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勤急声道:“大哥——”
杜子勉没什么表情,谢星阑却比他更不为所动,他看向那叫王七的,问:“当日跟着你们世子一起出城的随从和护卫是哪几人?”
王七此时已经开始害怕,他只是捡到个玉扳指,哪会想到,竟牵涉到了杜子勉身上?他结结巴巴道:“是赵副将带着两个护军跟着的。”
谢星阑眸色微凉,“哪个赵副将?”
杜子勤不快道:“我父亲身边的近卫长赵燮!他们一行护军送我们出城,后来见我大哥要留下祭拜,我父亲便留下他们三人保护我大哥,他们三人,个个都是战场上保家卫国的忠诚军将,他们去谋害一个平头灾民做什么?”
话音落下,馬廄外的人群散开,却是杜巍走了过来。
杜子勤立刻上前道:“父亲,他们要捉拿大哥,还要捉拿赵副将他们。”
杜巍看了一眼这兄弟二人,定声道:“当日随扈出城的有十多人,最后跟着子勉回来的,有三人,赵燮,王潮,韩锦旭,谢大人要拿人审问,没问题,北府军的军将士兵归京,也受军律管束,若他们当真犯了人命案子,不消龙翊卫动手,本侯自军法处置。”
杜子勤瞪大了眸子,“父亲——”
杜巍看也不看他,继续道:“谢大人还要如何搜查,尽可自便,待他们三人归府,谢大人可立刻带走他们随意审问,若铁证如山,本侯不会为他们辩解一字。”
杜巍沉稳若定,谢星阑看着他,差点要以为自己疑错了人,他乌瞳微沉,点头,“侯爷配合那是再好不过,除了搜查此处,还要搜查世子,以及那另外三护军所住之地,请找个人带路,对了,还要把你们后门和前门上的门房小厮一并叫来,我有话要问。”
杜巍点头,看向身边跟着的管事似的老者,老者立刻朝外走去。
杜子勤见杜巍是这般态度,心底顿时一松,索性也配合起来,“赵副将几个的院落,就在这不远处,我大哥的院子,则在西南方向,你们跟我来便是——”
谢星阑留下两个翊卫在馬廄处,带着其他人往赵燮几人居处走去,沿着小径往南走了一段,便见一处略显逼仄的小院。
杜子勤道:“回来的护军皆在神策军军营之中驻扎,其余几个算是我父亲的亲随,有一半时间住在府里,此处本也是下人院,是收拾出来给他们暂住的,西厢两间厢房,一般情况下住四个人,赵副将身份稍高,独自住着一间,他们随行之物不多,平日里有差事出府,连厢房的门都不锁,你们想看便去看吧。”
谢星阑看向谢坚,谢坚点头,带着人入了院中,又直入厢房。
谢星阑又问:“腊月二十五到二十六,他们三人住在此?”
杜子勤点了点头,一旁袁氏也道:“不错,正是安排赵副将三人住在此,他们回府之后,也不会乱跑。”
她这般说完,身边婢女也跟着应是。
谢星阑不再多问,没多时谢坚沉着脸从房内出来,对着他摇了摇头,杜子勤轻哼道:“早说了不可能是他们害人,到底是什么灾民,值得你们怀疑到他们身上去?”
已经过了月余,谢星阑也不意外了无痕迹,他又看了杜子勉一眼,道:“再去世子院中看看。”
杜子勤无甚畏怕,又转身带路,这时谢星阑吩咐将那两个小厮放开,边走边问道:“二十五夜里,你们世子睡得好吗?”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世子晚上睡下之后,不喜我们照看,因此、因此我们不知晓……”
杜子勤跟着道:“我大哥身体不好,夜里睡下之前,要点许多安神香,这才能睡得沉些,他晚上不可能出来,更不可能害人。”
谢星阑不言,等到了杜子勉的院落,又命谢坚等人入内搜查,杜子勉看着这一幕,面上仍无波澜,杜巍也不显山露水,唯有袁氏,眼底闪着几分期待的明光。
半炷香的时辰之后,谢坚拧着眉头出来,又摇了摇头。
杜子勤“呵”的一笑,“我说什么来着?”
谢星阑不搭话,只看向院外,便见适才离开的老管事,带了四个小厮走了进来。
“大人,这便是我们两处门上的小厮了。”
不必谢星阑问,谢坚已从袖中掏出画像,展开后问道:“你们可认得此人?”
几人定睛看过来,又皆是摇头。
谢坚不信,“你们好好看看,当真没见过?尤其你们后门上的!”
四人面色不变,又重重点头,谢星阑这时问道:“腊月二十五那日,你们可看到赵副将回府?”
