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从御书房出来,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宫外走。贺中驾着马车等在宫门口,远远看见自家侯爷回来,脸上露出一个笑,但很快又瞧见了自己侯爷身后的人,那笑容顿时就凝固在脸上。他如今终于知道了秋欣然是谁,见着她自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发出声短促有力的冷哼。
秋欣然发觉这位贺副将还挺逗,起码比夏修言这种一份仇记十年,十年后见你还能不动声色地寒暄一句“别来无恙”的好得多。对比之下更觉贺副将这份耿直十分难能可贵,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还冲他和和气气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似乎将贺中给笑懵了,脸上神色僵了僵,一时脸上神色鄙夷中带着疑惑,疑惑中带着恼怒,恼怒之中还带了几分羞涩……夏修言上车之前瞧见他这副神情,动作也是一顿,终于不由地回头看了身后的女冠一眼。只见她神色从容地站在原地,一副恭敬目送他上车的模样。他沉吟片刻,同她道:“要搭车吗?”
听闻此言,贺中露出一副天塌了的神情。秋欣然差点没绷住笑起来,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头掩饰道:“多谢侯爷好意,贫道自己回去即可。”
夏修言显然也不是真想捎她一程,敷衍地点点头便上了马车。秋欣然忽然开口又叫住了他:“侯爷的外衣……还在我那里。”
“扔了吧。”他放下车帘声音淡漠地随口道。贺中叫车夫启程,那马车便平稳地小步朝着宫外驶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辚辚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来。从车窗里伸出只素白的手,叩了叩车壁。她微微一顿,走上前果然见车里的人撩起帘子正在等她。夏修言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开口警告道:“剪碎了再扔,若哪日叫我在成衣店里看见它——”他最后一句语调微微拉长,秋欣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侯爷可能不知道我在坊间替人问一卦要多少银两!”
夏修言轻嗤一声,放下了车帘。这一回马车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秋欣然不缺银子这事儿夏修言是相信的,有些人就是天生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她入宫时,已是夏修言在长安待的第三年,京中日复一日平淡如常。
那日他进学宫时,授课的先生未来,屋里几个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聊。六皇子李晗风从自己的案前扭过身来颇为担忧地望着他:“你可来了,先生说你这几日又病了?”
夏修言咳了几声,垂着眼道:“入夏难睡,连着几日没休息好。”
李晗风看着有些不放心,还要再说什么,叫他及时扯开了话头:“他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提及此,对方立即来了精神,笑起来:“你有些日子没来还不知道,宫里最近来了个小神仙。”
夏修言抬了下眉毛,又听李晗风兴致勃勃道:“是九宗下山来的,才不过十三四岁。白景明那日带她去御前见驾,说是卜算宗的抱玉道人将小徒托付给他带在身边教导,他打算将她留在司天监做个童生。你知道圣上本就爱这些求神问道的事情,听说是抱玉道人的爱徒,一时兴起便问了那小童几句。结果那小童掐指算了算,说了几件事情,竟当真叫她说准了。圣上大喜,不但答应留在她在司天监办事,还破格提了她一个司辰官的位置,一时不知惹来多少嫉恨。”
夏修言不置可否,李晗风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对此事不屑一顾:“你是不是觉得此事荒唐?”
“我只是对这些相命之术不感兴趣而已。”
李晗风便笑一笑说:“总之京中如今因为她倒是热闹,宫里宫外许多人听说了此事都想找她问卦,不过她躲在司天监不常出门,否则我也想看看她是不是当真如传闻中说得那么神。”
二人说话间,听二皇子李晗意忽然讥讽道:“我看就是个会些雕虫小技的江湖骗子,跑到宫里投机取巧来了,也就你们会受她蒙蔽。”
他是母妃是后宫中的陈贵妃,从小叫人娇惯长大,养得性格有些跋扈,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李晗风听他在学宫就敢高声说这样的话,面露忧色小声提醒道:“二哥……”但他话还来不及出口,西边角落就传来一声嗤笑,正是四皇子李晗星挑着眉看他:“我们受她蒙蔽有什么奇怪,她如今可是父皇下旨亲封的司辰官,二哥是说父皇也受了她蒙蔽?”
他这话一说完,学宫中静了静,没人再敢接话。李晗意脸色很不好看,指着他脱口道:“怎么你想去父皇跟前告状?我告诉你,到了父皇跟前我也还是这一句,你有胆子就去!”
