,真是个缺德玩意儿。
“他老婆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头两个都是丫头,第三胎生了个儿子,把他乐得呦,但乐有什么用啊,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养不起啊。正好那年碰上宫里招人,他就把大女儿给卖到宫里去了。为了这事,他老婆要死要活地跟他闹,带着剩下的俩孩子要走,那柴大肯定不同意啊,就说‘你走就走,儿子得给我留下’。当娘的不忍心,为了儿子只好又留下来继续跟他过。
“结果儿子养到六岁得了重病,天天只能靠小山参吊着命。柴大那没心肝的又打起他二女儿的主意。有天骗他媳妇去乡下找大夫,转头去人贩子那儿偷偷把小的也给卖了。他媳妇回来那天,哭声嚎得整条街都听得见……”
说到这儿,老板娘也心酸地叹口气,又接着说:“就这么着,小儿子到底也没救回来。他媳妇追去人贩子那儿想把女儿给要回来,结果哪儿还找得到人贩子的影子。当天晚上,她一回家就拿刀砍死了醉酒的柴大,又自己在房梁上挂了根绳子自尽了。”
她说完瞅了眼坐在桌旁沉默不语的女子,挑着眉问:“你说说,这屋子你还租不租了?”
“看来是我学艺不精,”秋欣然叹口气,又问,“不过那家女人死了实在有些可惜,若将来她女儿回来了,这世上岂不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这世上有些亲人还不如没有的好。”老板娘叹一口气,“何况有多少人能回的来哪?”
说这话时,二人望着外头的水渠出神,秋末有叶子从路旁的树梢上叫风吹落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水面上打着转,很快随着水流不知往何处漂去。
那日从大业坊回来,秋欣然便回司天监销了假。白景明见了她,没说什么。只看了两眼,才说:“瘦了些。”秋欣然心头一软,忙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养养就胖回来了。”先生笑了笑:“你大病初愈,这段时间就先在各处打打下手,省得四处去跑。”
秋欣然得了这番照顾,之后便安心在司天监领了些闲事,整日坐在炉火边上,裹着个小毯子低头写写记记。一段时间下来,病分明是好了,瞧着却没有以往的精神头。
原舟看不惯她这个样子,那天兴冲冲地推门进屋,同她说道:“你先前找我打听的事情有影了!”
“你说哪一桩?”
“就是欠了你一大笔银子上吊死了,妹妹又叫人卖了那一家的事情。”
秋欣然放下笔,眼前一亮:“你查到她妹妹的下落了?”
“也是你算得准。”原舟坐到她对面来,脸上还带着点叫外头的北风吹出来的红晕,喜气洋洋地说,“你算出来卦象往东,我就找人去城东打听了一阵,昨天果然有了音讯,有个牙子前些天到了一批货,里头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就是从大业坊里来的,父母都死了,还有个姐姐在宫里。”
秋欣然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追问道:“那……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原舟一头雾水,“我原本以为你托我找她的下落是惦记着你那笔借出去的银子,如今那小姑娘自身难保,你再想追债,我看是不能了。”
秋欣然闻言皱眉,斩钉截铁道:“那不行。”
原舟目瞪口呆,琢磨着得是多大一笔银子能叫她师姐连这点人性都没有了。又听秋欣然接着问:“那牙子在哪儿?”
“就在城东曲江附近。”原舟同她说,“听说醉春楼跟牙子订了货,叫他将人带去瞧瞧,看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留在楼里给客人唱曲。”
“什么时候?”
“就今晚。”
秋欣然没怎么犹豫,拍板道:“那我们也去。”
原舟疑惑道:“我们干什么去?”
“去看看热闹,”秋欣然想一想又补充道,“师姐请你吃饭。”
临近年关,外头下着雪,出门的人便少了许多,不过醉春楼倒是一如既往的好生意。秋欣然同原舟到的时候,一楼已经坐满了客人,小二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道歉:“今日客满了,两位客官不如下回再来?”
原舟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今日有位贵客在二楼设宴,将整一层都包下了,只剩下大堂这么几个位置,如今也坐满了,实在不好意思。”
“将整个二楼包下来了?”原舟有些诧异,醉春楼占了曲江边最好的地段,二楼能俯瞰远处曲江的江景,许多文人雅士都曾在二楼的墙壁上题诗,醉春楼也因此在长安有了雅名。有人能一口气包下半个醉春楼,确实出手阔绰。
秋欣然却是打定主意今晚要在这儿用饭的,她左右瞧了瞧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不远处临窗独坐的一位白袍儒生身上,走到桌旁拱手问道:“先生一个人?若是方便,可否让我们拼个座?”
白袍儒生看面相四十左右,留着一缕山羊须,乍然间见到上前搭讪的少年虽是一愣,但到底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三人围坐一桌一言不发未免尴尬,原舟便主动起头同他闲谈两句,得知男子名叫余音,是个乐师,擅长抚琴。并无妻女孤身一人,所以常酒楼用饭,算是店里的半个常客。不过他待的乐坊马上就要离开长安,他到时候也要跟着一同离开,所以今日或许就是最后一次来醉春楼吃饭了。
秋欣然听了叫小二上一壶酒,同对面的男子说道:“先生最后一次来这儿遇见我们,或许也是缘分。我送先生一壶酒,一来替先生践行,二来答谢先生今日愿意留我和我师弟落座。”
余音闻言也笑起来:“姑娘小小年纪人情通透,若非我不日就要离开长安,倒是当真想同姑娘交个朋友。”
秋欣然今日虽着男装,但她年纪渐长眉眼身姿已经难掩女儿之态,如今叫他一语道穿也不着恼,反倒笑了笑:“能同先生有这一顿饭的缘分,也已十分难得,何必想着日后。”
余音抚掌笑道:“说得是,我倒是不如姑娘洒脱。”
三人坐在大堂,说话间秋欣然一边留意着柜台。等饭菜渐渐上齐,终于瞧见有个獐头鼠目一身蓝衣的矮小男子从后头走到柜台边同掌柜的说了几句。那掌柜点一点头,又将伙计喊来吩咐几句,不一会儿见大堂中央的台子上搬上一架长琴,一个灰袍的乐师抖着衫子上来在琴后坐定开始调弦,秋欣然心中一动,知道这便是要开始了。
果然不大一会儿,掌柜的抱拳上台,同堂中众人赔笑道:“各位客官,楼中近来打算新招个给客人唱曲儿的歌女,今儿大伙都在,劳烦帮着听一听,若是唱得好,您便叫声好,若是唱得不好,也请您多包涵。”
醉春楼大堂的台子上常有说书弹琴的,客人们听了也见怪不怪,只纷纷探头看过来。不一会儿,后头被拉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这几个里头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才七八岁,头一回见这么多人,脸上都是一副怯怯的神色。
“就是那个。”原舟遥遥冲她指了里头一个个子最矮小的姑娘,那女孩看着比另几个还要瘦弱,始终低头揪着衣角一副想往后躲的模样。秋欣然瞧着心中一软,忽然想起离开大业坊那天,她问了老板娘的话:“她妹妹叫什么名字?”
对方举着扇子摇了摇,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小梅,姐姐叫松,妹妹叫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