前面上的二人摇头,后门处的一人则点头道:“见过,那日赵副将是天黑之后回府的,走的后门。”
谢星阑定声道:“说说他们回府的经过——”
小厮默了默,“当夜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更天了,到了府门之前,便让小人两个先牵马回馬廄,等小人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回院里了。”
谢星阑道:“他们一行几人?”
二人面面相觑一瞬,一人迟疑道:“应是三人。”
“侯爷,赵副将回来了——”
正问着,外头忽然有人禀告,谢星阑转身看去,便见一个下巴上生着一道疤痕的乌衣男人走了过来,谢星阑眉头一皱,这是他在宫门外遇见过的男人。
跟在赵燮身后的还有二人,谢星阑目光扫过,都觉有几分眼熟,三人通身肃杀之气,与寻常仆从大不相同,一看便出自军中。
谢星阑上下打量三人,眉峰微微一利。
见三人回来,杜巍道明因果,又吩咐:“人命关天,龙翊卫要如何查,你们只管配合。”
赵燮几人应是,他上前两步,“谢大人,不知有何指教?”
谢星阑肃容道:“二十五夜里,几位回侯府之后做了什么?”
赵燮道:“二十五白日,我们跑了一趟神策军大营,制定北上运送粮草之策,回来之后累极,很快便歇下,第二日一早,护送主子们出城去相国寺。”
谢星阑微微颔首,又道:“再回你们院子看看。”
赵燮三人面露不解,但也无慌乱,杜子勤咕哝道:“不是都看过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如此说着,倒也在前带路,等众人再回小院时,谢星阑步入了厢房,两间厢房都颇为简朴,除却必要的家具器物外,并无多余摆设,谢星阑目光一转,看到了屋内的火笼,冬日天寒,这些暂住的护军别的都好说,碳炉却是必备,而侯府给他们的亦是带着竹罩的火盆。
谢星阑掀开竹罩看了看,又看向屋内房顶和四周的家具器物,片刻之后问杜子勤,“府内各处的炉灰,最终都倒去了何处?”
杜子勤不明所以,袁氏却面色一变。
赵燮古铜色的眉心拧起,下意识握紧了身侧佩刀。
杜子勤道:“就倒在园子里的,今冬连日大雪,好多花木都被冻死,匠人们交代了要用炉灰来养护花木,因此府里各处的炉灰,都是往花房后的檐沟里倒……”
谢星阑眼神凛然扫过众人,唇角微弯,“带路——”
杜子勤简直怀疑谢星阑在折腾人,却没法子,只能带着他往远处的后花园去,进了后花园,又往西北角走,没多时到了一处花房外,便指着花房后道:“应该都堆在那后面。”
谢坚快步走向花房后,果然看到一片灰堆,他又叫来花匠,问道:“过年之前的炉灰可都在此处?这里夜间可有人守着?”
老花匠也不明所以,摇头道:“夜里无人看守的,从小年之后到现在,各处倒来的炉灰都堆在这里的,如今雪化了,才开始用……”
新灰覆盖旧灰,最先被用掉的,自然是近几日的新灰,谢星阑便看向谢坚,“你带几个人留在此,仔细搜查,看能否发现其他未烬之物。”
谢坚应是,谢星阑看向杜子勉与赵燮几人,“烦请几位回金吾卫说话。”
目光一扫,谢星阑又看向袁氏身边的两个婢女,“这两位姑娘,也要一同回去。”
袁氏拧着眉梢,“谢大人这是何意?我的婢女与此事有何干系?”
谢星阑淡然道:“的确无关,不过请回去问问这几日府里人事往来罢了,夫人主持中馈,想来她们是最清楚的。”
袁氏欲言又止,谢星阑已吩咐翊卫拿人,赵燮看了杜巍一眼,见杜巍未出声,不必催促,自跟着谢星阑回去,杜子勉就更是平静。
袁氏见状强笑了一声,“也罢,那你们便去吧,反正你们什么都不知。”
……
回到金吾卫衙门,冯萧与谢咏立刻迎了上来,见拿回来这般多人,冯萧也吓了一跳,又问:“大人,如何审?”
