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的时辰后,书房内外皆安静的落针可闻。
谢星阑眼底掀起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而门口谢坚几个,更被秦缨所言吓得面无血色,冬末初春的寒风幽咽着穿堂而过,瞠目结舌的几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见几人神色,连秦缨自己,也后知后觉地生出荒谬之感。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道:“我知道此推测太过诡奇,太过惊天动地,可我关联所有线索,只能想到这般可能……”
从震骇中缓过神,谢星阑眼底只有由衷赞叹,而随着秦缨所言,曾经盘桓在他心底最大的疑问,也似乎在此刻得解,他定声道:“你适才所言种种皆有迹可循,只是你说的病,令人难解——”
秦缨拧眉道:“此间还有颇多关窍需查证,譬如薛——”
话未说完,院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秦缨眸色一凛,忙朝院门口看去,便见个谢氏武卫快步而来,还未走到跟前,惊声道:“公子,衙门里出事了,赵燮死了!”
谢星阑目光骤然锋锐起来,大步走到门口,“怎么回事?”
武卫沉声道:“衙门的人还在府门处,说赵燮畏罪自杀了。”
谢坚与谢咏对视一眼,谢坚诧异道:“这几日我们并未再审赵燮,他好端端的,怎么会畏罪自杀?!”
秦缨上前来,“去衙门看看便知。”
时辰已晚,谢星阑看向秦缨,正要说什么,秦缨立刻道:“我与你同去。”
谢星阑深深看她一瞬,终是点头。
几人出发离府,待坐上马车之时,白鸳指指节颤抖地握住了秦缨,“县主,您刚才说的那些,若……若被宫内知晓,只怕是……”
秦缨覆住她手背,自己的心亦在狂跳,适才她所言种种,但凡一处露在人前,按此前义川公主母子和谢氏的遭遇来看,只怕他们都要招来杀身之祸。
秦缨语声坚毅道:“别怕,守口如瓶便好。”
白鸳“嗯”了一声,牢牢抓着秦缨不放。
……
一进金吾卫衙门,便见冯萧在门口候着,看到谢星阑和秦缨,他满脸愧疚地迎上来,“大人,属下有罪——”
“怎么回事?”
谢星阑打断冯萧,只问经过。
冯萧立刻道:“这几日没审过赵燮,赵燮也还是从前那般镇定自若的样子,可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看守的狱卒发现放在门口的食水未被他拿进去,立时起了疑心,待仔细一看,方才见他在地牢一角咬舌自尽了,死前,在地上用血写了一行字,道他认罪,狱卒去探脉搏,便发现人已经死透了……”
微微一顿,冯萧低声道:“傍晚时分宫里的黄公公来了,是陛下派来看杜子勉的,说定北侯求情,就算不放人,也要看看杜子勉和其他几个军将是否安好,属下跟着,只在牢房之外站着问了两句话,属下也没想到会出岔子——”
谢星阑脚步微滞,秦缨也秀眉紧蹙。
谢星阑问:“说了什么?”
冯萧低低道:“在杜子勉那里时,先问了两句他好不好,可曾受刑,又说此案虽拖延日久,但请他放心,陛下会主持公道,如今证据指向赵燮杀人,只要金吾卫查下去,必定能早日洗清他的嫌疑,到了另外几人处也是诸如会主持公道之语。”
“最后到了赵燮那里,黄公公只叹道,眼看着就要北上幽州,却出了这等事,陛下对赵燮很失望,当时赵燮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黄公公也很快离开,属下想着这话虽有些诛心,但也没有其他意思,便未如何放在心上,谁知过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出事了。”
谢星阑眉眼愈发寒峻,待一路到了地牢深处关押赵燮之地,便见牢内点着灯火,赵燮正满嘴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
他手脚带着镣铐,受制之下,极难自残,但谁也没有想到,征战沙场的将领,竟然会选择这样带着屈辱意味的自戕死法。
谢星阑看着冰冷的尸体拧眉,秦缨望着地上歪歪扭扭的“罪在我赵燮一人”几血字,也陷入了沉默。
一旁冯萧道:“狱卒没有听到异响,尸体属下也查验过了,没有其他伤痕,确定是咬舌自尽无疑……”
听着话,秦缨上前来蹲下,查看了赵燮头脸口唇,也未发现古怪,她站起身来,“的确咬舌自尽后,舌根与血沫堵塞气道窒息而死。”
谢星阑唇角紧抿,眉眼间寒厉更甚,如今韩锦旭与王潮已经招供,但罪过却止于赵燮,眼下赵燮死了,那这案子当真能了结了……
纵然早看出贞元帝死保杜巍之心,可这一刻,仍是将谢星阑心底最后一点儿希望也磨灭,他沉默片刻,道:“赵燮虽是定北侯副将,却也是五品威武将军,他死在金吾卫非同小可,我入宫一趟,如无意外,此案可结案。”
秦缨与冯萧都是一愣,冯萧本不知这案子有何要紧,但自从谢星阑在早朝上道出内情,整个衙门便都知道谢星阑为何敢捉拿定北侯世子,如今最关键的人证死了,且死的颇为突兀,事关灭族之仇,又如何能轻易结案?
秦缨也欲言又止,“杀侯波的案子倒可结案,但贞元七年的案子呢?”
谢星阑看她一瞬,“只能从长计议。”
秦缨暗暗叹了口气,“也罢,那你先入宫。”
夜色已深,谢星阑也不耽误时辰,先吩咐谢坚送秦缨归府,这才御马往宣武门去。
到宫门前递了折子,一炷香的时辰之后,便等来了勤政殿的小太监引路,谢星阑凝着眉目,等到了勤政殿外,方才换上几分恭顺模样进殿。
行完礼,谢星阑抱拳道:“陛下,微臣看守赵燮不力,请陛下恕罪。”
时近二更,贞元帝面上透着几分疲惫之色,“既然是畏罪自杀,那也算他咎由自取,真正想死的人,是怎么看都看不过来的,朕也不怪你,凶手既然死了,其他人若有证据,你与三法司一同定案便可,没有涉案的,便可放归了。”
谢星阑应是,“微臣明白,定北侯世子无罪,那两个婢女,至多是妨碍公务,微臣不会为难他们。”
贞元帝有些满意,“朕明白你孝顺,但旧事已过去多年,实在无必要捕风捉影,你还是办好手上的差事要紧,那童谣来处,还无消息?”
谢星阑面色一振,“有消息,今日早间,洛州方向来了传书,说那童谣出现在洛州的时间比出现在京城更早,但具体从何而来,底下人还在探查。”
贞元帝眉头拧起,“怎会是洛州……”
默了默,贞元帝看了一眼外间天色,肃容道:“如今你不必再办别的差事,只继续查这童谣一样,定要查到是何人编出来传唱的。”
谢星阑应是,见贞元帝别无吩咐,告退行礼时,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转身而出。
殿门开了又合,直等到脚步声远去,贞元帝才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去往谨身阁的屏风后走出一道威武身影,见来人面上仍有余悲,贞元帝凉声道:“你也不必这般脸色,当年朕便交代过你,不要留下活口,但你心软,这才酿成了今日苦果,赵燮多活了十多年,想来他已没有遗憾了。”
来人默了默,道:“赵燮虽死了,但这位小谢大人,不会若陛下想的那般就此偃旗息鼓,再加上他与云阳县主走得近,或许还有别的法子查清当年的案子。”
贞元帝狭眸,冷哼道:“便家养的狗,爪牙太过锋利也不是好事,朕本是极看重他的,但若他不识抬举,那就让他步他养父的后尘吧。”
话音落下,殿外响起脚步声,很快元福道:“陛下,德妃娘娘和公主殿下来了。”
贞元帝眉眼温和了些,吩咐道:“行了,回去等着子勉吧。”
殿门开了又合,没多时,德妃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永宁进了殿中,刚看到永宁,贞元帝便起身上前,还不等永宁行礼,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永宁搂住贞元帝脖颈,“父皇——”
贞元帝挨了挨永宁额头,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德妃笑着示意食盒,“陛下这些日子太劳累了,这是臣妾亲手煮的参汤,您多用些早些歇下才好。”
贞元帝抱着永宁入谨身阁,边走边问:“今日药可用了?”
一听“药”字,永宁眉头拧起,“药苦,不吃。”
贞元帝眼瞳暗了暗,又扯出一丝苦笑,“永宁乖,再过两年,永宁便不必吃了。”
永宁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贞元帝,身后德妃眉眼间也露出一丝哀伤,等进了谨身阁,德妃打开食盒取出参汤,又道:“陛下龙体不适,不宜太过进补,这参汤也是问了太医院才熬制的,您放心用。”
贞元帝将永宁放下,牵唇道:“还是玉容贴心。”
德妃心疼道:“自从年前雪灾,陛下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臣妾再如何贴心,也帮不了陛下这些。”
贞元帝喝完参汤,拉过德妃的手,“忙完了这些日子,朕会好好陪你。”
德妃失笑,“陛下别拿这话哄臣妾了,您国事繁重,一事接着一事,除夕、上元时臣妾见陛下一面都难,臣妾可不敢想着占您时辰……”
贞元帝也有些无奈,德妃叹了口气,语声悠长道:“这般一说,臣妾倒是怀念起当年在丰州的日子,那是唯一整整数月只有臣妾陪伴陛下的时光,那时候臣妾便知道,等回了京城,便再难那般两人相守了,因此臣妾分外珍惜,也分外知足。”
贞元帝一手将永宁抱在膝头,又揽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了,怎还记着丰州的事?”
德妃眉眼间生出几分娇态,“那时臣妾几年夙愿得偿,怎不会记一辈子?”
贞元帝唇畔笑意一顿,收回揽着德妃的手,只抱着永宁说话,“永宁今日识得几个字?”
永宁眼瞳晶亮,“识得'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贞元帝浓眉微扬,“那你可知是何意?”
永宁眨了眨眼,又看了德妃一眼,稚声道:“意思是……父皇问臣子治国之道,令天下太平……”
贞元帝朗声笑起来,抚着永宁发顶满眸欣慰,但看着看着永宁,他眼底又生出几分歉疚,“朕的永宁,若未患病,该是何等聪颖?”
如此一言,德妃也叹息起来,却又忧心道:“陛下欲将祭天大典之礼交给玥儿,臣妾只担心他辜负陛下的嘱托……”
贞元帝眉眼微肃,“你不必担心,事到如今,朕也懒得掩饰,朕有心玥儿继承大统,也该为他铺路了,倒是你,该多多提点他,叫他多长些志向才好。”
德妃听闻此言,心头先是一热,但不知怎么又生出几分不安来,“可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那边……”
贞元帝冷笑一声,“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却连选定储君的权力都无?镇西军能敌龙武军,还能敌北府军不成?”
德妃心弦微定,贞元帝还要说什么,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德妃见状忙抚其背脊,待缓过来,贞元帝摆了摆手放下永宁,“行了,回去吧,免得给孩子过了病气,天晚了,朕还要看折子。”
德妃忙抱起永宁,见贞元帝咳得面色微红,满是担忧地告退而去。
她们一走,黄万福忙倒了热茶上前,又倾身触了触贞元帝额头,很快一惊道:“陛下体热还未退,可要宣赵院正过来?”
