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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心笑 正文 第二章

所属书籍: 衷心笑

    “这个问题迄今尚未解决。”

    “直至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少女还是失望。”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已忘记他的外貌,相信是个极之普通的人。”

    “这是你要求初稿。”

    荧幕打出一个男子裸体,某处打格子,引得峨嵋微笑。

    “那处有许多样子可选──”

    “先说五官:剑一般浓眉,长睫大眼,鼻子笔挺,嘴唇柔软略厚。”

    昆仑拼出一个动画人物超级马里奥。

    也只有昆仑会引她笑。

    她有电邮,一看,是那个叫卢山的人问候:“几时有空再出来”,她不加思索推说最近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连喝水的空闲也无等等。

    她怎么会离开有趣诙谐的可爱昆仑外出。

    “对,”峨嵋说:“谈吐、语气,全像你就好。”

    昆仑受宠若惊,愕一会,才答:“我只是一把机械声音,随计算机附送,娱乐王小姐。”

    “你的设计极佳,我相当欣赏。”

    这时昆仑声音稍微沙哑,“谢谢赞美。”

    那天晚上峨嵋做梦,看到许多英俊裸男并排站她面前,介绍他们身上各种部位,峨嵋吃惊又好笑,用手掩住嘴,醒来,不知是好梦还是噩梦,但肯定并非绮梦。

    她上班。

    主管说:“峨嵋,十一楼爆发诺沃克症,全体十五名职员上吐下泻,进医院诊治,工作不能耽搁,这一个星期他们的文件发到你处,请你分给同事,有难同当。”

    “没问题。”

    “我就知你能干,本来嘛,为着保密,各组只负责文件一部份,而且是隔行抽选,上下倒置……不过,紧急关头,也只得信任你们,幸亏那并不是太重要机密。”

    “明白。”

    “你做完传回给我。我自会上缴。”

    峨嵋没声价答应。

    无端端多一倍工作。

    她请同事过来开会,年轻人一听要加班,脸上表情像被人在嘴里塞了一把盐,可以皱的地方全皱起来,喃喃抱怨:“我们也染诺沃症”、“间歇失忆”、“过度疲劳”……

    文件送到,按人派发,有两名同事拒绝接受安排,“王小姐,你开除我好了。”

    都什么时候了,年轻人仍然如此疲懒。

    “人到了三十世纪仍需遵守原则。”

    峨嵋叹气,“只得我来做。”

    “你是主管,你入地狱。”

    峨嵋生气,这种滴水不入、不接受半丝委屈的自我中心思想最最讨厌,她脸上变色。

    同事们速速离去。

    峨嵋取起文件看了一眼。

    虽然密码具千百种变化,但负责人老是按那几种类型,在此间工作多年,敏明的王峨嵋几乎已经可以全部解读。

    她把两组文件拼一起,读到一句:“──近三个月发生的意外暴力事情,令有关部门警惕,在市民未曾注意,产生恐慌之前,需要实行特别措施──”

    这时先前那对同事敲门进来,“王小姐,对不起,我俩愿意分担──”

    峨嵋扬扬手,“不用,”她和颜悦色,“你们请其他同事吃果子代替好了。”

    她刚好读到“兴一”、“安一”以及其他同年代号。

    她抬起头,想一会,把办公室门锁上,仔细将该份约莫五分之二的文件读毕。

    除出部份无法译码,以及不在她手上的文字,她读懂其中大意。

    她觉得突兀、不安,以及伤感。

    她把文件存入档案。

    峨嵋拖着疲倦身子回家。

    走到楼下,看到兴一焦急地询问管理处:“见过王家小狗多利否”,出示照片。

    多利不见了。

    对兴一来说,这是大事,她在家寂寞,唯一淘伴,便是这只小动物。

    峨嵋走向前,“兴一,别急。”

    兴一握着主人双手,“我一开门,牠便窜出。”

    “等我一会,我回家取追踪器。”

    “呵忘记这个。”

    峨嵋取出小小追踪器,一看,“多利在后山树林,离这处不远。”

    峨嵋拉开抽屉,又取了另外一件东西放进口袋。

    她俩飞快奔往树林。

    管理员追上,“王小姐,该处罕见人迹,我先知会警方。”

    兴一跑得快,很快隐没树中。

    只听到她叫:“多利,多利,王小姐──”

