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队师兄抛下队伍走了。是来找她的吧?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
……那她等一等,先不死了。
衡南死死盯着水面,她歪坐在石壁边,已经没力气站起来,她形容憔悴,赛雪的两腮已经凹陷下去,眼眶发红,眼底两抹浓重的乌青,眼珠却仍然黑得炽热。
她不敢睡,一闭眼就幻想着那少年从她身边走过去,把睡着的她当成了一块石头,一片落叶。她要醒着,得发出声音。
太阳又落山了,她回过头,用石片狠狠地在石壁上刻下记号。
也许他走着走着,又觉得麻烦,掉头回去了。
不然怎么都过四天还没来?
饥寒交迫,她捧一掬河水,又囫囵吞咽石缝里的草叶,挖出沾着湿润泥土的苔藓塞进嘴巴里,这些活着的事物,让她拥有活着的安全感。
这时,她看到一道白影凌空出现在河面上,开始时像纠集的一团雾,转瞬迎面飘来后,她看清飞动的袍角和他足下荡起的波纹。
“师兄……”她手脚并用地扶着墙壁站起来,冲他用力招手。
少年看见了她,衡南几乎喜极而泣。
只见他立在水面不动,眼神陌生地从她脸划了过去,看向了另一边,水面风掀动他的发丝,他注视了一会儿海,又转过头,失焦的眼神再度从她脸上掠过,扭回了另一个方向。
衡南的手僵在空中,她浑身冰凉,想到一个意外的可能,捡起刻字符用的石片丢向了他,石头嵌在空中,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黏住,随着液体腐蚀的声音,被墙上一张看不见的嘴巴蚕食消解。
被什么挡住了,他看不见她。
师兄站在原地四面环视,又向靠海的地方走了两步,足尖荡开圈圈涟漪。
“师兄,师兄,师兄……”衡南的喊声越发凄厉,好像小兽濒死的哀鸣,忽然,少年的神色一凝,微微侧头,似乎在凝神聆听,细细辨认。
衡南一喜,一面喊,一面耗尽全身的力气跳起来冲他挥舞手臂,脸因使劲而变得通红。
少年眉头蹙起,转向她,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
步子迟缓地停住,他再度侧耳,在原地迷惑地转了转头,确认眼前没有人,再不滞留,转身折返。
他在衡南绝望的喊声中越走越远,慢慢看不见了。
“师兄……咳咳咳……”衡南被空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扑倒在地上,黑色落叶湿漉漉的腐味灌入不大灵便的鼻子,与此同时的是耳畔的嗡鸣。
眼前阵阵发黑眩晕,那个背影带走的是她全部的希望,像一场来去无痕的噩梦,多希望闭上眼睛,一切还未发生。
耳边传来簌簌的声音。
眼前的黑暗缓慢笨重地掀开一条光亮的缝,眼皮缓缓地开合几下,才惊觉自己昏了过去,脸颊贴在地上,掌心按着冰凉潮湿的污泥。
这样趴在地上,又冷又硬,可双手双脚绵软无力,根本用不上力气。
细细簌簌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什么东西慢慢地爬过落叶,令人头皮发麻,她慢慢扭过头去。
入眼可见的是一只向硕大的黑色甲虫,它的身体包裹玄铁一般坚硬的外壳,泛着冷冷的光泽,它是如此巨大,能看到钳子上的颗粒和白色斑点,还有足上浓密的毛发,它挥动几只足,正在静默缓慢地向她爬来。
衡南没有找到它的眼睛,但它整个儿像是一只巨大的、花斑的的眼睛,在她看向它时,它就停止了爬行,像是盯着青蛙的蛇一样冷冷地、贪婪地盯着她。
她贴在地面上,一下一下艰难深呼吸,冷汗混杂着泪水,蜿蜒地从额头粘在脸上的头发中蔓延,她听见它背后更多的、雪花般的簌簌声,无数甲虫成群结队地从废弃已久的山洞中静默地涌出。
她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山洞里有虫子。
她无比清晰地知道,她快死了。
只有死亡的味道,才会招来这些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
盛君殊忽然感到一股暴虐的阴气,从他们交握的掌心灌入他的身体,泄洪一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颤抖了一下,心口冰凉得发痛,手掌抓紧胸口衣襟,忙抬起头。
