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桂花里时天已经全黑了。
乔修远知道南南大概什么时候会到,早早就在村口等着,这一见不但沈怀信同行,另外还多了个和尚,心里的疑惑又加深了些,这老夫人到底什么来头?
沈怀信下马上前:“大哥。”
乔修远让自己不去多想,看南南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忙道:“这个时候已经开课了。”
“那我们直接过去。”乔雅南又问了句:“和大伯爷说过了吗?”
“说过了,他和大家伙都说了说,你们放心去就是。”
马车一直到了不能走的地方,几人才下去步行。
村学只有一间透着光亮,朝着光走,乔雅南心里莫名觉得神圣起来。其他人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伟大,但她知道。这个几千年封建史的国度,这一步若能迈得早些,他们的历史上说不定根本不会有那些苦难和屈辱,就算朝代更迭,也能始终强盛。
落后要挨打,这是血的教训。有幸做了这只蝴蝶,她想竭尽全力的扇一扇翅膀。
走得近了,渐渐能听到人声。仔细一听,是有人在背九九表,磕磕绊绊,重重复复,还能听到有更小的声音在提醒,千辛万苦之下终于背了出来。
一行人来到门外,看着程礼鼓励了几句,又点了一个人来背。这一个没背得下来,不要说他了,就是他身边的人语调中都满是遗憾。程礼并未责骂,说着罚他再抄三遍,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和白天相比,晚上显然非常的没有规矩体统,但氛围轻松,且认真热烈。
这些人有男有女,年纪大的头发半白,年纪小的刚刚从孩子变成大人,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小瓶墨,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羽毛往那瓶墨里蘸,然后在泛黄的纸上小心的写着,一个字紧挨着一个字,生怕浪费了一点点空隙,懊恼着互相抱怨字又写大了,今天一张纸会不够用。
可就算如此,他们脸上也是带着笑意的,每写出一个字都透着骄傲和满足,就好像,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如今竟也成了曾经仰望而不可及的人。
乔雅南突然就泪流满面。
她也曾觉得自己有病,不过区区一个渺小如尘埃的人,却费心去做这吃力不一定讨好的事。如果有人问她图什么,她甚至都不敢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她要如何说,她只是习惯生活在一个文明的环境里,习惯了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识字,至少看本小说不成问题,每个人也都会算术,加减乘除无人不通。不需要去弄懂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但是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包含着父母怎样的期望。不需要学会赏析名书名画,但和人文字交流也是顺手拈来。
这是她生来就拥有的一切,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融入了她的生活之中。可突然有一天,她一觉睡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拥有的一切在这里全是稀罕的,能和她正常交流的人屈指可数。这样的日子短时间过一过还能忍,可数年,数十年都得如此,她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会垮。
是,她有另一个选择,甚至这样的日子已经唾手可得,可是和她血脉相连的族人还在泥潭里挣扎着,她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去过自己的富贵日子。
她受的教育让她无法对眼前的困苦视而不见,可这里没有扶贫的土壤,她只能在授人以渔的同时扶智。人开了智才会去想,去想了,才有办法从泥潭中爬出来。
她从文明的世界来,无比想回到文明的世界里去,如果回不去自己曾经的那个世界,那她就努力让自己的身边变得文明起来。
也曾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也想过会失败,可现在她知道了,这件事不存在失败,哪怕只是让眼前这些人开了智,她也成功了。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牵着她离开这个不起眼,但是印在了她心里的地方。
“阿弥陀佛。”了因宣了声佛号,拍拍义子的肩膀转身离开,他知道太后为什么而来了。
沈怀信最后看了一眼屋里气氛热烈的场景才跟上去,他们不知道谁来过,不知道他们的表现对来人有多大影响,不知道雅南为他们费了多少心思,他们只是这么奋力的向上奔着,却活成了百姓最该有的模样。
马车上,太后拉着乔雅南在自己身前坐下,解开她散了些许的辫子,以指当梳轻柔的给她梳理,手指灵活勾勒出一缕一缕,给她梳京城那些姑娘家喜爱的发髻。
好一会后,乔雅南瓮声瓮气的开口:“我扫太后您的兴了。”
“哪里就扫兴了,看到这一幕我这一趟就没白来。”太后笑着,声音和态度都和蔼极了:“若非亲眼所见,我无法想像百姓可以这么有活力,他们的脸上全是对生活的热切希望,他们的眼神那么明亮,我当时就想,他们该多快活啊!就算生活仍不宽裕,就算住的房子可能漏雨,可他们心里充实了,有奔头了,再苦的日子都是甜的。”
乔雅南拼命点头,太后轻敲她脑袋一下,把松散了的头发重又拢紧。
乔雅南便竖起耳朵等着太后继续往下说,可等啊等啊等,太后竟然就把话头断在了这!
他们有活力,他们有奔头,然后呢?
乔雅南觉得这是个机会,她要把这个话题接下去。
抬起头,正想着从哪里接合适,眼神一转对上吕先生的视线,看着她眼中明明白白的阻止,乔雅南愣了愣,那股往上涌的劲慢慢的泄了,连肩膀都塌了下去。她试图让自己想明白吕先生为什么阻止,脑子里却像有有团雾拦着,她觉得自己应该明白的,却怎么都想不到那个点。
“好了。”太后最后再调整了一下,拉着人面向自己左瞧右瞧,满意的点头:“不错,适合你。”
乔雅南在转过来时就迅速调整好了表情,从包里掏出小铜镜瞧了瞧,没认出来这是个什么发髻,但确实好看,而且不费多少功夫。
“多谢太后,回去就我就香苗学。”
太后向后轻倚靠垫,看着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