贞元帝又咳了两声,拧眉道:“避着人去。”
黄万福连忙点头,走到谨身阁外将徒弟元福叫了来,“快去悄悄把赵昉大人叫来。”
元福应声而去,只等了两炷香的时辰,太医院院正赵昉才提着医箱趁夜而来,入了谨身阁,忙为贞元帝问脉……
没多时,赵昉眉头紧皱,“陛下可按时用药?药在何处熬制?”
黄万福道:“按时用,一顿未落,药也是勤政殿侍从看着熬的,不会出事,但如今不仅咳疾未见大好,陛下体热不退,下午用完午膳,还有些胃里反酸之状。”
赵昉面色沉重了两分,“陛下还有何不适?”
贞元帝抚了抚眉心,“还有些头痛。”
赵昉一愣,仔细想了两瞬,才道:“陛下此前伤寒未愈,再加上连日劳累,致使气阴两伤,余热未清,再加上肝脾不和,寒邪侵胃,这才有体热不退,头痛恶心之状,微臣这便换上两位药,陛下再吃上两日,或可缓解一二,但更要紧的,是陛下要好生歇息,心绪舒畅,否则,便是用药也效用不大。”
贞元帝眉头皱起,黄万福见状忙道:“陛下便听劝吧,您这病拖了两月了,若再不好,小人只担心伤着根本,西北那边,您再忧心,也一时鞭长莫及。”
贞元帝看了一眼外头黑漆漆的天穹,点头:“也好,外头不知多少人想要朕的性命,朕可不能随了他们的愿。”
……
秦缨回府时夜色已深,待到经室,秦璋少不得要问问去了何处,秦缨略一迟疑,只道去了戒毒院,又给程砚秋送了一回药。
秦璋见她神色严峻,却只道出此二事,心底自有疑问,然而秦缨还有些神思不属,秦璋默了默,便再未深问。
秦缨今夜无心陪秦璋抄经,径直回清梧院,一进房门,便吩咐白鸳找纸笔,没多时,写了一封长信交给沉珞,吩咐道:“将这封信送去将军府交给谢大人,就说要他按照我信上所写的查证,若得了什么消息,无论早晚,立刻送予我,此外,再问问进宫之后说了什么。”
沉珞应是,带着信快步出了府门。
秦缨心神不宁地在院中等候,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沉珞才匆匆回来。
他禀告道:“信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交给谢大人了,谢大人说,陛下十分认同赵燮是畏罪自杀,要他结案,再查童谣来处,不过,谢大人说,其实童谣来处他已查到了些许线索,虽然并未十成十的确定,但那幕后之人,他已知晓是谁。”
秦缨眯了迷眸子,不等沉珞说下去,便道:“可是郑氏?”
沉珞瞳底微亮,“不错,谢大人正是如此说的。”
秦缨深吸口气,“只能是郑氏所为,太后想借童谣敲打皇帝,谢大人可还说什么?”
沉珞道:“谢大人面色不好看,只说会按您的交代查证,还有,他说有一要事,他也在确认,若当真确定了,会来找您商议。”
秦缨心底好奇,但见天色不早,也只能作罢。
这一夜秦缨辗转反侧多时,至后半夜才勉强睡下,翌日二月十二起身时,一轮暖阳已挂在云头,她少有如此晚起之时,少不得引得秦璋探问,秦缨不敢道明内情,只道前夜贪看了话本,秦璋半信半疑,又去看白鸳,白鸳愣了愣,忙垂下了脑袋。
秦璋不知这主仆二人瞒着他什么,只等到用过午膳,门房来禀,谢坚来访。
秦缨早等了多时,闻言立刻起身,“爹爹,我去看看。”
秦璋还未点头,秦缨已快步往府门方向去。
秦缨到了府门处,果真见谢坚站在门内,见到她,谢坚快步迎上来,“县主——”
秦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往不远处的花棚之下走去,又四周看看,才低声道:“就算是在侯府,也得谨慎为上,说罢,查到了什么。”
谢坚肃容道:“您让我们找的定北侯府私立的墓园还未找到,不过禹州那边,正好此前我们探查童谣来处时,派了人北上宾州,宾州到禹州只有两三日脚程,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公子已经飞鸽传书,令他们往禹州寻去,如此可节省不少时间,说不定五六日后,便能寻到结果。”
秦缨心跳疾快,又问:“沁州呢?”
谢坚道:“沁州路远,若去当地,还要半月才有消息,但我们查探得知,那位薛氏贺神医身边有个亲随有好酒的毛病,我们已派人蹲伏,看能否套出话来,其他您吩咐的,公子都还在查探,若有消息,立刻来禀。”
秦缨点头,“徐徐图之便可,不急这十天半月的,昨夜沉珞回来,说你们公子已经查到了童谣来处,他可上禀陛下了?”
这一问,直令谢坚眉眼一暗,他摇头,“还未上禀。”
见秦缨有些意外,谢坚又道:“此事还要公子亲自与您交代。”
见谢坚也如此说,秦缨只觉此事非同小可,她点了点头,亲自将谢坚送出府门。
再回到前院时,便见秦璋站在廊下等着自己,秦缨快步迎上去,秦璋便问道:“怎么了?出了何事不成?”
秦缨抿唇道:“赵燮死了。”
秦璋拧眉,“赵燮?北府军那个威武将军?”
秦缨点头,父女二人一同往经室去,“是畏罪自杀,咬舌而死。”
秦璋轻嘶一声,却是摇了摇头,“不太对劲。”
他看了秦缨一眼,“你最会勘察案子的,这赵燮无端杀人,又无端自戕,若说他不是为了保护定北侯府,我是一万个不信,如今人死了,谢星阑打算如何查下去?”
秦缨叹道:“十三年前的意外并无实证,唯一的活口侯波死了,杀侯波的人也畏罪自杀,便算彻底断了线索,眼下还没有更好的法子探查。”
秦璋眉头越皱越紧,“难,与我们一样难。”
秦缨欲言又止一瞬,秦璋这时侧头看她,“缨缨,爹爹看你心神不宁,你是不是有何事瞒着爹爹?”
秦缨扯出一丝笑来,“没有的事,女儿答应过爹爹,不会贸然行事。”
秦璋看了她片刻,点头作罢。
天气转暖,冰雪尽消,万物焕发生机,秦缨却整一日都恹恹的,陪着秦璋抄经之时,还不时朝窗外看,像在等什么消息。
直至用完晚膳,秦缨也未展露半分笑颜,眼看着近二更天,秦广忽然快步到了经室,“县主,谢大人来访,要见您——”
秦缨“蹭”的一下站起,“爹爹,我去去就回。”
话未说完,人已出了房门,秦璋眉头拧起,又去看秦广,秦广摇头,“小人也不知谢大人所为何事,不过看着神色颇为严峻。”
秦璋沉吟片刻,放下紫毫笔,起身道:“去看看。”
秦缨一路脚步如风,到了前院时,便见谢星阑在廊下站着,昏黄的风灯在他身上罩下一片暖光,衬的他身姿英挺,眉眼俊逸,但那眼瞳深处,却酝着一片风雨欲来的阴霾。
秦缨抬了抬下颌,“进堂中说——”
二人一同进得正厅,秦缨吩咐白鸳,“关上门,在外守着。”
待门扇合上,秦缨才急问:“如何?可是又查到了什么?”
谢星阑先脉脉看了她两瞬,方才定声道:“皇帝的生母是蕲州人士,其外祖做过两年蕲州刺史,还未攒下多少官声名望,便因病辞官,族中人丁也不算兴旺,因此哪怕皇帝被立为储君,也只是追封了亡母为先皇皇贵妃,未给母族带去多少权势,我找到了她入宫时留在内府的族谱,不管是父亲一族,还是母亲一族,往上三代皆有记载,并无任何隐疾,因此,你的推测是对的。”
秦缨秀眸凝重,虽然证明自己推测无误,但心境也无分毫轻松,这时,谢星阑又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要告知与你——”
话音落定,谢星阑从袖中掏出几份密报,“你看看。”
秦缨心生狐疑,意识到这便是谢坚说的,要谢星阑亲口告诉她之事,心弦顿时紧绷起来,她将密报一份份打开,越看,神色越是震惊,等看完最后一份,她不敢置信道:“郑氏……郑氏这是要谋反?!”
她克制地压低了声音,可此言一出,合着的门扇被“哗”地一声推开,惊得二人齐齐朝门口看。
便见白鸳苦着脸站在秦广身边,而秦璋,正眼含愠怒地站在门槛外,他直直盯着谢星阑,仿佛谢星阑要对秦缨不利似的。
秦缨也吓了一跳,“爹爹——”
秦璋跨入门内,身后秦广将门扇一合,屋内又安静下来。
谢星阑上前拱手,“晚辈见过侯爷。”
见他有礼,秦璋面色好看了一分,却又看向秦缨手中密报,“倘若我没听错,适才我听见了'郑氏谋反'几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缨看向谢星阑,谢星阑肃然道:“三日之前,晚辈得了线报,道郑钦离京追捕方君然,却在半途转道往西行,与此同时,郑氏两房去相国寺定了水陆道场,为了给老信国公的冥寿祝祷,这两件事一同报上来时,晚辈又查到年前那忤逆犯上的童谣,乃是郑氏一手谋划,因此,晚辈便起了疑心,这几日派人盯着郑氏,果然发现了几处异状。”
谢星阑姿态谦逊,语气诚恳,话音落下,秦缨将密报递来,秦璋接连看后,背脊阵阵发凉,“郑氏这是在私自调兵?这些离京的镇西军将官家眷,是为了避祸?!”
秦璋心跳如鼓,谢星阑点头,“或是为了避祸,或者是为当做人质不许他们退却,皆有可能,但无论如何,郑氏打算谋反,乃是板上钉钉之事。”
秦璋眼皮一跳,忙问:“事关重大,可曾上禀陛下?”
谢星阑摇头,“还不曾。”
秦璋眼底惊疑闪烁,谢星阑面色一肃,看向父女二人,“其实今夜前来,晚辈本有一事要与县主商议,如今侯爷在此,晚辈也不敢相瞒。”
言毕,他看着秦缨,“可曾禀明侯爷?”
秦缨知晓他所言,必定与旧事有关,便上前一步,先将秦璋扶去上首位落座,“爹爹,女儿有一事要禀告爹爹,昨日女儿想通了几处关窍,女儿或许明白,母亲和兄长因何而死了……”
春夜尤寒,秦缨语声沉冷,字字诛心,秦璋的表情变了又变,他活了四十多年,还是头次有这般震惊至肝胆俱裂之时,等秦缨将这漫长的故事说完,秦璋扶着椅臂的手在发抖,瞳底惊怒与沉痛交加。
他嘶声问:“所以……所以不论是你母亲和兄长之死,还是谢氏被灭门,都是因为同一件事?太后……太后怎敢……”
秦璋撑着椅臂想站起身,可刚抬了抬身子,又跌坐了回去,他瞠目难言,良久,才绝望道:“难怪、难怪当年查不出什么,是太后的手笔,所以苏应勤才那般害怕,这么多年了,太后终究也失算了,所以才有那童谣忤逆……”
他看向秦缨与谢星阑,“当年皇帝纵然不算帮凶,可后来种种,也是他主导,他二人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这才可瞒天过海,如今郑氏便是要反,也是为了皇权,届时李琨登基,这天下还是李氏的天下,从来只有当权者让臣民伏诛,臣民又如何让当权者认罪?要讨这份公道,实是难如登天。”
秦缨心底沉若千钧,素来机敏的她,此刻也在皇权二字前失了章法。
谢星阑眼底寒芒簇闪,沉声道:“侯爷说的不错,臣民的确无法让当权者认罪,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也都绝不可能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今日所言,若被他们知道半分,侯府与将军府,便是当日谢氏灭门的下场——”
说至此,他眉峰一横,“可如果,太后不是太后,天子不是天子,失上位者之尊,无当权者之势,昭不正与百官,示罪孽与朝野,那当何论?”
