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最快乐的记忆是什么?可以让人提前半年遐想,过后又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答曰:学农。必须是学农。
第一次过真正的集体生活,离开父母整整一周,没有功课考试整整一周!期中考试还没考,大家已经纷纷幻想起11月的学农生活了。
“听说东海农场条件不好,是睡那种大通铺,12个人一间,”卡门先说。
钱佳玥笔记还没整理两页,卡门又兴冲冲跑过来:“天啊,他们说我们要挑粪的啊!大粪啊!”
“真的要去挑粪啊?”刚把一半德芙放进嘴里的陈末呆住了,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巧克力,颓然没有了胃口。
“还要干什么?”钱佳玥也好奇。
“好像还要拔草,种菜,”卡门包打听,样样门清。
但挑粪是挥之不去的阴影,虽然大家都不去想,但盘旋在每一门考试的角落。男生间打闹,经常变成了互相叫对方掏粪工;女生窃窃私语,都觉得就算真的要挑粪,这种活不会落在自己身上。没想到裴冬妮一拍胸脯:“男女平等,男生能干,女生为什么不能干!”
陈末觉得匪夷所思:“挑粪都要男女平等?没听说过主动跳出来要挑粪的。”
裴冬妮“哼”了一声:“所以你追求的是假平等,我追求的才是真平等。”
追求真平等的裴冬妮,色厉内荏,其实心里也慌的。拜托老天爷,下雨吧,别挑粪了吧!
心猿意马的期中考试终于结束了,整整一周的学农眼看就近在眼前。为了让大家心情舒畅地好好学农,高二全年级的期中考成绩推后发。家长会上,周围笑眯眯布置着学农要带的东西。
护士长赵依芳举手:“周老师,需不需要带点口罩什么的?常用药应该自己带么?”
旁边的陈秀娥帮腔:“零食为什么不可以带啊?小孩子劳动一天,半夜里肚子肯定要饿的,饼干什么肯定要备一点的,大家说对吧?”
周围笑笑:“我负责传达学校的政策,零食是不能带的,第一天查零食,我们收到会替小朋友保管好,到回来了再还给他们。”
陈秀娥胳膊碰碰赵依芳:“那我给孩子带一点路上吃总可以咯,春游还能带零食了。”
赵依芳低声说:“你藏得好一点,他们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翻不到的。”
陈秀娥叹口气:“哎,你不知道我们钱佳玥,思想好得一塌糊涂,老师的话像圣旨一样,肯定第一个把我藏好的都交上去。”
转眼到了学农出发那一天。在二中门口集合时,天还是阴沉沉要下雨的样子,大巴一路东开,竟然渐渐露出了几缕阳光。
卡门坐在许优边上,手上拆了一包上好佳,一边摇头晃脑听着CD,旁若无人哼唱着“听说他爱的女生,只挑双眼皮,但我的单眼皮,不能挑剔。”陈末刚买了王菲的《唱游世界演唱会》,憋着劲学那句——“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人”字唱得摇摇摆摆,颤颤巍巍,钱佳玥捂着嘴在笑。男生们都聚在最后两排,几副扑克抽出来就是几组80分战队。一时间,去学农的欢欣随着满车厢的嘈杂放飞了出来。
大巴一路向东南前行,地面、高架、高架、地面。磁带A面换B面,B面换A面,卡门张着嘴靠在许优肩上睡着了。沉沉睡去的人很多,但后排打牌的还是战斗正酣。陈末早溜到后排去通关了,这刻正大叫着“路垚你又输了!出关出关刮鼻子!”路垚在大家的嘲笑声中不情不愿把脸凑了上来,陈末半点都不心慈手软,狠狠把路垚白嫩的鼻梁刮出了红印子来。
“是不是到了啊?”钱佳玥看了两个多小时窗外的风景,此刻忽然看到颠簸的路尽头依稀有一个大门和一点建筑。
果然,周围从司机身后站了起来:“同学们,醒醒啊,牌不要打了,东西整理一下,我们马上要到了,大家准备好下车!”
