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望去,她的眼神难免带了前世惨死的怨毒。
凤离梧觉得自己被这少年射过来的眼神刺了一下。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他必定要惩戒这少年的桀骜不驯。可是方才他脱口而出之话细品起来,也的确伤人,竟有影射少年媚色惑人之意。
但凡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都受不住这样有伤自尊的话来。
这么一想,倒是自己方才尖刻了,这公子小姜已经跪下半个时辰,也该是乏累了,他便道:“坐过来些。”
姜秀润也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眼太过凌厉,连忙收敛,半低着头,挪动着发麻的双膝来到太子的面前。
只是跪坐太久,这腿的血脉不通,稍微挪动便如百蚁啃吃,实在难耐,这么一没稳住身形,竟往席子上扑倒。
凤离梧顺手扶住了狼狈扑倒的公子小姜。
这么一靠近,他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幽香直扑鼻腔……一个男子何必弄得这么的熏香,也难怪引得杨简之流如狂蜂浪蝶,而秦诏也跟着大失体统……
这么想着,他的手略松,绷着脸接着申斥道:“你如今为孤之少傅,担的是太子府的脸面,今日在街市上,那杨简对你无礼,你本可大声申斥,叫他知难而退,何苦引得秦诏去动手,闹出这么大的是非?”
这凡事啊,若是往开处想,便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姜秀润就是这样开解着自己——冬狩也快了,皇太子卧病不起,一天三顿喝起汤药的日子也不远了,就再没工夫管三管四的了。
这么一想,前方晨曦渐露,方才因为凤离梧之言勾起的怒气也就能压抑得住了。
她调整了下自己的跪姿,恭谨道:“久在小国僻乡,孤陋寡闻,不知洛安城里还有喜好那等风气之人,倒是对他客气了,下次他若再敢搅闹,在下一定申斥他卷拂了太子府的脸面。”
凤离梧眯了眯眼,觉得这少年看似恭谨的话,却有暗讽洛安风气不正,奢靡颠乱之意。
不过他身上的香气太浓,凤离梧不想再嗅闻,便挥挥手让她离去。
待那少年快出门时,他又皱眉补充道:“以后莫要熏香,熏得孤头痛!”
姜秀润没有吭声,躬身出去,待走了几步后嗅闻了闻自己的衣领:哪来的熏香?不过是昨日洗澡的皂角味道罢了!
不过最近太子显然看自己不甚顺眼,姜秀润从善如流,决定在冬狩前绝不主动到太子的眼前闲晃。
说起来,大齐的冬狩,倒是颇有些典故。
据说大齐的开国皇帝曾在冬日猎得雪狐,见雪狐眼中垂泪,于心不忍,便自放生离去。
雪狐乃是狐仙,夜间托梦,说是为了报答祖皇帝,请他派人于第二日去山中枯木拐角处见到一头奇大无比的野猪将其射死,用那头成精的野猪皮制甲可刀枪不入。
祖皇帝这般去做,果然得奇甲一件,在战场上虽被利箭射中,却逃过一劫。
从此以后,猎得野猪的这一日被定为冬狩日,更是有条金科玉律——任何猎物的都可杀得,偏偏不可猎杀狐狸,而若猎得野猪最是应景!