秦缨心头狠跳,秦璋也眼瞳一颤,“你是说……”
谢星阑先望向秦缨,片刻,又看着秦璋,道:“侯爷明鉴,难如登天之局,唯改天换日可解,郑氏谋反,是我们昭雪平冤的唯一机会。”
……
祭天大典定于二月十九,钦天监再三卜算后,将第一道拜太庙之礼的吉时,定在申时过半,整个大典要举行两个时辰,至天黑时分才可结束。
至二月十四这日,贞元帝下诏,令礼部与太常寺一同协助天坛山的守陵道长布置祈宸宫祭天道场,再由五皇子李玥为祭天大典主礼官。
此令一出,郑氏一脉朝官与一众老臣多有不满之声,只因按照祖制,这等盛大的祭天典礼礼官该由嫡长子引赞,如今二皇子李琨虽非长子,却也是嫡出,比李玥身份更为尊贵,而李玥之上,还有三皇子李琰,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李玥担当此等重任。
前朝奏折送入勤政殿,但贞元帝龙体抱恙,免了早朝,未得宣召,外臣根本难得面圣,而令贞元帝意外的是,眼看着祭天礼将近,太后、皇后与信国公等人却并未未如何抗争,只一日,司礼官风波便得平息。
贞元帝本做好了相持不下的准备,见此情形,心弦顿时一松,于是只遵照仪程,闭勤政殿殿门斋戒沐浴,为十九日的正礼做准备,期间郑明康求请祈宸宫护卫之差,贞元帝念他们此番安分,便也准了。
时节至二月中,天朗气清,暖律暄晴,不仅西北两州再无噩耗,城外灾民大营也轻松许多,灾民们陆陆续续归乡大半,又或入周遭几城池寻生计,京兆衙门松了口气,负责管辖的神策军士兵也撤走了大半。
至十六日午后,秦缨又入宫求药,她近日频繁进出御药院,人刚出现,长祥便得信迎了过来,跟着长祥一同走出来的,还有抱着药包的元福。
二人一同见礼,待元福离去,秦缨才问:“陛下身体还未好?”
长祥点头道:“也不知怎么了,如今天气都转暖了,陛下龙体仍未痊愈,这两日太医院院正赵大人又换了新方,还不知成效如何,从今日起,陛下又要为祭天大典斋戒,只怕要等祭天礼完了之后,才可大好了。”
说至此,他又低声道:“郑家大公子去追踪那南诏细作,却仍无好消息,昨日陛下生了一回气,大抵病情又严重了些。”
秦缨心道方君然身份不凡,自然不是那般好抓回来的,叹了一声,又朝东面看去,“祈宸宫这几日可布置妥当了?”
长祥摇头,“说早着呢,此番大典与从前冬至年节祭天不同,天坛山的道长们也自有一套章法,不过有裴侯坐镇,想来出不了岔子。”
秦缨点头,“那便好。”
长祥请秦缨等候片刻,自去吩咐制药,秦缨站在廊下,正望着头顶这片狭小的天穹沉思,却见邓明春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处,“给县主请安。”
秦缨一愣,“公公怎么来了?是太后娘娘不适?”
邓春明笑,“没有的事,是娘娘得知您入宫取药,唤您去御花园说话呢。”
秦缨心底“突”地一跳,面上却不显分毫,看一眼白鸳,见她有些紧张,便道:“你等在此,我去给太后娘娘请个安便回来——”
秦缨说完跟着邓明春而去,出御药院后一路往北,没多时便到了御花园中,隔得老远,便见太后与皇后在凉亭之中说话,如今天气转暖,春容满园,秦缨走过一片新柳雏花,至凉亭中对太后和皇后行礼。
太后笑盈盈望着秦缨,招手道:“上前来说话——”
秦缨近前,手被太后握住,太后笑道:“说你又给你父亲取药,怎么如今暖和了,他腿疾还未松快?”
秦缨温文道:“已好了大半,是御药灵验,云阳想多巩固一番,免得到了冬日再犯。”
太后拍着她的手道:“不错,确该好好照料你父亲,如今热一日凉一日,陛下龙体也很是不适,叫哀家好生担忧——”
秦缨心绪复杂,面上道:“适才正遇上勤政殿的公公去御药院拿药。”
太后慈眉善目地点头,“说天天叫赵昉去问脉呢,却也不见好,哀家看赵昉这个院正也不必当了……”
郑皇后劝道:“母后息怒,是今岁天象怪异,碍着龙体不安,等祭天大典之后便好了,连天坛山的道长都请来了,定是万福吉祥。”
太后叹了口气,又问起秦璋在做什么,秦缨一一答话,谨慎妥帖,却是不如往日活泛,太后念着她取药,也不久留她,没一会儿便道:“罢了,你牵挂你父亲的腿疾,便去拿药吧,祭天大典之后,哀家再宣你父亲入宫说话儿。”
秦缨行礼告退,太后目光幽幽地落在秦缨背影上,只等她走远了,郑皇后轻声道:“姑姑,定北侯府和崔氏虽并无异状,但我不知怎么,心中总有些不安,不会生变吧?”
太后微微眯眸,只问:“多少天了?”
郑皇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太后在问什么,忙轻声道:“算起来,也有二十二天了,是从正月二十四开始的。”
太后眼底划过一丝厉色,“那还有何不放心的?”
郑皇后目光一转,再度看向秦缨离开的方向,“是啊,当初,可只用了月余便无回天之力了……”
……
秦缨快步回御药院,离得老远,便见白鸳在门外担忧地探看,直看到她出现,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见她小跑过来想问什么,秦缨忙对她摇了摇头。
拿了药出宫,乘马车回府时,已是暮色时分,待入府门,便见前院只亮着两盏风灯,整座侯府都静悄悄的,秦缨眨了眨眼,直往秦璋的院子走去,还未走到跟前,便见冯聃在廊道上守着。
见她回来,冯聃上前道:“县主,侯爷正在见客。”秦缨点头,“你在此守着便是。”
冯聃应声,秦缨又往经室方向走,没走几步,便见秦璋与谢星阑,趁着夜色,将两道黑袍身影送了出来,稍作话别,又由秦广送着二人往后门行去。
秦缨加快脚步,也在此时,秦璋与谢星阑看到了秦缨。
秦璋露出一丝笑,开口时,却对谢星阑低声道:“你将此事对缨缨说的轻巧,这里头多少危机,多少手段,你怎不叫缨缨一同谋划周全?”
谢星阑唇角微抿,“县主心怀公义,阴险毒辣、手上沾血之事,自是晚辈来做。”
秦璋冷哼一声,待秦缨走近了,他唇角微扬,语气亦温和起来,“这次之后,是当真无需拿药了,爹爹还没老迈得那般厉害。”
秦缨好奇地扫一眼谢星阑,又失笑道:“女儿此前说过用出二月去,自不能生变。”
话语落下,她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商议完了?”
秦璋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谢星阑虽是不舍,但还是识趣道:“不错,侯爷,时辰不早,晚辈便先告辞了。”
他神色一本正经,秦璋眼珠儿微转,拿过秦缨手中药盒道:“缨缨,你送一送谢大人。”
话音落下,自转身回了院中,这时秦广也回来,默了默,也跟着进了院中。
秦缨只好抬手,“请吧,谢大人——”
二人遂往后门方向去,路上灯火昏暗,亦在地上投下二人长长的影子,这是在侯府,谢星阑不敢造次,这时,秦缨轻声问:“可安排万全了?”
谢星阑应是,秦缨叹了口气,“知道的人越多,越叫人不安。”
谢星阑定声道:“你我是至亲之仇冤,旁的人,或是为权力,或是为永绝后患,或是为拨乱反正,无论目的如何,眼下都与我们同仇敌忾。”
秦缨点头,又好奇道:“短短数日,你要探查那般多事,怎么一查一个准?甚至知道那般多人软肋所在,像料事如神似的。”
夜幕掩住谢星阑瞳底微澜,他平静道:“龙翊卫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责,此番所查之人,此前本就监看过,且自你与我提过郑氏许是童谣的始作俑者后,我便一直派人盯着,与郑氏曾有牵连者,自也不可免,这一切皆是你的功劳。”
秦缨恍然,又唏嘘道:“幸好我们掌握先机,还有的选。”
说话间后门已近在眼前,二人正走至廊道尽头,风灯被拐角廊柱挡着,四周骤然昏暗下来,谢星阑驻足,到底忍不住握住秦缨的手。
知她心绪难宁,谢星阑又将她拥入怀里,他目光凛然地看向夜色深处,开口时,透着放手一搏的坚决,“你安心,这一次,便是为你,我也绝不会选错。”
……
贞元二十一年二月十九,大吉之日,宜安葬求医,宜祈福祭祀。
吉时定在申时过半,文武百官与宗室有爵者,则要在未时初至皇城以东的兴安门外等候,因此午时未至,秦缨便与秦璋焚香更衣。
秦璋侯爵之尊,服贤冠锦衣,配金鱼鞶带,秦缨贵为县主,亦有自己的花钗礼衣,换上吉服,再着义髻,挽云鬓,戴金花宝钿,坠雀鸟步摇,系璎珞玉绶,一时丰姿琼貌,矜贵逼人,便是脂粉未施,亦明媚不可方物。
午时三刻,父女二人乘马车往兴安门赶去。
虽是吉日,但晴朗数天的天穹,今日却灰蒙蒙的,天边阴云密布,似随时都要落雨,秦缨坐在马车里,看着这般天色,心腔阵阵揪紧。
待靠近皇城,便看到金吾卫武侯在宫墙外布防,再往东行,兴安门至太庙间,亦早由御林军统领楚贤钦领防,近千禁军披坚执锐伫立,在这天色之下,显得格外肃杀。
吉时未到,兴安门城门紧闭,百官与宗室亲眷们皆无声静候。
秦缨与秦璋下得马车,按位次品阶走入人群之中,秦璋入王公侯爵队伍站定,秦缨则入女眷直列,今日除了她,还有几位李姓宗室之女同来,李芳蕤便站在队伍西侧。
李芳蕤翘首以望许久,见她终于来了,立刻靠了过来,她今日也着银红礼衣,雍容端华至极,“缨缨,你看到了吗,都快到申时了,义川公主和萧湄竟还没来,她们二人一个是李氏长公主,一个身有郡主爵位,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话音落下,李芳蕤又一脸古怪地将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我哥哥,他离府三日,也不知去做什么,今日也未来,适才出门前,父亲和我先把母亲送去了外祖母家,一路上也没提哥哥如此有违御令,莫不是因前次我的事,父亲和哥哥心底对陛下有气?”