    声音骤断,像是看到什么不愿看到可怕情景。

    峨嵋奋不顾身奔近。

    还未站停,已被几个年轻男女包围,他们衣衫褴褛,一共四名,神色狰狞,“又来一个”,他们冷笑。

    只见多利躺地下已经不能动弹,其中一个男青年大力伸脚一跺,多利飞到半空,被另外一个人反踢,哈哈大笑,多利再次堕地,碎为两截。

    兴一不顾自身安危,扑过去抱住多利残骸。

    峨嵋又惊又怒,“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答:“我们是社会最低层,身无一物受尽排挤欺压的一群。”

    她一步步逼近峨嵋。

    峨嵋看到她断却一臂,心中明白,退后一步,“你是机械人。”

    “你真聪明。”冷笑。

    看清楚了!他们全是机械人,身上各有残缺,有人失去一只眼睛,有人半边身子不住抽搐。

    峨嵋吃惊,“你们为什么不进修理部?你们属于哪一家哪一户,随意遗弃机械人属违法行为──”

    “你是人类,所以那么多话,这一个同狗一样,是你的佣人,一副机器,故此,为你清理粪便垃圾廿四小时操作的工具,直至破旧损烂,被你丢弃。”

    “我们已不记得当初出厂时担任哪种工作。它,可能是砒号,加入色情行业,担任变态荒淫任务取悦人类;它,也许是重型工程厂员工,全身关节染满油污;这个,眼睛遭到破坏,主人说:‘算了换具新的’。至于我,我因侍候顽童不得力,被推入泳池泡足一年无人理会变成废铁。”

    不但峨嵋听得发呆,连兴一都不能动弹。

    “这还不算,本应妥善人道毁灭我们,但不法之徒将诸等残骸偷出改装廉价贩卖到其他地区,逼使我们继续劳动──”

    这时他们听到警员警犭的吆喝声自不远处传来。

    其中一个流浪人型忽然发作,朝峨嵋扑来,峨嵋自口袋里取出自卫武器,瞄准对方,噗一声,迅速用量子电波破坏它的中枢,它瘫痪在地,她先前回家就是取这件武器。

    警员赶到。

    其余三个急急逃往树丛,警员的机车追踪。

    峨嵋犹有余怖,靠在树干上。

    兴一扶她坐下。

    警员问她几个简单问题。

    一边,工作人员急急收拾现场,待有人走近围观之际,那片草地已无异样。

    警官静静对峨嵋说:“王小姐,可否恳请你代为将此事守秘。”

    “已不是第一宗了吧。”

    “王小姐在民政署办公,瞒不过你法眼。”

    峨嵋已阅读过部份文件。

    “本市有超过三十多万具正式持有执照机械工作人员,其余黑工、非法修复拼凑而成的不计其数,警方现正面临头痛问题。”

    兴一站在一旁静静聆听。

    “你可以说,街头已出现另一种非法帮会。”

    警官是不愿多说。

    峨嵋偕兴一回家。

    兴一把多利放进一只盒子,“可否拿去尔泰女士处修理。”

    峨嵋说:“不必了,挑一只新的吧。”

    兴一忽然悲哀,“我最怕听到‘置新的’三字。”

    “左拼右驳,线路混乱,迟早出毛病。”

    “就这样放弃多利?牠听见我的脚步声会得追出,我叫牠,牠会淘气佯装听不见,我不要新的玩具。”

    怎样同机械人解释那不过是一只机械犬呢。

    “兴一,交出多利,我俩去挑一只真的小狗。”

    兴一轻轻说:“真狗多可怕,你可看到那两只大多布门警犭?”