谢星阑看了眼天色,“分开关押,先不急。”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包括杜子勉在内的六人被分别关入地牢,几个男子便罢了,两个婢女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登时吓得满头大汗。
她二人一个叫宝环,一个叫云珠,做为袁氏亲信,这些年极少吃什么苦头,而这地牢里阴湿昏暗,不时有老鼠虫蚁跑动,自是叫人心生恐惧,
被关了三个时辰之后,饿的头晕眼花的云珠忽然听见外头响起脚步声。
下一刻,牢房大门被打开,谢咏提着灯笼道:“姑娘,该受审了,请跟我来吧。”
云珠立刻从脏污的毡毯上站起,出牢房后,径直走向了廊道深处的审问室,刚一进门,云珠便看到房中刑架上挂着诸多刑具,而谢星阑,正坐在刑案后冷冷望着她。
下午在侯府,正是这位云珠说掉扳指之地停的是杜子勉的马车。
云珠打了个寒战,谢咏抬了抬下颌,示意她坐去椅子上回话。
云珠战战兢兢坐定,一脸惶恐道:“大人,奴婢与这些事无关,实在不明白大人为何要如此关着奴婢,奴婢真是委屈又冤枉。”
云珠红了眼,谢星阑凉声问:“你跟着袁氏多少年了?”
云珠瘪嘴道:“奴婢跟着夫人十多年了。”
谢星阑又问:“那袁氏最信任的,便是你与宝环?你还比宝环先两年入府,多半你比她更得信任——”
云珠下颌微抬,“大人如此说,也无错,毕竟我跟夫人久些。”
谢星阑点头,话锋一转道:“宝环说玉扳指是你发现的,你如何解释?”
云珠眸子一瞪,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放在膝头的双手捏紧裙裾,颤声道:“玉、玉扳指?大人不是说,是要问府上人情往来嘛?那扳指的事,可与我们无关,也与夫人无关啊……”
谢星阑道:“哦?那该是怎么回事?”
云珠脖子一梗,急声道:“玉扳指是掉在马房里的,今日你们也发现了,玉扳指是马车上掉的,那定然……定然是马车里有什么人,不小心掉落出来,不是从世子马车上掉的吗?大人应去问世子,怎还问起我们来?”
说至此,云珠又道:“夫人出城去法会那日,我可没跟去,我什么也不知,宝环她、她定是脑子不清醒了,才会与大人说这些……”
谢星阑眼底寒芒微闪,径直道:“可马车里掉出来的玉扳指,又怎会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云珠身形一僵,谢星阑继续道:“那玉扳指是羊脂青玉,其上雕刻着云纹,云纹凹槽有被熏黑之地,贴近指腹的边缘处,还生了一丝裂纹,这样的裂纹,只有被火烧之后才会有,若掉在马房里,又怎会被火烧?”
云珠额上溢出冷汗,“大、大人好生有趣,不管这玉扳指如何模样,都与我们无关,奴婢是跟着夫人的,不是跟着世子的,您应该去问世子。”
谢星阑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其实在发现扳指被火烧过时,他便已生怀疑,后来到了侯府,王七所指之处,竟正好是杜子勉的马车,便愈发令他笃定了猜测。
杜子勉此人表面温润如玉,实则极谨慎机敏,这玉扳指都见了火,又怎会落在那般显眼之地被个下人发现?
那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故意叫王七发现,王七贪财,据为己有,又拿去当铺,这等死证便流入了坊市之间,只等衙门探查。
而整个定北侯府,只有一人会如此构陷杜子勉。
“你可能还不知道,死在侯府这人,是远途来京,他在路上被抢走了钱银,这玉扳指,是他唯一剩下的值钱之物,我们从其他人证处得知,他护着这玉扳指,将其塞进了冬袄棉絮之中贴身保管,这也是你们能发现玉扳指的缘故,因为杀他的人,只想速速将衣袍烧毁,并未想过他还藏了个小扳指在其中——”
谢星阑冷声道明原委,云珠面色更白,“我……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谢星阑索性道:“你们侯爷有心在年后带着杜子勉北上历练,这意思分明,乃是想以后传北府军军权于他,你们夫人自不乐意,她想为你们二公子谋划一番,于是你们时常盯着杜子勉与其他人的动静,就在腊月二十五那夜,你们发现他们夜半去倒过炉灰,当下便生了疑窦,又在那炉灰之中翻找一番,找到了此物——”
云珠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不、不是——”
谢星阑死盯着她的表情变幻,继续道:“也是那天晚上,你们发现侯府之中死了人……即便不知到底是谁杀了人,但这等良机,正是嫁祸杜子勉最好的机会,于是第二日你们夫人带着宝环出城后,你将玉扳指扔在了马房,想借王七之手,让这证物出现在未来官府能查到的地方——”
说至此,谢星阑眸色一戾,“不仅如此,你们夫人还利用了云阳县主!道观偶遇,立春宴邀约,宴上又故意透露杜子勉的行踪,正是想让云阳县主怀疑杜子勉,再将线索带到衙门让我们知晓,而杜子勉近日养病,夜间并无小厮照看,根本无人为他作证。”
“是、是宝环说的?!她怎敢出卖夫人!”