飘在空中的衡南,金瞳缓缓向下转,看着他,嘴唇勾起,有股诡异的讥诮味道。
衡南的精元归位,但弱得可怜,天书阴气太盛,那一点小小的魂魄宛如暴风中摇曳的一星烛火。
越来越多的阴气灌入,“衡南”笑容傲慢讥讽,宛如看向蝼蚁,做出了甩开的动作,可是盛君殊越握越紧,将她的手死死攥在手心,冷汗顺着额角滚落而下,青筋暴起,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师兄……”肖子烈将八星符纸攥在手心,止住脚步,眼神惊慌。
天书是不是,起了完全占据师姐身体的念头……
盛君殊面色惨白,双膝跪地,仍不放手,漆黑的眼瞳抬起,仰视那对金瞳:“垚山第十七代内门弟子,垚山十八代掌门盛君殊之妻衡南,前辈勿要伤她半分,以免亡山灭派,玉石俱焚。”
*
“碰。”
“碰——”
撞击之下,地面震颤,山壁上滚落下带着尘土的小石块,咚地砸在了衡南脑袋上,眼前雪花骤然拂开,耳边“簌簌”声如急雪,眼前的虫子如同退潮,惊慌退缩至巢穴。
衡南抬头的瞬间,看不见的墙壁嵌进了一段的锋利的刀头,刀颤抖着向下压着,旋即“咯吱咯吱”的声音越延绵,仿佛玻璃绽开了蜘蛛网裂纹。
猛地,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透明的碎片爆炸开来,落入水中,河面上旋转升起掀起冲天的银色水花,宛如巨蛟出水,直冲天际。
兜头盖脸的水浇下,将她浇了个透湿,衡南拿手遮挡,手脚好像解了封,有了冷热的知觉。
带着浅浅腥味的风席卷上岸,引得枯枝掉叶,少年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岸边,腰带相拍,右手拖着的银亮刀刃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许多水珠。
他引着新鲜的风,背着硕大的夕阳向她走了两步,舒一口气:“幸好我回去取刀。”
师兄发育迟,身量单薄,衡南从小受饿,更是矮小,不及他肩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他走近的瞬间,哭着猛推了他一把,师兄稳如磐石,到将她推得向后一倒。
少年猛然伸臂,在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前,一把捞住她小小的身子。
她不是有意推他的。
她也不是仇恨的。
她甚至不是故意想哭的。
她只是,只是……
“你还挺凶。”少年竟笑了,将她立好,袖中松风将她环绕,上下打量一眼,“能推,说明胳膊腿都好。”
“走得了么?”带队师兄衣衫摆动,静静地看着她。
“走得了么?”少年的面容逐渐发生细微的变化,发丝向前延伸,梳理整齐,单薄锋利的面孔显出成熟坚毅的棱角。张扬的气息收敛进绀青色西装里,按在修长指骨下,压进金属表盘内,男人静默地看着她。
衡南脚跟落地,缓慢地睁开眼,对上眼前的眸。
盛君殊正握着她的手,以最谦卑的姿态,仰头看着她,漆黑的发丝,漆黑的眼睛。
“……师兄?”
她的嗓音,像是好几百年没用一样沙哑干涩。
“好了,好了,师姐醒了。”肖子烈把符咒揉成一团揣进口袋,在警笛声中扑到碎裂的窗户边,“妈的救护车来了,师兄你……”
他回头,声音戛然而止。衡南弯腰,双手惊慌地扶住盛君殊的手臂,后者靠在她怀里,已经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盛君殊被救护车拉走前,气若游丝地在衡南耳边说:“记得把我手机捡起来。”
“……”
*
医院。
四面白墙,白光从四方窗口透出,白色被子盖至男人胸口,延伸向上的冰凉柔软的输液管,他睫毛低垂,脸色都是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苍白。
床边摆了个凳子,衡南坐在凳子上,双脚紧张地勾在凳子横梁,身子前倾,默默地盯着他。
刚才她在盛君殊着意强调的掉在玻璃片中、屏幕摔碎的手机里面翻到了一个加密的相册。
相册里面都是她好多年前的……私密照片。
嗯……
这有什么好加密的?