    峨嵋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本应由兴一负责鼓励她叫她振作,现在刚相反。

    “你休息吧。”她要关上兴一。

    “不,”兴一退后一步。

    “兴一。”

    “你可用量子鎗叫我瘫痪。”

    “两件事不可相提并论,别胡思乱想。”

    趁她不觉,峨嵋将她关上。

    兴一仍维持着那愁苦悲哀表情,睁大双眼像不能瞑目。

    峨嵋心中难过。

    她唯一可以说话的朋友,是这名老保母,此外,就得一把声音,那是昆仑。

    再勉强算,就是衷心笑事务所尔泰了。

    可怜寂寥的王峨嵋。

    “昆仑,我有事与你商量。”

    “发生什么事,你神色不比寻常。”

    “昆仑,这件事请代为守秘。”

    “王小姐,这个秘密传到你处,已不知是第几手,我保证本市三分一人口已经知悉,你若怪我多嘴,最好不要告诉我。”

    “你也会生气、发恼、不甘心,越发像真人,似幼儿长大成为青少年,渐有思想,开始多心。”

    峨嵋把后山丛林中发生的事说一遍。

    “噫?”昆仑吃惊。

    他在荧屏打出若干段新闻给峨嵋参考。

    峨嵋一读,比他更为意外。

    ──北区住宅火灾,一老一小轻伤,疑为纵火,屋内一具改装兴三号不知所终。

    五谷大厦电梯失灵堕楼,三人受伤入院,监察录像机摄得事前有机械工程人员出入。

    大美街闹市发生械斗,途人无故被陌生人击伤头部,一女子堕地昏迷,据目击者说:“凶手疑是机械人。”

    “不得了。”峨嵋喃喃说。

    “这是大事情。”

    “民政署已决定择日开会讨论可需全体回收兴十之前型号。”

    “可有证据意外属人为事件。”

    “昆仑,伊们由人类工厂制造,当然是人为事件。”

    “你家的兴一──”

    “我对兴一有信心。”

    “所有机械工人出厂都配有一枚量子鎗以便控制──”

    “我知道。”

    昆仑长长吁出一口气,“真没想到它们会得情绪失控。”

    峨嵋轻轻说:“今天的事,今天担当就算了。”

    “你可是想继续设计理想男友。”

    “听说有一个新成立的约会站。”

    “我替你找。”

    网址迅速寻出,代表人物是一个高大健硕穿宽条纹西服的男子,油腻腻扭动身子跳舞,并且说:“约会我”,峨嵋吓得弹起,惨叫,用手遮住眼,“救命。”

    昆仑笑得翻倒。

    然而,看记录,已有五百余名人士要求约会,男女都有。

    真没想到约会市场如此绝望。

    峨嵋喘定气,“让我们继续……上次说到何处。”

    “肩上雀斑。”

    “啊是,他要十分文静,懂得独处。”

    “像你一样,王小姐,生活如禅修,禅,即静。”

    峨嵋笑,“静坐常思人过。”

    “那也不是坏事,借镜他人失误,可免自身也犯。”

    “你总是包庇我。”

    “应该的事。”

    “他要敏感,脸上偶然带丝寂寥:生命就是这么多?歌乐声呢,歌乐在何处。”

    “峨嵋,你不能要一个男版的你。”

    “有时真寂寞得想哭。”

    “请看这个脸型如何。”

    荧幕显现一张略为长方瘦削俊秀面孔,双眼闪烁有神。

    啊,完美。

    “有人会嫌他忧郁。”

    “请让他笑一笑。”

    没想到笑脸如此漂亮,像乌云去后一丝金光。

    峨嵋问:“这样的人会喜欢我吗?”

    “放心,设计部会安排线路。”

    “有点不公平。”

    “王小姐何用妄自菲薄,你是一个善解人意、内涵丰富、以诚待人、相貌娟秀、精神经济独立的好女子。”

    峨嵋脸红。

    昆仑彷佛在另一边凝视她。

    “什么?”

    “时间不早,大家休息。”

    第二早,她出门上班,兴一把那只盒子递上。

    峨嵋看看她。

    “请求你,王小姐。”

    峨嵋接过盒子点头。

    下班后她找到尔泰。

    “最近你来得较频。”

    “打扰了。”

    盒子打开,尔泰一看编号,“这只狗已经十年,寿命也差不多。”

    “可以修复否。”

    “机械遭到蓄意破坏,峨嵋,小册子里有许多新类型,还有,你可以考虑到动物庇护处领养。”

    峨嵋吁出一口气,“你说得对。”

    “对不起,这次帮不到你。”