云珠眼眶赤红,不敢置信,她又怕又怒,一时哽咽起来。
谢星阑目光愈发锐利,冷斥道:“你们的手段太过拙劣,不知道一个人从生到死,皆会留下踪迹,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人其实本就是你们所杀,为的便是彻底栽赃在杜子勉身上,如此才——”
“不!不是!我们没有杀人!”
云珠断然摇头,惊惧交加之下,骤然哭了出来,“不是我们,是赵副将!是赵副将他们,我们、我们只是想浑水摸鱼而已……”
……
云珠被带出审问室时,身子仍在发抖,谢咏将人带回,又送了些食水,待返回谢星阑身边,便道:“公子,三更了,可要审那宝环?”
谢星阑吩咐:“让冯萧去审,拿到供词便可。”
谢咏应是,正要走时,谢星阑又问:“侯波身上那套冬袄拿来了?”
谢咏点头,谢星阑便道:“拿去给他们三个人试试,看谁能穿上。”
谢咏应声而去,谢星阑坐在刑案之后陷入了沉思。
纵然是袁氏做局,但人定是赵燮三人所杀,赵燮逞凶,自是为了定北侯杜巍,那么定北侯,是否是为了贞元帝呢?
一炷香的时辰后,谢咏快步而来,“公子,是那个叫王潮的,他穿上正正好,但他仍做懵然不知之状,只说衣袍合适只是巧合,并不是他的袍子。”
谢星阑沉吟一瞬,“把杜子勉叫来。”
……
杜子勉进入牢房之时,神色仍是平静,他在椅子上落座,目光无波地与谢星阑对视。
谢星阑不急着开口,他目光锐利,如剑一般悬在杜子勉脸上,片刻,杜子勉眼瞳微动,道:“有什么证据皆可拿出,我知无不言,但我不知情的,也没法子帮到你们。”
谢星阑这才道:“那两个婢女已经招了。”
杜子勉一愣,抬眸问:“赵燮可曾招认?”
见谢星阑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杜子勉只能猜测,“赵燮三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刀枪无惧,想让他们开口是极难的,我猜你还没有开始审问他们。”
谢星阑表情晦暗起来,“你可知他们杀人?”
杜子勉摇头,“不知。”
“那你可知他们抛尸?”
杜子勉抿了抿唇,还是道:“不知。”
谢星阑紧盯他一瞬,忽然问:“你可知死者身份?”
杜子勉本就抿着的唇线倏地一紧,比上问多停顿了一瞬,末了仍道:“不知。”
谢星阑唇角牵起,目光反而更为冷峻,“看来你知道,不仅你知道,你父亲也知道,不知情的,只有你继母与杜子勤——”
杜子勉眉眼不动,“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谢星阑落在椅臂上的指节紧攥,也没了与他兜圈子的耐性,他冷冷道:“那便看看你父亲,想不想救你这个长子。”
从地牢出来之时,冯萧与谢咏都跟了上来。
冯萧面色复杂道:“大人,那宝环的证供已经拿到了,与云珠说的差不多,真没想到,定北侯府还有这等内斗之事……”
谢咏接过证词看向谢星阑,谢星阑便吩咐道:“嫁祸虽假,但此案主谋尚未查清,杜子勉确有主谋之嫌疑。”
冯萧轻嘶一声,“但那灾民并无背景,杜子勉为何杀他呢?还有,那几个北府军兵将还未审呢。”
谢星阑淡声道:“他虽无背景,却与多年前一桩旧案有关,那几人暂扣押着,连杜子勉一起,牢牢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们走。”
冯萧先应是,又一愣,“啊?旧案?!”
回了内衙中,谢咏看了眼天色道:“明晨还要上朝,公子先回府歇下吧?谢坚这个时辰没消息回来,多半是没查到什么。”
侯府人口众多,那灰堆似小山一般高,自然要费许多时间,谢星阑看了眼窗外寒夜,道:“不回府了,在此将就两个时辰。”
……
前日未入宫求药,至二十七日清晨,刚用过早膳,秦缨便乘着马车往宫中去。
走在半路,便见秦缨眉头紧拧,似在苦思什么。
白鸳便道:“县主在想什么?从昨个晚上您表情便不对了。”
秦缨道:“在想定北侯府之事……”
白鸳眼珠儿微转,“在想谢坚说的玉扳指?”
秦缨颔首,“不错,若真是定北侯府杀人,玉扳指怎会掉在馬廄里?死者死后被换过衣裳,凶手更想到让死者成为众多冻死灾民中的一个,如此机敏,却将玉扳指掉在显眼之处?他们出城做法事,不至于夜半出发,那般多人经过之地,怎让那小厮捡到?”
