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行到宫门前,将士下马解兵入宫面圣。跟了一路的百姓也被拦在宫外,渐渐散去了。
夏修言行过重重宫门,踏过金水桥,望着远处巍峨耸立的大殿,碧瓦朱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幼时第一回入宫,站在永安殿前望着汉白玉铺成的阶梯,只觉得远处大殿高不可攀,四周宫墙遥不可及,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将人围困在了这四方天地里,再无处可去。
如今他重新回到了这儿,殿宇宫墙依旧,那种叫他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却已经荡然无存。随着领路的宫人一路拾级而上,他百无聊赖地数了遍石阶的数量——三十九阶。他感到一丝荒谬,原来竟只有三十九阶,他少时却觉得这石阶有如云梯,直通云天。
“你说有没有人从这儿滚下去过?”记忆里圆领罩袍的青衣道童躬身躲在文武百官里头小声嘀咕,不等他接话又自顾自地笃定道,“肯定有。”
锦衣世子也躬身瞥她一眼,慢悠悠道:“若是没有,你今日可做第一个。”
……
殿中传召定北侯的旨意一重重传到殿外。他身旁的高旸侧头打量一眼像是正在走神的将军,悄悄上前提醒道:“侯爷,圣上传召了。”
夏修言倏忽回过神来,扯了下嘴角忽然轻声道:“你说有没有人从这儿滚下去过?”
高旸一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还未来得及再问,前头的人已振了振衣袖率先迈步进了殿中。
自打定北侯回京,秋欣然这眼皮便跳了三天。给自己粗粗掐了一挂——该有一劫。算出这么个结果之后,秋欣然突然淡定起来,毕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样过了几日,一日宫中来信。秋欣然十三岁时在京旅居,她的师父抱玉道人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师弟白景明。当时白景明在宫中任司天监监正一职,于是秋欣然在司天监待了三年。这回正是白景明听说了她下山的消息,趁着太后寿辰宫中大宴百官,要她一道进宫。
那天一早秋欣然换了身衣裳,托人去坊市雇辆马车,之后便在馆子里用饭。她下楼已不早了,大堂里多是些已用过饭的客人聚在一处聊得热火朝天。何宝进替她煮了碗面端上来,秋欣然随口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还能有什么,这定北侯一回来,京中可算热闹了。”饭馆里生意不忙,何宝进顺便就在她对面坐下听一旁那几桌人闲扯,“七年前定北侯领命出征的事情道长听过没有?”
秋欣然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何宝进没听见她应声,便以为她此前在山中修行,不知这京中的事情,便仔仔细细地同她说起来:“七年前西北边关告急,当时守城的将领正是夏弘英将军。眼看就要守不住,朝廷这边还在为派谁出去吵翻了天。当时郑旅将军正在西南平叛,远水解不了近渴。朝廷打算先派人带一支人马过去支援,撑到郑将军的援兵赶到。但敌众我寡,人人都知道派出去的这一批人就是去送死的,所以没人愿意去。”
“我们当今圣上好求神问卦,这个时候他就想了个法子,当时他宠幸一个道士,就把他叫到了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算了一卦。那卦象一出来,这道士说这事情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当时的夏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定北侯。他这一卦出来,哎呦,满朝皆惊——”他这口气太像说书先生了,就差了一个惊堂木,叫秋欣然疑心这一出是不是京中哪家茶馆里的挂牌曲目。
“夏世子打小因为体弱多病才被接回了宫里。结果这时候,这道士说要他领兵出征,你说说这是不是把人在往火坑里推?”
秋欣然弱声道:“国家危难之际……”
何宝进一拍桌子,怒目道:“那夏世子可是夏将军与明阳公主的独子,他这就是要夏家绝后啊!”
秋欣然闭上了嘴,何宝进又继续道:“当时朝上就吵了起来。于是圣上将夏世子召来一问,世子磕首长拜自愿领兵前去解救围城之困。朝中大臣无不动容,便是圣上也十分感怀,应允他领兵赶赴边关。当时他这一走,人人都以为他要一去不回,结果你猜怎么着?”
“自然是大破敌军,才成了如今的定北侯。”秋欣然干巴巴道。何宝进也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傻了,不由憨笑着挠挠头,总结道:“总之这两年边关能有这种太平日子,全都仰仗侯爷。如今他回京,百姓自然夹道欢迎。听说城南还有赌坊开了盘口,打赌定北侯这次会不会找当年那个道士的麻烦。”
“……”秋欣然才吃了几口的面瞬间就不香了。她委婉道:“夏世子既然解了围城之困,按理说那位道长倒也算得上神机妙算。”
何宝进神情愤愤道:“这分明是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如何能说是那道长卦算得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道长这一卦,分明是不知受了何人唆使,不安好心!”
“……”
好在此时,雇的马车到了饭馆外,终于将秋欣然从这个话题里解脱了出来。
她一路坐车到宫门外,远远便见今日羽林军增派一队人手拦在门前。她从腰间解下银鱼袋递上鱼符,那巡查的守卫接过一看:“今日太后寿辰,为何不着官服?”