秦缨忙左右看了看,“人多眼杂,你慎言。”
李芳蕤吐了吐舌头,也看了一圈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叹息道:“从前祭天多在冬至,只需陛下带领文武百官同至太庙,但今岁灾异横行,又有那童谣乱国,陛下身体也不好,听父亲说,是太后的意思,让所有宗室女与身有爵位的女眷都参与其中,上一次这般声势浩大的祭天,还要追溯到贞元四年末。”
贞元三年大乱,使得大周国力衰微,百姓更陷于战火与瘟疫饥荒之中,至真元四年平乱后,于那年冬至祭天酬神,秦缨也有所听闻。
她定了定神,交代道:“你待会儿与我同行。”
李芳蕤笑开,与身后的老广元郡王之女致歉,横插在了人家前头,又悠悠道:“今日典礼要行三个多时辰,咱们在一处,还能说会儿话。”
李芳蕤说着,又眉头一扬,“咦,我怎么没见到谢大人?平昌侯府那两个也没来。”
秦缨轻声道:“许是有别的差事在身。”
此言刚落,兴安门内传来了两道鸣金之声,李芳蕤面色一肃,自不再问。
兴安门城门缓缓打开,众人下拜行礼,在山呼的万岁声中,禁军护卫着贞元帝盘龙画凤的銮驾缓缓而出。
今日祭天大典,贞元帝头戴二十四旒平天冠,身着十二章纹玄纁衮龙袍,手持玄圭,威武肃穆,太后与皇后仪驾紧随其后,玉辇宝盖映目,珠帘四垂,依稀能看到二人着深红与玄紫描金纹大袖礼衣,雍容矜贵,令人莫敢逼视。
三人仪仗行过,又迎来两位皇子车架,二人之后,便是德妃、淑妃与永宁公主轿辇,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半里,至最后,方才是文武百官与宗室皇亲们随行。
队伍向东而行,慢行一里后,便到了太庙与祈宸宫所在,两殿建在同一处阔台之上,外围高墙,气象森宏,正门阶下,李玥做为主礼官,早带着礼部和太常寺一众礼官持笏板静候,他高唱吉词,迎贞元帝下銮驾,眼见吉时将至,又引贞元帝步上台阶。
待上高台,便见高墙内的广场上伫立着殿宇两座,太庙居北,巍峨肃穆,半百云韶府乐工,正立于殿侧奏乐,随着一声苍凉的青铜号角声响起,李玥引贞元帝与太后、皇后几人步入太庙。
两炷香的时辰后,贞元帝捧着□□灵位缓步而出。
贞元帝病体未愈,典礼才刚开头,他的脚步便沉重起来,秦缨与一众女眷站在队伍靠后,隔得老远,都能看出他面色青白,病容明显,秦缨眉尖拧了拧,只觉贞元帝此番病得有些古怪。
太后扶着苏延庆的手跟在后,晦暗目光扫过众人,忽然间,她蹙起眉头,极低声道:“怎么不见那几个年轻小辈?”
苏延庆知道她说的是谁,也觉纳闷,可这等场合,他哪敢露出异色,便声若蚊蝇道:“您只需看到定北侯府与长清侯府该来的来了便好,外头一切有二老爷呢。”
崔曜与杜巍,正站在百官上首位,仅次于二皇子李琨与三皇子李琰,崔慕之与杜子勉也着绯色朝服立在百官之间。
太后吁出口气,随贞元帝脚步,直往东面的祈宸宫而去。
祈宸宫不比太庙显贵,却是三座殿宇前后相连,东西两侧更合围了二层廊桥,煊赫不逊,前殿外,五彩仙境绛节飘飞,节丝繁复,上悬竿头,金鸾凤衔绶带,华美肃穆非常,再加数十个着天仙洞衣的道长在殿外静候,场面宏大中又透着一丝诡异。
司礼官李玥引贞元帝入殿,道长们亦持法器随行,殿内道坛已备,道幡满室,诸天神圣画像威严高悬,殿宇两侧设编钟节鼓,乐工二十人,着雪衣灰裳,专奏祭祀之乐。
最北面的玉帝画像下,设明黄天宝法案,上列祭品无数。
随着钟鼓乐起,太后与皇后也跨入了殿门,李琰与李琨带着文武百官紧随其后,一众女眷则站在队伍最末。
古时女子祭祀被视为不吉,待至本朝,女子地位虽有提升,但祭天时除了太后与皇后,仍不能近祭坛,所幸这前殿广阔,尚可立足。
贞元帝行至法案跟前,亲奉灵位,又徐徐下拜献酒,同时,四五十号守陵道士吟唱神咒,一边挥舞法器,一边合围做法,殿内嗡声袅袅,似入灵洞。
此乃祭拜先祖之礼,小半个时辰后,第一道法事方才结束。
李玥扶着满头大汗的贞元帝起身前往中殿,没走两步,贞元帝又咳嗽起来,甚至夹杂着几道干呕之声,众人随之停步,一旁候着的黄万福亦上前抚其脊背。
众臣们面面相觑,眼底忧色更甚。
中殿不及前殿宽敞,殿内设五彩姝妙宝幡与道坛法案,四角设三足青铜鼎,鼎内篝火熊熊,法案上供奉着昊天大帝神位,至此才是祭天酬帝神正礼。
缓得片刻,过一段廊厅,李玥引赞入正殿,当首的道长二人,各掏出金声、玉振一对,一人鸣钟,一人念号随之而入,“伏以阴阳合序,资金石以通神明;幽显殊途,立辨号而昭诚信①……”
众人按位次跟随贞元帝进殿,只文武百官便将大殿站了个满满当当,女眷则被引入西面侧殿祝祷,此刻已过酉时,本就阴沉的天色更为昏暗,夜幕似要提前降临,女眷们跟着跪了半晌,此时离了贞元帝视线,一边听着道长们做法,一边都微微松了口气。
祭拜昊天大帝,有升陛奠玉、荐毛血、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燔燎、赐胙②几项仪程,比祭拜先祖更繁复漫长,虽有一墙之隔,但两殿有西北角的仪门相通,殿中亦早有内侍候着,谁也不敢太过造次。
法诀徐徐入耳,不多时,又听李玥读起了祭文,淑妃与德妃站在上首位,正可从仪门瞥见正殿情形,二人一脸虔诚,却皆是站得腿酸腰痛,眼看着又过小半个时辰,殿外天色彻底昏暗下来,德妃身边的永宁再也站不住了。
永宁年幼,受不得如此拘束,小小的背影一早便在晃动,期间回头看了秦缨半晌,此刻忽然挣开德妃之手,直朝秦缨跑来,德妃面色大变,却哪敢喝止?
永宁跑来跟前,秦缨忙拉住她的手,又看着正殿方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待蹲下身后,她小声问:“公主怎么了?”
永宁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出几分委屈,指了指殿门,似想离开此地。
秦缨苦笑道:“这可不成。”
德妃这时碎步跟来,也轻声劝道:“韵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父皇就在隔壁,你若跑出去,正被大家看见,回宫后可是要受罚的。”
德妃气声虽低,表情却颇为严肃,永宁抿着唇角,眼底闪出一片泪光。
秦缨这时看向殿中内侍,见他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眼珠儿微转道:“娘娘,这酬天神之礼才至终献,不如我带公主去西厢歇会儿?”
偏殿以西还连着几间厢房,德妃本不愿节外生枝,却又怕永宁压不住性子大闹起来,只好道:“那也好,劳烦你了,半炷香的时辰便回来。”
秦缨应好,牵着永宁的手往厢房走去。
一入厢房,便见屋子里燃着一只火炉,火炉上烧着一壶茶水,几个勤政殿内侍坐在矮凳上,正低声说着什么,大抵未想到秦缨会来,几人吓得立刻起身。
秦缨摆手,“我带公主来发散发散,不必多礼,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内侍之中正有元福,元福扫了一眼放着的大小箱笼,道:“是给陛下备的药,还有些吃食杂物,今日仪程太长,只怕陛下龙体不适。”
秦缨忙道:“吃食可能给公主些许?”
元福笑着应是,“有糕点——”
他转身打开一只箱笼,又从中取出食盒,盒盖一开,取了一盘桂花糕来,秦缨目光一扫,便见那箱笼之中放着药罐药包,竟是要为贞元帝煎药,而她目光一转,还看到旁里放着一套万寿龙纹锦袴,自是贞元帝之物。
秦缨眉头微拧,备药备食水是应当,怎还备着锦袴?今日仪程繁复,要备衣裳,也该备衮服才是。
永宁得了桂花糕,显是高兴了些,秦缨看她吃的香甜,眼底亦浮起两分怜惜,可就在此时,却听正殿中忽然响起一片惊呼之声。
秦缨眼瞳轻颤,元福几人也立刻紧张起来,秦缨牵着永宁回偏殿,一眼瞧见德妃几人已聚在通往正殿的仪门处——
李芳蕤回头看到她,快步上来,低声道:“不好了,昊天大帝的神位不知怎么裂了!”
秦缨拧着眉头上前,却并无李芳蕤想象中的震惊,她狐疑一瞬,跟着秦缨一起走向仪门。
大殿中,文武百官正骇然难当,昊天大帝的神位高立御案上,贞元帝正在给神位敬香,可就这般毫无预兆的,神位竟从中生出一道裂纹!
众目睽睽之下,贞元帝亦是惊慌,一旁的道长们更是面色大变!
那领头的道长骇然跪地,“显灵了!昊天大帝显灵了!”
他一跪,所有道士皆悉数跪倒,场面更显悚然,贞元帝捧着高香的手一抖,不解道:“老道长,此是何意?”
道长畏怕道:“陛下,此乃天帝降旨人间,实乃凶兆,老道、老道不敢明言……”
神位开裂,自不可能是什么吉兆,贞元帝看了眼手中高香,又看了看神位裂纹,似乎只是制神牌的檀香木开裂,但好好的,木牌怎会无端有损?
贞元帝心跳的越来越快,见文武百官注视着自己,赫然道:“老道长直说便是——”
道长捏起指诀,满脸敬畏地看向屋顶,“此、此乃昊天大帝告诫,道,道此诸罪辈,纵无明性,造十恶业。六尘遍染,三业萦缠。肆意任心,曾无觉悟。阴罪阳过,日积月深。背道违真,顺邪弃正③……”
贞元帝脸色越来越难看,老道长又悲切道:“唯有陛下剪灭恶心,信向是经,消除罪业,净尽无余,方可重得天眷,国运昌盛!”
贞元帝只觉眼前一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恶心?罪业?朕有何恶?有何罪?你是替李氏列祖列宗守陵的道长,怎敢如此信口开河?!”
老道长伏身扣头,悲声道:“陛下饶命,此乃天意,非老道胡言,若非如此,老道怎敢冒犯天威?今岁世道不平,本就是天生异象,国运不昌,而这一切,自只与至尊龙脉有关,陛下想想,可曾造过哪般业障,否则,只怕要国难临头啊!”