白鸳眼瞳瞪大,秦缨又道:“再想到此前青云观遇见杜子勤的母亲,去赴宴之时,又刚好听到了那些话,总觉得有些太巧了。”
白鸳迟疑道:“总不是侯夫人是凶手吧?”
秦缨摇头,“我不是说她是凶手,而是怀疑她有何目的。”
当日赴宴时,见杜子勤有口难言,秦缨已猜到杜子勉患毒瘾未愈多半是与袁氏有关,那时还想,杜子勤既已经发现,那杜子勉此劫便算过了,待到如今,她又不禁怀疑,袁氏的手段或许还未用尽……
见白鸳不甚明白,秦缨叹道:“罢了,出宫后去衙门一趟,看看谢星阑昨日查到了什么。”
待到宫门外,便见今日早朝未毕,宣武门外还等着不少车马仆从,秦缨目光一扫,一眼看到了谢咏,她眉头微扬,忙吩咐沉珞将人唤过来。
谢咏近前行礼,心知秦缨记挂定北侯府之事,便将昨日进展道来,秦缨惊讶道:“果真是袁氏在作怪?杜子勉一字未招?”
谢咏应是,“此人不好对付,还有那三个护军,公子也还未审。”
秦缨心底阵阵发凉,“便是不审,也知道他们是真凶无疑了。”
她看了眼巍峨的城门楼阙,低声道:“我先去御药院,待会儿你家公子下了朝,我再去衙门看看。”
谢咏应好,又看向宫门道:“今日比往日下朝更晚,不知出了何事。”
……
同一时刻的早朝上,满朝文武正一片哗然。
御座上的贞元帝也诧异地看着兵部职方司郎中,他满是惊疑地问:“你说你弹劾定北侯纵长子与副将行凶?害死了平头灾民?”
职方司郎中名叫王钦,他拱手道:“不错,下官听闻,这桩案子金吾卫已经调查了数日,昨日更是捉拿了定北侯世子杜子勉,与北府军中威武将军赵燮,这二人,一个是定北侯长子,一个是定北侯副将,下官以为,此事绝不可股息!”
贞元帝眉头一皱,看向了人群中的谢星阑与杜巍二人。
谢星阑似乎没想到王钦有此弹劾,而杜巍面色虽暗了暗,倒是沉得住气。
贞元帝凝眸问谢星阑:“谢卿,当真有此事?”
变故突生,谢星阑在脑海中搜寻王钦的履历,忽然便想明白了他为何如此。
事已至此,他干脆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事,此命案发生数日,因内情颇为诡奇,下官并未上禀,本打算今日下朝后觐见陛下,却不想王大人先一步谏言弹劾。”
定北侯纵子行凶也就罢了,谢星阑更道“诡奇”二字,如此,不仅其他朝臣满眸疑问,便是贞元帝都问道:“哦?有何内情?”
谢星阑沉声道:“此死者名叫侯波,睦州渠县人,今岁三十又六,此前在睦州以经营饭馆为生,但下官后来查到,此人曾是跑船的船工,还在市舶司行过官文,而他最后一次跑船,乃是在贞元七年十月初一,跑一艘由京城去往江州的商船。”
谢星阑说完此言,殿中一片寂静,贞元帝也不解道:“这有何诡奇之处?”
谢星阑抬眸看向贞元帝,字字沉若千钧,“不知陛下是否记得,下官的父亲、母亲及阖府上下,在贞元七年归乡之时死于一场船难,那艘船上数十人,除下官之外无一活命,而这个侯波,便是本该上那艘船的船工,但不知为何,他被旁人顶替,因此下官怀疑,当初那场船难,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如平地惊雷一般,谢星阑的话让所有人都震骇万分。
“是当年那位谢翰林……”
“谢指挥使一家子都死在那船难里了。”
“是呀,我也记得,十三年前的事了。”
“不是说所有人都死了,怎还有船工好端端活着?”
朝臣们议论纷纷,与谢星阑相熟的文臣武将,更是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贞元帝愣了一瞬后,眉头高高一扬,“你父母的事朕自然记得,你是说此船工被顶替?何以证明?”
谢星阑沉定道:“当年事发之时,下官并未见过此人,而下官记得,彼时船工水手俱全,并无他人缺席,因此下官笃定,是有人拿着他的官文,混上了我们归乡的商船。”
重臣惊诧更甚,贞元帝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他默了默,问:“你又如何确定,他便是当年那个侯波?”