她停了停,又默了默,沉着脸打开备忘录,顶着屏幕上那道蜘蛛网,从最上面那条关于她的置顶开始,一条一条地看。
盛君殊备忘录里存了好多的备忘事项,每一条都很细心地注明了日期。
有一些是工作上的。
有顾客在圣星的某个线下门店购物,越了不知道多少个级,把投诉电话打到他的私人电话这里,时间还是半夜,他把炒锅的型号记录了下来,留了那个客人的电话。
有一些是门派相关的。
表格里有很多外门同门的名字,名字后面是给出的款项,每一年总支出的款项,还有入账。他收集了一些关于“海上仙山”景点的新闻,甚至调查了景点的房价和地产投资可能。
他还做了一些风险投资。
准备过一些讲座。
参加过很多面试。
零碎地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肖子烈又旷课,约见班主任。”
只这个“又”字泄露了一丝情绪。
大约是像陀螺一样忙转着,一刻也没有放松,一千年对于盛君殊转瞬即逝,所以一千年在他身上,才没有留下痕迹,他发丝依然乌黑,姿态依然挺拔,昂扬的精气神仍在,炙热,滚烫。
只像这样睡着的时候,显得内秀孱弱,似乎令人敢于冒犯。
衡南试探着摸了下他苍白的脸,又赶快收回手去。
一滴一滴的药水落下,她翻到了底,最底下是一条本月初添加的:资金链断裂,年底待还款1253.47万。
资金链……断裂?欠了……一千多万?
金属板凳的冷意沁入她的皮肤,她联想到很多惊悚的可能:圣星快倒闭了,实际在亏空?或者因为补贴师门,盛君殊的公司周转出问题了;或者因为多了她的开销,把师兄的公司拖垮了?
所以盛君殊让她把手机捡起来,是心里放不下这笔欠的债吗?
“病人家属。”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衡南回头一看,护士进了病房,“你是盛君殊家属?”
“……啊。”衡南回过神,“我是他太太。”
“你老公三高啊,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护士从口罩上瞥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填查房记录,“平时稍微注意点啊,年纪轻轻的。”
衡南迷惑地拧起眉。
有人在外面喊这护士:“儿科有俩孩子妈抢毯子,打起来了,小凤让你搭把手。”
“医院毯子都能抢。”护士不耐烦地嘟囔着走出去,“都什么家长啊。”
衡南揣着口袋,头发微乱,在病房里焦躁地来回转圈,思路在“欠债一千万”和“你老公三高”之间来回切换,只觉得师兄一倒,前所未有的压力都砸在了她肩膀上。
她得坚强。
她坐在盛君殊病床前看着他,坚强地吃了顿肯德基。
下午王娟来换班,就撞在暴躁的衡南枪口上。
“你还敢来?”她挡在盛君殊床前,冷冷地睨着王娟,她本生得冷艳,这一沉脸,更显得盛气凌人,不可逼视。
王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展示了手里拎着的保温饭盒,强笑:“我……我给盛哥儿送点大补的汤。”
“拿出去。”衡南说,“你也滚出去。”
“小二姐!”王娟脸色气得铁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
“你什么?他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还不都是你喂的?”衡南充满戾气地一踢板凳,将王娟镇得后退几步,审时度势地跳到了门边。
“你给我滚出去。”
“衡南。”
背后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衡南脊背一僵,一丝冷意爬上了后脖颈。
盛君殊左手搭在额头上,冰凉的药水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打针打得身上很冷。
意识昏昏沉沉,本来想再睡一下。
但听见屋子里仿佛有人大战一场,拍桌子踢凳子的,师弟师妹一争执他便习惯性地跳出来镇压,于是他赶紧醒了。
他好像听见师妹正骂人。
师妹骂人其实听上去很爽,一点都不泼,有股极凶的、唯我独尊的,颤人心肺的劲儿。这么想着,不知怎的,一抹极淡的笑爬上嘴角。
只不过,她在他面前从来都不这样,他睁开眼,淡淡向她看去。
衡南缓缓回头,又大又黑的猫儿瞳含了亮晶晶的眼泪,变了个驯顺孱弱的腔调:“师兄,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