文武百官满是惊诧地看着这一幕,贞元帝身子晃了晃,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眨眼间面上便生出一片潮红,他喉咙里“嗬嗬”有声,抬手指着老道长,断断续续道:“你、你这妖道,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来人——”
话音一落,守在殿外的楚贤钦走了进来。
看到他出现,贞元帝厉声道:“将此妖道拖出去——”
楚贤钦还未动,太后先上前两步,“皇帝息怒,老道长传达天命,怎能算妖言惑众?去岁年末雪灾横行,月前西北又生时疫,接下来怕还有饥荒,此般种种皇帝瞒着朝野上下,怎非恶心?而这般乱象,亦是国运不昌之兆,难道皇帝未自省过?”
此言一出,满殿臣眷立时哗然,开春后西北大雪渐停,人人都以为天灾已过,朝中也并无西北时疫的消息,却竟是被贞元帝瞒了下来?
众臣惊疑难当,崔曜眉头几皱,上前道:“请太后娘娘自重,后宫不得干政,太后娘娘何必在此等场合发难?今日是陛下带领百官祭天祈福,正是为了天下苍生,而这老道胡言乱语,污蔑陛下,太后娘娘竟视若无睹?”
他看向楚贤钦,“楚统领,还不把人拉下去!”
楚贤钦一身甲胄站在门口,面上却闪过两分迟疑。
崔曜眉头拧起,这时太后却幽幽地叹了一声,“长清侯说得对,今日是祭天祈福,此刻,昊天大帝与十方诸圣,说不定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哀家做为长辈,不该如此指责皇帝,既如此,皇帝,还是将祭礼完成,免得触怒神圣。”
贞元帝和崔曜皆是一愣,未想到太后火上浇油后,又站出来主持大局。
当着百多人的面,贞元帝也不愿闹得无法收拾,而要收拾一个老道,何时不能收拾?
他牙关一咬,将高香插进香炉中,一旁的李玥在惊愣之中回神,连忙道:“终献得成,请陛下与太后、皇后娘娘,前往后殿行燔燎敬神之礼。”
后殿设有十二座神龛,祭奠的是十二官神,而燔燎之礼,正是将今日用过的祭物焚进鼎炉,以献官神,乃祭典最后一道祭神礼。
李玥引赞而出,贞元帝沉着脸,立刻往后殿去,黄万福和几个守在一边的侍从也连忙跟上,太后与皇后被侍从搀扶着,亦很快消失在了通往后殿的仪门处。
中殿与后殿之间并无中庭,而是处两丈见方的阔达廊厅,此刻廊厅被明黄道幡团团围住,东西两面皆挂着十二官神与十方神佛画像,而后殿正门有左右两道,中间的挡墙与廊厅相连,李玥引着众人从画像前经过,由东侧门入了后殿。
中殿内百多臣属面面相觑,可忽然,苏延庆折返了回来,恭敬道:“这是最后一礼,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让二殿下也同来,还有德妃娘娘、永宁公主,以及定北侯和长清侯,陛下看重你们,也请同来献礼。”
殿内又响起一片轻哗,让李琨去也就罢了,怎还让德妃和李韵同行?竟还有两位外臣?自顾便没有外臣与皇室一同祭天的道理!
李琨听令抬步,德妃不知怎么却有些不安,她忙道:“多谢太后娘娘的好意,但臣妾和永宁身份不合,不敢僭越——”
苏延庆原地不动,“这亦是陛下的意思。”
他如此一言,德妃更觉奇怪,贞元帝虽宠爱她们,却不会如此有违礼数,崔曜和杜巍也觉不对劲,崔曜自队伍中走出两步,“如此与礼不合,我们还是在外候着便可,公公回去复命吧,多谢陛下和太后恩典。”
苏延庆表情古怪起来,又求救般地看向信国公,信国公郑明跃本就站在首位,此刻走到德妃跟前,抬手做请,“娘娘,快请吧——”
杜巍眉头一竖,“信国公这是做什么?”
郑明跃死死盯着德妃,忽然语声一厉,“来人,请德妃娘娘和永宁公主入后殿说话,定北侯和长清侯,也一并请进去。”
此言一出,僵站许久的楚贤钦终于动了,与此同时,殿外禁军潮水般涌入,侯在一旁的道士们也从法器中抽出长剑,纷纷指向殿内诸人。
变故突生,百官骇然,仪门处的妃嫔女眷亦惊呼连连,本想从偏殿逃走,可守在偏殿的内侍也各个从腰间抽出短剑,竟皆是武士假扮!
崔曜与杜巍面色大变,而近前执剑的假道士未给他们反抗的机会,眨眼功夫,便有数把寒刃落在他们肩颈上,而殿内臣工虽多,但禁军与道士的人数是臣工的数倍,谁也不能以一敌百。
崔曜大怒:“郑明跃!你们这是要谋反?!”
郑明跃似笑非笑一瞬,抬了抬下颌,一个拿剑的道士上前,一把扯住德妃往后殿拖去,崔曜与杜巍,也被拧了臂膀。
眨眼功夫,德妃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见崔慕之也被刀剑驾着脖子,她眼底涌上绝望,又连忙回头寻李韵。
李韵跟在秦缨身边,被这场面吓住,“哇”得一声哭起来。
李芳蕤亦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
话未说完,秦缨一把拉住她,李芳蕤怒不可遏,但秦缨有劝阻之意,她只好咬紧牙关,将喝问咽了回去。
郑明跃此时看向李韵,“公主,你也请吧,去找你母亲。”
永宁虽有些呆笨,却也能体察危机,她哭着躲进秦缨身后,秦缨也一把护住她。
郑明跃目光一抬,盯向秦缨,“县主,此事与你无关,我们不想为难你,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秦缨抿了抿唇,咬牙道:“我陪公主进去。”
此言一出,人群中的秦璋忍不住唤她:“缨缨——”
李芳蕤也立刻道:“不可——”
秦缨遥遥看了秦璋一眼,更坚定道:“公主小小年纪,自然害怕,我陪她进去,事已至此,大家也明白太后和信国公要做什么了,我便是听到什么,也无伤大雅。”
郑明跃似觉她天真,淡淡一笑道:“也罢,县主仁善大义,那便随你的愿,只望你莫要后悔。”
秦缨倾身牵住永宁,低声道:“公主别怕,我陪你去找德妃娘娘。”
有她开口,永宁纵然还是害怕,也不再抗拒,只紧紧拉着她往后殿而去,郑明跃看了众人一眼,“请诸位稍后,这祭官神之礼,只怕还有些时候。”
话音落定,他也转身跟上,十多个执剑的道长们也一同往后殿行去,唯独楚贤钦带着其他禁军守在外,崔慕之急出一头冷汗,待想动手,却有两把剑锋一同挟持着他。
崔慕之恼恨极了,又愤愤看向楚贤钦,“楚贤钦!你好大的胆子!枉陛下这般器重你!你竟做了这乱臣贼子!”
楚贤钦眉眼微凉,语气复杂道:“诸位,太后并无伤害你们的意思,只要你们安然不动,今夜都可平安归家,但谁若敢妄动,那楚某的刀,便要见血了。”
“父皇——”
“来人护驾——”
楚贤钦话音落下,殿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声,有想鸣不平之人也不敢开口,与此同时,似是李玥和黄万福的声音闷闷地响了起来,众人一愣,后殿与中殿隔了一道厅房,还有两堵厚墙,后殿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中殿之中?
……
夜如泼墨,德妃和崔曜出现在殿门口时,后殿侍立的乐工,也拔剑指向了李玥和贞元帝,黄万福大声喊着护驾,只等来了执剑的假道士。
贞元帝骇然难当,李玥更吓呆了住,而太后瞧见同来的还有秦缨,则最是诧异。
郑明跃道:“云阳县主非要陪公主殿下同来,我便成全她了。”
后殿内灯火通明,神龛高悬,道幡宝菱满室,四足青铜鼎炉立于正中,本该庄严肃穆地行燔燎之礼,可此时,只有炭火的哔剥声为这场面增添了几分荒诞之感。
秦缨被寒剑指着站在门口,又紧紧地将永宁揽在身边,德妃与崔曜三人,则被押着站在正南墙下,像要被审判的囚犯一般。
太后扫过室内众人,幽幽道:“长清侯和定北侯拥护皇帝,哀家明白,不过你们看看皇帝,他身患重病,已遭天谴,这样的人,满朝文武,天下万民,怎能信任他做皇帝?如今连昊天大帝都降下旨意,依哀家看,皇帝便照着老道长说的,早些清净向经,消除罪业,这一国之君的位置,该让年轻人坐了。”
事已至此,一切都已明了,刀虽架在崔曜脖子上,他还是咬牙道:“太后娘娘筹谋已久,这所谓昊天帝旨意,岂非是您的手笔?!祭天大典早有定数,您与郑氏谋划了两月,等得便是今日文武百官齐聚于此,再无人救陛下,那此前,那些忤逆乱国的童谣,是否也是太后娘娘一手安排?”
太后气定神闲,又看了一眼殿外天色,似在等待什么。
见崔曜气的脸红脖子粗,她淡笑道:“崔曜,你与定北侯皆是国之肱骨,大周要昌盛繁荣,总是离不开你们,哀家今日,也只有两个要求,第一,皇帝此刻下诏禅位,第二,你二人交出手中兵权,只要你们答应,哀家饶你们性命,连皇帝也不会伤。”
崔曜剑眉倒竖,太后又道:“你们不愿意也没关系,你们的夫人家小,已经在来此地的路上了,在你们往军中传令之前,哀家会替你们照拂一二。”
崔曜与杜巍一听,更觉无力回天,而太后语声悠长道:“哀家做这一切,不过是不想让大周国运,被这么一个引得天生异象的君王拖累。”
她看向贞元帝,“皇帝,你如何想?”
这片刻功夫,贞元帝已从震骇中回神,而他似乎早想过会有今日之场面,此刻反倒冷静了下来,“太后如此妄为,也不怕让琨儿背上弑父弑君,得位不正之名?即便得了帝位,他又如何能坐得安稳?”
太后满眸嘲弄,“你也配说得位不正?”
她眯起眸子,“琨儿是皇后嫡子,贤德远胜玥儿,有何不正?”
贞元帝语声一厉,“就凭朕不愿立他为储!”
贞元帝气息不稳,身倚着黄万福,摇摇欲坠道:“太后尽可扣押朕,扣押百官,京中有金吾卫与巡防营,城外有神策军,大家见祭天拖延时久,自会知道祈宸宫生变,太后若不怕琨儿背上千古骂名,便只管让他不忠不孝,杀父夺位!”
说至此他又道:“可你不敢当着百官逼宫杀人,足见你还是在意声名的,你也害怕,害怕杀了朕,杀了长清侯和定北侯,北府军与龙武军齐齐造反,届时,可不是你十万镇西军压得住的,所以,你想让朕和他们知难而退,让琨儿得个名正言顺。”
李琨站在皇后身边,一脸惊慌不安,他看向太后与皇后,又去看信国公和满殿执剑的禁军,再三确定真是谋反之后,忍不住道:“祖母,母后,这便是你们说的,要让琨儿做皇帝的法子?琨儿自小受君子之儒教导,你们难道真要杀了父皇吗?”