    峨嵋署名把盒子交给工作人员,取回证明文件,刚要离去,看到一张轮椅推近,护理人员走到一边听电话,她发觉轮子没锁牢,过去帮忙拨动开关锁紧以防滑走。

    椅上病人露出感激神色。

    峨嵋认出他,“我们又见面了”,他是那个在休息间里碰见过的无腿病人。

    这次,他的腿部已经处理妥当。

    正想再说几句,护理人员已经转身,“谢谢你”,把轮椅推进电梯。

    峨嵋叹口气,以后,真得少来这个多病多灾的地方。

    她到动物庇护所参观,一走进,便闻到动物气息,小小笼子关着嘈吵小动物,负责人员走近,“可以帮你否”,峨嵋点头。

    她耐心参观,巡视第一次并无所获。

    这时有人抬着一只大纸箱进来,“丢在后门”,打开一看,有两只眼睛尚未睁开无种类小狗。

    “从头训练也不错。”

    “不过要先验查身体、注射、除虫、植入芯片……”

    责任颇重,叫峨嵋害怕。

    她想到一个办法,她打电话给兴一,把小狗照片传给她观察,兴一说:“我马上来。”

    “兴一,别冲动──”

    她已经挂上电话。

    小狗在纸箱内蠕动,像两团毛线,峨嵋注视良久,人类也曾经过这个阶段──

    兴一赶到,探头一看,立刻说:“何处办手续?”

    峨嵋把她拉到一角,严肃地说:“你听好,屋里不准有异味,不可让牠们到处走,便溺控制妥当,家具损坏,唯你是问,换句话说,是你的狗,不是我的狗。”

    “明白。”

    “每天由你照顾膳食,生病你带去看医生,别打扰我。”

    “是,王小姐。”

    “你去办手续吧。”

    峨嵋回办公室。

    一连数日,看不到狗的影踪,也闻不到不受欢迎气味,她较为安心。

    楼下同事的诺沃症不知何故尚未痊愈,峨嵋一组仍得处理他们的文件。

    ──“初步回收计划包括补助市民旧换新,像节省能源步骤中替换冰箱等电器──”

    峨嵋抬起头。

    兴一不是冰箱。

    会议记录又说:“但凡新款电器的中枢控制皆会发生故障:干衣机着火燃烧、计算机收放错误,但不排除是否人为破坏可能,已择期与保安组讨论。”

    政府机关做事一重重,各归各,敲一枚钉子,先要几个部门开会,什么锤子、何种钉子?着总务部选购,工具齐了,拿锤子的工作人员不管钉子,墙上油灰落下,又得另外找装修工人,迭床架屋。

    回到家中,峨嵋与昆仑谈到此事。

    兴一又来打岔,“王小姐,不要老是与计算机说话,出去走走。”

    “晚上吃什么?”

    “我去替你做个面。”

    “我闻到肉香。”

    兴一怪不好意思,“那是给多宝做的白烚鸡胸肉。”

    峨嵋一怔,“小狗叫多宝,可以吃固体食物?”

    “绞碎慢慢喂。”

    “你去服侍小狗吧。”

    连昆仑都骇笑,“兴一当婴儿那样带,好大爱心。”

    “宁为太平犬可是,我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非洲战乱国年轻人试图步行过沙漠到阿拉伯打工,半途暴毙旷野,尸身干涸,也不觉特别可怕。”

    “你看你想多了。”

    说到这时,脚底忽然毛茸茸,吓一跳,低头一看,见一团淡黄物体,又看到一对亮晶晶大眼,哟,是小狗,好奇抬头看着主人。

    兴一急急走出,“多宝,不得打扰王小姐。”

    那么小点点大,才养数天,已知道听话,半滚半走到兴一脚下。

    兴一抱起走往工人休息处。

    昆仑又多嘴:“可爱吧。”

    峨嵋答:“兴一忙得不可开交。”

    “但家中多了生气。”

    这时,脚踝又毛毛发痒,低头又看到多宝,“咦,你怎又出来了。”

    昆仑眼尖,“这只颜色不同略深,这不是多宝。”

    峨嵋忽然明白,她站起,小狗索性坐在她拖鞋面。

    兴一又慌忙走出。

    峨嵋瞪着她,“不止一只,你竟把两只小狗都带回来。”

    “王小姐,你没说只准养一只。”

    “嘿,造反了。”

    昆仑笑得透不过气。

    峨嵋说:“把牠们全叫出听教训。”

    “是,王小姐。”

    她捧出睡袋,两只小狗乖乖走上,峨嵋凝视牠们,牠俩也不声不响看牢主人。

    终于峨嵋叹气,“去,去,再别让我看到。”

    话是这么说,可是接着日子里,小狗一左一右坐她两只脚背上,她双腿转变姿势,牠们也不落下。

    兴一疼惜牠们打理得极好,很快胖得像小球。

    这段日子,峨嵋的理想男友设计,也接近最后阶段。

    峨嵋忽然想起:“体毛,我忘记最重要一点。”

    昆仑啼笑皆非,“这算重要?还没说到他职业呢。”

    “他为什么需要职业?”