因为是随着皇帝一起出巡狩猎,少不得许多的繁文缛节,每个跟随前往的皇族官员都要早早起床。
姜秀润是丑时便被浅儿叫起的。
素来睡得甚死的她可是被浅儿扶起来摇晃了半天,才彻底清醒回神的。
此时窗外漆黑一片,月色半掩,可是太子府的院落里却已经有仆役来回走动的声响了。
那些仆役们都各司其职,套马、捆扎刀剑、准备帐篷食盒等器物,据说光太子府自出的马车便装了足足有五车呢。
能跟随太子前往冬狩的,俱是太子器重的幕僚门客。
除了姜秀润外,还有三个幕僚同行。
姜秀润乃是后来者,与那三人都不甚熟识,也懒得逢前迎后,跟着太子拍马捧屁。
所以她简单洗漱完毕后,并未跟着太子去清点,只穿上厚重的皮氅,手里捧着灌了热水的砂壶,靠在门房里的暖炉边儿吃红薯。
这是浅儿昨日从厨下讨要的生薯,入睡前埋在门房暖炉下的热灰里,这么焐了半宿,烤得火候正好。拨开外皮,里面金黄软糯的薯肉上挂着微微发焦的一层,待得入口,便是热烫甜软……
以前在浣衣局里洗衣时,寒冷的冬日里根本没法用手炉这类奢侈的东西。哥哥听闻了,便托人给她买了三箱子红薯,烤熟了放入怀里,洗衣间歇的时候掏出来暖暖手,吃上一口。
这甜软的滋味,便是那段煎熬日子里最大的慰藉。
姜秀润吃得很投入,正待食第二个时,才发现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领着一众人路过门房,准备外出上车了。
丑时起床,就算厨下备了早点,人也没有胃口食用。可是凤离梧真没有想到,这少年倒是好胃口,坐在门房的暖路边一口茶水一口红薯的吃得香甜。
这倒是个会将养自己的。
再看太子身后几个幕僚,方才在寒风里跑前跑后,只灌了满肚子的凉风。有一位老先生上了年岁,肠胃不经寒气,一个没忍住,在人前还放了几个响屁,也算困窘得可以。
于是那几个幕僚看着这位公子小姜也是来气,只觉得姜禾润到底是年少了些,只顾着自己舒服,没有个服侍人的眼色高低。难不成还当自己是波国的尊贵王子?
不过太子倒似乎被门房的香气撩拨得起了食欲,只淡淡地对赶紧起身的少年道:“将你吃的那个,给孤带上车一些。”
姜秀润一听,赶紧将剩下的几个烤薯用自己暖手的皮手筒裹住,捎带到太子的马车上。
于是车队在暮夜启程,与在城门的群臣以及万岁圣驾汇合。
按理说,姜秀润原是不该在太子的马车上,不过太子说正好在这路程上,让她看看户部递呈的西北赈灾核算的拨款有何错漏之处,到时候好呈交陛下一并处理,免得冬狩耽误了国事。
是以她递呈上红薯后,便留在了太子的马车上开始对着文书拨拉算盘。
此时街市昏暗无人,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咕噜声。而车厢里,借着挂在车窗边的马灯,姜秀润利落地拨拉着算盘。
前世的秦诏曾说,她拨拉算盘的样子不见市侩气,那双柔荑纤美轻灵,反而若谪仙奏响风篁之韵。
不过这种刻意讨好女人的恭维之言,全然不叫人爱听。
但凤离梧此时不食红薯,只看着她拨打算盘的手指默不作声,便叫人心生忐忑了,不知这位储君又是哪里不对。
于是她便稍微停了下来,恭谨道:“殿下怎么还不食?方才内侍已经用银针试毒无恙,再不食就凉了。”
凤离梧长睫微微闪动,皱眉看向那几个外皮烤得微微发糊的红薯道:“这个怎么食?”
姜秀润顿悟,凤离梧小时身在冷宫,饮食备受苛待,大约连民间百姓常食之物都没有食过。
于是她连忙放下算盘,殷勤地为凤离梧剥掉外皮,算是弥补起床后惫懒的亏欠。
凤离梧又微微眯着眼儿,看着那双形状优美的手轻巧地剥掉红薯的外皮,递呈到自己的眼前。
剩下的时间,便是公子小姜拨拉着算盘,而凤离梧一口一口食着甜软的红薯。
这期间许是吃得开胃了,太子殿下还意犹未尽地问她可还预备了别的吃食。
在这等慧眼如炬的太子面前,姜秀润不敢藏私,又贡献了自己的零嘴袋子。
里面是前些日子她回质子府时,白英给她制好的牛肉脯。
白英做这个也是一绝,熏制好的肉干沉香入味,色泽红润,咬一口嚼劲十足。
姜秀润原本是打算在去围场的路上消磨之用,如今倒是尽数呈奉给了太子。
反正这位也是怪可怜的,不知在围场里是怎么个挨刀儿的法子,先给殿下吃些好的,增加些体力,也算是幕僚一场,聊表忠心吧。
说起来,前世里杀伐决断,吞并邻国若不知怠足的饕餮一般的太子,此时也不过正十八岁的年纪。
听府里制衣的针线娘子说,殿下还在见天儿的长个子,那衣服总是时不时要放下一寸,也难怪总是吃不够。
此时那一口一口嚼东西的样子,便是个貌美俊逸的青年,竟然透着几分可爱稚气……
不过这样的错觉,待得下了马车时,便消磨殆尽。
群臣出城的正午门前,一早便有一众官员守候。其中洛安杨家的族长一见太子车马先到,便疾步赶了过来,深深鞠礼颤着声音道:“臣教育族内子嗣无方,还请殿下责罚!”