谢星阑定声道:“发现他的尸体之时,他身上带着一个睦州的护身符,下官立刻派人带着他的画像赶往睦州,没几日便找到了他的亲族,他的亲人们十分肯定地记得他当年在京城跑船之时所在的船号,并且还说,贞元七年十月,他该去跑船的,却在十月上旬拿着一笔巨款回到了老家,由此,才开始开起饭馆,家人问他钱财来处,他却避而不谈,只道自己发了财,由此,下官肯定,他必定是拿了官文换银钱——”
谢氏暗卫前去睦州之时,本也多方考证,如今谢星阑换个说法,正可将他先起疑之事糊弄过去,他切切望着贞元帝,便见贞元帝幽幽道:“竟有此事?当年你父亲辞官,朕还万分惋惜,后来听闻出事,朕还为他神伤过——”
贞元帝缓了缓神道:“此事时隔多年,如今这死者身份虽是古怪,但事关你父亲母亲,还是要处处谨慎周全为好,杜子勉几人之罪可是板上钉钉?”
谢星阑略一迟疑,“证据足可指证,但他们尚未认罪。”
贞元帝又看向杜巍,“定北侯,你如何说?”
杜巍上前抱拳道:“若犬子与赵燮几个真有罪责,他们自当任凭律法处置,微臣亦领教诲与管束不力之过——”
贞元帝颔首,“好,朕要的便是你这句话!”
他又看向谢星阑,“谢卿,此案你尽可深查,若你父母真是为人所害,朕也绝不姑息,但眼下,你手上的差事比这件旧事更为紧迫,朕要你分清轻重缓急,莫要耽误国事。”
当着百官之面,贞元帝之反应,似乎并无异常,但他也并未继续问,为何当年的船工,会被定北侯府上之人谋害。
谢星阑不急朝夕,抿了抿唇,自是领命。
贞元帝又叹息道:“马上就要祭天大典了,这两月的异况,也该有个了结了,朕要你在十日内有个交代,你可能做到?”
谢星阑抱拳,“下官必全力以赴!”
……
秦缨不知早朝之事,入宫时还拧着眉头。
哪怕杜子勉与赵燮几人一字不说,只凭袁氏的两个婢女,也能窥见八九分真相,侯波定是认出了赵燮之流,这才登门求财,却不想一去不回,还差点被当做寻常冻死的灾民处置,而他们杀人利落,思虑周全,却也未想到侯波将那仅剩的玉扳指藏在了棉絮里。
秦缨边走边思索,等到御药院之前,还未进门,便听院内传来一道哀求之声。
“求求公公了,她真是还未见好……”
“前次已给了你药了,也不知怎么治的,怎可能全无效用?这事已是我办的不好,若是被黄公公他们知道,我也是要吃挂落的,这是主子们的御药院,不是咱们奴才们的……”
“奴婢知道,不是她未好好治,是她近日练舞实在辛苦,一不留神,又染了伤寒,如今咳得腰都直不起来……”
院内说话的,是长祥和一个青衣宫婢,长祥闻言叹道:“那你也得劝劝她,在这宫里,若是心比天高,那命,也是要比纸薄的,已不是公爵府小姐了。”
秦缨听到此处迈步而入,“你们在说什么?”
见她来了,长祥连忙上来行礼,那青衣宫婢也转过了身来,秦缨看到她模样,微微一讶,“是你?你们刚才说的,莫不是原卢国公府的小姐?”
这青衣宫婢,正是此前秦缨回京后第一次碰见卢月凝时,与她作伴的乐伎。
乐伎上来行礼,“奴婢晚秋拜见县主。”
秦缨道“免礼”,晚秋便站起身来,“回县主的话,奴婢刚才说的,正是月凝,哦不,正是凝儿,她这阵子染了伤寒,这两日有些严重,再耽误下去,只怕要没了性命。”
长祥身为掌事太监,自然知道卢国公府的案子是秦缨查办的,怕惹秦缨不快,他轻咳一声道:“县主有所不知,前阵子小人已给过一次药,但这宫里,给奴婢们的药都是有定例的,小人前次已算是逾矩了……”
晚秋红着眼眶欲言又止,秦缨温言道:“麻烦公公再给些药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正好我要等药膏,便先去云韶府看看。”
长祥有些意外,愣了愣后笑道:“那也好,县主菩萨心肠,小人这便去拿药。”
长祥往药房而去,晚秋也连忙福身谢恩,等拿到治伤寒之药,秦缨当先转身朝外走去,晚秋忙跟了上来。
云韶府距离御药院不远,只比御药院更偏东北些,秦缨边走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年这阵子,宫中并无庆典,陛下年宴,也未宣舞乐,怎么我刚才听到你说她在练舞?她不是乐伎吗?”