太后倏地皱眉,郑皇后更上前一把拉住李琨,不许他出言半句,李玥吓的神魂俱裂,至此才找回自己声音,唤道:“二哥,二哥想做皇帝,与父皇说便是,为何……为何要害父皇?我也从未说过我定要做皇帝……”
老一辈剑拔弩张,可李琨与李玥二人竟是兄弟相亲之状,太后面色愈是冷沉,却换贞元帝嘲弄地笑起来,“太后,连琨儿都不忍心,你们何至于此?”
贞元帝看向李琨,“琨儿,听父皇的话,在未酿成大祸之前收手,朕或可赦免你们之罪。”
李琨眼底犹豫更甚,像真被贞元帝说动似的,郑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太后徐徐道:“皇帝,哀家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你不愿意,哀家只好让这神殿见血了。”
微微一顿,她眼底闪过几分成竹在胸的笃定,“你也不必想着神策军与金吾卫救援,因为很快,郑钦便会带着镇西军回京了。”
此一言石破天惊,殿内几人这才明白太后为何敢在今日谋反,不止是禁军倒戈,更是有十万镇西军为底气!
贞元帝目眦欲裂,“什么?郑钦!朕让他追逃方君然,他竟、他竟去调兵谋反?”
话音落下,崔曜也忍不住吼道:“太后一心夺位,可想过南诏与西羌虎视眈眈!西南失了镇西军守卫,必生大患!你们此行,与叛国何异?!”
太后面不改色,信国公郑明跃严声道:“倘若陛下愿意禅位,那镇西军不日便可返回西南,如此,也可护大周万全——”
说到镇西军,他眉目一冷,“当年我父亲为了平叛忠义殉国,这等汗马功劳,却连一副丹书铁券都未换来,陛下对郑氏防备之心早已有之,今日正是让陛下知道,十七年了,郑氏该拿回属于自己的尊荣了!”
贞元帝漠然道:“朕便是要写诏书,也只会传位于玥儿,太后和信国公想得个名正言顺,简直是在做梦!”
李玥面生动容,“父皇——”
他往前走了半步,可那乐工的剑锋却未让步,刹那间,寒刃带出一抹血色,李玥也痛叫起来。
德妃望着李玥脖颈上的血痕,再看着贞元帝的病容,骤然跪地道:“陛下,陛下待臣妾与玥儿用心良苦,臣妾感激不尽,但臣妾从来只求与陛下厮守,何曾想过定要让玥儿为储君?若太后娘娘愿意信守承诺,陛下,您便答应她们吧,再没有什么比您和玥儿的安危要紧……”
贞元帝面色潮红,呼吸窒闷,饶是如此,他也未想过松口,只万万没想到,竟是德妃先行屈服,他咬紧牙关,“玉容……”
太后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见只过了半炷香的时辰,她忽然道:“德妃对陛下一往情深,是从还未入宫前便开始了吧?”
她语声悠悠道:“哀家还记得当年遴选妃嫔之时,你进宫请安,眼里心里皆是对皇帝的倾慕,后来哀家做主选了淑妃,还听闻你闭门不出月余。你本有机会定亲的,却硬是为了陛下在闺中多留了两年,算起来,这份痴情有二十多年了,实是叫人感佩。”
德妃眼泛泪花,贞元帝却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再度猛咳起来,他身形几晃,全靠黄万福才勉强站住。
德妃吓得一个激灵,再度恳切道:“陛下,陛下请以安危为重——”
郑皇后居高临下望着她,讥讽道:“陛下,您看到了吗?深爱了您二十多年的人,正在劝您莫要执拗,一炷香的时辰可要到了。”
贞元帝呼吸愈发急促,许是怒意太过,咳嗽两声后,身子骤然抽搐起来,未几,又靠在黄万福肩头干呕两声,一道血丝自他唇角溢出,吓得黄万福惊呼起来。
德妃泪流满面,“陛下,您本就正在病中,何必做此坚持,臣妾求您了……”
秦缨看着贞元帝病发这一幕,只觉似曾相识,再想到那箱笼里的衣物,瞬间明白了那锦袴是做何用的,她眼瞳瞪大,如看怪物一般看向太后。
太后见贞元帝铁了心,视线扫过李玥,滑过德妃,最终,停在了永宁身上,“永宁,到皇祖母这里来,你帮着皇祖母劝劝你父皇……”
永宁身子一抖,又往秦缨身后缩,秦缨亦上前半步,挡在了她身前,也是在此时,太后发现秦缨正见鬼一般盯着她。
太后眉尖微蹙,“云阳为何如此看着哀家?你想护着永宁,但哀家今日告诉你,你护不住的,你也不该插手。”
秦缨冷然道:“太后娘娘,陛下真是遭天谴从而重病吗?”
她如此一问,殿内几人皆是愣住,连贞元帝自己都狐疑地看向秦缨,不等太后回答,秦缨语速极快地问黄万福,“黄公公,陛下的病症,是否除了伤寒之外,还有体热不退、恶心呕吐、头晕抽搐,以及腹泻失禁之状?”
贞元帝一怔,黄万福也惊愕道:“县主怎知?”
秦缨叹为观止地看着太后,语声微扬道,“太后适才说,倘若陛下愿意禅位,太后便谁也不会为难,连陛下也不会伤害——”
太后好整以暇点头,“自然,皇帝到底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哀家不想赶尽杀绝。”
秦缨怒极反笑,赫然道:“您并非不想赶尽杀绝!您是一早便给陛下下了毒,这毒日积月累,只需再过上半个月,陛下自己便会毒发身亡,哪里需要您动手?!”
秦缨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个特意加重的“您”字,在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嘲弄。
毒害皇帝的指控,并不比谋反轻,郑皇后与信国公面色微变,但太后却仍面不改色,只沉了声道:“云阳,哀家素来疼爱你,今日也不想为难你,你只需袖手旁观,往后,与你父亲对琨儿忠诚无二便可。”
贞元帝惊疑不定地望着秦缨,又看向太后,“怎会是投毒?若是投毒,赵昉怎会看不出?除非……”
贞元帝心中冒出个可怕的念头,倘若赵昉也是太后之人,那自会替太后打掩护!
贞元帝心头狂跳,忙问:“是何毒?云阳你怎会知晓?”
秦缨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抹豁出去的狠色,“我如何知晓?自要因为,贞元三年九月初九,太后用同样的方法,给我母亲下了活商陆之毒,从而害死了我母亲和兄长,时隔十七年,您又用同样的方法害人,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吗?”
太后骤然一愣,似乎怎么也没想到,好端端的,秦缨竟能提起十七年前之事。
一旁崔曜与德妃也分外惊诧,而贞元帝呆了一瞬后,再看了太后一眼,剑眉几皱,似明白了什么……
李琨站在郑皇后身边,分外不解道:“县主在说什么?十七年前,你母亲和兄长乃是染了瘟疫而死,你怎能说是皇祖母下毒?”
秦缨看着贞元帝,再看向太后与郑皇后,又冷冰冰地扫过郑明跃与杜巍,见这几人失声了一般,她嘲弄道:“怎么?只有二殿下一人好奇我为何如此说吗?”
如今太后与郑氏谋反,正是罪无可恕,崔曜做为被挟持者,自然恨不能揭开太后更多的罪状,他立刻接话道:“我也听闻你母亲和兄长是染瘟疫而死——”
秦缨冷声道:“当年我母亲九月初七去刺史府探望陛下,待重阳节那日,刺史府给我母亲送来了一盅驼峰羹,那时此物稀罕,我爹爹让给了母亲和年幼的兄长食用,就在吃完此物没多久,我母亲便'染病'了,此后太后点了太医苏应勤为我母亲看病,苏太医起初不明白为何这病越看越严重,直到我母亲快死了,他才发现了古怪之地。”
“后来我母亲弥留之际,大抵也明白了自己为何而死,只叮嘱我爹爹照看我长大,而我母亲和兄长身死之谜,也如此折磨了我爹爹十七年,直到今岁我派人去密州找到了苏太医身边的亲信,得知当年苏太医临死之际,什么都顾不上交代,却定要烧掉在丰州时,给我母亲开过的两张方子……”
秦缨死死盯着太后,“只因当年药材奇缺,太医院人手亦杂乱,苏太医次次多给我母亲开一副外敷之药,那药材中,正有一味活商陆含有剧毒,只可外用,不可内服,活商陆与我母亲煎服药方中的雾水葛十分相似,于是,太后便安排了一个叫多寿的小太监在御药房帮忙,此人识药理,由他给我母亲调换两种极相似的药材……”
秦缨语声悲愤起来,“而我们府上毫不知情,就这般日日饮毒药,中毒亦越来越重,而恰巧,这中毒之状,与当年的疙瘩瘟病状十分相似,因此,到我兄长和母亲亡故,外界都只以为她们是染了瘟疫不治而亡!”
崔曜与德妃一脸震惊,太后与皇后的表情亦是变了,她们筹谋多日,此刻大局已定,本来任何事都不足以掀起风浪,却不想,秦缨竟发现了十七年前的秘密。
崔曜本还将信将疑,可见太后几人神色,也猜到秦缨所言不假,他立刻道:“竟有此事!太后好狠的心肠,义川长公主乃是你半个女儿,你怎能下如此毒手?!”
郑皇后一听此言,忙梗着脖颈道:“县主慎言,可不要因为今日这场面,便把多年前的旧事栽赃在太后娘娘身上——”
李琨亦忍不住道:“县主说的好生荒唐,我只听闻皇祖母当年十分疼爱你母亲,这些年,因你母亲早逝,皇祖母待你也犹如亲孙女,你怎敢如此污蔑她?丰州围城,人人自危,皇祖母和父皇主持大局还忙不过来,凭何去害你母亲?”
秦缨有些怜悯地看着李琨,“二殿下问得很好,但这其中原因,二殿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否则,我只怕你下半生都过不安稳。”
太后语声一厉:“云阳,你太放肆了!”
秦缨身量笔挺,无畏无惧,又目光一转看向贞元帝,“陛下,太后为何谋害我母亲,想来你也是明白的,时隔多年,她又将同样的法子用在你身上,这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只是倘若五殿下与德妃也知晓真相,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太后听到此处再也难忍,断然道:“来人!将云阳县主绑起来!”
秦缨眉峰一拧,可这时,却是李琨上前一步挡在了秦缨身前,“且慢,皇祖母,为何不让云阳县主说下去?什么事会让我半生不安?”
远处德妃与崔曜也是一脸茫然,德妃道:“太后害了你母亲,与陛下有何干系?与我和玥儿又有何牵连?当年丰州城乱,陛下危在旦夕,他哪有气力作恶!”
秦缨眼瞳微狭:“当年的陛下的确没机会作恶,可这么多年过来,他做的恶事可不比太后少,贞元七年十月,当年的礼部侍郎谢正瑜辞官回乡,他们府中上下三十六口,除了独子谢星阑之外,其他三十五人尽数死在云沧江的船难中,有人临时顶替船工上船,为的便是灭谢氏满门,却不想,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活了下来——”
微微一顿,秦缨看向始终沉默寡言的杜巍,“定北侯,我说的可对?”