    “王小姐,别侮辱人。”

    峨嵋说:“体毛要浓厚柔软,像猫肚皮那样──”

    “如此特别,制造费用会巨额增加。”

    “我不怕。”

    “许多女性不喜男友汗毛。”

    “我不同。”

    “你的确很特别。”

    小狗在她脚背打瞌睡,她走到哪里,牠们也走到哪里。

    峨嵋问:“兴一,多宝与多财这两个名字谁教你。”

    “兽医。”

    “他可有说小狗是何种类?”

    “杂种狗,不知来历,有狮子、曲架及寻回犬血统。”

    “最终会长得多大?”

    “不知道,大约两呎长,不会是巨犬。”

    峨嵋叹气,“你看我俩多大胆,无端端把陌生生命请到家中生活,包办食住,对牠们底细背景性格脾气一无所知,真会冒险。”

    兴一忽然嚅嚅说:“同你们结交男朋友一样呀,人类,有着非常的冒险性格,否则,不会去到火星水星。”

    峨嵋一怔,“兴一,你长了智慧。”

    “狗性可爱,一听到盘碗响,便会走近讨好,我的精神现有寄托,每早起来,挂住小狗,生活有个指望。”

    峨嵋点点头。

    “王小姐,你尽快找到对象,我就放心。”

    “我如此挑剔,本身条件又非一流,比较艰难一些。”

    “我觉得王小姐一百零一分。”

    第二天下午,峨嵋接到母亲电话。

    “女儿,有急事,速来我家。”

    赶到娘家,母亲开门出来,峨嵋看到,吓一跳,脚放软,只见中年娘亲面颊肿如猪头,一只眼睛青黑发大,睁不开,嘴角有缝针痕迹。

    峨嵋惊怖抱住母亲:“什么意外,撞车还是遇劫,知会警方没有?”

    母亲怔怔地不出声。

    “说呀!”

    “已经看过医生,昨夜留院观察,这些可怕伤口可望全部痊愈。”

    “为什么不立刻叫我?”

    “你也帮不了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

    “谁伤害你?”

    “阿金。”

    峨嵋霍一声站起又坐下,瞠目结舌,她不能置信,金先生在她家已经超过十年,一向相安无事,他怎么会打女人,他控制中枢根本没有“打人”这两个字。

    “我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变脸,同我说,需要更多自由,他要不论时间随意出入,我不允许,争吵起来,我说他几句,他便动手,只三两下手势,我便七孔流血。”

    峨嵋浑身汗毛竖起。

    “我认为生命遭到威胁,慌忙中找到量子鎗,不顾一切瞄准发射,他才倒地不动,我自行到急症室求助。”

    “妈妈你几乎丧命!”

    “此刻想起,才知害怕,我浑身颤抖。”

    “母亲。”峨嵋心如刀割。

    “他疯起来,面孔狰狞,言语恶毒,同真男人一模一样。”

    峨嵋心都凉了,血不上头,觉得晕眩。

    “女儿,原来潜意识我知道这一天会得来临,那把可以制服它的量子鎗一直在床头柜抽屉。”

    这时候,一向被称为“他”的金先生变成“它”。

    “十年零三个多月,也算是恒久。”

    中年女子垂头,忽然流泪。

    她脸上伤口可怖,像是随时会爆裂流血模样。

    峨嵋双手不住颤抖。

    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金已被送到废置金属厂,我亲眼看着它压碎丢弃。”

    峨嵋看到客厅部份家具毁坏。

    想起平时温和斯文的金先生,峨嵋不寒而栗。

    “女儿,我有个请求:可否到你家休息几日,这里需要重新装修。”

    “一定,母亲,随你住到几时。”

    峨嵋陪着母亲回自己家。

    最吃惊的是兴一,但她知道规矩,一声不响,安排客房。

    她做了甜汤给贵客。

    峨嵋听到母亲轻轻说:“总算比真人好,它不会缠死不放勒索要钱。”

    “他为什么要求自由?”