农场的风清新而凛冽。一群刚出笼的鸟,争相挥动着翅膀四散开来,什么都是新鲜,什么都是好奇,四处是自由的笑声和吵闹。等五班好不容易都领完行李排好队,一班的巴士也到了。
肖涵透过窗,只看到穿着红外套的陈末,马尾上下晃动着,在钱佳玥和卡门中间左转右转,然后忽然跑到后排,笑着踢了一个男生一脚。肖涵正想看清楚那个男生的脸,但赵婷婷凑过来讲呆会宿舍分配的事。等车停稳,他再转过头,五班的队伍只留下一个欢愉的尾巴。
对农村广袤天地的大好想象,在看到宿舍的那一刻戛然截止。灰蒙蒙的楼也就算了,一个房间六个上下铺,上面感觉堆了几千年的风和雨全呀全是灰。陈末两根手指捏起床上的棉絮一看,不但透光,而且都是斑斑点点的黑色污渍。从小被护士长呵护的洁癖顿时泛了上来,“哇”一声尖叫,直接哭了出来:“我不要住在这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钱佳玥陈末竟然和裴冬妮一个寝室。裴冬妮拎着蛇皮袋,大义凛然推开挡住过道的陈末:“有什么好叫的?那么娇气!”钱佳玥赶紧把上铺的棉絮拿下来透开看,安慰陈末:“陈末我跟你换,我这个是干净的。”
“不要,那么脏的你怎么盖?”陈末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不要紧啊,我把被套一套就看不见了,我又没洁癖,”钱佳玥赶紧把两个人手上的棉絮换了过来。
但让陈末糟心的事并没有结束,好不容易整理完内务,裴冬妮拿出一个大垃圾袋,要求大家把所有的零食都交出来。
“不要吧!”卡门大叫,“真的没收零食啊?”
许优也很不情愿,但在裴冬妮的注视中,还是不情不愿把开杯乐、趣多多、上好佳一样样扔了出来。盯着大家一个个扔完,裴冬妮就迈着兴奋的步伐,去别的寝室了。
“神经病!”陈末白了她的背影一眼,立刻从背包口袋里拿出几包猪肉脯,慷慨分给大家,“我藏了好多,我们以后自己吃,气死她!”
拖拖拉拉陆续十个班都齐了,欢聚在食堂,每个班四个大圆桌,人人面前一套空碗具。高二年级组组长是一班班主任,在上面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学农之精神”“日程之安排”。五班同学都全神贯注,侧耳倾听有没有挑粪的选项。很开心,从种菜说到野炊,从广播操比赛说到参观食品厂,没有提到任何跟排泄物有关的影子。洁癖陈末一开心,连眼前的碗筷都不觉得脏了。
第一顿饭是桌菜,只见脸盆大小的菜盆流水一样一盆盆端上来,本帮菜的浓油赤酱体现在每一道里,连青菜都不例外。但青春期的男孩吃饭都是掠夺式的,尤其那么多聚在一起,每个脸盆放到桌上不过十几秒,立刻光盘。于是男生桌只好出来化缘——“你们女生这个菜还吃不吃?不吃给我们吧?”
路垚当之无愧就是化缘之神,不光自己班女生桌上的能要来,别的班也照要不误。
“哎呀,你家路垚这个脸皮啊,不愧是专业主持人啊!”卡门感叹。
“切,什么我家路垚?跟我有什么关系?”陈末看着路垚花蝴蝶一样从各桌上端回去一盆盆菜,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
“吃醋啦?”卡门偷笑。
“谁吃醋?!”陈末板着脸,异常严肃,让卡门把接下去调笑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路垚化缘化到陈末这周,陈末冷笑一声。忽然脑洞大开,把红烧鸡翅膀分散到几个空碗里,再把另几个空碗里堆满了鸡骨头。几个碗在大圆桌中间的小转盘上放好,陈末几下一推,转盘就开始疯狂转起来。
“你们要吃鸡翅么,你就按停啊,按停下来哪个碗对着你你就拿哪个。吃鸡翅膀还是鸡骨头看你自己本事咯!”陈末坏坏地一笑,“只能按一下啊,不能多按!”