李晗星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大想搭理他,李晗意还要再说,三皇子李晗灵站了起来拉住他,好言劝道:“好了好了,四弟也是好心提醒你,这学宫人多眼杂,不定哪个就将话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到时候父皇又要责骂。”
李晗意倒也不是全然是个没脑子的,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差,才甩了甩衣袖,气冲冲地坐下来。好在先生也正赶到,此事才不了了之。
李晗风见状松了口气,也不敢再和夏修言多说,忙转回身去。夏修言翻着案上的书页,脑子里一时还是李晗风方才说的那些事。李晗意这个人脾气冲性子傲说话也不大过脑子,在这件事上的想法倒和他差不多。要真有人将他今天的话传到宣德帝耳边去,看他去同圣上辩一辩说不定倒也是有趣。
过了几日,午间夏修言陪太后用膳之后从福康宫出来,外头太阳太晒,走到半路遣小太监折回去带把伞,他自己拐进了御花园的凉亭里避暑等候。这种夏日,除了巡查的守卫,便是各宫的宫人也都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
他往凉亭走的时候听见假山后头传来说话声,是两个小孩的声音。本以为是偷懒躲到这处的宫女,原想避开,却听其中一个突然提起了“夏将军”。夏修言脚步一顿,折身往假山上的凉亭走去。
假山下的水池边坐着两个人,皆是一身青色的皂服,应当是宫中当差的小吏。但看他们年纪却还很小,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这天气炎热,他们躲在假山后头纳凉,二人盘腿对坐着,中间是个棋盘似的图案,二人手上各拿一根细树枝有来有往的往上划。左边那个一身皂服穿得还算端正,另一个则是已将袖子卷起来挽到手肘,露出两节细白的手臂,十分不成体统。
夏修言坐在山上的凉亭里,此处安静,底下的交谈声一字不落地全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少年人年岁尚轻,听声音却也分不大清,只觉得一个声音活泼些,另一个声音沉稳些。
夏修言听活泼些的那个叹了口气:“这宫里和我想的很不一样,早知如此,我实在该跟着师伯往西北去。看卓燕来信,说如今那里正是水草丰盛的季节,她前些日子还跟着夏将军骑着马去了关外。”
沉稳的那个则安慰道:“卓师姐跟着师伯去边关也不是游玩去的,这两年边塞如此不太平,全靠夏将军一个人在琓州守着。”
“我听说夏将军的世子也在这宫里,他为什么不在琓州?”
“世子身体不好,边关气候差,太后接他来宫里养病。”
“那他便是半点没有遗传到他父亲喽?”对方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这样一来,日后谁来接手昌武军哪?”
夏修言坐在亭里,听见这话微微一哂,这类话他明里暗里听旁人说过许多次,如今在此听见心中倒也没什么波澜。
另一个听了也忍俊不禁:“你倒是比文武百官还要操心。夏将军正当盛年,谈什么谁来接手?何况我听说那位世子身体虽然不好,但是幼时在军中也学过功夫,虎父无犬子,不定何日病好了,也能在军中有一番作为。”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那人叹了口气,“你也是修习卜算之人,最是知道世事无常,看得理应比旁人长远。”
对面的人闻言一顿,过了片刻才迟疑道:“你怎么忽然说这些?你是不是……”
那人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前两日……”对方声音压得极低,后半句却是听不清了。紧接着便听其中一人一惊,慌乱道:“你、你可别在师父面前说这些。”
“我知道,”那人的声音也蔫了下去,“这宫里好多话不能说。”
“在外头你也别说这些。”对方纠正道,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问了句什么,许久,才听那个迟疑道:“我觉着这不是个好兆头,总觉得夏将军将来怕是个以身殉城……”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叫人立即捂住了嘴。
夏修言本是随意听了一耳朵,听到这里却是双唇紧抿,目光中已隐隐有黑云摧压之势。底下安静了好一会儿,像在确认四周无人,一时园中只能听见蝉鸣鼓噪。
许久之后,才听中间一人极力压低着声音:“这话千万不可对外说。”
“嗯。”对面的人无精打采地答应一声。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原先折回去拿伞的小太监赶了过来。夏修言见状也不再故意回避,朝前走了两步,正好能看见假山下的二人犹如惊弓之鸟,飞快从地上站了起来。
秋欣然站起来第一件事先是低头慌慌张张地将挽到手肘的衣袖放下来,倒不是想着什么男女大防,主要是上回因这不成体统的打扮叫宫里的管事嬷嬷看见告到了司天监,以衣冠不整为由扣了她的月钱。
还未整理好,便听身旁的人声音微颤着朝凉亭里的人拜见道:“见过夏世子。”她整理衣袖的动作也不由一顿,一边紧跟着立即低头作揖。
过了半晌未听见头顶有什么动静。她手举得发酸,疑心上头那人已经走了,正想偷偷瞧上一眼,便听那人声音凉凉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话不知问的是谁,底下的少年迟疑片刻才道:“臣是司天监司辰官原舟。”
夏修言顿了顿,眼睛眯起来仔细看了眼他,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就是司天监那个小道士?”
原舟觉得他这话问得古怪,但也不容细想,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好。”夏修言点点头,他这声好落在耳朵里总觉得叫人心中一紧。他最后又将目光落在秋欣然身上看了一眼,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秋欣然放下手转头看着一旁的师弟,由衷感叹道:“原舟,你在宫里原来这么有名吗?”
原舟脸还有些白,也茫然道:“我先前跟老师去学宫,夏世子或许对我有些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