晚秋苦笑起来,“您说的不错,我们都是乐伎,她的玉笛吹得极好,但……但自从前次南诏夜宴之后,她便觉得,做乐伎的,永远要藏在屏风之后,是定没有出头之日的,既如此,何不如去习舞?至少能站在人前,能被人看到。”
秦缨总算知道长祥那“心比天高”是何意了。
她微微皱眉,“习舞要自小修习,她从前体弱,如今哪能学得好?”
晚秋闻言摇头,“不,她身段纤秀,亦极有天分的,这才三个月,她已跳的有模有样了,只是体弱是真,她又太急于求成,不顾自己的身体,这才染了伤寒,她、她也十分不易……”
秦缨眉梢微扬,也不再多问,径直往云韶府去。
当初查双喜班的案子时,她来过云韶府,还与掌事太监于明庆打过交道,彼时行走宫殿间,还能听见乐伎歌姬之声,但今日进了云韶府正门,里头却一片静悄悄。
秦缨道:“怎么如此安静?”
晚秋轻叹:“今岁雪灾,陛下不设庆典,监领便不许我们练曲儿,这两月真是过的油煎一半,还听人说,陛下早就不喜此地,说不定哪日便要裁撤云韶府。”
秦缨皱了皱眉,又看向晚秋,“你是怎么进的此地?”
晚秋垂着眸子,“奴婢本是袁州官户女,因父亲犯了舞弊案,这才被充入宫中为婢。”
秦缨了然,难怪她对卢月凝尽心,多半是有同病相怜之感。
说着话,秦缨跟着晚秋绕过正殿,一路往宫苑深处的偏房而去,没多时到了一处矮小院落之前,刚走到门口,便听里头有吵嚷声——
“病的这么重,也不知是不是瘟疫,可千万别死在咱们屋子里才好!”
“不是病重的都要送去冷宫吗?怎么于公公还不发落她……”
“当然不能进冷宫,进了冷宫,怎么往上攀高枝啊,还想学《上元令》,拼死拼活跳了两个月,可谁知上元节陛下也不宣舞乐,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笑死人了……”
“想凭这前朝之舞为自己改命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恐怕还当自己是卢国公府的小姐呢……”
晚秋眉头一竖,大步入东厢,“你们够了!”
宫伎所居之处自是简陋,秦缨跟着晚秋进门,一眼瞧见南面靠墙的通铺角落里,卢月凝奄奄一息地瘫在一床打着补块的棉被里,而其他几个宫伎未想到秦缨会来,连忙堆出笑脸福身行礼。
卢月凝本闭着眸子任凭嘲弄,一听行礼之声,骤然睁眼,她惊诧秦缨会来,眼底嫉恨刚出,晚秋快步上前道:“御药院本不愿给药了,是碰到县主,县主让祥公公给你取了药,吃了药便会好的,你快谢谢县主啊……”
晚秋推了推卢月凝,卢月凝干裂的唇瓣微动,却哪里肯谢秦缨?
秦缨扫了另外三人一眼,道:“你们先退下,我有话与她说。”
顿了顿,她又道:“如今西北雪灾吃紧,陛下龙体抱恙,瘟疫之言可万万不敢乱说,否则吃苦头的是你们自己。”
秦缨语气和善,却听得几人色变,忙告着罪退了出去。
秦缨这时才上前,上下打量她一瞬道:“何必将自己闹得如此病重?若没了性命,还能图谋什么?”
卢月凝气若游丝,形容枯槁,混浊的眸子却死死盯着秦缨,见她依旧锦衣华裳,而自己却如此破败狼狈,鼻腔一酸,蓦地红了眼眶,但当着秦缨的面,又不能真哭出来,于是惨白的面颊硬憋出一片潮红来。
秦缨有些唏嘘,“罢了,言尽于此。”
秦缨与卢月凝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今日一朝心软,若真救人一命,也只当做了件善事,她转身而出,倒是晚秋急声道:“多谢县主大恩——”
离开云韶府,白鸳无奈道:“这人还未悔改呢。”
秦缨叹道:“她境遇跌宕,想不通也算正常,只是我能帮她一回,下一回如何便说不好了。”
主仆二人返回御药院拿药,刚出宫门,一眼瞧见谢星阑在外候着。
今日又是晴天,长空如碧,暖阳澄明,金色的光辉照在谢星阑身上,愈发显得他英挺俊逸,秦缨眼瞳微明,快步上前,“你怎在此?”
谢星阑温声道:“谢咏说你入宫了,便在此候着,我们回衙门说话。”
秦缨应一声,爬上马车,与他们一道往金吾卫去。
待一路进了内衙,秦缨才听谢星阑说起早朝之事,她眉头微竖,“你是说……陛下并无异样?那王钦乃是郑氏一脉?”