顿时,这个游戏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一阵接一阵轰笑中,路垚刘剑锋这些男生只拿到了两个鸡翅膀,倒领了三大盘鸡骨头。卡门高兴起来,到处去问别的桌要鸡骨头,于是人越聚越多。
五班的欢呼声、笑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食堂,盖过了其他班所有的声音。一班的四桌安排在五班隔壁,优等生们也纷纷侧目,充满好奇地看着热闹。
“又是那个陈末,”一个女生不屑地说。
“哼,”赵婷婷鄙夷,“脑子不用在读书和正事上,只会搞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戏。”
“你看五班那些男男女女拉拉扯扯,他们周老师也不管管,”另一个女生一边讲,一边目光纠结地定在了路垚身上。路垚和陈末正在你推我让,争论着刚转到的鸡骨头应该怎么办。
“这就是平行班的素质,”赵婷婷下了结论。
“不要管别人,我们吃完收拾好走吧,”坐在桌子另一头的肖涵忽然冒出来了一句,“下午要除草和翻地,我们早点干完早点可以去浴室洗澡。听说浴室是要抢的,去得晚了排队都要排一个多小时。”肖涵淡淡忘了一眼闹得正欢的陈末,收拾起自己桌上的垃圾。
第一天下午确实是除草和翻地。一个班分到十来米见方的一小块地,上面长满了野草。先是女生带着手套拔,后边跟着扛着大锄头的男生。
陈末中午闹了一场,现在心情舒畅,劲头正足,跟裴冬妮两个人憋着劲比谁拔得多拔得快。女生那么卖力,男生不好意思不跟上,于是一个两个敲碎石块锄头上下翻飞,一边收集野草运去垃圾堆的钱佳玥都快赶不上了。果然,五班第一个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这些平时看着书看着黑板看着电脑屏幕的孩子,望着不久之前杂草丛生的地,现在变成了松软泛着光泽的沃土,都不由心花怒放。人生第一次,那么真切地体会到了简单劳动的快乐和充实。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恩格斯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了,”许优感叹了一句。
“什么意思?”卡门问。
“人从劳动里,看到了自我的意志,”许优的嘴里冒出来一句高深的哲学术语。
卡门似懂非懂地问钱佳玥:“你听懂许优说什么了么?”
钱佳玥懵懵懂懂回答:“好像有点懂,好像又没听懂。”
“劳动使人能成为人,因为劳动让人看到了自我的意志。”那如果有些劳动让人看不到自我的意志呢?这是不是就是马克思说的人的异化呢?排长队等洗澡的时候,钱佳玥一直在反复琢磨这句话。思绪游走,天马行空——所以如果人不喜欢一件,比如考试,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不能体现自己的意志呢?一路恍惚,完全没有在意陈末和卡门在耳边叽叽喳喳说什么。等到了更衣室脱衣服,才蓦然惊醒,有些惊慌失措地不好意思起来。
一屋子裸女啊!一屋子啊!白花花,赤条条,从来没想过自己和同学们要这样赤诚相见啊!钱佳玥还没被热水熏蒸,脸已经腾地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拿背对着外边,磨蹭着脱衣服,但眼睛一瞥一瞥间,却发现,原来陈末和卡门都已经戴那种成年人的胸罩了。她望了望自己简单的小背心,头更低了,遮着挡着不想让人看见。
但进了浴室就顾不上形象了,因为每个水龙头都像是在开彩票。流出来的水一会儿烫,一会儿冰,一会儿这个龙头正常,一会儿那个龙头反常。浴室里到处是“咿咿呀呀”的惊叫,和一个个灵活跳来跳去的身影。
等到精疲力尽回到寝室,还没来得及坐稳屁股,集合吃晚饭的广播又响了起来。这时候,大家都觉得身体像灌了铅,只恨肚皮还不争气地饿,否则绝对不多动一动再去食堂。
晚饭开饭前,年级组长宣布下午劳动评比结果。
“第一名,一班;第二名,三班,第三名,二班……”一路报下去,五班竟然只排到了第六。
“凭什么啊?我们班干得最快了,”裴冬妮也不服气了。
“就是,我看一班翻好的地里还有好多绿色黄色的杂草,明显之前没拔干净,凭什么他们能拿第一!”卡门也不服气起来。
“人家自己班主任评的,肯定评给自己班啊,”陈末拖着长调,声音响起来,故意朝着一班那几桌说。
“算了算了,”钱佳玥拉陈末,“吃饭吧。”
陈末的筷子一戳碗底:“重点班了不起死了,难道真的样样都是重点班好啊?前三名都是重点班,什么三好学生学生干部都评给重点班,我们平行班的就样样不行,连拔个草都拔不过重点班啊?”
中午闹成那样,周围也只是远远坐在老师那桌笑,现在却突然出现在陈末身边:“陈末,好好吃饭,肚子不饿啊?力气还没用完?”
“周老师,我们觉得不公平!明明是我们拔得又快又好!”陈末很委屈。
“说你们杂草没堆到指定地方,扣分;说你们有些大土块没弄小,又扣分。想要说别人,自己先要腰杆硬,让别人没话讲,”周围拍了拍陈末的脑袋。
“你放心,周老师!后天的广播操比赛,我们绝对拿第一名,我们明天抓紧练,拿不到第一名,我这个文体委员不当了!”陈末颇有雄心壮志。