“贫道未有官职加身,并无官服。”
“既非朝中重臣,又何来的银鱼袋?”
“鱼袋乃是圣上早年所赐,特许贫道在宫中通行。”见那守卫依然半信半疑,秋欣然好脾气道,“不知钱甫校尉可还在军中,他应当认得我,你请他来一看便知。”
对方皱皱眉,才问:“你说钱郎将?”
秋欣然恍惚有种山中一日人间百年的错觉,算算资历钱甫也确实该升左右郎将了。正想着,宫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车上的人一掀门帘冲守卫亮明了身份,任人上前检验马车,正看见站在一旁的女冠,微微一愣:“秋欣然?”
秋欣然闻声侧头,也忍不住笑起来,行了个道家礼:“见过二皇子。”
“你什么时候回的京城,怎么没在宫里见过你?”见当真是她,车上的人也不由来了精神,摆摆手道,“罢了路上再说,上来,本王捎你一程。”
此处离御花园路途遥远,秋欣然求之不得。那守卫见二皇子如此态度,自然也不敢相拦。等她上了马车,还未坐稳对面的人已迫不及待地问道:“夏修言回京了你知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见得可能比你还早些。
秋欣然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面上还要端得八风不动:“有所耳闻,几年不见不知夏世子如今如何了。”
“好得很,一早便封了定北侯,如今刚回京,圣上又赏了不少东西,荣宠可谓一时无二。”李晗意啧了一声,“你说谁能想到当年他那个病怏怏的样子,竟会有今天。”
秋欣然点头附和道:“可见人生际遇变幻莫测,实非我辈所能轻易揣测。”
李晗意像是叫她噎了一下,又追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李晗意叹了口气颇为同情地看着她,“我看你这次回京回得实在很不是时候,不如还是回山里再去避避风头。我看他这回在京城也待不久,等他走了你大可再回宫里来。”
秋欣然拱手笑道:“多谢二皇子。”
对方见她这模样,也懒得再劝。这会儿功夫马车已到了御花园外,秋欣然不方便同他一道进去,便先跳下马车,等对方驾车走远了才跟着往里走。
今日太后六十岁寿辰,圣上素有孝名,在宫中大摆筵席宴请文武百官为太后贺寿。这御花园内今日流光溢彩,笙箫鼓瑟歌舞齐鸣。
秋欣然到时已有些迟了,好在宴席尚未开始。她跟在宫人身后溜进御花园,远远便看见花园尽头圣上携太后坐于主位,他左手边坐着皇后贵妃,太后右边则是一众皇子,其中离太后最近的便是近日刚刚回朝的定北侯,可见二皇子方才所言不假,这位侯爷如今的荣宠在京中确实无人能出其右。
与那日入京时不同,定北侯今日一身轻袍缓带,白玉冠发,环佩叮当,在座中姿态闲适,与那日一身戎装打马而过的模样判若两人。倒是那双狭长凤目,或因饮了酒的原故,少了几分凛然之势。
他在座中巡视一圈,目光往这处扫了过来。秋欣然心中一紧,忙往后躲了半步,再抬头见他已看向别处,才悄悄松了口气。
皇子往下坐着朝中重臣,她一眼看去白景明也在其中,此时不便上前见礼,又左右张望一圈,这时忽然听得有人低呼她的名字,寻声看去,正瞧见末座一个绯色官服的圆脸青年正朝她偷偷招手。
秋欣然一眼认出了他,心中颇有几分旧友重逢的喜悦,便也赶忙偷偷弓起身子侧步溜到他旁边落座。对方等她坐下,似惊还喜,第一句话便是:“你看见夏世子没有?”
秋欣然面色终于忍不住一僵,叹口气道:“显已还是老样子。”
周显已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心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一张圆脸,生得白白净净,长相敦厚老实,性情也很温顺。他是昭然郡主之子,算是正正经经的宗亲之后,但昭然郡主是前朝宣平帝长子之女,皇太子死后宣平帝禅位皇弟,就是如今的宣德帝。因而这宫里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个个辈分都比他长。以夏修言为例,若正经论起来,周显已见了他得叫他一声舅舅。
周显已小时候在学宫同那些皇子皇孙们一块念书,说话还有些结巴,常受人欺负。秋欣然头回听说这事还很吃惊,越发觉得这一脸敦实的小胖子实在惹人怜爱。她那时还只是司天监一个司辰,不过她生来性情活泼能屈能伸,也不用天天与那些皇子接触,日子倒也好过。碰上了他受人欺负就暗中帮扶一把,时间久了,两人倒结了些患难兄弟的缘分。
“显已如今在何处任职?”
“在大理寺任少卿。”
秋欣然笑道:“显已为人耿直不屈,任此职再合适不过。”
周显已叫她说得不好意思:“你先前替我卜卦,说我将来或任秋官,我当时不信,没想到当真一点不错。”
筵席未开,二人在下头讲着小话。秋欣然总感觉有人似将目光落在这边,但抬头看去,却又并无发现。这时圣上身旁的宫人上前一步,周遭立即安静下来,等圣上宣布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