    “还用说,当然是想结识别的女性。”

    的确与真人一样。

    “金好端端与你相安无事,母亲,其中一定有纰漏关键,你想一想。”

    “嗯。”

    “是什么因由?”

    “它前些日子进厂添加过一个零件。”

    “他去过衷心笑?”

    “原厂不允它改装,说本来功效不是那样,添多功能会导致短路,我不甘心,把它送到外头私寨厂家,回来时好端端,可是很快出毛病。”

    “你要求添置的是何种功能?”

    中年女子一时说不出口。

    峨嵋真怕是猥琐肉酸恶形恶状的功能。

    但是她听到母亲答:“我叫金负责洗熨煮打扫清洁工作。”

    什么?

    “现在当然后悔得不得了,他不但做不妥,且怨气冲天,整个人变了。”

    “母亲,他是一个情人不是家庭佣工。”

    “我已经够沮丧,你还说。”

    她真的咎由自取。

    峨嵋站起,“你请休息吧,明日再作打算。”

    她与昆仑整夜诉苦。

    第二天一早,峨嵋发觉母亲已经起来,青肿略退,正吩咐兴一找装修师傅,指手画脚,大声指挥。

    倘若母亲是女儿未来影子,那么,王峨嵋真是有得好担心。

    “妈,这些我来做。”

    “那么兴一,我双肩酸软,你来按摩。”

    “兴一也不会这些。”

    “那么笨,咄,我还想借她到我家做替工。”

    “不,母亲,她在我家有事要做。”

    “做什么,据我观察,有一只活狗叫多宝,专门陪她解闷,又另一只叫多财,陪多宝玩,你们家真够疯。”

    峨嵋气结。

    她替母亲找到装修员工,又在荐人馆找到帮佣,吩咐司机送她到豪华酒店,当然,预先付却所有费用。

    峨嵋回到办公室,松口气。

    文件如排山倒海,她对上司诉苦:“他们的诺沃症再不痊愈,我组即刻生肺结核。”

    同事欢呼:“听,听!”

    “已全体上班,明天,你组放假一日。”

    “明察秋毫,皇恩浩荡。”

    办公室的恩怨烦恼,总还比较容易解决。

    同事买回糕点果子庆祝。

    峨嵋得悉民政署已拍板决定回收计划。

    这时,她反而有安心感觉。

    回到家,兴一告诉主人,太太回来过。

    她说:“王小姐,其实我懂按摩。”

    “胡说。”

    回房看到橱门打开,几件看门的晚服已被取走。

    “太太说借去穿。”

    峨嵋只得说声明白。

    其实她一点也不明白。

    廿多岁的一代,往往觉得女性生活无论如何在五十应该结束,自此自求多福,穿灰黑白,古佛青灯静修,不理世事,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可是老妈还借了她的晚服,不知作何用途。

    她究竟还想怎么样。

    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昆仑说:“司机会知道,他有记录。”

    一言提醒,她实时联络司机。

    司机诉苦:“我在乐无穷酒吧侧小巷,这个地方真是九反之地,有人靠着我车身做买卖,还见到有四条手臂的改装人,吓得我。”

    “太太在什么地方?”

    “在酒吧里,我不敢离开。”

    峨嵋捧头叹息,“她伤势未愈,怎样娱乐?”

    “她戴上面具。”

    峨嵋对昆仑说:“怎么办?”

    “我可以出来陪你就好了。”

    “什么?”

    “事不宜迟,立刻赶去把令堂接走,带着你的量子鎗与胡椒喷雾。”

    峨嵋召街车。

    司机听见地址,不禁劝说:“小姐,不要到那种地方玩。”

    峨嵋无奈,“我去救人,不是去玩。”

    “小姐,你孑然一人。”

    峨嵋没好气,“你想拔刀相助?”

    “我在酒吧门口等你,你有事立刻奔出。”

    “好,够义气。”

    峨嵋先找到自己的车子与司机。

    多嘴司机喊:“好了好了来了来了。”

    “你俩等着。”

    峨嵋鼓起勇气,推门进酒吧。

    乌烟瘴气,她立刻呛咳,掩住胸口。

    领班凶神恶煞拉住她手,“到这时才来上班?快去换衣服!”这个人额角左右有两个尖锤,头出角!