崔曜一呆,自想到了前几日定北侯府的案子,他虽不敢置信,可今日这般场面,秦缨一言有差便难活命,她绝不敢撒谎冒险。
秦缨继续道:“当年九月,你忽然受诏回京,为的便是陛下起了灭门之心,后来顶替船工,乃是赵燮安排,当年你们留了活口,这才有了前几日的侯波案。”
崔曜咬牙看向杜巍:“竟真有此事?那死在定北侯府的灾民,果真是当年那船工?这……这是陛下的意思?那谢正瑜当年,乃是陛下颇为器重之人,陛下怎会……”
崔曜眸色复杂地看向贞元帝,德妃愣了愣,也盯着贞元帝,她们夫妻多年,德妃只需仔细一看神色,便知秦缨所言真假,而很快,她心底便有了答案。
杜巍古铜色的面庞上一片晦暗,他看向秦缨,“县主一会儿说自己的母亲被害死,一会儿又说谢家满门被灭族,县主到底想说什么?”
李琨亦道:“是啊,你说我祖母我父皇害人,你可有证据?”
太后定定地盯着秦缨,忽然短促地一笑,“云阳,今夜留在此处之人,本还有机会活命,可你既既然开了这个头,那他们一个个,都将会因你而死,你父亲还在外面,你连他也不顾,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太后既有此言,便越发证明这两件旧事的真相极为可怖,德妃与崔曜不知怎么更不安起来,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李玥也满眸惊疑。
这时秦缨惨笑一下,“至亲之冤,不可不平,便是拼掉性命,也要问问太后与陛下,这世道皇权为尊,却便没有公道与王法吗?”
听她此言,太后眼底倒闪过一丝赞赏,窗外夜色浓重,距离郑钦入城的时辰也还早,这漫漫长夜,她有时间与秦缨耗一耗。
她点了点头,“也罢,也该让琨儿知道一切了,不过哀家更好奇,这么多年的旧事了,你是如何知晓的?你当真知道了前因后果?”
秦缨适才言辞颇有警示意味,却也实在含糊,而过了这几十年,连太后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她实在不敢相信秦缨如何能查明真相。
太后愿意让她说,那是再好不过,秦缨也朝窗外看了一眼,抬步,往那南墙靠近了些,她轻吸口气,语声清越道:“这一切,还要从我无意之中,发现我母亲和兄长死于中毒说起,这十多年来,我与爹爹相依为命,见他日日追忆亡妻,而我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关于母亲和兄长的记忆,于是,我起了查探旧事的心思……”
“查到苏太医身边的亲随,又查到那两张方子和后来诡异死去的多寿太监,当时,我便肯定,谋害我母亲和兄长之人,定是当年住在刺史府的哪位主子,寻常人,谁能让宫侍为自己卖命,有怎敢动义川公主?”
说至此,她眉头一簇,“但当年叛军围城,情况危急,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母亲一个与世无争之人会因何被害,直到,我知道了谢氏的船难乃是人为制造,而这灭门案,竟与定北侯府牵连在了一起……”
秦缨转身看向杜巍,“而这一切祸端的根源,还真与定北侯府有不小的干系,大抵五十年前,西羌举兵进犯大周,那场大战持续了七年,后来,幸而有老定北侯杜渊带兵退敌,可在那场大战之中,杜渊也差点重伤而死,可幸好,有位神医救了杜渊,杜渊对这位神医感恩戴德,回京之后,将此人推荐给了患有头疾的肃宗陛下,肃宗陛下将此人召回京城,头疾也果然被此人治好,于是一道御令,封此人为御医,令他举家入京。”
秦缨目光一转,又看向了贞元帝,“说来也巧,今岁九月,西南生了一件连环杀人案,死者虽多,可在陛下眼底,应该算不上惊天大案,可陛下却对此案万分看重,派了龙翊卫指挥使谢星阑南下,我亦随之同行,彼时我曾短暂地生过疑问,可等到后来我想明白了一切,方才明白陛下那时为何要派谢大人这等御前钦差亲自查办此案。”
崔曜忍不住道:“此案死的都是衙差,最后一个死者,乃是个县令,县令官位虽不高,但到底也是朝廷命官,陛下爱民如子,自然看重。”
秦缨冷淡地牵唇,“朝廷命官的案子的确不小,可大周七十二州府,每一州府十多县衙,有近千个县令县丞,每一年,都有县官意外而亡,但这却是唯一一次,陛下点了监察百官的龙翊卫亲自南下办差——”
崔曜仔细一想,似乎真若秦缨所言,顿时语塞。
秦缨继续道:“我们去的地方是楚州,那最后一个死者乃是慈善县县令,我们去办案之时,住在一间叫'半枝莲'的客栈之中,彼时,我们听了一段关于当地一位姜姓神医入宫做御医的传奇故事,但并未将这些闲谈放在心上,直到年前出现了毒膏之祸,研制治法之时,我才知道,那位慈山的姜神医当真入宫,还留下了一本内经著作,却因为在后来获罪,著作上连姓名也无,而同样没有姓名的,还有云韶府的一位舞姬——”
“早在办双喜班的案子时,我便去过云韶府,翻看记载时,发现永泰二年出现过一位惊才艳艳的舞姬,那位舞姬擅字舞、花舞,很得主子们赏识,可她就好像一朵昙花,只在云韶府短暂出现过一年便消失了,关于她的记载被撕去,就好像她是个禁忌一般。”
秦缨讲的琐碎,众人也听得云里雾里,李琨便问:“这舞姬又是谁?”
秦缨并不答话,只继续道:“也是在那时,我注意到了永宁公主病得古怪。”
永宁跟在她身边,还在低低抽泣,秦缨垂眸看她,眼底满是怜惜,“众所周知,永宁公主自两三岁上,便得了怪病,这些年来一直与药为伴,一直呆呆傻傻的,我便想,公主身份尊贵,什么样的神医找不来,却为何久病未愈?某一日,我遇见了崔世子,提起永宁的病时,崔世子竟堂而皇之的说,找来了祖母薛氏府上的神医,还说永宁公主长大了,懂事了,病便会好,这世上,那有什么病会因为懂事而好?”
秦缨抚了抚永宁发顶,“这疑问困扰我多日,但我没有心思去探究,因我母亲的案子,和谢大人一家的案子都找不出动机,实在叫人头疼,哪怕找到了侯波……”
“直到立春那日,我去定北侯府上赴宴,小厮讲了老定北侯九死一生之事,而他们府上,果真对医者尤其敬重,后来我又问了一位老太医,得知老定北侯在世时,但凡病痛,必定请慈山那位姜太医看病,于是我这才肯定当年救老定北侯的是姜神医,举荐他入宫的亦正是老定北侯,且更为诡异的,则是当年丰州生出刺客风波之时,咱们如今的定北侯,竟在死守封城的情形下,带着人离开过丰州城……”
杜巍眉头紧拧,贞元帝眼底已生骇然,他看向太后,愤然道:“太后真要让她说下去吗?就算你心狠手辣,但真要让琨儿知晓这些?”
李琨正听得入神,见贞元帝如此态度,更不可能放弃,立刻道:“不,皇祖母,我要知道!秦缨,你说下去——”
太后讥讽地看向贞元帝,“皇帝害怕了?”
贞元帝胸膛起伏,面上冷汗淋漓,秦缨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也是在那日,我知道了那位无名的舞姬,竟然就是姜太医的女儿——”
“当年姜太医入京后,因医术高明,十分得肃宗陛下信任,一路高升直至院正之位,他的夫人与女儿,也被接入京中享福,可七年之后,年月到了岱宗陛下一朝,姜太医却因为明嫔小产亡故一案家破人亡——”
李琨拧眉道:“小产亡故?”
秦缨摇头,“时隔多年,此事已难查证,但唯一肯定的是,姜太医医术高明,绝不会对一个孕妇用错药,而此案之后,姜太医被斩首,夫人被流放,后死在半途,女儿则被充入宫中为伎人,好好的一家子,就如此结局惨烈,凭当年在位的后宫妃嫔,二殿下不如问问太后,此事内情,她或许知道的最清楚……”
李琨忙看向太后,可太后显然不想提此事,只目光幽幽道:“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与你起初说的,似乎干系不大……”
太后此言说的真切极了,秦缨轻嗤一声,道:“是,隔了四五十年,任是谁都看不出有何干系,但偏偏被我知道,姜太医的夫人也患有隐疾,而姜太医在慈山种的药材,也皆是为了夫人而种,也是那几日,谢大人因想帮忙探究永宁是何病症,专门调查了崔家的那位贺神医,这才得知,钦州薛氏竟然将那贺神医父子都留在了族中。”
崔曜眼皮一跳,“你说杜氏与姜氏,为何扯永宁公主的病?”
秦缨目光扫过众人,铮然道:“因为,这一切的症结,都在永宁公主的病上,而这横跨了五十年岁月的故事,杜氏、姜氏、皇室,崔氏,薛氏,都有隐藏极深的牵连,而真正让我勘破谜底的线索,竟是在永宁公主的药方之上!”
崔曜一愕,“你拿到了公主的药方?”
秦缨点头,“不错,纵然是宫里,也没有不漏风的墙,我拿到公主的药方,陡然发现,她药方用药,竟与姜太医给她夫人种的药材有七分相似——”
杜巍听至此,忍不住道:“姜夫人早在四十年前便死了,她的药方与永宁公主的药方有何干系?”
秦缨眯眸,“用药相似,便代表患病相似,而就在发现此事的第二日,我彻底的想通了一切关窍,那日我去给一位老人家送药,忽然看到他们府上,还挂着上元节的灯笼,我的婢女便问,上元节已过了月余,为何还要挂这样久?那府上小厮道,灯笼诗文寓意极好,乃是为了求个好意头,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等到了谢大人府上,又看到他在对比他父亲的画作,他父亲毕生临摹《陆元熙夜宴图》,只凭此技便名动京城,也因此颇得陛下爱重,可谁敢相信,他出事前两月有几幅画,竟然画错了——”
说起谢正瑜的画,秦缨看向贞元帝:“当年老谢大人一家出事之后,宫里的昭文馆曾着过一场大火,所有帝妃御像、宫廷御画,皆被付之一炬,起初我怀疑过,这大火烧了御像,莫不是御像有何古怪?可后来我又得知,自从真元四年后,陛下并未让先谢大人画过御像,那如此便奇怪了,我彼时苦思数日不解,直到谢大人告诉我他父亲画错了何地!”
说至此,秦缨呼吸一重,快速道:“也在此时,我记起了我婢女与小厮的对答,按照他们的说辞,我忽然想到了南下去慈山时,听到过的一种说法,在慈山,无论是过什么节日,其他地方庆祝三五天,他们那里,则都要庆祝月余,重阳的茱萸要挂上月余,端午的艾草也要戴上月余,便是过年的习俗,也要保持到二月,也是在此时,我记起了永宁公主在永寿宫一个不甚起眼之行——”
秦缨绕了一圈,又说回了永宁身上,众人疑惑不定,而德妃却骤然变了脸色,“你是说那日……”
秦缨看向她,“娘娘还记得,那日在永寿宫,公主殿下将玉簪扔进了墙角的雪堆里,你看到之后,上前呵斥她不珍惜宝物,可实际上,你只是在遮掩此事。”
“公主扔玉簪,并非是不爱惜玉簪,她,其实是在为太后祈福!而娘娘你还不知,此行其实是慈善县的过年习俗,名为'扔愁帽',于大年三十,要将戴过的帷帽、头巾,或是女子发簪、绢花等饰物扔到院子角落,待二月将这些扫出与其他杂物一并烧掉,如此便可抛旧愁换新喜,公主不记年月,只以为还在过年,这才将簪子仍在院角。”
德妃面色一白,但崔曜却不明白,“可公主怎会慈山的习俗?!”