凤离梧刚吃完牛肉脯,接过侍从呈递过来的手帕子,拭了拭嘴唇道:“既然是子嗣不懂事,干卿何事?”
凤离梧说得温和,也不像要重责的样子,可是那杨家的族长却不见松懈,只咬了咬牙,眼角含泪道:“只是那孽子虽然德行败坏,却是我杨家的嫡孙,老太君将他视如命根,如今他被抓走已有三日,还请殿下看在老臣的情分上,饶了他吧……”
姜秀润在身后听得分明,听着二人的话锋,似乎是因为街市那场闹剧后,太子派人将杨家的那个杨简怎么样了。
凤离梧闻听族长求情,倒像是动容了,然后问向身旁的秦诏道:“那杨简是被何处收押,所犯的又是何事?”
秦诏赶紧道:“杨简因与梁国质子刘佩私交甚频,曾为他引荐了工部的李大人,沆瀣一气,为梁国走私精铁开通门路……”
这话一出,那杨家的族长彻底吓得腿软了。
他原以为是杨简调戏了寄住在太子府下的那个波国质子,又与秦家的秦诏起了冲突,才被一向爱才的太子责罚收监。可是这秦诏的言下之意,杨简犯下的分明是里通外国的罪责!
可是杨简那等子纨绔,哪里有那天大的本事?经常跟刘佩一起厮混,吃喝玩乐才是真的!
但现在殿下立意要给杨简按下这里通外国的罪名,若是再波及些,岂不是要连累了整个族人?
那杨家族长一看风头不妙,便不敢再言,只能赶紧收了眼泪,痛陈对不孝子弟的失望,还请殿下秉公处理。
待得那杨家族长退去后,秦诏小声接着道:“殿下,那杨简……”
“既然他爱男色,留着那一处,也无助于杨家传宗,不如废了再放回去,也就此安生了。”凤离梧眉眼不动道,然后又看了看秦诏,语气平和道,“能聚拢在孤身边的,都是有贤能之人,是以孤的身旁容不得那么多的腌臜事情,秦卿,你可明白?”
秦诏的拳头微微一握,鼻尖也是微微冒冷汗,只拱了拱手,也不敢看向姜秀润,便退下了。
凤离梧敲打了秦诏后,这才看向姜秀润,依旧语气平和道:“当初君在殿前涂黑眉毛,乃是立志要做男儿,不走媚俗一道,君当铭志在心,不可忘了初衷才是……”
姜秀润心里明白,这太子前两锤子敲打完了杨家和秦诏后,现在便是来敲打自己。
她甚至怀疑,这太子莫不是冬狩传说中惨死的那头野猪,这辈子专门对付长相狐媚之人,以报当年狐狸精告密扒皮之仇?
她哪敢迟疑,连忙道:“若是太子见我之长相不顺眼,我日日用黑炭涂抹便是……”
凤离梧不再看她,只说到:“君之灵气,岂是用炭灰能遮掩得住的?只要君诚信效忠于孤,迟早是大齐的千古名臣,辅佐君王的伊尹姜尚,敢欺你之人,必重责之!”
姜秀润自问若是昂扬男儿,此刻说不定真是要被凤离梧的礼贤下士而感动。
有这等护犊子的储君,怎么能不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呢!
可惜她经历一世,实在是太了解这位太子为了天下一统而无所不用其极了!
这等雷霆手段,不过是他笼络收买人心的招式罢了!待得无用之时,任何人都被这位殿下无情地抛在脑后!