    “我来寻人。”

    “别阻我做生意,给你一分钟。”

    峨嵋金睛火眼似搜索,她认出自己的晚服,那是一件黑色蕾丝衣,低胸、低背,却不失品味。

    但,穿着裙子的女人是谁?她面孔僵硬,似罩着一层薄膜,眉、眼、嘴角,都不能移动,像打了过度美容针,面具,是一只巧制面具,这是她母亲。

    她走近。

    面具人正与两个光上身的男人说话,其中一个遍体纹身,是真的全身绣花,连面颊都纹满满,另一个油头粉面,最突兀之处,乳头各吊着一枚金环。

    峨嵋扬声,“王太太,好走了。”声音尖锐。

    中年女子一怔,看到女儿,“你怎么来了?”

    纹身人大喜,“这是谁,大家一起玩。”

    王太太还不愿走,但忽然看到女儿落泪,只得自人群走出。

    这时一个戴两幅胸罩四个乳房的女子走近,大抛媚眼,对那纹身汉说:“我招呼你们可好。”

    峨嵋握着母亲的手一直走到街外。

    她说:“妖兽都市。”

    王太太站住,看着女儿,“牛鬼蛇神统统挤在这都会里,各人造化不同,非一己能力可救,不幸者变兽,有幸者修成正果,我们是人,亦是妖,不到生死关头,看不出真相。”

    司机扬声:“两位快快上车。”

    峨嵋取出钞票,交给出租车司机,“谢谢你。”

    “不客气。”他转身离去。

    王太太先上车,不料暗地窜出两个大汉,手持利器,“交出钱包,快。”

    峨嵋一肚子气,她受极大刺激,已不知害怕,浊气上涌,一见其中一个少了条左臂,认定是机械人捣乱,取出量子电鎗,一边高声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量子鎗取出,大汉一怔,峨嵋扳动机关,糟,无效,他们是真人!她再取出胡椒喷剂,没头没脑朝他俩头脸激喷,这时,酒吧保镖闻声赶至,朝两男扑去,一边咒骂:“又是你俩找死,破坏我生意。”重重把他们摔倒,拳打脚踢,然后揪住胸口抛在地上。

    峨嵋上车,心突突跳,两手抖个不停。

    保镖追上:“小姐,小姐,对不起,下次来,打八折,这是赠券。”

    司机一声不响把车子飕一声驶走。

    峨嵋见老妈也在发抖,她轻轻揭开她脸上面具,摘下她长假发,“亲爱的母亲,你到底在想什么?”

    王太太号啕大哭,伏在女儿膝上。

    司机说:“母女平安就好。”

    峨嵋长叹一声。

    母亲拭干泪水,“我喝了一点酒。”

    “嘘,嘘,快到家了。”

    多嘴司机忍不住,“那两个眼睛血红的保镖,可是真人,又那两个贼,倒在雪雪呼痛,好像是真人。”

    峨嵋不出声。

    “我只知那好心的出租车司机,他是我同类。”

    这倒是出乎峨嵋意料之外,真人似假,假人像真,这时王太太喃喃说:“妖兽都会,不知我们母女真相是何物。”

    司机吓一跳,“你俩肯定是活人不是吗。”

    王太太坚持回酒店。

    “别再乱走,静心养伤。”

    回到家,静寂一片,峨嵋踢掉鞋子。

    昆仑问:“还好吧。”

    “托赖,脱险。”

    “那家酒吧十分受另类客人欢迎。”

    “妖兽。”

    “他们均是成年人,双方你情我愿,打扮行为并不违法,王小姐,不可论断人。”

    “社会一点道德标准也无。”

    “是因为王太太令你气激吧。”

    “她早已忘记她是王太太。”

    “你要替她着想。”

    “昆仑,你不是人,你不知我们苦衷。”

    昆仑一下子沉默。

    峨嵋有歉意,斟一大杯咖啡,坐下撮哄昆仑说话:“假如我是一只妖怪,你猜我是什么?”