秦缨看看德妃,再看看贞元帝,推测道:“我猜测,是陛下在某个重要时刻,对娘娘提起过此习俗,娘娘待陛下痴情,将此习俗记下,偶然教给了公主,虽交代公主不可露于人前,可公主神思不敏,将此事给忘了……”
德妃不敢看贞元帝,只咬牙道:“不错,这是当年在丰州过年之时,陛下扔掉自己的帷帽替我祈福,从而被我记下的,就算这习俗是慈山的,可那又如何?陛下或许是从臣子内侍那里听说过,这又能证明什么?”
秦缨道:“那当年陛下如此,可曾交代娘娘,此事不可露于人前?”
德妃唇角紧抿,答不出话,秦缨便了然道:“若此习俗无古怪,陛下不可能如此交代,我既想通了此处,再看着先谢大人画错的夜宴图,又加上姜夫人与永宁的药方,那一切,便都可说得通了,而其实早在半年之前,公主殿下便告诉过大家她患了何病。”
众人眉头拧起,皆向永宁看去——
永宁红着眼眶有些害怕,却因德妃被挟持不敢靠近,只能紧巴巴地拽着秦缨的裙袂。
秦缨揽着她的肩膀,沉声道:“去岁的中秋宫宴,宴后皇后娘娘带着大家赏菊,当时,公主给淑妃娘娘献花,却竟然分不清墨荷与碧云,也是那日,太后娘娘让把羊脂白玉的鹤鹿回春送给陛下,说陛下独独喜欢羊脂玉,碧玉送给他他也不会赏玩,而赏雪宴那日,公主竟将我发髻上的碧色玉兰簪认成了梅花簪,给她做宫灯之时,她分明说过喜欢青鸟,可我做的青鸾逐月灯笼,却不是她第一个放飞的,她第一个放飞的,乃是赤红的三足金乌,我还想到,公主小时候被发现患病,乃是因她总认错人与物……”
太后骤然道:“你说了这样多,都只在说永宁的病,这和那些人的死有何干系?!”
秦缨冷冷一笑,“太后娘娘不是最知道有何干系吗?毕竟这所有命案的真相,您早就在那两首童谣之中给出了答案,也因此,陛下对那童谣分外痛恨!他既怀疑是你们有心为之,可他更怕的,却当真是天降民谚,因为童谣揭示的太过准确!”
李琨刚听懂几分,一听此言,又混乱起来,“怎又扯到了童谣上?那两首童谣忤逆乱国,无论谁是帝王都会害怕——”
秦缨断然摇头:“不,忤逆乱国是其次,陛下最恼怒的,乃是那'绯衣小儿当殿坐,兔儿不仁患赤瘕'两句,赤瘕是眼疾,绯与赤皆是颜色,而这'兔儿'二字,不是孩童们容易想到兔子,这是属相!这是陛下真实的属相!”
崔曜倒吸一口凉气,“眼疾?属相?陛下眼睛好好的,且陛下是永泰二年生人,乃是属虎,怎会属兔?你说了这样多,可结论却如此荒谬!”
秦缨神色一振,扬声道:“不是只有眼瞎眼翳才是眼疾,倘若有人不能分辩颜色,那亦是眼疾,陛下此疾,尤其难辨青红之色,因此陛下独爱羊脂玉,不喜碧玉,因碧玉亦出错,他也赏不来碧玉妙处。”
“也因此,永宁不辩墨荷与碧云,分不清青鸟到底是何种颜色,她幼时靠着颜色认人和物,因辨不清,这才造成错乱,而德妃和皇帝为了掩人耳目,将她说成脑袋呆傻有病,又不许她离开长信宫,多年下来,将她当真养的呆呆傻傻起来,而长清侯此前说待她懂事了便可痊愈,并非是指眼疾痊愈,而是指她懂事了,便可撒谎掩饰了!”
秦缨语速太快,永宁虽不聪敏,却也听懂了大概,她怔怔看着德妃与贞元帝,眼泪又扑簌簌落了下来。
秦缨沉痛道:“此疾无药可医,被视为妖异诅咒,谁也不敢轻易宣扬,而大夫们,更不知此病因何而起,无论是姜夫人还是永宁,都当做眼翳治疗,而当年昭文馆之所以着火,谢氏之所以招来灭门之祸,并非御像有误,而是先谢大人行走宫廷作画之时,发现本来钟爱夜宴图的皇帝,竟分不清画上瑰丽纷杂之色了!当年派去灭门之人,曾搜查过谢氏箱笼,可他们绝没有想到先谢大人将线索藏在了何处——”
她定声道:“他那几幅有误的画作上,一处将状元韩煜穿的青衣青玉佩,画成了青衣绯色玉佩,一处舞姬是红裙绿腰带,画成了红裙红腰带,还有家主陆元熙的袍子,本是赤色云纹,可他却画成了青色云纹,虽然每一处都只是丁点儿谬误,可这样的细微错误,绝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如此,不过是隐晦地告诉大家,现在的陛下,早已不再是此前令他做御像,将他引为知己的陛下了,此前的陛下为永泰二年生人,并无眼疾,而眼前这位,则出生在永泰三年,他外祖母患此疾,而此疾可代代遗传,这才令他得病!”
崔曜眼瞳大嶝,李琨与德妃也骇然愣住!
李玥结巴道:“什、什么二年三年?什么外祖母遗传?”
秦缨秀眸微狭,铿锵有力道:“这病遗传方式复杂,男子只有患者与非患者之选,而女子,则可能是患者、非患者,及疾病携带者。若传给女儿,女儿是患者,那父亲定亦是患者,好比陛下与永宁,而德妃娘娘虽并非患者,但她定是此病的携带者,她的病乃是从沁州薛氏一脉传来,那贺神医父子世代留在薛氏,正是为了给薛家人治此疾。”
她定定看向崔曜,“长清侯,我说的可对?”
崔曜张口结舌,一字也反驳不出来。
这时秦缨又看向杜巍,“而这位替身陛下的病,则是从姜夫人那里传来,若我没猜错,姜家大小姐姜南星根本没死,她虽非患者,却与德妃一样是携带此病之人,而她,更是咱们这位陛下的生母!也正因如此,关于姜南星做舞姬的记载,才会被全部销毁!”
“永泰元年姜仲白身死,可姜南星入宫后却得赏识,不仅如此,她还得了永泰帝宠幸怀了身孕,宫中的观兰殿,是永泰帝为她而设,那养兰花的花房,亦是按照他们府里的法子引入热泉,可有明嫔小产而亡的前车之鉴,姜南星卑微之身,根本不敢留在宫中,至永泰三年初,为了自保,她想离宫,姜仲白是老定北侯的救命恩人,你们护不住他,难道还帮不了他女儿?于是,你们助她装病出宫,还假传了她的死讯。”
“后来你们将她送去北方,产下私生皇子,本只想让他隐姓埋名长大,却没想到贞元三年真正的陛下在丰州城遇刺而死,时值叛军作乱,国不可一日无君,没办法,你领着太后御令出城,去禹州将这位假陛下找了来……”
说至此,她肃然道:“双喜班的案子时,曾有两个长相极相似的姑娘演戏法,但她们是班主万里挑一碰上的,而你那时离城只两日,哪能这样快找到眉眼形似之人?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后来,你们利用瘟疫期间,为保护天子,外臣不得面见的规矩,为他掩护,而此前陛下本就染过瘟疫,于是,你们又编出他重病暴瘦的假话,让他李代桃僵,稳定大局,彼时疫病横行,假陛下也染了病,德妃未与陛下朝夕相处过,一心想去照顾,竟未发现早就换了人。”
“而我母亲那几日牵挂陛下,她贵为长公主,你们能阻拦第一次,绝不能阻拦第二次,正好被她见到了刚入城的假陛下,你们认为她发现了破绽,不给她任何分辨机会,竟直接下毒永绝后患——”
秦缨语声一寒,“太后,定北侯,我说的是也不是?!”
太后沉眸不语,杜巍眼瞳狠颤道:“你怎会……”
秦缨目光缓缓扫过殿内诸人,便见李琨与李玥都僵立当场,而德妃睁大眼睛望着贞元帝,直怀疑自己听错了,“陛下,您、您不是臣妾闺中所见之人?”
贞元帝牙关紧咬,呼吸急促,面对德妃诘问,他眼底闪过两分屈辱,但却道:“玉容,你何必信这些胡言乱语?这些说辞,不过是她自己的臆想罢了!”
秦缨微微一笑,“那便请陛下看看神龛上的神像道幡,将道幡上绣着的红色法诀念出来,若您念的一字不差,便证明我所言为假——”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贞元帝脸上,贞元帝往神龛上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目光如炬,唇角不住开合,像真是在分辨字词,而德妃见他如此,难以置信的荒诞涌上,骤然掩面呜咽起来,贞元帝一愣,这才意识到秦缨在骗他——
秦缨断然道:“道幡上根本没有红字,陛下还敢说自己没有眼疾?”
她字字若金声玉振,又嘲弄道:“太后当年,自然也是为了不让叛军得逞,只是你也没想到,李代桃僵之后,便无法收场了,假皇帝是真皇子,而他有定北侯和北府军支持,还有德妃和长清侯府可信,你亦不敢将以假乱真的秘闻昭告天下,再加上老信国公郑成德战死,郑氏元气大伤,这皇位,竟让他稳稳坐了住,一坐便是十多年!如今,见他打定主意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您终于再也等不了了!”
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忽然,李琨红着眼道:“皇祖母,母后,秦缨所言可是半分不差?父皇乃是你们当年找来的替身,我真正的父皇早已死在了贞元三年?!”
郑皇后闻声忽然也红了眼,德妃爱错了人,可这些年好歹也是琴瑟和鸣,独得宠爱,唯有她,唯有她知晓一切真相,顶着母仪天下之衔,过得油煎般苦楚。
她长吸口气,颤声道:“琨儿,你再也不必问母后,为何父皇不够疼爱你了,因他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父皇,他的生母是卑贱宫伎,他自小长于乡野,他哪里配做你的父皇?从今日起,你将成为大周天子,十七年了,我们终于拿回本属于你父皇的九五至尊之位,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轻慢你了!”
李琨泪眼婆娑地看向贞元帝,仍觉难以接受。
太后站在他身侧,满是慨叹地看着秦缨,“云阳,还是从前的你惹人喜爱,如今的你虽聪明,却聪明的叫人可恨,这样多的细枝末节,竟被你尽数串联起来,连哀家都听得震撼无比,既然你已清楚一切,那可还有其他人知情?”
秦缨唇角紧抿,“怎么,太后要将所有知情之人尽数杀了?”
太后面不改色道:“不急,等郑钦带着镇西军回——”
“太后放心,镇西军不会来了!”
紧闭的殿门外骤然响起一道高喝的男子之声,太后反应了一瞬,赫然瞪眸,“谢星阑?!快、快把云阳给哀家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