谢星阑眉眼晦暗不明的,“算是吧,但帝王心术,不易揣测,王钦曾受过郑氏恩惠,此番抢先弹劾,自然是冲着定北侯去的,大抵是为了那猛火筒之争。”
秦缨不由道:“定北侯倒是沉得住气。”
谢星阑眼底闪过一分冷厉,“他许是料定,此案只能到赵燮身上为止。”
秦缨关切道:“那你如何打算?”
谢星阑牵唇,“不急,前日派去代州的人来了消息,但只是些查证经过,说几个人证都找到了,但证词要明日或后日才能送到,此差拖了月余,也的确该给陛下一个交代,杜子勉与赵燮三人,先行关押,我亦想看看定北侯会如何。”
秦缨点头应是,“如此也好,那竹筒和香粉可有新线索?”
谢星阑肃容道:“走访了城中各处药铺、香铺与花鸟集市,暂无线索,但我想到另一处,未央池建成之后,去过的人并不多,且便是去了,也难知道那竹林之中有竹筒蜂,我派人去工部问,工部许多小吏都不知情,但在去岁九月初,他们自己有匠人被蛰过一次,我正在让他们摸查,看看有多少人知晓那次的事端。”
秦缨颔首道:“其实这两月我们的线索已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切中要害,但我想,倘若谁能与这众多线索都有干系,那此人便是嫌疑最大者。”
谢星阑手中压着诸多差事,秦缨也不打算在此久留,说了会儿话,秦缨便带着药膏回了府中。
翌日要为李芳蕤添妆,趁着天色尚早,秦缨拉着秦璋,一同为李芳蕤选了数样首饰珍玩。
第二日用过午膳,秦缨乘着马车,直奔郡王府而去。
还有两日便是婚典,郡王府装点一新,大红的灯笼与帷帐高悬,处处透着喜气,唯独李芳蕤待嫁半月,十分憋闷,一见秦缨,便拉着她去闺房中说话。
“你不知,我快闷死了,这几日母亲还教我学好些礼仪规矩,幸而我不是嫁去世家大族,等成婚之后,方君然若是让我守那些规矩,我定是不遵的……”
秦缨将添妆礼物送上,李芳蕤喜滋滋收下,又听秦缨问:“方老爷可回京了?”
李芳蕤道:“到了,二十五便到了,路上劳累,这两日在修养,按理大婚之前我该去拜见的,但如今婚期临近,两家人也没法见面,只能等婚典了。”
李芳蕤的闺房如今也已布置停当,大红的喜字贴满各处,嫁衣也挂在床边的木架上,绫罗华美,绣纹繁复,瑰丽无双,秦缨已能想象她穿上之后会何等明艳。
李芳蕤念叨不停:“我的嫁妆三十那日便得送去方家,也不知他们的院子布置好了没有,方君然身边就没几个仆人,大婚那日,四更天便要起身梳妆,光闺房里便有礼仪无数,我要从半夜穿着嫁衣戴着头冠直到那天深夜,定会累死人……”
虽是抱怨,却也甘之如饴,秦缨听得笑意溢出眸子,“新嫁娘自是要受累的,但也只有那一日,忍一忍,便可做你心心念念的方夫人了……”
李芳蕤在她面前也不羞涩,只哼道:“你少打趣我,你与谢大人何时走三书六礼呢?”
秦缨与谢星阑各有重担在肩,自然还未想过这些,“自然还早呢,我与他表明心思也没几日,我也还未禀明父亲,不急着谈婚论嫁。”
听闻此言,李芳蕤忽然笑道:“你可知上元节那日,我与方君然去游灯市时,我未忍住,说起了你与谢大人之事,未想到,方君然竟是个眼利的,他当时一点儿都不惊讶,说他早看出你二人之间有情——”
秦缨微讶,“这怎会?我已许久未见他了,他如何看出的?”
前几日陆柔嘉看出来也就罢了,她二人相熟,谢星阑当着陆柔嘉,多半也未如何掩饰,但自从前次探病,秦缨便再未见过方君然,那方君然得多早便知他们二人有私情?
李芳蕤笑着摇头,“我问他了,他未说,但他就是知道,足见他也不是那般不懂风月嘛,也可见,你与谢大人之间,早就不同了……”
秦缨不由回想一番,从前她与谢星阑虽常在一处办差,但从来谨慎守礼,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何时才待谢星阑不同的。
正纳闷着,外头沁霜来禀告,“小姐,县主,陆姑娘来了——”
李芳蕤一喜,连忙拉着秦缨朝外走,“咱们去迎柔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