    昆仑没好气,“鸡蛋。”

    “喂,给些许尊严。”

    这时,不知为什么,两只小狗噗噗走出,拉扯峨嵋的脚,胡胡作声。

    峨嵋低头,“你俩干什么,做噩梦?”她只知道幼象会得做梦,重复母象被猎杀惨情,惊怖哭泣。

    昆仑点醒,“去看看兴一。”

    兴一倒在厨房地下,呜呜声。

    峨嵋扶起,“你怎么了。”

    “王小姐,有消息传出,要把我们废除消灭。”

    “谣言,别相信,没了你们,太太、主妇、小姐怎样生活?”

    “有代替品,听说,不再依照人类样子做家务助理,以免产生情感,统统会照司机那样,光一个中枢部位,及两手两脚,或三手三脚,像一只蜘蛛。”

    峨嵋暗暗吃惊,“你自何处得到这种消息。”

    “兴一——兴十三都知道这件事,太多旧款模型经过不适当改装,意外险象环生——”

    “别相信那些传言。”

    兴一渐渐安静。

    “兴一,有我,必有你。”

    “王小姐。”

    “你看我长大,你照顾我饮食、功课、情绪,我所有烦恼心事,只你一个人知道。”

    “王小姐,我还记得你第一个小男朋友叫佳佳。”

    “佳他的头,为一罐汽水出卖我。”

    “真是,沉香换烂柴。”

    峨嵋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譬喻,不禁失笑。

    “好了好了,别多想,休息吧。”

    稍后昆仑说:“我也听到说要贴补市民换新型家务助理。”

    “多不公平,娱乐场所那些仿真艳女,仍可生存?”

    “我得到数据,兴一她们,一律会变成这样。”

    图样打出,真像一只蜘蛛,细长四肢,支撑一只小小盒子。

    峨嵋惊骇,“家里多一具这样怪物,幼儿不会害怕?”

    “他们会习惯。”

    “我不会,我要留住兴一,民主社会,自由选择。”

    “那你法律上要为她负责,你得买重保险。”

    “到时再说吧。”

    “喂,你有个小男友叫佳佳?”

    “你又偷听。”

    “还有联络否?”

    “没有。”

    “可要看看他此刻模样。”

    还没得到答案,照片已在荧幕出现,陆佳,二十八岁,男,雄壮,任营业经理职,寻找美丽健康独立优秀女友,近照里的佳佳面孔像胖头鱼。

    峨嵋看后哈哈大笑。

    时间是最佳证据,这叫做水落石出。

    “王小姐,”昆仑大惑不解,“为什么你俩同龄,他此刻看上去像阿叔,你仍活泼年轻?”

    “那有你说得那么好。”

    “一定是相由心生,心中无欲无利,等于禅修,故常保青春。”

    “昆仑,真不知哪一组工程师把你设计出来,太会说好话了。”

    “我希望我谙情话绵绵:‘远处窗口透出什么光芒,呵是朱丽叶,是太阳’。”

    “我记得初中读莎翁这一节,兴一陪我温习扮罗密欧,我饰朱丽叶,不,我不会交出兴一。”

    “晚了,休息吧。”

    峨嵋忽然说:“我爱你昆仑。”

    昆仑一怔,立刻答:“我也是,峨嵋。”

    两只小狗缠住她双腿,噫,牠们重许多,渐渐顽皮,“去,去”,她说。

    牠们嗒然离开。

    母亲的金先生已经永久消失。

    真想不到王太太心狠手辣;既不着他改过,也不把他拿去改良,一次犯错,立刻歼灭。

    这并不是金先生的错,金不能自主,他并无灵魂。

    那晚,峨嵋做梦。

    说是噩梦又不像,她并不觉害怕,她梦见父母与其他亲友在一大片草地野餐,食物丰富,气氛愉快,有人把婴儿放毯子上晒太阳,峨嵋走近看到婴儿,正想逗玩,蓦然发觉他肩膀上有两个头,正微微笑,她退后到另一角,不敢露出意外神色,那里也有一个婴儿,一看,又是两个头。

    怎么一回事,这一代幼儿,都是两颗头颅,是否那样,才能应付功课及其他?

    这都会变成双头城市。

    一个头已不配在此居住。

    峨嵋惊醒。

    她有点浮躁,天气渐渐潮热,原本或可承受之苦楚像彻骨寂寞此刻都不能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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