不过该走的场面却不能少,自然赶紧作揖谢过太子的厚爱。
过了一会,大齐圣驾也至,群臣纷纷叩拜,然后按照品阶大小,编入车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冬狩围场而去。
这时姜秀润已经核算完了那几笔数额,跟着太子一路跑前跑后,算是弥补晨起时的懈懒。
这次能跟随圣驾冬狩之人,基本都是洛安城里的权贵,这外国的质子基本无缘跟从,倒是有几位质女跟随着她们在洛安的亲眷一起前往。
万岁与皇后这几年的关系,未见缓和。不过如今皇后尉氏已然凭借着太子安守后宫,不必如那些妃嫔般以色事人,自然也懒得跟万岁爷举案齐眉,共谱帝后佳话。
不过冬狩是祖宗的规矩,皇后自然也要跟来。尉皇后自用的凤辇乃是四层加厚裹了熟牛皮的马车,外面的木饰鎏金镶嵌了七色宝石,凤尾若临风而起,在渐起的晨光里熠熠生辉。
凤离梧与父王请安,干巴巴的寥寥数语后,便又上了母后的凤辇请安。
一上马车便暖气铺面而来,尉皇后虽然在冷宫磨砺多年,但肌肤经过这些年的将养,倒是恢复了往昔的白嫩,但美人迟暮,眼角的皱纹是用胭脂水粉遮盖不住的。
眼下微微发横的颊肌更泄露出她在冷宫时的怨毒苦楚。
不过还好,儿子争气,之前的那几年便是隔年的梦。虽然偶尔会想起,但大多时候,尉皇后也渐渐忘了当时的凄苦枯寂。
凤离梧请安后微微抬头,瞟了眼在皇后身旁服侍的太监。
那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太监是皇后新近器重的太和宫总管茅允生,不同于其他太监年纪渐长时微微发胖的体型,茅总管看上去身形健美,宽阔的胸肌竟然将那身太监的衣服撑得有棱有角。
方才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逗笑了魏皇后,当凤离梧上来时,皇后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只笑得脸颊红润,眼里微微闪着亮光。
直到凤离梧请安抬头后,她才渐渐收了笑意,对着凤离梧道:“太子最近总是太忙,连到本宫这请安的时间都没有了,若不是因为冬狩,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殿下?”
凤离梧听了母亲责怪的意思,只沉默了一会道:“是儿臣不孝,没有晨昏定省向母后请安,日后定然……”
“行了,若是无事,也不用总往本宫这跑。你若抽了空,当去陪陪你曹溪表妹。我的姐妹不多,只你姨母一个,她虽然只是嫔妃,却得了燕王的爱宠,曹溪那是燕王的掌上明珠,若不是你姨母看重你,哪里舍得将她送到大齐为质?”
说到这,皇后接过了茅总管递过来的水杯,饮了口热茶,接着道:“太子莫以为如今你已经立住了朝堂,你要知你那弟弟还……想要我们母子倒霉的,大有人在,娶了曹溪,有了燕国的助力,对你大有裨益!你一向不用本宫操心,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做,太子的心里该有些算计了……行了,本宫还未食早饭,你且跪安吧!”
这皇后似乎忘了,众人皆起了大早,竟然连问都没有问凤离梧是否用了早饭,便让他下了马车。
不过凤离梧倒是早已经习惯了,毕竟他的母后就算身居冷宫里时,除了自怜自哀,咒骂他的父王薄情寡义外,便是耳提面命着他若是男人,当争气些,不然便是白遭罪一番,生养了个无用的废物。
至于饮食起居一类,自凤离梧懂事后,都是由服侍母后的年老宫女照拂着,可那等境遇,人人不能自保,耳中永远充斥着怒骂咒怨,老宫女也不过是凭着良心照拂了一二罢了,也谈不上什么耐心周细。
至于母后在对待儿子小节上的漫不经心,凤离梧真的早已习以为常。
下了凤辇时,打着旋儿的寒气再次迎面扑来,骤然的寒意朝着衣领袖口袭来,寒意入心,说不出的难受。
姜秀润一直在凤辇不远处候着太子下车。
当看到太子下来时,虽然他神色若平常一般,可眼底蒙上一层说不出的冷漠。
这其实是凤离梧一贯的样子。
姜秀润听见凤辇里再次传出夹杂男声的欢声笑语,突然想起了前世一则秘闻——在她移出浣衣局后,皇后曾经出宫在西郊的行宫休养一年。
洛安城的富贵府宅里有秘闻,说皇后出宫时已经显怀,那一年其实是生养孩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